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赌怡情”开始

刘荒田

看到交情分别长达30年、50年的A、B两个朋友，一步步走入赌博的深渊，感慨良久，便对“小赌怡情”产生怀疑。他们从青年到中年，都是正派男人，从前玩玩扑克，打打“卫生麻将”，离“赌”遠得很。

他们都在美国旧金山一家中菜馆当厨师。一年，某新头厨上任，是从香港来的，从前酷爱赌马买六合彩，如今在厨房里开赌庄，餐期高峰前后，务必赌上一阵，赌法简易——从餐具柜子抓出一大把筷子，高叫：“买双，买单？”厨师和侍应生们围着，有买“双数”的，有买“单数”的，五元十块地放在桌子上。头厨把筷子当众数一遍，买对的赢得注数额的两倍，买错的被“煞”。

他们两位从袖手旁观到“也凑凑兴”，用了三个月。从此进入“小打小闹”阶段，三天两头赌球，举凡球赛，都随大流下小注。每年2月举行的全美橄榄球全国冠军争夺战——超级杯，餐馆员工全体集资下注，他们也“凑一腿”。

如果A不是因退休成为难以打发日子的无聊老人；如果B不是因太太去世，再也没有一个监督他的亲人，他们也许依然停留在下“小注”阶段，赢了请朋友吃饭，输了不伤脾胃。但精神的空虚，令他们去赌场寻求刺激。而刺激，不是“小注”可以给予的，一如吸毒者上瘾之后，剂量逐日提高一般。从前，“小注”来自零花钱、私房钱；为了自我安慰，设个下限，比如，不带信用卡，不向别人借，口袋里赔光就鞋底抹油。

可是，一旦全心投入，最酣畅之时，快要“通煞”之际，大丈夫岂能言退？可掏遍口袋，都是空的，向同去的友人借？人家给白眼，只好愤愤不平地回家。一个通宵辗转难眠，老是生自己的气，干吗那一局不下大注？下一次进场，务必雪恨！他们破了戒，带了信用卡。于是，赌注逾千，进入“中注”段位，然而，鏖战几个小时之后，又输了。回到家，悄悄算账，哎呀，亏空万元！被家里人发现怎么办？信用卡公司催交欠款的账单来了怎么办？必须背水一战！一旦收回老本，就金盆洗手。他们都这样下决心。往下，就是不归路，不能不下大注。赌瘾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它牵引着你，一路按照赌徒的心理逻辑滑下去，直到债台高筑。

何况赌台附近，游弋着多少双机警的“鹰眼”？你输红了眼，一只手轻轻按按你的肩膀，问一句：“想不想翻本？”你还在犹豫，一万元塞过来，你想也没想，拿去投注，那一秒钟你忘记了利息是按日算，甚至按时算的，比“驴打滚”还吓人！

赌徒都这样堕落，概莫能外。“小赌怡情”云云，自欺欺人而已，除非你无意以它为经常性娱乐。“小赌”这诱饵，有若赌注为一分钱的老虎机，排在赌场的前排，让你热身。最能洞察人性弱点的赌场老板们，对你“入彀”的把握是绝对的——你进来，就休想逃脱。

A、B这两个好男人，数年下来，都为赌场献出上百万的血汗钱。A因逃债，回国后不敢返美，绿卡逾期。失去妻子的B，因赌债和三个儿女反目成仇，自住屋以贱价卖掉还债，年近七十还得打工。

人是软弱的，人心都是肉做的，而不是“特殊材料”做的，摆脫不了被“诱惑”收拾的劫数，除非从一开始，就抵制“怡情”的“小赌”。

摘自《今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