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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沙中的城与乡

2018-03-21杨献平

清明 2018年2期
关键词:岳父母岳父棉花

杨献平

混血与杂糅之地

岳父母也是父母,与生身双亲无异。这是我多年以来根深蒂固,且不断自我加强的亲情认知。也觉得,人生的很多东西,都不是独立完成的,每个生命和每一种生活的背后与内里,起决定作用,甚至影响和延宕一生的,血缘亲情应当是其中最坚韧、温暖与关键的部分。自从2000年8月1日与妻子成婚后,过年过节探望与陪伴双方的父母,便成为了我们一家多年来不变的“传统”或者家庭仪式之一。

1992年到2010年,除了在上海读书,我的大部分时间,青春与梦想,困厄与幸福,都是在位于甘肃金塔盆地与巴丹吉林沙漠之间的鼎新绿洲生成、展开、消耗的。这里是我曾经就职的空军某基地驻地,也是我岳父母祖辈生息之处。2010年年底,我由该基地调到成都工作,一年多后,妻儿也聚在了一起。2016年春节前几天,我飞到兰州,再火车,再一次回到了岳父母所在的鼎新绿洲。

过黄河,穿越乌鞘岭,便是窄若盲肠、纵横千余里的河西走廊;南边的祁连雪山冠盖缟素,姿态巍峨;北边的荒山以及它们背后汹涌的沙漠、戈壁,浩瀚无际,天如深井。深冬时节行车其上,西北之阔大和苍凉令人心生惆怅,同时真切地感到一种来自大地与天空的雄浑与苍茫力量。

在历史的黎明时期,这里是乌孙、羌、大月氏、匈奴的领地。其中的匈奴不仅是蒙古高原、黄河谷地与黄土高原上的第一个大部落联盟和战斗力极强的闪电劲旅,也是推动早期欧亚大陆民族大迁徙和文化大碰撞的第一架强大“发动机”。到酒泉转道向北,过金塔盆地,便进入了阿拉善高原边缘,其中的弱水河自祁连山莺落峡发源,到张掖逆行向西,又折身向北,过鼎新绿洲,曲折穿越数百公里的巴丹吉林沙漠,在今之内蒙额济纳形成了著名的居延海。

岳父母所在的村庄名叫东胜,位于金塔县鼎新镇与空军某基地之间,距离酒泉市140公里,额济纳360公里,隶属于金塔县航天镇。但这个航天镇是最近几年才组建的,以前叫双城乡。1992年冬天,我伙同很多同乡走州过县,于一个雪花猛击窗玻璃的傍晚进入到该地区之后,似乎一睁眼,被这昏冥天空笼罩的不毛之地震撼了。冬天的戈壁及其附近的村庄,都沉浸在飘浮不尽的黄土当中,部队的楼房灰苍不堪,沿途稀落的村庄落寞,一色土坯房,在乌鸦云集与叫喊的杨树之间,给人一种无以托付的寂寥与孤独感。大致是2004年夏天,营门外那片兔走狐奔的荒野忽然耸立起一座砖瓦房屋。建造者是鼎新镇友好村的一个村民。随后,更多的人跟随而上,仅仅两三年时间,一座小镇便海市蜃楼般地突兀在眼前。

因为靠近军事管理区,军人和经商者、建筑队的逐年增多,人口带来的消费及其他利益使得這一地区很快就成为了甘肃金塔县和内蒙额济纳旗都很在乎的“生财之源”。据岳父岳母说,前四五年间,金塔县和额济纳旗双方采取多种方式,就这一地区的归属和管理权问题进行磋商,不果。2013年春夏之交,有部分群众以较为激烈的方式声讨或抢夺,其中一次,有数百当地人以暴力方式冲击对方政府机关。2011年,金塔县撤乡设镇,并迅速在靠近部队营区的另一面荒滩上,修建了政府办公楼、学校、银行、宾馆等一系列的设施。2015年3月,航天镇政府正式入驻并开始运作。

岳父说,这两年额济纳那边没再闹了。其中原因,是额济纳距离该地区路程较远,其下属的东风镇位于120多公里外的酒泉卫星发射中心附近,就近的古日乃牧区又不过600多人口,且多为牧民,无论从行政还是人口数量上,都难以辐射到该地区。这种不了了之的“辖区”争执,一方面体现了西北地区的农牧民逐年“强盛”的经济意识,另一方面则是城镇化建设在西北地区的一种自然和人文形态。

到岳父家第二天,我跟随也是军人的连襟和小姨子,又去了曾经的老单位。我调到成都不过五六年时间,原先狭小、常年陷于戈壁围困的老单位居然又换了一个崭新模样,楼房、马路、广场、超市及其他服务设施齐备,且如云连片,俨然一座戈壁之上的现代化程度较高的小型城市。营区西南3公里处,原先的荒滩上耸立而起的航天镇与之相呼应,亭台楼阁,大厦平房,似乎更像一座微缩的城市。2015年初夏,我借着到内蒙的机会,回这里看望岳父母,正赶上航天镇一年一度的庙会。戏剧是秦腔,岳父母那一代人都很喜欢看,许多人仰着脸坐在戏台下看得入迷,且还能说出戏剧的历史背景。

甘肃大部分地区应当是和陕西在文化甚至精神要求上是一脉相承的,河西走廊乃至整个西北汉族聚居区民众喜欢秦腔,大致是三秦文化在其更西地区延宕的余波。历史上,武威、张掖和酒泉都是建过都城的城市,不管是五凉王朝还是沮渠蒙逊等少数民族后裔建立的政权,其本身也对儒教文化推崇备至并且不遗余力弘扬,但在陆上丝绸之路相对兴盛的两汉、五代十国、隋唐时期,作为主要的通道和动脉,河西走廊饱受了民族战争、东西文化、宗教、物产方物的洗礼、“推演”和碰撞融合,使得这一地区的文化传统和居民日常生活呈现出一种高度杂糅、混血的气质和成分,游牧文化及其生活习性在无形中占据了主导地位,并且在当地人的日常生活和行为习惯中起到了与汉民族固有文化传统习性分庭抗礼甚至有过之无不及的暗导与旁趋作用。

棉花承载的现实生活

岳母早就炖好了羊肉。羊是自家养的。这里的农民大都如此,养羊和鸡鸭兔之类的家畜,除了售卖之外,每年都要宰杀几只(头)自己吃。肉是大块的那种,习惯叫做手抓羊肉。这也是游牧民族风俗影响汉民生活习性的一个明显例证。晚上陪岳父喝酒。闲谈之间,说到收入。岳父说,今年不如往年,棉花根本挣不到钱,只有把自己种的瓜果蔬菜等拿到空军某基地营区外的菜市场,还能换几个零花钱。

鼎新镇曾用名毛目,曾是西汉与匈奴对垒的前沿。公元前100年,酒泉教射骑都尉李陵便是沿着弱水河由此深入漠北的。上世纪初期,斯坦因、科兹洛夫等人曾在弱水河下游的黑城遗址、居延侯官府、大湾城遗址等地发现了大量的汉简和西夏文物,并因此形成了一门显学——居延汉简。民国时期,鼎新曾是毛目县县府所在地。现辖区面积118平方公里,11个行政村, 9900多人口,耕地面积23696亩。岳父一家所在的东胜村,平均每口人可以分到3.5亩的耕地。2010年以前,这里农民的主要收入来自于棉花。棉花价格好的时候,三口之家可以有2—5万块的收入,去掉种子、化肥、薄膜、水费等费用,差不多可以盈余3.6万块左右。

那些年间,东胜乃至附近的其他村子里,有不少人承包集体或者他人田地种植棉花获得了较高的收益。另一些人则通过土地租赁、转买,或自己开垦田地种植棉花的方式,获得了一定的经济效益。但2011年后,棉花价格极其不稳定,继而导致农民种植棉花的热情减退,生活水准随之大幅度降低。

我长期注意到的一个情况是,每年九月底十月初,棉花大面积成熟,即将开始采摘的时候,棉花价格还没确定,直到棉农将多数棉花摘回家,拉到附近的棉花加工厂售卖时,棉花价格才公布。其中也有忽高忽低的现象,即前几天价格高,隔日或者几天后价格猛然下降,或者起初价格高,几天后忽然大幅下跌。

岳父说,这几年种棉花赔本,再说,也种不动了。岳父所说,我完全理解。这些年以来,这一带的棉花价格长期不尽如人意,村民大都缩减了棉花种植数量和规模。即使有种得较多的,也是抱着碰运气的态度。“万一今年的棉花价格涨了呢?”这种毫无把握,类似瞎蒙的心理,几乎是鼎新绿洲所有坚持种植棉花的农民的普遍态度。

鼎新绿洲是那种自然资源极其匮乏的西北地区之一,鼎新镇四周都是戈壁荒山,尽管合黎山中有铁矿和煤矿,但很早就枯竭了。其境内出自《尚书》并被大禹治理过的弱水河也因祁连山雪线逐年下降,屡有断水现象发生和濒临干涸的危险,致使鼎新镇附近的水产养殖也难以为继。

尽管这里是绿洲,但树木很少,品种也只有新疆杨及沙生的沙枣树、榆树、红柳等有限的几种,且多数并不能用来做木材用。在此情况下,鼎新镇一带的农民采取了以下三个方面的生计手段。一是进城做买卖或参与打工的,但有能力进城的多是早年因为大规模承包土地种植棉花与从事棉花加工而获得可观收益的;另一种是自身学得了建筑、建材、装修、长途贩运和手艺的年轻人。二是因临近空军某基地和酒泉卫星发射中心,以农产品贩卖为主业,间或做一些收转卖废旧用具等生意。三是依托自家田地和果园,将蔬菜和水果拿到部队的菜市场销售或者卖给其他收购者。

岳父岳母只生养了两个女儿。在至今农耕色彩还很浓重的西北汉民族聚居的乡村,劳力和人口依然是决定生产和生产效益的根本要素。早些年,我也劝他们说,没必要再种地了,两个女儿女婿,每年给你们一些钱就够花了。可岳母说,自己还有力气,不能坐吃山空;你们也都有了自己的孩子,要买房子买车子养孩子,现在我们还不老,自己挣一点是一点,尽量不给你们添负担。和岳父母相处十多年来,我也深知他们是慈祥的,也像其他的父母亲一样,一生都在为自己儿女著想和操心。这种美德,可能是西北地区汉族农民最为“儒化”的道德伦理观与现实生活要求的体现。

移民与新移民

年三十上午,日光很好,我和岳父贴对联。这一点,和我老家南太行山乡村有很大不同。在南太行乃至整个中原和北方地区,过年是一种极为隆重的节日,春联必须要在年二十七八贴好。因为在岳父家过的春节多,我也从侧面了解到,这里的人对春节并不怎么热衷,过年似乎就是一个形式,弄些好吃的、好喝的,亲戚来了尽情吃喝一顿,然后又各自忙生活,其亲情的表现也极为单薄,不像我老家南太行山那一带热切与真诚。我开始不理解,但很快就入乡随俗。我还在临近的空军某基地工作的时候,每年春节,都和妻子一起,弄一台车,把过年吃的、喝的、用的一起买上送到家里。我一直觉得,岳父母把女儿嫁给了我,我就是他们家中一员。这种“关系”甚至高过我对父母之家的重视。

我的这种思想可能有些偏狭。岳父常说,两口子才是一辈子最重要的人,父母兄弟姐妹都是一时的。话说得残酷,但细想也是这个道理。有一段时间,在与岳父母及其他亲戚的交往当中,我无意发现,这一带的土著,大都是移民者的后代。典型的例子是,这里的方言当中夹杂了太多的四川、河南、陕西、山西、河北等地方口音。打问之间,果然如此。后在《后汉书》、《旧唐书》、《新唐书》看到,自公元前121年西汉军队驱逐匈奴之后,几乎每个王朝都对西北边防地区采取不间断的移民屯边政策(典型的如两汉和隋唐时期的移民实边、屯田制)。这些移民成分相当复杂,囚犯、贬官逐臣、逃难者、戍边士卒的后裔,以及历代王朝强制性的地区性人口迁徙等,构成了西北地区现有汉民族的基本迁徙来源。

岳母告诉我,她的父亲是从高台迁徙过来的,最先好像是陕西关中一带。但她父亲好像有一半的蒙古血统。和妻子恋爱时,她也告诉我说,她是外爷外奶(即姥爷姥姥)带大的。她说,外爷家有很多蒙古人使用的工具,如镶金的刀具、靴子、算盘、酥油灯、奶茶罐、羊皮袄、黄铜经筒等等。与她外爷面对面居住的一位高姓老人,是附近村里较为有名的相师,他算命所用的巫卦和起课术,是一种具有巫术色彩和萨满教气息浓重的原始卜卦方式。据说,他的这一本事也是由祖上传下来的。我去过一次,闲聊之间,老人家自己也说,他们祖上是蒙古人,原先好像在今天的鄂尔多斯或通辽。

此外,鼎新镇所属还有一个叫作芨芨的村庄,远离公路,是鼎新镇最为偏僻的一个村子。妻舅的第一任妻子(因急病去世)娘家便在芨芨村。妻舅还说,芨芨村的人自称是汉李陵及其当年部署如韩延年等人的直系后代,而且少数人家还保留有祖先的盔甲。我大为惊异,也很清楚这一段历史,公元前100年,李陵带五千“荆楚弟子,奇材剑客”深入漠北遭遇匈奴单于主力部队,血战八昼夜,自己被俘虏之前,副将韩延年等人杀出血路,除韩延年和多数士卒战死外,还有400多人生还。

但至于他们为什么会滞留此地,并且繁衍至今,很多人却难以说清。与此相对,鼎新镇至额济纳之间的弱水河畔,至今还耸有数十座烽燧,并有大湾城侯官府、肩水金关等汉代军事遗址。可以推想,今天的部队官兵可以选择在驻地找对象并结婚生子,即使退役和退伍后也可以留在妻子户口所在地,在漫长的历史时期,戍边士卒之间,当然也会有此类情况发生。由此来看,鼎新绿洲的居民来源是极为复杂的。现在,空军某基地和酒泉卫星发射中心的官兵还有人在当地谈对象并且退伍退役后留在当地,以做生意、领取退役保障金和开私人性质的出租车为生的也相当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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