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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与猫(中篇小说)

2018-03-22野莽

广州文艺 2018年3期
关键词:阳光房房顶黑猫

野莽

1

一道黑光在裴太太面前一闪就不见了,裴太太吃完晚饭正坐在院子里面乘凉,手里的团扇被吓掉在地上。她在脑子里还原了一下当时的情况,那道消失的黑光先是贴着地,接着向上一跃,仿佛是朝着她家阳光房的房顶,在整个过程中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她心里的负担就越发沉重起来,捡起地上的扇子赶快进屋,一时间忘了女儿下周就要考试的事:“菲子,刚才有个黑乎乎的东西在我面前一闪,可我眨个眼睛又不见了!”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家里也在闹鬼?”菲子用这样的方式拒绝讨论这样的问题,在此之前她有一次听人议论,她家住的院子在前主人住着时曾经闹过鬼的。

“这女子!只当我没说好吗?等你爸回来我和他说!”那件事裴太太也听说了,她为女儿的镇静和冷漠感到惊讶。

很晚的时候裴先生才带着一股酒气回来。裴先生在一家电视台上班,那里的人很少在家吃饭,能在深夜以前回来已经很不错了。裴太太对他复述完黑光一闪的事后,还笑着学说了一遍菲子的话,目的是希望他别像女儿一样无动于衷。裴先生听了这话却一弹而起,大声喊道:“可能是一只猫!黑猫!对,肯定是它!你看见它身上的疤没有?很多的疤。”

“当时就那么一闪,我要能看见它身上的疤不也能看见它是一只黑猫了?”

裴先生认为太太的话从逻辑上讲没错,就点了一下头说:“这倒也是,何况夜里也是黑糊糊的。”

“你怎么知道它是黑猫,还知道它身上有疤呢?”裴太太在脱产成为全职太太之前是一名幼师,思考和提出问题是她多年以来养成的习惯。

“这个你别问了,说出来我怕吓死你们。”

“你在家我怕个什么?菲子你早些去洗洗睡觉,我想让你爸给吓死!”

“看来还真是闹鬼了。”菲子继续用她的方式表达说。裴先生带着一股酒气从头道来,在电视台上班的人一般都是很会说的,这和经常接触节目主持人有一定的关系。他从他买下这个院子之前的几件事情说起,那也是他能以最低的价格把它买到手里的原因,这原因虽不是唯一的,但也算是其中之一。

这个院子原来的主人是一个煤老板,房产证上写着黄某,他家太太养了一只猫,很有可能就是新的房主裴太太今天看见的那只黑猫,那是一个十分稀有的品种,整个园区里就数它长得漂亮。黄老板除了这房太太之外别处还有几个女友,若非逢年过节,平时他都不在家住,这位黄太太也就和这只黑猫日夜厮守,相依为命。但是这只黑猫自从喜欢上了邻居家一只年长的白猫,就开始和男主人一样夜不归宿了,它和这位太太丈夫的区别仅在于它是母的,而那只白猫才相当于风流成性的黄老板。它们常常在草坪上一棵参天的骚白杨下幽会,交配时发出的叫声凄厉惨烈,让黄太太听了长夜难眠。

黄太太对她的黑猫由爱生恨,更恨的还是那只夺走黑猫的白猫,她一心一意地要整死它,有一天大限已到的它正好来了。白猫被黑猫引到她家后院的一个墙角里,两个就开始嘶叫起来,黄太太溜回厨房烧了一壶开水,悄悄拎到墙角边上朝着忘乎所以的白猫兜头一泼,白猫惨叫着滚下黑猫的身子,冲出墙角在院子里狂奔一圈儿就断气了。黄太太用开水烫白猫的时候黑猫躺在白猫的身下,开水泼下去不免连累到它,黑猫也驮着一身烫烂的皮肉往外逃命,还没逃出后院的栅栏门就一头栽倒在地上。黄太太觉得它们死在自己的院内会让她背上虐杀动物的罪名,就一手提着死了的白猫,一手提着没死的黑猫,趁人不备把它们一起扔进后院外的垃圾桶里,然后原封不动地盖上桶盖。

几个月后,黄太太在后院的栅栏门中看见了一只黑猫,认出正是那天她没烫死的那一只,黑猫把脑袋伸在栅栏门的两根木条之间,一双眼睛望着她。她发现黑猫身上的毛掉了一大半,光秃处露出粉红色的嫩肉,过去那张漂亮的脸蛋现在丑得像鬼,下面还拖着一个大肚子,里面一定装满了那只死白猫的孽种。黑猫被她烫成这樣居然还来找她,黄太太觉得无非有两个原因,一是认为她在烫白猫时误烫了它,后来把它扔进垃圾桶里也是误以为它和白猫一样死了;二是它心里什么都明白,但它为了生下肚子里的小猫,想求她看在过去的情分上收留它们。黄太太站着想了想,走过去从地上抱起黑猫,再一次走向那只垃圾桶,黑猫在她怀里愣了一会儿,突然挣脱出来,跳到地上一路哀号着没命似的逃跑了。

从那天夜里开始,黄太太夜夜都会听到这样的号叫声,一边叫一边用爪子使劲拍打她卧室的窗户,像一个要来向她索命的冤家。有一次她听到响声拉开电灯,看见窗户外面直立着一个黑糊糊的影子,正把一张丑脸贴在玻璃上对她呲牙咧嘴,吓得她大喊大叫着,穿着内衣跑出门外。黄太太觉得这样的日子她不能再过下去了,再过下去只有死路一条,她就寻死抹喉地闹着要黄老板卖掉这个可怕的院子,让她搬到一处人不知鬼不觉,当然黑猫也找不到的地方住下。

黄老板为了家庭的和谐答应了太太,没想到出卖院子的原因传出去后,谁都不敢来买这个凶宅,甚至来看一眼都怕沾上晦气。正是有了这个不利的因素,裴先生才以略高于十年前的价格把这个院子买了下来,此时这座城市的房产已经大大地升值了。有人说他捡了便宜,也有人说他趁人之危,还有人说等着看吧,这个便宜可不是好捡的,遭报应是他或早或晚的事。裴先生一不留神竟把这样不吉利的话也说给了太太,但他立刻知道失口,接着就又解释,说这话的多半是自己不敢买,看见别人买了又有些后悔,于是寄希望于这里出一点事让买者也感到后悔的人。

裴太太听得毛骨悚然,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编,接着编,想不到我们家里还出了个蒲松龄。”菲子又用她的方式讽刺道,觉得这个故事和她听到的不是一个版本。

“年轻人,不要以你们有限的思维推论一切,刚才我说的都是真的,只不过我把它整理了一下,听起来像一个传奇故事是吗?”裴先生尴尬地笑了笑说。

“你说的这只黑猫是在黄太太家里,这事你又怎么知道呢?”裴太太终于还是说出话了。

“因为我除了知道黄太太,还知道黄太太家有一个家政助理,就是你坚决不要的保姆,她叫阿燕。黄太太搬走以后她没跟着黄太太走,而是到园区另一家去做保姆了。那个阿燕什么都知道,还知道那只黑猫是怎么从垃圾箱里逃出来的!菲子,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阿燕差点儿被我请到家里来照看你们母女俩了,是遭到你妈的抵制我才打消了这个念头!”

“既然那个黄太太已经搬走了,这只黑猫还来干什么呀?”裴太太对他后面的话没听进去,缓过劲来以后有些忧心忡忡地问。

“可它不是阿燕,也不是我,它怎么知道黄太太搬走了呢?再说黄太太搬走了并不等于黄太太把这个院子也搬走了,它的脑子里还死死地记着这个院子……没事的,你也别在意,以后大家都提高一点警惕就是了。”

裴先生打了一个大的呵欠,结束谈话去睡觉了。

2

裴太太第二次看见那道黑光,是她一夜未眠之后的第二天清早,裴先生去了电视台,小菲去了学校,院子里又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听过昨晚丈夫带着一股酒气的讲述,她对那道黑光算是有了形象的认识,内心那种无可名状的恐惧消失了,但是另一种担忧却随之又来,现在她最害怕的不是小菲讽刺的闹鬼,而是那只黑猫,如果它真是丈夫说的那只黑猫的话,万一把她错认成过去的女主人,又跑到她的卧室窗外进行报复,她的胆子可没有那个已经独居惯了的黄太太那么大。

这次的黑光闪过时稍微慢了一点,被她看了个一清二楚,那的确是一只黑猫,浑身的确是伤痕累累,其实它身上剩下的黑毛和露出的白皮混杂在一起,远看是一只大花猫,近看可就是一只癞皮猫了。它的嘴里叼了一个银光闪闪的长条形东西,模样像一条鱼,大概正是这样才影响了它奔跑的速度,如果蹿得太快的话,中途碰到障碍会掉下来。

裴太太昨天看见的是它先在地上横着一扫,接着向上斜着一跃,今天发现它的全套动作却是分为三次的,第一次从院外蹿进院里,第二次从地面蹿上院墙,第三次从墙头蹿上房顶。不错,应该叫蹿。它蹿上的那个房顶是原来的房主在小楼外面加盖的阳光房的顶子,离地面大约有四米多高。裴太太把黑猫这一套动作分解开来,感觉就好比电视里灌篮高手的三大步,最后凌空一个高跳,把手里的篮球灌进了篮筐。

她来不及思考这只癞皮猫嘴里的鱼来自何处,首先想到的是它为何要把鱼叼上房顶,按照流浪猫的正常行为,它可以找个相对隐蔽的地方吃掉这条鱼,最明智的食堂应该选择在某个垃圾桶边。裴太太有一次去倒垃圾,亲眼看见两只猫在一个写着厨余垃圾的绿色塑料桶边抢吃一根鸡肠子,那样子像饿疯了。园区里有人把那种猫叫野猫,其实它们过去是有主人的,因为老了病了不好看了,主人就把它们扔出门外,所以她按规范的说法称它们弃猫。这么想着她的思路又拓宽了,怀疑它正是闻到鱼的腥气,才顺藤摸瓜从垃圾桶里翻出鱼来,而这条鱼正是出自黄太太把它烫个半死又扔进去的那只垃圾桶。它完全可以就地取材,原地吃掉,那样做的好处是能减少路途的风险,比方说有可能遭到狗的追击。

昨晚裴先生有几句话她记住了,一是这只癞皮猫在它还没癞时已怀孕,二是黄太太下手之前怀疑它肚子里是那只白猫的种。裴太太心想这就对了,根据这个她可以做出以下判断,她家阳光房的房顶上一定有它做的猫窝,那里面一定藏着出生不久的小猫,它嘴里叼着的鱼一定是要喂给它的孩子们的。她的心里有一种说不清是紧张还是恐惧的滋味,此外她还莫名其妙地感到惊喜,好像是因为这只死里逃生的癞皮猫竟然有了孩子。她想把眼前的事情弄个水落石出,证明她的想象对与不对,于是她转身回屋,爬上二层,进入卧室,走到窗边。这个卧室的窗外正好是前主人搭建的阳光房,从窗户翻出去直接就能踏上房顶,不过裴太太自从离职以后身体就开始发胖,不方便还像很久以前那样翻窗而出,她只能悄悄地隐在窗户后面,透过两扇窗帘的缝隙向外偷看。

阳光房的房顶略微有点向外倾斜,那是为了下雨天不至于积水,房顶上散落着一些树木和竹子的枯叶,倒是没有发现动物的影子。裴太太不相信自己亲眼所见的黑猫会隐身术,眨眼工夫就和它嘴里的鱼一道消失,她的眼睛沿着房顶的四边展开搜索,果然在空调机的内侧发现了不明物。那是一台卧室空调的室外机,与墙壁之间有一道半尺多宽的夹缝,裴太太看见那道夹缝里拥挤着一排毛乎乎的小东西,它们有黑的,有白的,還有一道黑一道白的,大家正兴致勃勃地埋头进餐,她数了数,总共是五只。

裴太太对它们的毛色产生了兴趣,结合丈夫说的那只被黄太太烫死的白猫,她从遗传学的角度想着,白猫和黑猫生的小猫,可不就是有黑有白还有一道黑一道白的!她继续寻找着生下它们的癞皮猫,最后在房顶通往夹缝的入口处找到了它,这只皮疤肉癞的母猫横卧在那个狭窄的地方,一夫当关地守卫着它的孩子们。裴太太看出它自己还没有吃东西,因为它那至少烫了五个大疤的肚子瘪得像一块打着白补丁的黑布口袋,松松垮垮地向下耷拉着,正在一抽一噎地喘着气息。

它的一张癞脸幸福地对着那五只小猫,两只玻璃球一样的眼睛里释放出温存慈爱的光芒。裴太太被它这表情和目光感动得心都软了,她由此联想到她和菲子,菲子幼小的时候她就是这样,每天清早起来先给这小家伙做好了吃的,自己才草草地吃上几口剩餐就去上班。那年头她在幼儿园里上班,离丈夫让她做全职太太还有三年充实的时光。即便现在,她整日待在家里,菲子也上了学,很多时候她还会捡起从前的习惯,饿着肚子让菲子吃好了先走,比方说女儿的学校组织了重要活动,老师嘱咐学生一定要提前到校。

忽然间她的心悬在了空中,她发现五只小猫里身体最小的一只,全身一道黑一道白的小猫看上了空调室外机上的一根管子,似乎把它当作一个庞然大物的尾巴,用两只前爪抱住它高高兴兴地玩耍着,样子像幼儿园的孩子玩拔河的游戏。这可把她吓了一跳,以她对电器似是而非的一点知识,她觉得幸亏被她无意中看见,不然等到晚上她一开空调,那个可爱的小玩意就会被电流击中。供应商安装空调的时候她曾趴在窗口观察,那根缠着一层白色胶带的管子里面是一根指头粗的金属,金红色大概是铜丝之类,小花猫在玩耍中一旦用爪子抓破外皮,露出的核心正是导电之物,这五只小猫一只挨着一只,一旦触电一只也逃不走,而癞皮猫要去营救它的儿女,必然会和它们葬身一处。

裴太太感到蹊跷的是,自从担心阳光房顶上的空调室外机能电死可爱的小猫,这时候的气温好像特意要试一试她,忽然之间就热了起来。她的身子发胖以后,一到夏天特别怕热,比丈夫和女儿都更离不开空调,每晚睡觉以前必先释放一会儿冷气,因此她可不能为了自己的凉爽而成为这样的杀手。这只身世传奇的癞皮猫已经够悲惨的了,现在虽说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但只要她一按空调的开关,那幸福的一家子顷刻就会大祸临头,全世界无论是人间还是猫间,都没有比这更大的祸了!

她的心里这么想着,手不由得轻轻一抖,守卫在夹缝边的癞皮猫好像听到哪里有一丝轻响,一纵身就站了起来,两眼迅速地向她张望。它的眼珠亮得像一对黄色的玻璃球,在两个秃毛的圆框中滴滴溜溜地转动着,当它发现了眼前正在晃动的窗帘,只听它嘴里发出一种类似喷水的短促声音,身上一丛丛杂乱无章的黑毛瞬间全部竖起,让那些皮开肉癞的部位陷得更深,面积也显得更大,颜色由于情绪的紧张由白变红,看上去可怕极了。五只小猫听它发出这个危险的信号,纷纷相依为命地挤成一团,连那只最顽皮的小花猫也松开室外机的尾巴。这一下反倒把裴太太给吓坏了,她一松手合上帘缝,离开窗边,退出门外,贼一般地轻着手脚走下楼去,长长地吸一口气再吐出来。

经过这上上下下的一番折腾她都有些累了,很想躺一会儿,过去每天中午她要躺上一个小时左右,这是她从前工作时养成的午睡习惯。但她今天是睡不着的,她只是要躺着想想怎样才能救出这一家六口。问题是她害怕再一露面必然又会惊动它们,最好连二层的卧室也别再进去,要躺只能躺在一层的客厅沙发上。她躺下不久又爬起来,屋前屋后走了一遍,低头寻找着一样东西,没有找到就再躺下。这时她听得有人在外面嚷叫开门,声音好像是菲子的,过去一看正是菲子放学回家。她扭脸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问道:“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今天是周末你都忘了,我倒要问你怎么见了我这么慌呢,是不是趁我爸不在家你约男朋友了?”菲子看她头发散乱,脸色泛红,故意伸长脖子作侦探状。

“看我不打死你!哪有这样和妈妈说话的!你回来得早倒也是个好事,我正想问你还记不记得上次那只泡沫箱放在哪里了呢。”裴太太有时想入非非,如果自己不辞去幼师,女儿也不长大,她们母女之间再加一层师生的关系,小菲就不敢明目张胆地欺负她了。

“泡沫箱?装螃蟹的泡沫箱?”

“是的,那次你爸让你扔我没舍得,我看它很好看也很结实,想留着以后有用。”

“有什么用?一次性的工具,螃蟹吃完它就成了垃圾,垃圾就该扔进垃圾桶里,垃圾桶扔不下我把它扔到垃圾桶外边了,在这个问题上我和我爸的观点高度一致!”

“原来你还是把它扔了!可它现在真到了有用的时候!”

“你想干什么?”

“知道吗?你爸爸说的那只黑猫就住在我家阳光房的房顶上!空调室外机后面的夹缝里!它生了一窝五只小猫,其中有一只抱着室外机的电线玩呢,晚上我一开空调不就电死它了?电死一只不就会电死一窝吗?所以我想把它们装进一只箱子里,家里有纸箱,可纸箱怕淋雨,一淋雨就成了一堆烂纸浆,只有泡沫箱……”

“哈哈哈哈,妈你别逗了,你懂不懂物理呀?空调室外机上那不是电线,那是管子,它是不可能导电的,你别杞人忧天让人知道了笑掉大牙好不好?”

裴太太听说那东西是管子而不是电线,一愣之后又是一喜,但她不怕女儿嘲笑,接下来又杞人忧天了:“谁说它不是电线?万一是电线呢?不行,那可是几条活生生的命,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得找个泡沫箱把它们装起来,没有比装在泡沫箱里更好的了,我总不能给它们盖间房子吧?呃,对了,为什么不能给它们盖间房子?不过那是下一步的事,眼前的当务之急还是到哪里去找一只泡沫……”

“你要是闲着没事你就去实现你的猫道主义吧,反正我是不会去找什么泡沫箱的,我倒衷心希望房顶上有一根高压线,把那窝野猫统统都电死了才好!不管它以后会不会像我爸说的那样夜里来吓我们,就说医学证明它的身上有一种病毒,住在我们家不也是对我们莫大的威胁吗?好了,不说这个了,我认为眼前的当务之急是吃饭,我都饿了!妈!”菲子在空中做了一个果断的手势,卸下书包就往厨房里走去。

裴太太嘴里嘀咕说:“这孩子,怎么像是黄太太的孩子呢?”

3

昨天中午没有睡好的裴太太,昨天夜里仍然没有睡好,原因是她被菲子那句“我和我爸的观点高度一致”的话吓破了胆。她把她们母女二人昨天的对话回顾了一遍,竟然后悔自己不该把那只黑猫和它五只小猫住在她家房顶上的事告诉菲子,这等于让一个有关生命的机密被一个不可靠的人捏在了手里。她应该从菲子平时对人待物的态度,由此及彼地想到对待动物,尤其是对待一只半夜跑来吓唬主人的癞皮猫。等到裴先生晚上回家,她就再也不敢对他说了,不仅自己不说还怕菲子替她说,害怕他们两人勾结起来,把那个可怜的六口之家一窝端掉。她采取的办法是切断他们之间的联系,催着父女二人早些回房休息,她几乎每隔三五分钟就唠叨一遍,简直可以说是不厌其烦。

其实没心没肺的菲子早把猫的事给忘了,由此对她产生了另外的怀疑,走到她的耳边小声笑道:“你是不是忒想和我爸做爱?那我就成全你们吧,拜拜,晚安,明儿见。”

裴太太这时的心理是只要能让房顶上的猫们平安度过这个夜晚,自己宁可做出被女儿猜中心思的尷尬,心想就让她得意去吧,也小声笑着回了一句:“看我不打死你!还不知道你成全谁呢!”

裴先生听到她们母女的对话,自然也生出同样的误会,但他听从召唤,一切收拾停当,匆匆忙忙地上床之后,却发现她并没想做女儿说的那件事情,只是提出和他在床上交换一个位置。过去他睡在靠窗那边,她睡在靠门这边,双方的边境线是床头画上两只鸳鸯之间的一枝荷花,今夜她坚持自己要靠着窗睡,这就第二次把他导入了误区:“我明白了,人一发胖就怕热,那我索性把窗户打开给你透一透气儿!”

“别,千万别开窗!”裴太太慌得差点儿从床上跳到床下。

“我明白了,胖人更怕蚊子,那我给你打开空调!”

“别别别,空调能把好人吹病,病人吹死,你想吹死我还是怎么?”

裴太太一听空调全身发麻,就像她担心的小花猫触电那样,为了防备丈夫坚决要开,她再一次跃身而起,将空调的遥控器一把抓了过来,又顺手塞在枕头底下,用一颗脑袋死死地压着它。

“你说不开我不开就是了,看把你吓成了什么样子,难道一开人就真的死了不成?”裴先生乐得哈哈大笑。

裴太太有一句心里话强忍着没说出来,如果说出来就是:“知道不会死人,但是会死猫,你没见多好看的一只花猫呀,一道黑一道白的,像一只人见人爱的绒毛玩具!”

前天裴先生提到黑猫时曾经说过以后要提高一点警惕,但他说完这话过了一夜就忘记了,更不知道那只黑猫和它的孩子就住在他家的阳光房顶上,还和他家的空调有一定的关系。看见裴太太不说话了,他又乘胜追击地补充了一句说:“你不会因为电费涨了,宁可热出病来也舍不得开空调吧?”

“你说对了,我就是抠门儿,我就是要钱不要命!”裴太太痛痛快快地作贱自己说。

整整一个夜晚她连身子都不敢翻,更不敢合上眼皮,虽然她从白天熬到晚上人已经困得特别想睡,但她害怕一睡就睡过去了,丈夫会趁她睡着之后把空调打开,呼的一响,窗外六条命就没有了!她对菲子嘲笑她不懂物理始终半信半疑,正是其中还有怀疑的因素,所以她最后宁可选择不信。裴太太就这么头枕着遥控器,脸对着窗户盼望天亮,天一亮就好了,裴先生明早要上班,菲子明早要上学,院子里又只剩下她独自一个了。要说还有的话,就还有房顶上一只大猫和五只小猫。

天亮后这一家人先后起床,裴太太做好早餐让父女二人吃了出门,自己随便吃点也随后出门了。她的目标是后院外那一排垃圾桶,这是菲子为她指明的寻物方向,昨天菲子告诉她说,扔不进垃圾桶的泡沫箱只能扔在垃圾桶边,根据这个不知对错的规则,园区里的其他房主可能也都保持这种做法,那么她就去那里寻找一只她需要的泡沫箱吧。

竖在那里的垃圾桶总共三只组成一排,一只写着“厨余垃圾”,一只写着“其他垃圾”,一只写着“可回收垃圾”,三只垃圾桶文字不同但颜色都是深绿的,雪白的泡沫箱应该和它形成鲜明的对照。但是裴太太老远并没看见这个东西,在距离垃圾桶一米左右倒露出了一点白色,那却是果树根部刷的石灰,环卫工人每年冬天用它来杀死病虫。

裴太太在失望中看见一个身穿橙色马甲的女人,戴着一双伸到肘拐的黄色胶皮手套,提着几只巨大的黑色塑料袋向那里走去。在那女人走过的小路上停着一辆手推车。身穿橙色马甲的女人走到一只垃圾桶边,把盖子揭开,从中掏出装满垃圾的黑色塑料袋,扎好袋口先放在地上,再把手里的空袋套进桶里,盖上盖子,接着又去揭开第二个垃圾桶。裴太太心中嘀咕,过去来清理垃圾的保洁工都是男人,负责这一片区的那个男人又黑又瘦,却每次见面都对她憨憨一笑,女人干这活儿的好像还没见过。

她就继续向那女人靠近,希望把自己想要一只泡沫箱的信息传达出去,随口问那女人道:“是刚来的吗?”

“你是问俺?是啊,俺是来顶替俺男人的……”女人有些慌张地扭脸看她。

听说顶替男人,裴太太马上就看出了夫妻相,那女人也是一张又黑又瘦的脸,只是当门牙一颗不少,像一排金黄结实的玉米粒。“噢,你们干这个还能……顶替?”

“是啊,哦不是,本来是没有顶替这一说的,是你们这些当大领导的可怜俺们家,不嫌弃俺是个女人,经过研究才批准俺来顶替,听说上回有个儿子想顶替老子,你们当领导的都没有批……”

“你认错人了,我不是这里的领导,你说的是物业的人吧?我只想随便问问,你男人怎么不来了,是不是家里的农活儿忙起来了?”

“不是的,地里的麦子都割罢了,他的兄弟也多,是他得了病不能来了……”

“噢,什么病?有病恰恰要到这里来治,大城市才有大医院呀!”

“俺也没记住是啥病,大医院说没治了,只能活一天是一天呗!唉,本来俺该在家里伺候他,可他要吃药,儿子要上学,家里还有两个老的要人养活,他给俺下跪求俺来顶替他!你以为俺这一大把年纪的女人家愿意出远门哪?”

那女人相信了她不是这里的领导,情绪一下子松弛下来,裴太太分析那女人刚才的紧张是担心自己一句话没有说对,会让顶替男人的好事受到影响,一时间忘记她是来做什么的了。她就站在小路边胡思乱想着,无意中得知的这一家人居然和那一窝猫同样可怜,幸亏那女人还能顶替男人的工作,来这里挣钱回去救夫养家,在这点上又和那只伤痕累累的癞皮猫有几分相似。这么想着她又回到来找泡沫箱的事了,对那女人说:“你每天在这里清理垃圾,看没看见有人往这里扔泡沫箱,就是那种四四方方的白箱子,比纸箱子要硬扎得多的?”

“俺晓得的,你一说俺就晓得了,那样的箱子昨天俺还清理走了一个,可俺今天还没看见有人来扔。你问那箱子做啥呢?”

“我想拿它装几只小猫,有一窝猫住在我家的阳光房顶上……”裴太太长话短说,不必从头叙述小花猫在她家空调室外机的夹缝里玩耍的事,学说一句小菲嘲笑她的话,那女人比她更不懂物理。

不料那不懂物理的女人一听说装猫,哇啦一声嚷起来道:“你拿这个箱子装猫?俺男人就是拿这箱子装猫呢!俺男人說他有天在垃圾桶里捡到一只黑猫,那猫一身连皮带肉被人烫得稀巴烂,他当它是死的,往出拖垃圾袋时看见它肚子还在噎气,就把它抱出来了。俺男人说,那天正好有人扔了一只泡沫箱在这里,他顺手就把猫装在那箱子,带回他的住处,给它买药,给它换药,喂它喝水,喂它吃食,清早出来干活儿把它锁在屋里,晚上回家把它抱到床上一起睡觉。赶巧那猫又是个母猫,同屋住的人都笑他从哪里捡了个癞媳妇儿!还说那母猫的肚子大了,肯定是俺男人给搞大的!”

“天哪,原来还是他!那他后来怎么又把它放了?”裴太太想起昨晚丈夫说过,那只黑猫后来又出现在黄太太面前,那应该是在这个男人救走它之后。

“你咋晓得俺男人把它放了?那不是他要放它,那是他得了重病泥菩萨过河自身都难保了,临回家才托付给住一屋的人,他们是十多个人住一屋!唉,都说是老天有眼,都说是做好事的人有好报,可俺男人呢?俺男人呢?他做了好事咋还要得病呢?你说的莫不就是那只猫?那只猫莫不是又从俺男人托付的人手里跑了?”那女人更加大声地惊问着。

“很可能吧!你刚才的话都是你男人亲口告诉你的吗?”

“他不说俺咋晓得?俺为啥要编假话?编假话又不能挣钱给俺男人买药吃!”

现在裴太太可以肯定,世上的事情就这么碰巧,这个女保洁工的男人救走的黑猫,就是她家阳光房顶上的那只癞皮猫。她突然从衣兜里掏出十元钱来,按在那女人的手心里说:“麻烦你个事,你注意着帮我找一只泡沫箱,就是刚才我们说的那种,什么时间有了什么时间告诉我吧,当然是越早越好!我住在这个园区的6排6号,你在小院门口喊一声就能听到!我姓罗,喊我罗姐!”

“哎呀,俺也姓罗……麻烦个啥?不就是一只废箱子吗?俺帮你找着送来就是了,咋能要你的……”那女人听明白了她的意思,追上来要把手里的钱还给她,她已经快速地走向她的小院了。

裴太太回到家里,身上出了一层碎汗,不过她的心里高兴起来。简直像听传奇故事,今天她无意中听说了那只黑猫是怎么从垃圾桶中逃出来的,她敢说这件事就连第一次给她讲起黑猫的丈夫都没听说过,这个院子的前主人黄太太就更是蒙在鼓里了。同时让她高兴的是她还认识了一个女保洁工,通过那个女人又知道当时是谁救了这只黑猫。但是当她一想到那个男人好心没有好报,病得快要死了的时候,她又开始难过了。

4

裴太太遇见阿燕也是一次偶然,这天清早,丈夫和女儿走后她又坐在院子里,等着那只癞皮猫嘴里叼着食物蹿上阳光房的房顶,却不敢再从卧室的窗帘缝里去偷看它。这时她发现对面有个推着一辆婴儿车的中年女人正在打量着她的院子,目光似乎有些深情,无意中连脚步都停顿下来,被她注意到了以后赶忙转移视线,一边向前走动,一边对着婴儿车里说话:“噢,我们的宝宝要回家是吗?那我们就回家吧,噢,噢。”

她觉得像在哪里见过这个推婴儿车的女人,再一想又像就在她这院子门前,竟鬼使神差地想起丈夫对她说起的一个人来,试探着叫了一声:“阿燕,是阿燕吗?”

女人惊慌地回头望她:“你咋认得我?”

这么一问就等于承认自己是阿燕了,裴太太笑着骗她说:“我这人会算,看一眼就能算出你姓什么,叫什么,以前在哪里住过,你是不是在这个院子里做过家政?”

阿燕又是一惊,接着笑道:“你是诈我呢,肯定是你听说我给黄太太家做事,看见我老往这院子里打望,就猜中是我了对不对?”

裴太太正经了说:“你说得对,进来坐坐吧,我还有事想问你呢,你知道黄太太没搬走以前家里养过一只很漂亮的黑猫,那只黑猫后来哪里去了?”

阿燕这次是大大吃了一惊,慌忙左右看看,推着婴儿车快步进到院子里,又往后看看,回过头来伸长颈子小声道:“你说的是黑桃皇后?哦,黑桃皇后是黄老板给那只黑猫取的名字,那个黑桃皇后和邻居家的白马王子缠上了,白马王子也是那只白猫的名字,这两个骚东西不晓得是从哪里弄来的种,发起情来叫得那个难听!黄太太那段日子总跟黄老板闹架,脾气不好得很,一赌气烧壶开水要烫死它们,我挡都挡不住她,差点儿把我都给烫了!可没想到一个烫死了一个还没烫死,她让我扔我不敢扔,她就自己提着一起扔进后院外面的垃圾桶里!可没想到黑桃皇后咋又跑了出来,过些天每到半夜三更的时候就在黄太太睡觉的房屋外面怪叫,黄太太都快被吓死了,这样她才把这院子卖了搬走,要不打死她也舍不得离开这里!你家肯定是没听说这事吧?听说就不会买这院子了!好多人本来都想买……”

裴太太见她忽然把话打住,意识到自己说失口了一样,心口跳得更快,嘴上却笑了说:“说吧,没事的,不过她搬走不会是这一个原因,只为这个她再烧壶开水烫死它就是了,或者想个别的办法斩草除根,何至于怕一只猫宁愿卖一个院子?”

“哎呀,你咋晓得还有别的原因?”

“刚才我不是说我会算吗?”

阿燕就又一笑,把一张尖嘴贴在裴太太的耳朵边上小声地说:“她还怕邻居晓得了白马王子是她烫死的,要想法报复她,还要把她告到法院让她赔猫!听说那白马王子比黑桃皇后还值钱,要抵这个院子里的半层楼!这事可别说是我说的啊!”

裴太太“哦”了一聲,把她的说法和丈夫的说法再加女保洁工的说法三合一地汇总起来,点了一下头说:“听你这么一说这个故事就算吻合了,原来还是一个皇后和王子的爱情故事!那我再把后面的故事讲给你听吧,你猜怎么着?黑桃皇后给白马王子生了一窝小王子,总共五只,就在我家阳光房的房顶上,我正要先找个泡沫箱让它们住着,以后再想法给它们搭一间猫房呢!”

阿燕听得眼睛都瞪圆了,刚想问一句什么话,这时候不远处有个身穿橙色马甲的女人手里提了一个白色的东西,兴冲冲地朝这院子走来,一边走一边用乡下口音叫嚷着,叫嚷着什么有些含糊不清。裴太太一见她来就扔下阿燕,急着向她迎过去说:“正和人说着泡沫箱呢,你这就给我送来了!”

顶替男人的女保洁工盯着裴太太的眼睛,觉出那里和前天见面时不大一样,脱口问道:“啊,你这眼睛是咋的啦?俺看着就像是肿了一样!”

“可不是吗,连着两个夜晚都热得睡不着,又不敢开空调,今天你再不来……”裴太太见她把自己眼睛浮肿都看出来了,心里越发感动,张开双手去接过她怀里的泡沫箱。

“快别沾手,这是俺从垃圾桶里拣出来的,你说放哪儿俺给你放哪儿!”

“那我就太谢谢你啦!可你得跟我进屋里来,上到二楼的卧室,从我的卧室窗户翻出去正好是阳光房的房顶,那一窝猫就住在那里!”

她正要带着女保洁工一道进屋,阿燕用推婴儿车的一条膀子碰她一下,又小声说:“不能随便让生人进屋里去,你连这个都不晓得?”接着把声音变大了说,“其实不用进屋里去,黄太太走时不是扔下一架梯子在后院吗?那架梯子是施工队在搭盖阳光房时比着房檐的高低钉的,有一回房顶上面积水,天晴了黄老板还爬上去扫过树叶!”

裴太太明白了她的意思,女保洁工好像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对她咧了一下黄牙就停止不前,贵有自知之明地抱着泡沫箱在原地待命。裴太太按照阿燕的提示,果然在后院找到一架梯子,那是用两根长木杆和十多根短木条钉起来的,自从裴太太搬来以后一直横躺在后院的栅栏边,上面沾着一些泥土和草屑。裴太太为了院子的美观,曾经让丈夫把它清扫一下竖在后墙上,或者索性当废物扔了,但这意见并没有被那位电视台人采纳。

这个顶替男人的女保洁工力气真大,放下泡沫箱就把梯子竖了起来,又独自一人扛到阳光房和院墙邻近的房檐边,试了试它的结实程度,抬腿往上登了一级,一手攀梯,回过脸来让裴太太把泡沫箱递到她的另一只手中。裴太太记得这里正好是癞皮猫黑光一闪蹿上房顶的位置,想不到她们两个不谋而合,共同相中了这条上房的路线,她站在梯子脚下紧张地仰望着那女人,当眼前那件橙色的马甲刚刚能和房檐平齐,就开始等不及地问道:“看见了吗?一只大的,五只小的,有黑的有白的还有一道黑一道白的,大的那只身上到处都是疤,哦,你应该认得它的,就是你男人对你说过的那只烫过的黑猫!”

她反复不断地问着这样的话,问到手举泡沫箱的女人肚子高过房檐,接着大腿也高过房檐,再接着把上半个身子伏倒在房檐上,最后四肢都横卧到房顶上了,嘴里仍说是没有瞅见。裴太太着急起来,少有地大声喊着:“你再往空调室外机的后面看看,就是挨着墙的那道夹缝,前天它们全都藏在那里!怎么?一只都没有了?都到哪里去了?

“哎呀,不会是……”

女保洁工把全部身子都移上房顶之后,就站立起来,双手端着泡沫箱向裴太太指定的方位走去,走了十几步突然发出一声大叫:“俺瞅见啦,那里真的有一窝小猫,一只,两只,三只……,总共五只,可它只有小的,没有大的呀,你说的那只大黑猫到哪儿去啦?”

听了这话裴太太的心里一喜一忧,喜的是五只小猫还在,忧的是一只大猫没了,她一边指挥女保洁工再仔细找找,一边猜测那只癞皮猫是不是出去给儿女们打食还没回来,自己却返身进屋,上到二楼,直奔卧室。因为缺少了那只无比警觉的老猫,她不必再把自己隐藏在窗帘缝里,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地拉开窗帘,贴着玻璃往外面观看。她看见受命上房的女保洁工正好面对着她,两条粗腿很不雅观地左右撇开,形成一个“八”字蹲在了房顶上,一双枯瘦如柴的脏手一次一次地伸进空调室外机后的夹缝。那双手每伸一次,嘴里都要学着老猫颤悠悠地轻轻叫一声“喵”,弯曲的手掌合并成一只小瓢,像在小河里舀水一样向前游去,进去的时候手上空着,出来时手心就多了一个绒毛小玩具。

这样进去四次,出来四次,前后已有四只小猫轻而易举地进入了那只泡沫箱里。

裴太太发现那女人是个捉猫的高手,心想着过去莫非是在乡下养猫,养大以后带进城里卖给黄太太那样的人,不然何以有这么高明的办法。当她接着再往下想,想到那女人会不会是一个猫贩子时,立刻就责骂自己不知好歹,甚至是有点恩将仇报,逼着自己赶快断了这个念头!她看见最后一次,那女人的嘴里颤悠悠地叫着“喵”,把手伸向那只抱着室外机的管子玩游戏的最小的小花猫,不妙的事发生了,这小玩意竟和那四只乖猫大不相同地发起疯来,又抓又咬,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叫声,逼得那女人的身子直往后退。裴太太不顾一切地打开窗户,把头伸出窗外,两只手也在外面不起作用地抓挠着,惊恐万分地大声呼道:“哎呀,小心可别从房顶上掉下去啦!”

女保洁工在她的呼喊声中站稳了脚跟,再次出手,到底还是把那只最小的小花猫捉进了泡沫箱里,裴太太拍着心窝,出了一口长长的气。在整个捉猫的过程中,它们的母亲癞皮猫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窗户内的裴太太就更加坚定了对它出去打食的猜测,现在这五个手足同胞紧密地团结在一起,渐渐地动静小了下来,接着就无声也无息了。女保洁工循着裴太太声音的源头知道了她所在的位置,双手抱起泡沫箱来,再用一只手托着,腾出另一只手“啪啪”地拍打箱体,又向她叉开五指,表示这箱子里小猫的数量。裴太太见那泡沫箱被拍得在空中摇摇晃晃,慌得高叫:“快别比划了,赶紧两只手把它抱住!”

“放在哪儿呀?”那女人笑出黄牙问她。

“先抱过来让我看看!”裴太太的手像汤勺一样往怀里舀着。

那女人就一步一晃地把泡沫箱抱到窗前,让她亲眼检阅自己的战果。

“啊,我的小乖乖啊,这下子就电不着你们啦,先在里面委屈几天,过些日子再让人给你们盖间小屋子好不好?啊,出來了是不是有点儿晒啊?那我再去拿把伞来给你们罩在头上,好不好?好不好?”裴太太向它们做着友好的手势,重点是对着那只最小也最顽皮的小花猫。忽然她手搭凉棚往天上看了一眼,急着转身离开了这个窗户。

只过了一小会儿,裴太太又回到这里,把手里的一把小折叠伞从窗口伸出去,递给外面立下汗马功劳的女人说:“接住,把它罩到箱子上面,手握的这一头插进箱子里,拿块砖头固定住了,晴天遮太阳,下雨天还能挡雨呢!箱子要尽量靠着墙放……哦,你不会打开这样的伞吧?”

裴太太问完不等对方回答,“啪”的一下把伞撑开,隆重地交到那女人的手里。这是一把印满了向日葵的金黄色小花伞,三年前送小菲的生日礼物,撑开来就像盛开了一丛灿烂的葵花,特别讨小菲的喜欢。她的心里此时也美得像花一样,想象着等那只打食的癞皮猫满载归来,发现儿女们住进这么漂亮的房子里,一定会高兴得“喵”个不停。同时她自己今晚也终于可以打开空调,好好地睡一个安生觉了。

她又掏出十元钱来给那女人:“今天真是辛苦你了!”

5

晚上到来之前,离小菲放学回家大约还有一个钟头,裴太太又看见了那道黑光,自从女保洁工完成使命爬下阳光房的房顶,她就开始在第一次见到它的地方等候着它。她料定它走得不会太远,时间也不会太久,果不其然它在这个时间段里返回来了,嘴里叼着一个看不清是什么的东西,仍然像灌篮高手的三大步一样飞身蹿上了阳光房顶。裴太太等着看下面的好戏,想象中当它发现自己藏在夹缝里的五个孩子不见了,它会多么焦急,当它在泡沫箱里找到了它们,它又会是多么惊喜。

裴太太清楚地听到它在房顶上的嚎叫,焦急而又悲愤,一声紧似一声,她强迫着自己不动声色,静等那声音发生好的转变。好消息真的被她等来了,只听得那焦急悲愤的癞皮猫猛地发出一声嘶吼,回应它的是一群小猫“喵喵”的叫声,和女保洁工捕捉它们时的声音一模一样,只是更加的细小和柔弱。它们都还是婴儿呀,裴太太记得小菲刚出生时身子也小,声音也小,因为这个差点儿被她取名“猫咪”,那时候别的孩子饿了是哭,小菲的小嘴巴里却滋儿滋儿地吧唧着,一听吧唧她就知道喂奶的时候到了。

通過声音的变化她知道这一家母子已经团圆,不由得为它们高兴起来,然后再听,房顶上突然又没有了动静。她的心里毫不慌张,像是手里胜券在握,猜想它们正在吃着刚才它带回来的食物,猫吃食物的时候悄无声息,这一点她是懂的,虽然她从没有养过猫,但她却从人们对猫的形容中知道了它们的特性。因此,正所谓无声胜过有声,这证明癞皮猫已经替它的孩子们接受了那只泡沫箱。看来这件事她做对了,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只要设身处地为对方着想,总不至于有什么错吧。

这么想着她的心里充满了快乐,她怀着一种类似崇高的心情进到厨房,一边做今天的晚餐,一边设计明日的蓝图,暗自计划着再接再厉,要把这件慈善事业进行到底,那就是为这六猫之家搭建一个漂亮的猫窝。她设想的猫窝应该是一间木头做的小房子,四壁用油漆刷成蓝色,上面是一个教堂式的尖顶,搭盖着暗红色的沥青瓦,前后有通风采光的玻璃门窗。它既像童话书里的一种建筑,也曾在电视的少儿频道出现过,一群可爱的卡通猫在里面欢乐嬉戏,蹿进蹿出。

晚饭照常只做她们母女俩的,裴太太刚刚做罢正要洗手,身背双肩包的小菲突然冲进厨房。这种现象比较少见,更少见的是这个不怕鬼的女儿神情慌乱,脸色煞白,小手急切地拍着胸脯,哆嗦着嘴唇说:“妈呀,吓死我了!”

“什么事还能把你吓着呀?”她故作镇定,其实女儿这样把她也吓着了。

“我看见你前天说的那个黑光了,不过它最开始倒不是一闪,它在阳光房的房顶上走过来又走过去,走过去又走过来,看见我才呼的一闪就不见了影子!”

“是不是?是不是?这次你亲眼看见了吧?不说院子里闹鬼了吧?”

“应该就是你们说的那只黑猫,只不过我没看见它身上的疤!”

“就是它!就是它!你眼睛好,你还看见它嘴里叼了什么没有?”裴太太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问得多余,因为小菲看见的是它在房顶上走来走去,这就不会是叼了食物去喂它的孩子们。

“有,好像叼了一个毛乎乎的东西,颜色黑不黑白不白的。”想不到菲子恰恰看见了。

“哎呀,那会不会是一只小猫?”

“怎么会!你们说它是黑猫,那它生下的小猫也应该是小黑猫!”

“不对,你爸说它和邻居家的一只白猫相好,它们的孩子就有可能又有黑又有白,那是物种的进化!”

“哈,我们家真是藏龙卧虎,刚刚出了个蒲松龄,这又出了个达尔文!可这不叫进化,而叫变化,相当于美国黑人和白人结合生下的混血儿吧?又有黑又有白,白加黑是灰,那不成了老鼠吗?哈哈,猫生老鼠,传出去可成了天大的奇闻!”

裴太太可没工夫和菲子扯闲篇,她一门心思全在猫的身上,从女儿的话中她已断定,癞皮猫嘴里叼的那个黑不黑白不白的小东西,就是五只小猫中最小最调皮的那一只。她的心情重归于好,庆幸自己刚才问得一点儿都不多余,小菲的话给她提供了一个信号,癞皮猫发现它的孩子们被人装进一只白色的泡沫箱里,上面还罩了一把遮阳挡雨的小花伞,高兴地叼着它最喜欢的一个在房顶上面散起步来。

但她忽然又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动摇,怀疑癞皮猫在房顶上走来走去不是散步,而是对那只白色的泡沫箱提高了警惕,为了安全起见,它要把自己的亲骨肉转移到另一个地方,正在房顶上选择撤离这里的路线。她紧急地追问小菲:“你看见它叼着小猫在房顶的哪边走来走去?”

“在挨着院墙的房檐边上,那里竖了一架梯子,我说老妈,你都胖得像头老母熊了,还敢爬梯子上房顶去看望它们呀?”

裴太太顾不得维护自己的尊严,惊叫一声“我明白了”,她记得被她请来的女保洁工顺利爬下房顶以后,匆忙中忘记把梯子放回原处,直到出了院子她才想起来,那会儿人家已走远了。当时她想的是癞皮猫再要从那里上去,就不会像过去那么容易,因为梯子的两根长木直着竖起,正好形成一道屏障,把院墙和房檐从中阻断,癞皮猫即便还能穿过横格,也不可能再像上两次那样快如闪电,而它再想从这里跳下房檐,并且嘴里还要叼着小猫,那就更是困难重重了。

她一时不知道应该和菲子一起把梯子搬走,让那只可怜的癞皮猫叼着它的孩子,一次一个分五次离开这里,还是应该留它们在自己的房顶上,给它们一个难得的安身之处,等着孩子们长大了再离开。但她刚把这个不成熟的想法说出来,正要听听菲子是怎么想的,却被菲子又挖苦了一句说:“你爱关心猫类就去关心猫类吧,我们人类想吃饭啦!”

裴太太无意和她计较,应付说她实在饿了就一个人先吃去,心想房顶上的那窝猫此时也许和她们一样,癞皮猫让它的五个孩子吃饭,自己却饿着肚皮在想别的事情,可知全天下只有母子之情,没有人畜之分。但她嘴里虽然这么说着,手上还是开始盛饭端菜,形式上和菲子共进晚餐,只是用眼睛密切关注着窗外随时可能闪过的黑光,两只耳朵也竖起来倾听阳光房顶上的风吹草动。

今晚裴先生回来得略微早点,这时的天色还能让他看清竖立在房檐前的那只梯子,他大声发问这是谁干的事,从昨夜到今天并没有下雨,难道阳光房漏水了吗?裴太太明知隐瞒不了,只得把房顶上的情况告诉了他,对他说自己因为这个,不仅认识了一个顶替男人的女保洁工,而且还认识了那个名叫阿燕的家政助理,然后就如何处理房顶上那一窝猫的问题让他拿出一个成熟的意见。裴先生带着一股酒气大发感慨:“唉,俗话说人畜一般,俗话又说故土难离呀,想不到那猫还真有决心打回老家来了,这比有些没心没肺的人还值得尊敬呢!既然是这个梯子挡住了它们搬迁的道路,那我们就挽留它们再住一夜,明天一早放它们走吧!”

“不,我不放它们走,我还要花钱给它们做一间小房子,让它们正式住在里面。”

“哟嗬?一个舍不得给自己开空调的女人,倒舍得给猫盖房子了!那不等于你把它们囚禁起来了吗?”

“你不是也把我囚禁起来了吗?无非囚禁我的房子比它们的要大些罢了!说到这里我还想和你商量,等菲子上完这个学校,我坚决要出去找一份工作!”

“我们是在说猫的事,怎么说着说着说到你的事了?”

“那就還说猫的事吧,猫的事你别管了,我这一辈子就做这一次主!”

“我不是怕你花钱,而是怕你成为第二个吓得搬家的黄太太!”

“你说错了,对它不好才会得到不好的报应呢!”

裴太太从丈夫的话中听出他和自己全然不同的心态,不禁又有些暗自发慌,只指望他说过撂过,今夜睡过一觉,明早走时把这事忘了,一切还是按她的来。她想的是明天一早,折腾一个晚上的癞皮猫也会筋疲力尽,天亮以后再转移小猫,往返五次又将增加路途的风险,那样它就改变主意,决定留下不走了。丈夫说的人畜一般,故土难离,这倒是两句古人的话,如今人在进行某种抉择的时候就会想起这个。至于她呢,刚才她已表了决心,她可以对天发誓,此生永远不做第二个黄太太。房顶上那位已经失去旧日容颜的黑桃皇后,以及它长大以后的孩子们,它们愿爱谁就爱谁好了,她决不烧开水去烫它们。她想起自己从前做教师时读过的课文,她要用心灵的泉水,浇灌它们的爱情之花。

她觉得今天夜里特别的热,又觉得这热或许有着两方面的因素,一方面是天气本身,前两天相当于要进伏天的前奏,今日起正式进入伏天,也就是到了夏季最热的时候;另一方面是心理作用,连着熬过两个夜晚,人已经有些承受不住了,现在五只小猫从空调室外机后安全转移到泡沫箱里,她再也没有后顾之忧,也不用再担惊受怕,可以潇洒地打开空调,让自己凉快一下,度过一个轻松而又舒服的夜晚了。她从枕头下面拿出收藏了两夜的遥控器,对准卧室的空调轻轻一按,风扇页上的那条红绸随之在空中飘动起来。

两天前换成靠门而卧的裴先生,首先体验到了一阵徐徐吹来的清风,闭着眼睛调侃说:“啊,难道电费又降了吗?”

今夜若是往常,裴太太可以围绕这话和他取笑一番,但她此时另有心思,闭口不言,耳听得他鼾声渐响,自己睡不着觉正好想事。她仰面朝天,睁眼上望,仿佛这样能够看到阳光房顶上的那六口之家,可怜天下母子情,曾经遭受暗算的癞皮猫如何才能相信,墙边那只雪白的泡沫箱没有一丝半点歹意,完全是为了保护它们一家的性命。她仿佛听到了它的牙齿咬噬泡沫的声音,它的爪子在房顶跑动的声音,甚至它的玻璃球似的黄色眼珠在烫秃了毛的眼眶里滴滴溜溜转动的声音。那是一对夜明珠,在没有星星月亮的夜晚能够发出星星月亮一样的光。

半夜的时候,她真的听到了一些声音,那声音先像猫的嚎叫,接着又像猫的撕抓,再接着又像有一样东西沉重地掉在房顶上,然后什么动静都没有了。

6

裴先生并没忘记自己说要搬走梯子的事,或者一觉醒来已经忘了,直到清早出门时再次看见它,才又记了起来,就顺手把它搬到后院,还和从前那样横放在木栅栏边。

接下来小菲也跟着出门,裴太太出来晚了一步,她本想让丈夫像这个院子的前主人黄老板一样,利用这架梯子爬上阳光房的房顶,把她昨夜听到的声音弄个清楚,看看房顶上的母子六猫发生了什么新的变化。但是等她赶出门外,丈夫和梯子都不见了。

她没法知道那件事情的结果,连早餐也没吃好,几乎一个上午心神不定,感觉心口乱跳,眼皮也乱跳,而且还是右边的眼皮。眼看又快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心思还没有安定下来,她突然生出一个大胆的念头,何不试着从二层卧室的窗口翻出去,亲眼看看外面的情况。这栋小楼的窗户看似不大,却也不是太小,虽然自己身体臃肿,但要翻出去并非没有一点可能,过去不这样做是因为没有必要。窗外就是阳光房的房顶,距离窗台不过一级阶梯的高度,落下去正好是她想要的位置。

裴太太觉得自己回到了过去在职的光景,那时候她体态轻灵,动作迅捷,心里想做的事立刻就做。她找出一双偶尔郊游才穿一次的平底布鞋提在手中,快步上楼,进了卧室,奔到窗前,撩开纱帘,时不我待地飞速扫了一眼窗外。这一眼把她给吓坏了,她发现昨天由她亲口指挥,并且亲眼看见女保洁工放在墙边的那只泡沫箱不见了踪影,印着一丛葵花的小黄伞孤伶伶地撑在那里,伞边横躺着疤痕累累的癞皮猫。看样子它已经死了,身子下面洇着一摊乌红的血,是从它的口腔流出去的,龇咧在外的尖利白牙有一半被染成红色,两只爪子拼命向前伸着,这姿势证明它在死前经过了一场激烈的搏斗。她几乎立刻就把它的死和泡沫箱的失踪结合起来,那里面住着它的五个孩子,它是因为要保卫它们而付出了生命。

“我的妈呀!”裴太太手拍胸口,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叫。

她用最快的速度合上窗帘,不过没过多久她又拉开了,这是她回忆起了刚才看见的癞皮猫,洇在那摊血中的身子好像抽搐了一下,为了检验不是自己的眼睛看花了,她决定再看一眼。再看一眼果然还是那样,抽搐的是那个疤癞的肚子,像是人手腕上的脉搏那样轻轻一跳,过一会儿又轻轻一跳。

“天哪,它还没有死!”她又在心里这样叫道。

她来不及想这伤天害理的坏事是谁干的,打开窗户,换上布鞋,尝试着从窗口挤了几次,竟然成功地挤了出去,这事有点儿超出她的预料,把她的胸脯都挤疼了。随后她带着一股惯性,双脚落在阳光房的房顶上,只是在落下时身子一个趔趄,碰着了那把黄色的葵花伞,撑得浑圆的伞面向前滚动了两圈儿之后,翻过来变成了仰脸在上的姿势,为了不踩着它也扎着自己,她险乎儿一脚踩中了癞皮猫。裴太太又一次受到惊吓,慌忙后退,弯腰细看,现在她看得更清楚了,癞皮猫的嘴边有两根胡须一颤又一颤,此时四下里并没有风,吹动它的是从鼻孔散出的气息,乌红的血也从那两个小黑洞里往外洇着,随着吹气冒出米粒大的小圆泡。

裴太太这时想起了爬上阳光房顶的女人,当然不会想是她打死了大猫,偷走了小猫,想起的是她那病倒在家的男人从垃圾桶中把猫救走养活的故事。想着这只猫已经死过一次,眼下这是第二次了,这次命中注定,刚好遇在自己手上,裴太太心里产生了一种不可推卸的责任感,觉得自己理所当然,应该像那个女人的男人一样,再次让这只奄奄一息的猫起死回生。那人还跟物业雇佣的保洁工们一起合住在一间破房子里,自己却拥有这么大一个院子,而同样这一只猫,如今已成为五个孩子的妈妈,不再是恋爱中无牵无挂的“单身汉”了。

她告诉自己不能再迟疑了,否则要错过营救的时机,那会让她觉得愧对它,会在以后的日子里后悔。于是她蹲着向前移了一步,伸出双手,试探着慢慢靠近它的身体。在此之前,她从来不敢亲手接触垂死的动物,家里剖一条鱼,杀一只鸡,如果它们还没完全死定,身边又没有贩子的帮助,她必须等着裴先生回家来做,自己还要远远地躲到厨房以外。现在她好像变成了另一个女人,竟然用手指绕过癞皮猫的前爪和牙齿,触着了它背上疤癞的皮毛,感觉到它的身体还是热的,不是太阳晒着的那一种热。这时的太阳才刚刚出来,并不具备把它晒热的力量,是它自己身体内部还没有变冷。

裴太太长吸了一口气,为自己壮足胆子,双手托起癞皮猫,迈着小步朝窗口走去。她庆幸这件事情还算顺利,这是由于她的措施得当,准备充分,布鞋走在阳光房的房顶上踏实而又平稳,一路上什么意外也没有发生,如果穿着拖鞋或高跟鞋就不行了。但是这事再往下面进展,到底还是出现了问题——她从窗口翻回卧室的时候因为双手用在癞皮猫的身体上,不能和出来时一样扶住窗框,连人带猫也比独自一人的体积大了许多,而她刚才本就是强行挤出来的,这下试了几次都不能返回屋里。她又急又慌,出了一身大汗,没提防胳膊一抖,手中的癞皮猫一下子摔落在房顶上。

这一声响直把她吓得魂飞魄散,她以为它这下子可死定了,浑身烫成那样都没有死,被人打成那样都没有死的这只命大的猫,这下子却要死在一心救它的她手里了。她瞪大眼睛看它肚子和鼻孔的变化,看见它身子在摔落的地方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两爪前伸,尖牙龇咧,肚皮和胡毛反而煽动得快了一些,更奇异的是它的眼睛还睁开一道细缝,从那半掩的黄色玻璃球中闪烁出了一点亮光。裴太太由惊转喜,心中狂跳,以为是她的歪打正着让它活了过来,同时又担心这种现象是传说中的回光返照,片刻之后就会气绝身亡。

她再一次弯腰蹲下,这次想不顾一切地把它抱在怀中,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唤醒它的血污之身,追补自己刚才的过失。她贴近它,双手分别伸向它的脑袋和后臀,发现它的眼睛正在一点一点睁大,大到了过去那对溜圆的玻璃球,充满恐惧地盯在她的脸上,接着那表情转为仇恨,从黄色的眼珠里射出两道红光,还向她龇了一下尖牙。裴太太若非吸取刚才的教训,这次早又嚇得丢掉了它,但她却一手搂紧癞皮猫,腾出一手护住自己的脸,那动作像是央求它不要这样,嘴里叫着它好听的名字道:“黑桃,黑桃,黑桃皇后你听我说,你和白马王子生的孩子不是我偷走的,你也不是我打伤的,我不是来害你的,我是来救你的呀……”

还没等她把话说完,癞皮猫的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吼,一下子挣脱了她的怀抱,两只爪子同时伸向她发出声音的方位,像是要撕烂她这张想辩解的嘴。裴太太也用双手把它挡住,它的身子扑了个空,再一次很重地摔下来,从牙齿间洇出几点黑红的东西。它却很快又翻身而起,攀着她的一条大腿直奔她的头部,这次爪子伸向的目标是她眼睛。裴太太慌得两眼紧闭,一边快速后退,一边仍在嘴里央求着“黑桃皇后你听我说”,她的一只脚绊着了那把仰翻向上的小黄伞,身子一个踉跄,另一只脚为了不让自己栽倒,向后大跨一步。这时她“啊”地发出一声尖叫,在那只猫爪抓着她脸的同时,她的脚也一步踩到虚处,只见她用张开的两臂在空中划动了几下,就倾斜着身子从房檐边上掉下去了。

癞皮猫放下那只带血的爪子,奔到裴太太失足的地方伸长颈子往下望着,从它仍然悲愤的表情上看,它好像认准了这个掉下房顶的女人虽然不是昨夜抢走它孩子的女人,但一定是她的同伙,是和这个院子以前的女房主同样歹毒的角色。在它已经恢复的记忆中,昨夜那个女人戴着一副黄色手套抱走了那只白色箱子,当它扑上去要从她手中夺下来时,她竟顺势抓住它的两爪,举起来往下一掼就把它掼死过去。还有这个院子以前的女房主,用一壶开水烫死了它的相好,又把烫得还剩下一口气的它也扔进垃圾桶,更是要让它死得不明不白。而眼底下这个女人必然得了那两个女人的指使,今早要彻底地消灭它,以免它活过来,再去寻找它的五个孩子。

掉下房顶的女人像一只装满肉类的口袋,踏踏实实地瘫在了地上,像它昨天夜里那样不能动了,随同她一道掉下去的小黄伞正好降落在她的身边,远看是一只放在墓地的花环。癞皮猫的喉咙里咕噜响了一声,转身回到原处,再一遍地巡视四周,最后钻进五只小猫最初隐藏的地方。它很快又退着出来,纵身蹿下房檐,跳上院墙,一个滚翻落在了地面上。因为身子内部受了重伤,身上的力气也不足了,它刚才的滚翻其实是摔了一跤,口中洇出几点乌红的东西。但它四爪着地之后,趴在地上喘息一会儿又上路了,跑一跑歇一歇,歇一歇再跑一跑,歇的时候把鼻子贴在路上闻着,忽然它起身换了一个方向,朝着园区侧面的出口跑去。

直到快要吃中饭时,阿燕推着那辆婴儿车又从这个院子的门前路过,她照常向院子里打量一眼,这一眼让她看见了倒在阳光房下的裴太太,惊愕了一下就扯开嗓子嚷道:“出事啦!有人从房子上面掉下来啦!黄老板卖的这个院子!快来人哪!”

7

癞皮猫沿着一股它最熟悉的气味跑出园区,跑上一条通往农贸交易市场的马路,跑跑歇歇,歇歇再跑。当它总算跑到那个市场,快要进入肉禽蛋类的区域时,身上的力气几乎要用完了,它选择一个行人少些的角落卧下,让身子吸了一会儿地气,爬起来又继续跑着。前面有几条小街一样的巷道,由两排摆满各种东西的小摊组成,一些提兜拎袋的男女老少在摊子前面自由散漫地走来走去。它发现那条巷道的中间有一排用铁丝编成的网笼,笼子里有鸡,有鸭,有狗,也有猫,都是活的,行人们经过这些活物时步子慢了下来,有时索性停住,低头或者弯腰,和坐在网笼后面的人聊几句话,然后起身又走。

它看见有一个胳膊上戴着红布箍子的男人,迈开大步向一个与众不同的中年女人走去,那个女人长得又黑又瘦,蹲在地上,两腿之间有一只四四方方的白箱子,两根线绳交叉地拴着它,那一定是为了便于提走。那个女人警觉地发现了红布箍,赶紧用两只戴着黄皮手套的手环护在箱子的四周,看样子像是防备他把它抢走。果不其然,那个男人走到她的面前,大声地呵斥着她,还用皮鞋把她怀里的箱子踢得“嘣嘣”直响。那个女人趴在地上给他磕了一个头,又从兜里摸出一张什么交到他的手里,男人的声音才渐渐小了,接着再向另一个女人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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