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期待的文学
2018-03-22李昌鹏
■李昌鹏
拥有精神坐标的文学
写作有很多尽人皆知,不成秘密的秘密,比如:写作绝对不是学好技术就行了;比如:发现是作家最高的道德;比如昆德拉说过的:“作家位于他的时代、民族和思想史的精神地图上。”
作协创研部的李朝全老师说:写汶川地震,何建明以“生命第一”为标题,反映了时代的转变,尊重生命,为救一个人不惜代价,这是执政理念的变化。“生命第一”,这是这个时代的强音之一种,以它为中心来写作算是“以人民为中心”。因为以前,封建时代,普通老百姓命如草芥。汶川地震这个题材,何建明取这个点来写,是把作品建立在一种我们民族发展的思想脉络上,体现的是政府执政理念发生变化,朝代的变化。
时代的强音,却需聆听,听得见便是一种发现。
文明、法治、和谐、富强、爱国、敬业、诚信、友善……这都是应该得到反映的时代主题——都是时代强音的一部分,它反映了祖国现阶段,群体的、人民的,共同的价值取向。它是我们这个时代,区别于既往时代的显著特征。在封建社会,自由、民主、平等、公正等,统治阶级承认的内涵极其有限,五四时期打出德先生和赛先生这两面旗帜,它在当时是一种呼唤,也体现了广大人民的向往,因而这两面旗帜打出来后,一呼百应。
这些大词都非常好,但我们在写的时候,有人会觉得这些词太大太空——是这些大词被讲得太多了。我们要做的是,重新把力量还给这次大词。文明、法治、富强、和谐、爱国、敬业等,被刷成标语、印成传单,随处可见。每一个词最初都是一个新鲜的隐喻,用得频率高了,受众就麻木了,感受不到其中的力量。古今中外,多少好作品表现了人民对自由、民主、平等的追求和向往?可是今天,我们这个时代,这就是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五四的时候这种内容,并不被当局提倡,今天它们写进了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是被政府肯定的,是被承认并倡导的。自由、民主、平等的内涵和外延,在我们的时代持续不断地扩大。我们的作品,如果能涉及这种富有时代特色的大主题,如果能为这些常见的大词重新赋予力量,描述这个伟大的时代,自然就会把自己放到一张大的精神地图上,放进时代、民族、思想史的坐标。
王国维曾说:“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这是真理。上古多神话,唐诗有唐诗的气象,宋词有宋词的味道,明清小说里面有自己的朝代。文体可以变化,人文精神可以传承,但是,里面投射的时代精神却大不一样。上古先民要生存,主要和自然斗争,他们崇尚伟力。唐宋在历史长河中相对强盛,生计问题之外,文学多出许多大气魄、多了玄思、从容、婉转。时间掩埋了无数作品和作家,留下的主流和非主流作品,共同构成了一个个朝代的文学。作家写作,应该会、一定会不由自主带上时代的印迹。生活内容,思想方式,表达方式,无不在时代特色内,或许只有那个时代,才会出现这种生活资源、思想资源、表达方式的资源,无论作家的写作是主流还是非主流的。时代,这个词在漫长的时间线上,它是历史与未来的一个点。没有过去,没有现在;没有过去和现在,也就没有未来。
我期待的文学,要站在时代、民族、思想史的坐标上,能够找到自己的位置。作家本身就是站在时代,站在民族、站在思想史的精神基础上写作的。如果是这样,你就不会觉得自己没有位置,你在写东西的时候就不会乱了。找不到位置,找不到点,写出来的作品也没有立足之地。意识到了,带上这种立场,作品就会特别鲜明。意识不到的话——你可能迟早会意识到,你写着写着就会发现——不管是我们讴歌我们这个时代,还是来批判它,你都是站在这个坐标上的。
无论是讴歌还是批判,它都要贴近时代,贴近生活,而且它要面向未来。讴歌是一种价值判断。有句话说得好:“小姑娘可以为失去的爱情歌唱,守财奴却不能为失去的金钱歌唱。”这里面就有价值判断。批判也是一种价值判断。批判是在一种否定之中,所进行的价值肯定。毕飞宇谈莫泊桑的小说《项链》,他写过一篇文章叫《两条项链》。他发现,如果把《项链》发生的背景放在我们这个民族的今天,这篇小说就不能成立,会显得虚假。由此,他讲了莫泊桑所在的时代,法国对契约精神的信奉。《项链》明显是一篇批判现实的小说,可是,里面有坚固的价值立场——对契约精神的坚守,无论穷人还是富人,对它的坚守别无二致。可以说,莫泊桑,他就是聆听到了自己时代最强音的一位伟大作家。时代精神,也是这篇小说《项链》得以成立的基础。恐怕在今天,《项链》的故事放在法国,也不一定成立。
《项链》
我们古代有很多流传至今的典故,放在今天也不能成立。有个故事叫《买椟还珠》,类似的故事今天同样不会再发生,因为大家都知道——那个盒子不过是个包装品。我们都知道,即使再过度的包装,它也就是一个包装——是商业时代下人们共同接受了的,是人们的普遍经验。我们不会把盒子留下,把里面的珠宝退给商家。这个故事的发生,它只能是在古代,它不能发生在现在。
李敬泽在《致理想读者》一书中有一句话,这句话和昆德拉说的意思差不多,他说:“文学创作需要一种思想背景,一个作家需要为自己建立广阔的对话场域,文学要把自己放回到一个时代的思想前沿上去。作家终究要和具体的活生生的心灵对话,但是如果他不是同时和这个时代最前沿的头脑对话的话,他可能根本不知与面前这一个的对话如何开始和如何进行。”
保持文学天性的文学
我期待着保持文学天性的文学。什么叫保持文学天性?文学的第一天性是真实。不管是荒诞小说还是现实主义小说,都不是写到看起来真实为止,而是要求写出深层次的真实。卡夫卡写的小说,虽然荒诞,但里面有人生本质的真实。一篇小说,当然我知道它是虚构的,但读的时候我发现写得虚情假意,它就不能让我对文本和作者建立起信任来。如果作家这样忽悠读者,读者就会拒绝阅读他的作品。
刘再复说,写作只有这两个对象:“见证人性,见证人类生存环境。”文学的真实,最重要的是见证人性真实。人不能变成甲虫,但人会异化,卡夫卡的《变形记》见证人性,表现人的生存受到生存环境挤压,产生异化。过去我们常听到生存的困境,其实生存本身就是一场困境,活着就是困境,活着本身就是个巨大的难题。就像哈姆雷特说的:“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不是说你家里有钱,官居高位就没了困境,有时恰恰相反。人生活在困境之中,伟大的作品总是揭示人性的复杂性和丰富性。
生存环境是人的外宇宙,浩瀚无边,描述人类生存环境的作品因而无穷无尽、千姿百态。人性是人的内宇宙,它和外部的世界同样丰富和广阔。这两种描述对象,一个在内,一个在外。外部世界的变化翻天覆地,但人性的变化,千百年来却不大。我老家湖北的公安三袁,性灵派的代表,我比较推崇,因为世事翻云覆雨,人性千年不变。在古代,父亲比较喜欢女儿,现在依然还是——这是人性的一部分。如果把人性的真实抓住了,你的作品历经千百年后,人们再来读它,它还是可以打动读者。外部世界的真实你抓住了,一个时代便会诞生一个时代的故事——就像我先讲到的《项链》,它只能发生在那个时代和那个民族那个法国。
写作者作为创作主体,要真诚。写作者掏心窝子,不说假话,不做经验的二道贩子,作品中的每一个细节得经过了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心灵,然后才流淌出来。一个作家的诚实,是自己去观察生活细节,写出和他人不一样的对生活的感受。对文学真实的要求,最终会变成对作家的要求,会变成一种创作的伦理道德。不欺骗读者也不欺骗自己,你不是为了写作品而写作品,你是为了把你的发现写出来。
作家高行建说:“作家把握真实的洞察力决定作品品格的高低,这是文字游戏和写作技巧无法替代的。诚然,何谓真实也众说纷纭,而触及真实的方法也因人而异,但作家对人生的众生相是粉饰还是直陈无遗,却一眼便可看出。”写作不是玩一下文字游戏和技巧,就能打动读者的。打动读者的法宝,正如巴金说的:讲真话。你能不能发现真相?你发现了真相的时候,你敢不敢说真话?发现需要能力,写作需要道德来支撑勇气。
写出了人间真相、人性真相的作家,对世界的看法和意见,有时会和大多数人相左。作家观察生活时,角度不一样,会产生与别人不一样的看法,因此,眼中的真相与人殊异。这里我想以新闻事件为例,来说明不同视角下,同一事件,人们可能出现的不同意见。
王宝强跟马蓉离婚的时候,网上吵得就很厉害。大众和精英群体,意见分歧特别严重。精英群认为,王宝强在自己的新浪微博上发布这样的消息是不对的,说他有封建思想,吊打奸夫淫妇。大众同情王宝强,觉得老实人遭到了妻子的背叛。这个事件如果让作家来写成小说,该怎样写?事件发生在一个什么样的社会和思想背景下?体现了人性的哪种面貌?可能一个作家会想这样的大问题。
精英们说,“艳照门”事件发生后,谢霆锋对张柏芝并没有过多指摘,以此批评王宝强素质低下。香港,道德环境和内地不一样,来自道德上的压力,谢霆锋承担的远不如王宝强大。因为“绿帽子”的巨大耻辱——这种压力,使得王宝强对马蓉进行了公开指责。这种压力来自男权社会,来自封建思想。大众的价值立场,王宝强本人的受害者姿态,让大众倒向王宝强这边,马蓉便被称作了“马金莲”。这体现的是,大众处在一种封建残余思想之下。精英和大众立场的分野,是价值观的分野,体现的是中国社会现阶段价值观多元并存,遇到相应的问题便猛烈碰撞。麦基说:“故事事件创造出人物生活情境中有意味的变化,这种变化是用某种价值来表达和经历的,并通过冲突来完成。”
每个人都可以重新选择生活,每天都可以重新开始生活。这并不意味着谁一定有了错,这才能促成一项新的选择。如果我们站在“自由”这个价值立场,所有人都有选择的自由,那马蓉凭什么就没有选择的自由?我们不能剥夺一个人选择的自由。如果一个人过着自己不满意的生活,并且像个木头人一样,忍受一辈子——这样的人生活中有很多——我们只能说他们是自己剥夺了自己的自由。心灵像一潭死水,毫无活力,这样的人对“家庭稳定”或许有用,对个性解放而言毫无价值。
一个稳固的家庭在蛮荒时代,或许更利于组织劳动生产、养老育儿、抵抗外辱;在帝王将相时代,或许可以用来集聚权力、奴役人民;在今天,一对男女强忍着在一起过日子,有什么意义?我们可以赞美木头人吗?我们一定要批判马蓉的话,是否也应该肯定她灵魂所具备活力?包法利夫人、蘩漪,大师们笔下的女性,如果把她们拿来和马蓉比,我们是否更能看见世情的真相和人性的真相?我们不能不重视人性,文学不能不重视人性的需求和力量。
人可以因为人性而堕入泥淖,也可以因为人性而进入天堂。我们面对的王宝强和马蓉,不过凡尘中一对普通的男女,他们拥有普遍的见识,他们过的是普通人的普通生活,他们的人性是普遍的人性,毫不特殊。和高尚不靠边,离猥琐也遥远,他们无法摆脱大多数人所承接的环境的影响,精神质地庸常——如果拿文学来对照,如果我来寻找真相,我觉得这才是真相。
接地气有人气的文学
20世纪80年代,《小说选刊》每期的发行量曾经高达150万份,当时,很多刊物都能发行几十万份。目前,《小说选刊》是从130多家刊物上选稿的,我算了一下,即便全国每家刊物平均发行2万份(实际上很多刊物才发行几千份),全国所有刊物的发行总量,也不超过260万份。区区260万份,在一个超过13亿人口的国家,你不敢相信——但这就是事实。
文学期刊的发行量越来越小,另一个现象是,通过电脑、手机等介质看小说的人越来越多。据说,现在仅手机终端的小说读者,每天的上线人数高达500万。网络小说家靠读者点击阅读自己的作品来赚钱,一年收入过百万的为数不少,上千万的也不罕见。读者并没有抛弃小说。小说的读者分流了:一小部分继续看纯文学期刊上的小说,一大部分去看网络小说。
读者是作品的受众,读者是作家的衣食父母,无论你觉得他是你作品合格的受众或是不合格的受众。网络上的小说有一大部分——哪怕它能帮作者赚得盆满钵满——纯文学期刊也是不愿意刊载的。纯文学期刊上的作品,换一个媒介,把它放在网络媒介上,阅读量依旧拉不上来。纯文学作家的趣味,不同程度地脱离了大众;网络作家的作品则因为不同程度的粗糙、水分重,入不得文学精英的法眼。大众不管你是网络作家还是精英作家,和谁的作品趣味相投他们就选择谁。
如果把大众为作品的接受对象,网络作家的作品接地气、有人气,需要提高的是艺术水准、思想含量;纯文学作家的作品则艺术性较强,需要注意的是接地气以聚人气。真正的文学精英,可以仅仅是小众的宠儿,为少数精英读者写作,为时代打造精神殿堂的穹顶。为小众写作,可以视为事业。为大众写作,不仅可以作为事业,还可以形成产业。面向小众的文学,并不比面向大众的文学高尚。如果说媚俗是一种写作病,那么,还有一种写作病一定可以称为“媚雅”——而“媚雅”是现在不少纯文学写作者的病症。
哈金曾套用“伟大的美国小说”,给“伟大的中国小说”下定义:“一部关于中国人经验的长篇小说,其中对人物和生活的描述如此深刻、丰富、真确、并富有同情心,使得每一个有感情、有文化的中国人都能在故事中找到认同感。”其中,“中国经验”,我理解为接地气;“认同感”强调的是人气。“认同感”前面加上了“每一个有感情、有文化的中国人”,也就是说,读者要多,而且都能产生“认同感”。反过来,要让中国读者达成这种“认同感”,就得写“中国经验”,就得把人物和生活描述得深刻、丰富、真确,写的时候作家要富有同情心。我认为,哈金的“伟大的中国小说”论述,是从接地气开始,到有人气结束的。
现在有一小部分小说家不看重故事,他们觉得故事是小说的羞耻。实际上,选择如何做小说,都是无可厚非的。小说的故事性强,并不是什么让人难堪的事情;故事性不强,也不能说一个作家的小说就是“有毛病”。然而,谈到叙事文学我们就会想到小说,想到纪实文学,还会想到戏剧。如果我们把《史记》也当作文学作品的话,我们还会想到故事是一种进入历史的方式。在小说中消灭故事的种种努力,我觉得是顶着碓臼唱戏,顶着碓臼唱戏是一件很吃亏的事,当然你成功了,那也是很了不起的。
故事有什么样的重要性?如果我回忆我的一天,我今天干了什么?我很快就会想到今天是多少号,我来到山西的原平——这是时间、地点。我见到了哪些人物,我们在一起是怎么交流的,我说过什么话。这样一种回忆,它就是一种故事的形式。我不会去用其他的方式来表达。小说,它恰恰可以拥有这样一种故事的形式,是便于传播和记忆的。失去了这一点,小说传播起来会失去一定的优势。
我们再想一下,如果追忆一个朝代,也是会想到很多人物,在哪些时间,在哪些转折点发生了什么事。就是说,如果抛开故事,我们甚至失去了历史。那还有一种写法,就是像霍金,他写《时间简史》——这也是一种“史”。《时间简史》是一部很少有人能看懂的书。如果放弃故事,小说极易混在其他的文体当中,失去文体特征。
我期待的文学,是接地气有人气的文学——我特别希望小说能接地气有人气,期待小说里面能有好故事。当故事被一部分小说家嫌弃时,影视圈里的人却非常重视故事。几乎所有的好电影中,全都有一个精彩绝伦的好故事——好故事是最能带来人气的。故事是接地气的,它直接来源于生活,它和生活的关系异常亲密。好故事为电影带来了人气,让电影疯狂“吸金”。
我偶尔会感到担忧,偶尔会感到沉痛——我担忧的是,唐朝的诗、宋朝的词、元朝的曲、明清的小说——各种文体发展到高峰后会衰落。小说会不会被电影取代?电影相对小说而言,是一种新的叙事形式,电影通过音画叙事。电影在新的传播介质的支撑下,会不会取代旧的叙事形式,取代语言的叙事?我希望我是杞人忧天。我坚信,小说不会死,但小说的没落迟早也只是一个时间问题,可能是100年后,可能200年后——我怕的是50年内它就迅速衰落。真到了那个时候,写小说想不成为一个“私人化的事情”都难——我不希望小说重蹈诗歌迅速被边缘化的旧辙。
经常在各种场合,各种纯文学期刊,听见、看见作家们的观点,诸如“我不在乎有没有读者”,抑或“写作是私人化的事情”,我便愈发想喊出自己的观点:我期待接地气有人气的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