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华严法界观通玄记》的几个新发现*
2018-03-22高山杉
高山杉
一、《华严法界观通玄记》的讲撰、刊布和研究
公元11世纪末,北宋东京开封有僧名本嵩者,初学华严,后参禅宗,于神宗元丰六、七年间(癸亥—甲子,1083—1084)隐居嵩山。哲宗元祐三年(戊辰,1088),宰相张商英(字天觉,号无尽居士,1043—1121)慕其学德,延请入京为禅、教二众开讲华严宗初祖杜顺(557—640)的《法界观》及五祖宗密(780—841)的疏解《注华严法界观门》①《大正藏》第45卷,No.1884。。本嵩面向教众的讲义,后集为《华严法界观通玄记》(简称《通玄记》)上、中、下三卷,而对禅众的开示,则有《华严七字经题法界观三十门颂》。张商英亲自率众听讲,大异其辩才,遂请出山,住持开封夷门大寺,并上奏特赐本嵩佳号“广智大师”。本嵩后殁于报本禅寺,生卒年不详。
在本嵩生前,《通玄记》似未及刊印,仅依传写流布中外。今日本京都栂尾山高山寺藏经折装宋版《通玄记》,前有大观己丑(1109)元照律师(1048—1116)序,谓本书为本嵩住报本禅寺时的弟子东京觉上人所募刻。《通玄记》之初刻可能就在此时。昭和九、十年间(1934—1935),常盤大定(1870—1945)调查高山寺秘藏宋版佛典时,首次发现该书并撰文介绍于学术界②常盤大定:《支那佛教之研究》第3集,东京:春秋社,1943年,第345—346页。。高山寺本在常盤调查时已不完整,只有卷中和卷下。40年后,当高山寺典籍文书综合调查团再次著录时,高山寺本的保存情况是卷中“尾欠”,卷下仅余卷首二纸和卷内二纸③高山寺典籍文书综合调查团编:《高山寺经藏典籍文书目录第2》,东京:东京大学出版会,1975年,第291—292页。。
《通玄记》曾经走出宋地,广布于当时的金、西夏和日本。金正大元年(1224),女真有僧名琮湛(生卒年不详)者对《华严七字经题法界观三十门颂》作有《集解》二卷④又名《注华严经题法界观门颂》,《大正藏》第45卷,No.1885。。其书广引诸家注疏语录,《通玄记》的本文也特别地在卷首简述了本嵩的生平及其讲撰《通玄记》的始末(本文首段叙述本嵩生平即多据之),为后人保留了非常珍贵的史料。《集解》曾先后收入《永乐北藏》和《嘉兴藏》。中国国家图书馆善本部还藏有经折装明版《集解》单刻本一部(索书号:02377),刊印甚精,却很少有人注意。现特将该书万历六年(1578)古灵了童(生卒年不详)重刊叙和李寅(生卒年不详)重刊后跋录出以供参考:
重刊《华严法界观颂》叙
《观颂》者,以释《华严》大经也。盖《华严》文旨冲深,义理广博,极诸佛妙用之神智,至诸法奥理之玄幽,可谓穷理尽性,徹果该因者也。自晋唐以来,释者虽多,惟有杜顺和尚作此三观,再莫加焉。约简情妄显理处,束为一类,名真空观,分之十门。约融事理显用处,束为一类,名理事无碍观,分之十门。约摄事事显玄处,束为一类,名周遍含容观,分之十门。之三观者,显微阐幽,极尽玄妙,融万象之虚妄,全一真之理性。继是则复有圭山之注钥,嵩公之偈颂,湛老之集解,由是华严性海重复灿然,法界义天叠出朗曜,顺祖之《观》于斯卓然而立矣。奈何年深日久,板没不存,《颂》《解》之美,几无传矣。童游学之际,偶得一本,如获至宝,喜不自胜,焚香开读,观智之理,明若观日。遂收书箧,十余载矣,虽有心于寿梓,惜囊钵之空虚。兹于万历乙亥,幸遇皇坛传讲会汉经厂张公等,言及至此,遂发善心,各捐己禄,锓梓流通,使进修者不劳遍参而见本性之源,令施财者不消跬步而得唯心之土,则童之心愿满矣。或谓:《华严》卷帙品偈甚多,义理该罗,融摄无尽,岂以几纸《观颂》而能通之哉?曰:真丹一粒,沙石成金,达理一言,革凡为圣。颂《诗》三百而一言尚可蔽矣,岂可以几纸《观颂》而少之哉。或者辞而退。大明万历六年岁在丙寅夏玄月吉日钦依皇坛传讲赐紫沙门永祥寺后学古灵了童和南谨识。
重刊《华严法界观颂》后跋
余素喜阅《楞严》,每至徵心辨见处,不觉其怡然悦,脱然释,而揄扬觉皇之功不已焉。故苟有人能言其义者,即无问远近,辄往听之。至,与上下议论,每亹亹忘倦,虽彻昼夜所不辞也。是岁暮春,余乡西隅有古灵老人谈演《楞严》宗旨,余辄闻之而辄往之,既幸得聆无上语矣,又孰知有幸中之幸耶。绕法席已,随以入室,因言及《华严法界观颂》,老人曰:余藏旧本,今汉经厂张公等发心寿梓矣,亦首叙矣。出而示之,即而阅之,乃知是书也,杜顺言之于前,嵩湛言之于后,门类虽殊,而阐扬性天则一而已矣。若三公者,真有功于胡老,而古灵、张公等,又有功于三公者也,奚啻继往哲哉。使一人观之,超拔在一人也。使千万人观之,超拔在千万人也。推而至于所传愈广,则饶益愈弘,俾天下之人不迷于所往而皆洞见本性者,非赖是书之不泯乎,以是知灵老之功巨矣。余儒者流也,儒其行不宜释其言也,亦以理有可尚,又有合于余平日之所独见者,故不容呶呶于口也。虽灵老之叙,其言足以尽盖经旨,似有不恤余言之赘者,而余为是言则惟以表其随喜功德之意耳,真匪佞哉。大明万历六年岁在丙寅夏玄月吉日顺天府儒学廪膳生员后学禹城李寅谨跋。
《通玄记》还被翻译成西夏文,其卷下的蝴蝶装写本残册保存在俄藏黑水城出土文献中,编号“俄И н в.No.942”①《俄藏黑水城文献》第25册,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354—369页。。在元初西夏遗民一行慧觉[生年不详,皇庆二年(1313)五月卒]②法洪:《故释源宗主宗密圆融大师塔铭》(拓片),收于《洛阳市志》第15卷《白马寺·龙门石窟志》,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100—102页。依经录、元中期苍山普瑞(生卒年不详)补注的《大方广佛华严经海印道场十重行愿常遍礼忏仪》(简称《华严忏仪》)卷第42中,曾列举“东土正传华严祖师”和“大夏国弘扬华严诸师”③《明版嘉兴大藏经》第15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7年,第550页。。前者中出现的“造观注记者广智大师”正是本嵩,而所谓“观注记”者依次就是杜顺的《法界观》、宗密的《注华严法界观门》和本嵩的《通玄记》。
虽然高丽义天(1055—1101)的《新编诸宗教藏总录》没有提到《通玄记》,但日本华严宗学者凝然(1240—1321)的《华严宗经论章疏目录》对其已有著录。凝然的弟子湛睿(1271—1346)的著作中还引用过《通玄记》,可见其书在元代已经传入日本。在同时期的中国,苍山普瑞集有《华严悬谈会玄记》[成书于致和元年(1328)]一书,引用后期华严宗著述甚多,其中就包括《通玄记》①《巨赞法师文集》中编“读经笔记”,北京:团结出版社,2001年,第1349—1350页。。入明以后,《通玄记》传承不绝,内外诸家书目多有著录。密藏道开(生卒年不详,万历时人)所编《藏逸经书标目》中甚至还保存了关于《通玄记》在当时刊刻情况的珍贵记录:“华严法界观通玄记三卷,本嵩法师述,北京有板。”②高山杉:《陈垣批注本〈藏逸经书标目〉》,《南方都市报·阅读周刊》2013年1月27日。到了清代,虽然仍有书目著录,但《通玄记》已成珍稀的秘籍,非一般人所得接触,从此逐渐被佛学研究者遗忘。需要指出的是,由于《通玄记》始终未能编入大藏经流通,这也多少妨碍了它在宋元以后对中土佛学思想界的影响。
现存成册的明版《通玄记》已知有三部。首先是日本立正大学图书馆藏经折装明刻残本,卷上、卷中完整,卷下缺佚。野沢佳美曾将此本首次影印刊布③[日]野沢佳美:《立正大学图书馆所藏明版佛典解题目录》,东京:立正大学图书馆,1999年。,王颂近年又将其加以录文、标点和校释④王颂:《华严法界观门校释研究》,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16年。,前后为《通玄记》的研究作出了很大的贡献。其次是北京德宝2009年古籍秋拍上出现的一部完整的经折装《通玄记》,为宣德刻万历印本⑤拍卖网址参看 http://www.dbpm.cn/auction/sdetail.asp?id=29097&cid=96以及 http://pmgs.kongfz.com/detail/3_94257/。。此本正文的图版虽未公布,但其版式及封面题签的字体与立正大学图书馆藏本完全相同,推测两书或为同版。此书最终不知归属何人,后来也未再现身于拍场之上。最后是天一阁藏本。新近编写的《天一阁博物馆藏古籍善本书目》对其有这样的著录:“华严法界观通玄记二卷(宋)释本嵩辑 明刻本 六行二十一字白口四周双边 经折装 一册。”⑥天一阁博物馆编:《天一阁博物馆藏古籍善本书目》上册,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6年,第289页。立正大学图书馆藏本和德宝拍本均为三卷三册,不知天一阁本为何是二卷一册。此外,台北“国家图书馆”还藏有《通玄记》卷上和卷中的明抄本⑦有关本嵩生平和明版《通玄记》,还可参阅杨祖荣:《本嵩与〈华严法界观通玄记〉三题》,《佛学研究》2015年第1期。。
二、明版《通玄记》卷中和卷下残页的发现和刊布
最近十几年中,不断有经折装明版《通玄记》卷中和卷下的残页被发现。先说卷中残页。2006年,中国书店第36期大众收藏书刊资料拍卖会和北京万隆2008年古籍秋拍曾先后上拍十余折⑧高山杉:《发现〈华严法界观通玄记〉:我的奇迹之年还在继续》,《澎湃新闻·上海书评》2017年4月6日。。2016年2月底,我在孔夫子旧书网上从一山西书商处拍得六折⑨高山杉:《新获明版〈华严法界观通玄记〉残页》,《东方早报·上海书评》第384期,2016年6月12日。。同年6月,我发现李文凯先生也从同一书商处购得一折(现已转让给我)⑩高山杉:《新发现的〈华严法界观通玄记〉明版残页》,《南方都市报·阅读周刊》2016年8月7日。。2017年6月,李先生告诉我上海的袁鑫先生也藏有同卷残页多折,甚至还保留了卷首的书名和作者名⑪高山杉:《再续“奇迹之年”——三折明版〈通玄记〉卷下残页》“附记”,《澎湃新闻·上海书评》2017年7月15日。。这些卷中残页的字体和版式相同,与立正大学图书馆藏本和德宝拍本不是同一版本。残页的内容也不重复,应该都是来自山西,可能就是从同一部书中散出的。
再说卷下残页。目前一共发现十二折,均来自日本。其中四折由李文凯先生辗转购得(已转让给我)①高山杉:《首次刊布的〈通玄记〉卷下明版残页》,《东方早报·上海书评》第409期,2016年12月4日。,两折由印晓峰先生发现于雅虎日本拍卖网②高山杉:《再续“奇迹之年”:三折明版〈通玄记〉卷下残页》,《澎湃新闻·上海书评》2017年7月15日。,四折由我发现于雅虎日本拍卖网③高山杉:《再续“奇迹之年”:三折明版〈通玄记〉卷下残页》,《澎湃新闻·上海书评》2017年7月15日;高山杉:《守网待经——记新发现的明版〈通玄记〉和〈古尊宿语录〉残页》,豆瓣网:https://www.douban.com/note/635436834/。,最后两折现存日本某书店,由顾怡女士根据我的推测④高山杉:《再续“奇迹之年”:三折明版〈通玄记〉卷下残页》“附记”,《澎湃新闻·上海书评》2017年7月15日。从该店得到照片加以证实。这十二折都由我再对照西夏文译本以及琮湛《集解》里保留的卷下引文最终确定为卷下残页。在我发现的四折中,正式刊布的只有一折⑤这一折已在2017北京百衲秋拍“法宝圆通——佛经、道书等宗教文献专场”上拍。拍卖网址参看http://auction.artron.net/paimai-art 0071450964/。,两折在网上发文讨论过,剩余一折再加上日本某书店的两折则从未正式刊布过。在德宝拍本和天一阁藏本刊布之前,这些卷下残页对于正确释读西夏文译本(仅存卷下)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下面就将我发现的未正式刊布的三折加以刊布。
第一折是解释宗密《注华严法界观门》“周遍含容观第三”中“一理如事门”从“真理即与”到“亦如芥缾”一段⑥《大正藏》第45卷,No.1884,第690页上。(宗密《注》文在录文中用引号表示,下均同),正好可以对接在已刊一折(最后三字为“事事无”)⑦《再续“奇迹之年”:三折明版〈通玄记〉卷下残页》中刊布的第一折,《澎湃新闻·上海书评》2017年7月15日。的后面,相当于西夏文译本第6叶右半页第4行到左半页第4行⑧⑩⑬ 《俄藏黑水城文献》第25册,第356,364,364—365页。:
阂也。(文四)○一、正释。“真理”下,意由体空即成事故,事现即是理现也。二、喻显。“如耳目”等者,即喻见法,眼唯一眼,喻体空能如理也。色等差别,喻所如事也。意云眼见青如青,见黄如黄,乃至长短大小等皆然。眼见如是,耳闻亦然。此犹难见。次喻云“如芥缾”者,缾喻能如之理也,盛多芥子,喻所如之多事也。此喻无理外事故,理全□事也。此
残页倒数第四字已残,参考西夏文译本相应之处,应是“如”字或“同”字。
第二折是解释“周遍含容观第三”中“九相在无碍门”从“谓一切”至“前但此彼”一段⑨⑫ 《大正藏》第45卷,No.1884,第691页下。,相当于西夏文译本第29叶右半页第4行到左半页第3行⑩:
不坏相故○次释(二)。初、标举四句。“谓一切”下,标举也。问:何故此门多望一?《注》云“以一切”下,释也。谓其实亦有一望一等,故云“乃至四句”。“亦有”等者,同前八门亦有四句(文二)。初、简异前门。《注》“此与”下,料简前门也。“前但此彼”等者,谓八门中一摄一切等,但将自一随对他一切,自一摄他一切时,便是自一入他一切法也。此乃敌体相摄
第三折⑪此折当时混在一堆日本写经中上拍,若非我留心点进去观看,就会与它失之交臂了。因网络照片不够清晰,再加上此折每行最后一字被其他写经残页遮住全部或半部,所以在录文时无法确定的字只能暂时以方框标出。根据前后文义和西夏文译本,可以推知中间三个方框里的字大概是“与”、“入”和“刻”。是注释“周遍含容观第三”中“九相在无碍门”里“便徹过去、未来、现在十方一切凡圣中也”⑫一句,相当于西夏文译本第31叶左半页第5行到第32叶右半页第4行⑬:
过三世十方一切凡圣之中也,以显诸法圆融互在。□夫心性之源,本无大小,迷之为愚,悟之为智,况身之□上,是智心之影,智净则影明,故得大小无阂,一多即□,分圆全收,凡圣混融,因果交徹,十身一一无阂,十时念念周遍,苟或会通,则功圆顷□。故清凉云:心心作佛,无一心而非佛心,处处证真,无一尘而非佛国○后结□
琮湛《集解》卷下“周遍含容观第三”中“九相在无碍门”里,出现过“凡圣混融,因果交徹”、“菩萨分明,佛号圆明”、“圆明处处真”等文句①《大正藏》第45卷,No.1885,第706页下。,与残页里的“分圆全收”、“凡圣混融,因果交徹”、“处处证真”文义符合,因此不用对照西夏文译本也可据此判定残页出自《通玄记》卷下。值得一提的是,日本某书店的一折正好可以接在这一折的前面,而其另外一折则又正好可以接在以前刊布的李文凯先生发现的第四折②《首次刊布的〈通玄记〉卷下明版残页》中的第四折,《东方早报·上海书评》第409期,2016年12月4日。的后面。
三、贺兰山出土的《通玄记》注疏西夏文写本残页
除黑水城出土的《通玄记》西夏文写本外,在贺兰山出土的西夏文残经中,也有与《通玄记》相关的文献,就是编号K 2:158的写本残页(图1)③宁夏文物考古研究所编:《山嘴沟西夏石窟》卷下,北京:文物出版社,2007年,图版一三四。。残页为卷子本,高22厘米,长25厘米,上下单栏,栏距19厘米,存字13行(左右另有残字2行,因损坏严重,暂不计入),行19至20字不等,行间有细墨线行格。宁夏考古所的研究人员对这张残页作过初步的译释,当时还将其定为禅宗文献④宁夏文物考古研究所编:《山嘴沟西夏石窟》卷上,第129—130页。。这个结论当然是不对的,而且所出译文不够准确。为确定残页的内容,锁定其来源,重新制作夏汉对译本如下:
图1 贺兰山山嘴沟出土西夏文写本残页K 2:158
者色等实性如真诸无边也
真智以理观照也俗智以事观照也真俗双融智
以理事双照俱存双遮俱泯观照空假中三
观成也 记有执自遣者即有于观空也空见
即息云者即空于观有也 记灵幽测绝等者
略钞五第云真妄不系有空不计直直灵知照以观
行为故自幽深也记导者引导而下或相不导故
其二处俱在大钞十三下半云此者大悲因故常
死生住大智因故常涅槃处俱住义是今不住说
者悲智相导因— —涅
槃本自有见
生不住等云
二死生本
在以前发表的一篇札记中,我曾指出K 2:158是迄今未知的一种关于《通玄记》的注疏①高山杉:《〈通玄记〉西夏文注疏之发现》,《南方都市报·阅读周刊》2016年5月22日。。理由如下。从文字上看,残页是关于某部以“记”()字为书名简称的佛典的注疏。以空格和朱笔符号“┐”隔开的每段话,先以“《记》……者”(……),“《记》……云者”(……),“《记》……等者”(……)或“《记》……而下”(……)的格式摘引《记》中的文字,然后再给出注释。所引《记》中文字一共四句,每句四字,直译的话,依次为“有执自遣”()、“空见即息”()、“灵幽测绝”()和“导者导引”()。这四个四字句显然是依次引用《通玄记》卷中“又观空则有执自遣,观假则空见随亡,观中则幽灵绝待,照体独立。‘自然’下,明证入无阂,结归教意。导谓导引,悲导智故,不住涅槃而化利有情”这一段里的“有执自遣”、“空见随亡”、“幽灵绝待”和“导谓导引”①② 王颂:《华严法界观门校释研究》,第165—166页。。西夏文“灵幽测绝”的“测绝”虽然文义也通(“超绝测度”之义),但我很怀疑先是西夏文译者把这里作“相对”解的汉文“待”字理解成了“等待”的“待”,然后用西夏文“”字(“等待”、“停留”的意思)去翻译它,然后抄写者又把“”字抄成了字形相近,仅缺一笔的“”字(“测”、“计”的意思)。
为了便于论述和直观起见,现将上引《通玄记》卷中一段的前后文字完整地引在下面,兼附立正大学图书馆藏本相应部分的图版(图2),带下加线者为K 2:158引用的《通玄记》卷中的本文:
图2 K 2:158引用的《通玄记》卷中文字(从左向右阅读,图版据王颂先生提供的立正大学图书馆藏本复印件)
次、约境显智。“观事当俗”者,即以假观观俗谛万差之事也。“观理当真”者,即以空观观真谛平等真如之理也。“令观”等者,明权实双观,真俗双融,以成中道观,观第一义谛也。又,此空、假、中三观,亦名三法印。谓一空一切空,即真空实相印。一假一切假,即妙有实相印。一中一切中,即中道实相印。又,以智对理故,即成空观。以智对事故,即成假观。俱对理事,双照双遮,即成中观。又观空则有执自遣,观假则空见随亡,观中则幽灵绝待,照体独立。“自然”下,明证入无阂,结归教意。“导”谓导引。悲导智故,不住涅槃,而化利有情,是智中有悲也,故不同二乘守寂。智导悲故,不住生死,了法性空,是悲中有智也,不同凡夫一向流浪。又,凡夫住生死,二乘住涅槃,今皆不住,故云无住。由无住故,无所不住,故“成无住行”也。②
残页K 2:158里有两段引文,内容和书名均能考出。先看第一段“略钞五第云真妄不系有空不计直直灵知照以观行为”。“真妄不系有空不计直直灵知照以观行为”,与弘教书院校订《大藏经》本宗密《大方广圆觉修多罗了义经略疏钞》(简称《圆觉经略疏钞》,共25卷)卷19注释“绝待灵心”四字的“非关真妄,不对有空,直照灵知,而为观行”③日本弘教书院校订:《大藏经》律字函第10册,第41叶右。密合,可见“略钞”就是《圆觉经略疏钞》的简称。至于卷5和卷19之异,是古今版本不同所致。这里有一点值得特别注意,就是《圆觉经略疏钞》里“不对有空”的“对”字,与《通玄记》中“幽灵绝待”的“待”字同义,都作“相对”、“相待”解,而K 2:158都是用“”(“测”、“计”之义)字去翻译它。
再看第二段引文“大钞十三下半云此者大悲因故常死生住大智因故常涅槃住俱住义是”。“此者大悲因故常死生住大智因故常涅槃住俱住义是”这句,与《大正藏》本澄观(738—839)《大方广佛华严经随疏演义钞》(共90卷,简称《华严大疏钞》)卷54“而言谓大悲故常处生死等者,等字多义,一者等取大智故常处涅槃,是俱住义”①《大正藏》第36卷,No.1736,第426页上。,文义基本相合,可知“大钞”就是《华严大疏钞》的简称。“(卷)十三下半”和“卷五十四”的不同,理由同上。
除了对《通玄记》卷中四句引文的注释外,K 2:158的其余文字也与《通玄记》在文脉上相通,在文义上相关。比如在“有执自遣”一句的注释前面,K 2:158讲的是空、假、中三观。这与《通玄记》卷中在“有执自遣”前面也是讲空、假、中三观是符合的。在“导者导引”一句的注释后面,K 2:158讲的是由悲、智相导而产生的“常住生死”和“常住涅槃”的“俱住义”以及“不住涅槃”和“不住生死”的“俱不住义”。这同《通玄记》卷中在“导谓导引”之后也是讲“不住涅槃”和“不住生死”(怀疑K 2:158第12行的“生不住等云”应该是引用《通玄记》的“不住生死”)的“俱不住义”是符合的。由此更能证明,K 2:158引用的“记”正是《通玄记》,而其本身就是此前未知的一种《通玄记》的注疏。可惜我们现在还不知道这部注疏的名字,也不知道它是先用汉文写成然后再翻译成西夏文的,还是直接用西夏文写就的。《通玄记》居然还有西夏文的注疏,这在西夏佛教史和中国华严宗史的研究上可以说是一个全新的发现。
(感谢王颂先生提供立正大学图书馆藏明版《华严法界观通玄记》的复印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