筚路蓝缕四祖禅
——荆楚名刹古观之四祖寺
2018-03-22向祖文
文/向祖文
在中国禅宗发展历史上,四祖道信是一位特殊的人物。如果没有四祖道信的贡献,也许禅宗会长时间在印度禅的雨林里徘徊。四祖道信以及嗣承法脉五祖弘忍、六祖慧能关于禅宗一系列主张的提出和实践,改变了禅宗前行的航向,掀开了由印度禅走向中国禅的帷幕。
四祖道信关于禅宗的主张和实践,今天看来似乎是一段极为寻常的往事。然而,就是现在看来这似乎寻常的举动,在当时却有凿空之功,赫然使整个中国禅宗发展的进程发生改变,使禅宗从这里发生了历史性的转折。
2500多年前,释迦牟尼在古印度创立佛教。关于佛祖传法的情形,《金刚经》开篇有这样的描述:“一时佛在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尔时,世尊食时,著衣持钵,入舍卫大城乞食。于其城中,次第乞已,还至本处。饭食讫,收衣钵,洗足已,敷座而坐。”当时僧人居无定所,或住于林间树下,或住于崖洞坟边,托钵化斋,以乞食为生,作头陀行。僧人日以坐禅为主,辅以诵经,多数时间过着四方游化的生活,寺院只是用于听佛说法、结夏安居、僧人云游暂时休憩之所,人们对僧人乞食化斋不仅在感情上认同,而且以施舍奉僧为无上荣耀。不仅如此,人们普遍认为,修道的人不能从事俗务劳动,以为只有脱离劳动才能出离尘世而趋于神圣。
一般认为,中国禅宗是从达摩开始的。达摩出身天竺贵族,后入西域,印度禅宗从初祖迦叶尊者到达摩历经28代。中国南朝梁时,达摩从印度出发,在海上颠簸3年后,于梁武帝初年在广州登陆,由广州刺史引荐谒见了梁武帝。梁武帝是一位虔诚的崇佛皇帝,在梁武帝的推动下,此时南朝佛教异常兴盛,唐代诗人杜牧曾描述“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然而达摩与梁武帝的会见并不愉快,“相谈不契”,于是达摩星夜“一苇渡江”,到洛阳上了嵩山少林寺。但据说达摩并未入寺,而是入了后来被称为传法洞的一口山洞里。达摩终日静坐,面壁观禅,这一“观”便是9年。后来达摩将禅法传于慧可,是为二祖,二祖传法三祖僧粲,三祖再传四祖道信。关于达摩晚年行迹史书记述颇异,而民间传说更多。二祖至三祖虽有设坛说法之举,但仍承袭祖师传法旧制,托钵化众,其行踪飘忽不定。祖师达摩圆寂后,二祖慧可离开少林寺,一边随宜传法度化众生,一边寻求法嗣,护持经像,隐藏民间。而三祖僧粲承法受衣后也仍然过着隐修的生活,隐居皖州司空山,“积十余载,时人无能知者,终日萧然净坐,不出文记,秘不传法”,只有道信一人侍奉。由此可见,从二祖至三祖,乃至四祖早期,僧人们都过着行游天下、云水浪迹的生活。正因为如此,佛教由印度传入中国后,虽经数朝历代,都未形成昂然气象。慧可、僧粲大师虽然学问深厚,著述丰赡,除了三祖僧粲《信心铭》外,流传下来的经书宝卷都甚为寥寥,人们只能透过《景德传灯录》《楞伽师资记》《高僧传续》等关于高僧传记了解他们的佛教思想、佛学观点。也正因为如此,中国佛教虽在魏晋时就已出现了下层僧侣垦殖田圃、商旅博易、矜持医道等劳动自供的现象,但一直没有形成寺院经济;即使像慧可、僧粲那样的高僧巨擘,其门下皈依者虽为数众多,但奉事左右仅一二人,始终没有形成像样的僧团。不仅如此,从祖师达摩始,这些高僧不断受到社会势力,包括学术势力的迫害打压,被斥为魔道异端,甚至充斥血腥,遭受法难。达摩在临终时曾对慧可说,他入中原后,曾先后五次遭人投毒暗算。三位祖师都曾为护持佛经、保全性命东躲西藏,留下许多藏身护法的传说。透过这些传说,可以想见当时传法的艰险。
这种局面至四祖道信发生了改变。道信俗姓司马,生于永宁县(今湖北武穴人),26岁时被三祖授以衣钵,先在江西住寺,40岁时应湖北蕲州僧俗邀请,渡江入黄梅双峰山。道信在双峰山传法30余载,对自达摩以来的传法规制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变僧人托钵化众为建寺安僧,建立僧团制度,以寺院为基础,开展规模性的传法活动,从而使弘法利生基业稳定下来。为了解决大僧团生活问题,道信批判了认为种地杀生的说法,带领僧团开荒种地,实行僧团的自给自足,开始了佛教“农禅并重”的历史。《传法宝纪》载,道信劝人曰:“努力勤坐,坐为根本。能作三五年,得一口食塞饥疮,即闭门坐,莫谈经,莫共人语。 ”“作”即“作务”“作役”,泛指一切生产劳动。道信及其门徒不再依赖官府供给或檀樾施舍,而是通过自己的生产劳动,解决饥寒问题。后来五祖弘忍进一步提出“四仪(行、住、坐、卧)皆是道场,三业(身、口、意)咸为佛事”的主张,把禅僧的一切活动 (包括生产劳动)提升为禅修。至百丈怀海,更将自食其力定为丛林规制,坚持“一日不作,一日不食”,在佛教史上传为美谈。“农禅并重”的施行,对于佛教的生存和发展具有决定性的意义,使僧众脱离了寄生生活而成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减轻了百姓的经济负担,摆脱了佛教对信众的经济依附而获得了独立的人格尊严,僧团经济也由此成为一种新的经济形态跃上社会舞台。“农禅并重”也使佛教从远离社会回归于广大普通社会劳动者,在生产劳动中与社会民众广泛深入接触,随时应机点化人心,佛教由此从天上回归人间,使佛教得到民众的支持而获得了空前的发展。史载,双峰寺“诸州学道无远不至”,门徒一时多达500余人。
实行“农禅并重”的改革,对禅宗的发展来说已是一个了不起的贡献,然而四祖的贡献并不仅仅如此,四祖提出“佛即是心”的思想,继承祖师禅法,又将达摩禅提升到一个新的境界。
达摩自安息国传法东土,其法要在“壁观”,而其获得禅心的方法则是“二入四行”。所谓“壁观”,并非面对墙壁而 “观”,而是心如壁立,认为众生本具佛性,只要凝息壁观,摒除杂念,使内心与外界完全隔绝,凝心入定,达到连自己呼吸也感觉不到的地步,便可以达到与道冥符觉悟的境界。四祖道信和其弟子五祖弘忍承袭了初祖所创立的壁观禅法,而在此基础上又对祖师禅法进行了发展。道信认为“佛即是心”,提出 “离心无别有佛”“念佛即是念心,求心即是求佛”的论断。道信撰写的《入道安心要方便法门》,把达摩传承的心即是佛、心佛同一真性观念发展为“佛即是心,心外更无别佛”,认为一切禅修便归结为对自我本心的体悟,于是禅宗成为名副其实的“心宗”,逐渐形成了戒行与禅修结合、知解与践行相扶、渐修与顿悟相连、坐禅与作务并举的禅风、禅理和禅法。道信开示大众“身心方寸,举手下足,尝在道场。施为举动,皆证菩提”,这实际上提出了人生处处是道场的理念。道信的禅修理论和方法,不仅直接为“东山法门”的创立奠定了基础,而且包含了往后禅宗多向发展的端绪,成为中国禅宗史上一个重要里程碑,给沉寂百年的达摩禅法注入了新的生机,加速了佛教中国化、民间化与禅宗振兴的步伐。
道信之后,通过五祖弘忍、六祖慧能,禅宗日趋成熟,成为一个独立的佛教宗派。六祖之后,始于达摩禅宗法脉衣钵相授的陈规废除,禅宗法脉传布天下,形成法眼宗、云门宗、临济宗、沩仰宗和曹洞宗“一花开五叶”的繁盛景象。禅宗日益生活化,在宋明一段段公案中,可以看到禅宗已融入人们的犁田种地、搬柴担水、吃饭穿衣的日常生活中,成为一种文化,深刻地影响老百姓的生活和人们的心理。四祖禅风、禅理和禅法对后世学术和文化观念形成的影响也十分显著。宋代“二程”、朱熹创立理学,特别是明代陆九渊、王阳明创立心学,提出“心外无理”“心外无物”主张,倡导“知行合一”,似乎完全可以看作是“心宗”在儒学上的运用。
中国禅宗沿着中国化、生活化的路子精进向前,对中国传统文化的锻造,对中国百姓文化心理和生活理念的形成提升产生了巨大影响,成为人们日用而不觉的文化心态和生活智慧。1923年,中国现代致力佛教革新运动的旗手太虚大师在黄梅发表了《黄梅在佛教史上之地位及此后地方人士之责任》著名演讲,认为 “中国之佛教,乃禅宗之佛教”,并且结合中国历史和文化的实际,指出禅宗对思想文化曾有过重大影响,说:盖中国自晚唐、五代以来之佛教,可谓完全是禅宗之佛教;禅风之所播,不惟遍及佛教之各宗,且儒家宋、明理学,道家之性命双修,亦无不受禅宗之酝酿而成者。故禅宗者,中国唐、宋以来道德文化之根源也,而其枢要则在黄梅五祖之能毅然决然以慧能大师为六祖耳。此可见黄梅佛教史地位之重要也。”
1995年,一代高僧本焕长老在一片废墟上担起重兴四祖寺的大业,历时5载,恢复昔日祖庭。2003年,一代宗师净慧大和尚继任四祖寺方丈。净慧长老以重振四祖禅风为任,秉持觉悟人生、奉献人生、善用其心、善待一切,在生活中修行、在修行中生活的理念,倡导生活禅法,提出在尽责中求满足、在义务中求心安、在奉献中求幸福、在无我中求进取、在生活中透禅机、在保任中证解脱,主张将信仰落实于生活、将修行落实于当下、将佛法融化于世间、将个人融化于大众,赋予禅宗以新的意义。
四祖禅法是中国禅宗和佛教发展的一个缩影,透过四祖寺,既可以感到禅宗祖师对丕振禅风所作的接续努力,更能从中受到莫大启示:顺应时代、与时俱进,关注社会、关切人生、融入生活,乃是佛教以至整个宗教赢得生机与活力的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