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难过的坎儿，我们要一起过

王小毛

一

一个周末，我刚到超市，便收到久不联系的姑姑发来的微信语音。她告诉我，我妈和她借了一笔钱，拒不说明原因，还一再嘱托不能让家里人知道。但她越想越奇怪，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告诉我。

这让我想起几日前，开服装厂的表哥跟我提过，妈妈最近一再让他多派点加工零活，好像特别缺钱。有一次，他去我家取货，临近夜里十一点，看到妈妈还在灯下干活，样子特别憔悴，眼里已经熬出血丝。表哥问她为啥这么拼命，她只说儿子要上大学，需要用钱。

这些年，家中虽然不富裕，但妈妈和爸爸一直在附近的工厂打工，我工作后也经常汇钱给他们，根本不会缺弟弟的学费，她还曾亲口跟我说已经攒够了弟弟的学费，怎么忽然间就拮据到如此地步呢？

我不放心，便打電话回去。电话那端的她声音嘶哑，当我问“最近家里是否有事”之后，她的语气有些哽咽，却坚定地说：“没事，什么事都没有，你不要担心了！”

我觉得她在佯作轻松，一再地追问，她沉默片刻突然哭了。从啜泣到号啕，她大声喊着：“对不起啊女儿，妈妈实在撑不住了！咱家出事了，家里的钱都被偷光了！”

听完妈的哭诉，我只感觉有一股热血冲上头顶。彼时，卖场内装饰成一片大红色，播放着喜庆的音乐，而我的心一片苍凉。电话那端的妈妈，此时已经彻底崩溃，一边哭一边向我描述事件发生的前前后后。

事发当日，妈妈去参加亲戚的婚礼，小偷可能是附近的知情人，便趁虚而入，残忍到连储蓄罐都砸开掏空。家中附近无监控、作案现场破坏严重、报警也不及时，这笔钱追回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末了，妈妈大哭着说：“那可是家里给你弟弟准备的大学学费啊！”

听着妈在电话那端哭泣，我很努力地克制自己的情绪，才能不在人来人往间变成失控的焦点。我恨，恨小偷的无耻；但更多的是对妈的怨。我曾多次向妈建议，家里不要存放太多现金，留出日常花销即可，其余的一定要及时存进银行。但妈妈就是不听劝，一来她觉得来来回回存取很麻烦，二来她观念陈旧，对银行有些许不信任。唉，在银行遍地都是的时代，一户普通百姓把自家的全部积蓄锁在柜里惨遭盗窃，这事儿说出去，谁信啊。

妈是个特别要强的人，我担心她想不开，纵然有些话到了嘴边，最终还是被压下去，冷静片刻，只能无力地安慰她：“别难过了，事情已经发生，后悔也没有用，我会尽快赶回家去！”

二

我到家的时候，失窃的事已人尽皆知。我看到的是更加苍老、更加瘦削的妈妈，她的眼睛哭肿了，白发更多了，手指上还缠着厚厚的纱布，据说是切菜时分神，差一点把手指切掉。她看到我，大滴大滴的泪珠从沟沟壑壑的脸上滚过，呜呜哭了很久，才说了句：“都怪我，当初要是听你的话，钱就不能丢了。”

那一瞬间，我的心底生出一股很强烈的挫败感。就在知道这件事的前一周，我刚刚升职，觉得人生处处充满希望，一家人的日子在一天天变好，但当我回到家，看到坐在角落里佝偻着不发一语的爸，肿着眼睛恨不得愧疚死去的妈，因熬夜苦读、营养不良而面色蜡黄的弟，忽觉得人这一生啊，怎么就那么艰难呢？

姑姑拍着妈妈的背，说：“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能瞒着所有人呢？”

妈妈抹着泪，不作声，我理解她的心思。她后悔当初不听我劝告，内心充满愧疚，也不想因为自己的疏忽给家人添烦恼，她体谅我独自在外打拼的种种不易，心疼爸爸常年在外务工的辛苦，她觉得既然是自己堆的坎儿就要自己跨过去，可这个五万块钱的大窟窿，她一个普通的农村老太太，如何去堵呢？

看着妈，我能够想象得到，那日她回到家中，看到凌乱的场面是如何震惊，又是如何崩溃。她夜夜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回想家人一路走过来的辛酸，一边咒骂那个小偷，一边又懊悔不已，明明无力解决，却苦于无法面对我们而不断逼迫自己。

我都知道，因为我也曾那样。

三

还记得参加工作第一年的我，为了临时赶一份工作方案去借用同租室友的笔记本电脑，结果不小心把一杯水洒到了键盘上。那是室友新买的电脑，经过商议，我答应按照原价赔偿她五千元钱，毁坏的笔记本归我。

可当时，我还在试用期，转正后的月薪也只有1200元，要付房租、还助学贷款、支付吃穿用度，根本不会有盈余。在我向室友做出保证的时候，我的卡里只有三百元钱，连熬到月末都难。那天晚上，我在自己的房间一夜无眠，感觉人生一点希望都没有了。我想向父母求助，知道他们会想尽一切办法来帮我，可家里当时的经济条件也不好，已经毕业的我不忍心再让父母为我奔波。我陷入孤苦无依的情绪中，一个人坐在床上哭，最终还是决定自己把这道坎儿，跨过去。

第二天，我向同学和朋友求助，几乎是二百、三百地凑足了五千元钱，在承诺的时间内还给了室友。接下来，便是艰难的看不到头的还债生活。我开始不吃早餐，只为了多省点钱；每天下班后，去饭店做小时工；周末去商场做促销员，在大街上发传单。我把借钱的名单贴在床头，每还清一笔账就在名字后面打个勾，片刻的轻松和喜悦之后，便只剩下机械而麻木的劳作。那段时间，生活无比灰暗。

然而，钱还到一半的时候，我病倒了，因疲劳过度突发胰腺炎。到了这时候，我才不得不把自己的遭遇告诉家里。妈来医院看我，我见她时说的第一句话是：“妈，对不起，我实在是撑不住了！”

妈帮我还清剩余的钱，照顾我直到出院，又给我留下一些生活费。临走时，面对满脸愧疚的我，她怪我没有在第一时间把这件难事告诉家里，她说：“我们是一家人啊，有事就要一起扛！”

我们是母女，本不该说那些生分的话，但当时，她让我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在任何时候，自己都是被爱着的，是有人庇佑的。如今的妈，可能忘了她对我说过的话吧，抑或觉得当妈的有事就得自己扛着。可我们是一家人啊，有事就要一起扛。我要像妈当初一样，想办法与她一起走过这个坎儿。

四

我带着弟弟去了银行，把自己这些年的积蓄取出来，留下家里的日常开销、弟弟读大学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其余的钱都还给了姑姑。妈妈看着我里里外外地忙碌，努力把凌乱的现状捋出头绪，眼神中有愧疚更有欣慰。等到一切安排妥当，再看家人的脸，无助与悲伤之下，都隐隐透着一种力量感。

妈洗了洗脸，语气坚定地说：“这钱算是妈借你的，以后妈再多干点活儿还你。”爸说：“我明天去另一家工地试试，只要人在，钱总能赚回来。”弟弟也说：“我每年的寒暑假都可以出去打工，上学期间还可以做兼职，学费一定不会是问题。”

我走到窗前，把窗帘拉开。妈的心似乎亮堂了许多，她看向窗外，许久才说：“唉，都是命啊。”

我笑着说：“妈，当初帮我还钱的时候，你说天大的难事一家人要一起扛，怎么轮到自己就想不开了呢？”

一向风风火火、独立铿锵的她，羞涩地笑了。她没想到，际遇会用这种方式，让她深刻地体会一番何谓被爱与温柔。

其实我和妈，都比我们自己想象的更幸福、更幸运。那种感觉，就像一个人拼了命地往前奔，总觉得在这世间生存，不进则退，转身即万丈深渊。可是当有一天，我们真的累了、倦了、撑不下去了，颓丧地转过身时，却发现身后并无人驱赶，只有温柔的目光默默注视；停下来也不会坠入深渊，因为退一步也有一片充满爱和阳光的花园；更不必警觉地独自舔舐伤口，因为家里没有嘲笑、没有谴责、没有质问，只有爱，而爱就是最好的药。

想要强大，也敢于示弱，因为我们的身后站着家人，这大概就是家存在的意义吧。

编辑/纤手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