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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尘渡

2018-03-21刘凤阳

清明 2018年2期
关键词:小汤

刘凤阳

第一章

1

大巴车沿着坡道顺势拐一个弯,停下来,一车的人睁开了眼。汤小汤站起身,在车门的踏板处略有迟疑,屁股好大。接下来的几天,食物,主要是各种肉糜,将考验她的肠胃和决心。植物的气息扑面而来。度假村,其实是一处废弃的农舍改建的。原先的鱼塘,因为不再养鱼而改称为湖。水草丰美,蚊蚋麇聚。阴影和潮湿。透绿。野生的菖蒲,嫣红一片。风从脚底吹来,身上隐约的细汗顿时收干。你说这环境好不好。已经下车的同事们都在东瞅西望。

老板自己开车来。已经来了。

2

头一天晚上,他们天没黑就上了床,一来是因为要分开几天,二来汤小汤正在排卵期。结果如何现在还不好说。她其实并不是特别急,是韩小东急。也许只是韩小东的妈在急。他关掉大灯,放了一支轻音乐。洗也洗得特别仔细,像临上手术台的实习医生,有点不够自信,且略显疲软。他妈让他在这段时间里戒掉了烟酒和所有能想到的刺激性食物,辛辣的,油炸的,过咸或过甜的。说不定先前那种鲁莽才对,瓜熟蒂落般的事情,何须处处上心,怕这怕那的。说话间,他鲁莽起来,她的动静也很大。所以说,要什么轻音乐,要什么柔光灯?所以说,理论是灰色的。他那条湿热肥厚的舌头比什么都强,地毯式的。在这件事情上,尤其不能什么都听他妈的。

整个过程中,隔壁那个香港女人一直在电话里跟人吵架——

到底是我想不明白还是你想不明白?你还把责任推到我身上?我只是说你连儿子的奶粉钱都不出了,这句话有错吗?这句话很粗鲁吗?

3

靠湖边的小二楼旁竖了一个木质指示牌,“1号别墅”。李国泰的房间被安排在这里。隔了一个露天停车场,连着三栋楼房依山势排列,所有的标准间都包下来,给参加年会的五六十号男女“中高层干部”入住。天色已暗,从那几栋楼房里传来嘤嘤嗡嗡的声响,不单是人声,那是从年轻的皮肤、毛发、骨质中分泌出来的声响,倒显得他有些落寞了,哪怕他也只有四十多岁。这报到日是心照不宣的休息日。他们可能会赌一把(已经憋了很久),楼内设有收费昂贵的棋牌室(那不是问题)。或者伙几个人,开车返回市区找一个酒吧小醉。他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仅限今天,过期作废。他下意识地掏出手机。

“李总,您好!”

“小汤吗?你通知一下许总,包总,还有……对,还有梁总,请他们到我的房间来一下。”

“好的,好的,好的。我马上打电话。”

其实也没有什么事情。会议流程、主要事项他们已经反复讨论过,报给他“过目”后打印成册。也许他应该再强调一下会议纪律,也许,他就是想知道一下,这几个人是不是也像他一样,在美好的夜色中感到了一点点落寞。

4

发梢上的水珠滴滴答答,黑和黏中有一丝不洁感。浴室墙上挂了个男用简易吹风机,功率小,没吹干头发,倒是吹出了一脑门汗珠子。放在床头的手机先颤动几下,热烈地响了。老板的电话又来了。汤小汤赶紧拿浴巾裹在头上搓了几把,还是有点湿。浑身上下都湿。脸上泛着潮红,像是无端得了什么好处,分明有贱相。这可怎么去见人。该通知的人都通知到位了,叫我去干什么?

大门虚掩着,汤小汤轻敲了两下。“是小汤吗?进来吧!”李国泰的声音从二楼的房间里传下来。她走进去,反身掩上门,正赶上头顶“哗啦”一声,抽水马桶发出一阵欢快的轰鸣。她憋住了笑。真正的度假村,真正的“别墅”,肯定不是这样的隔音效果。一时间她的感觉很怪异,好像冲走的是她的秽物。又好像,她窥见了不该窥见的东西,比如他的什么隱私部位。先前对自己的不洁感瞬间变成了令人微微眩晕的污秽感。老板这么晚叫她过来,会不会是对房间的安排不满意?会不会是对年会的选址不满意?茶几上有两瓶喝过的矿泉水瓶子,地上有几双一次性拖鞋,汤小汤三下两下收拾好,投进了墙角的垃圾桶里。

李国泰走下楼梯,手握两杯冰水。他一根根挺立的“板寸”也是湿的,身着一套带细条纹的休闲衣裤。薄而透,但是挺括,有垂坠感——当然是“名牌货”。她记得,在一次公司员工内部的运动会上,他突然技痒难熬,冲进赛场和大家一起打篮球,临上场前把手表、眼镜、手机——对,还有车钥匙,捋下来一小堆,交给场边一个新来的女孩保管着,旁边的人马上提醒道:“小心点,你这一捧价值三百万。”吓得那女孩一哆嗦。

汤小汤赶紧迎上去,双手捧住他递给她的那杯冰水。真是短兵相接啊,他们都嗅到了对方身上沐浴露和洗发水淡淡的味道和被这淡淡的味道欲盖弥彰的身体的味道。洁净,芬芳,单纯而原始。简直就是赤裸裸的权力和财富。这是多么令人忧伤,令人绝望,而且,令人向往。汤小汤的腿和手在发抖,脸红了,有一种憋不住要大哭一场的冲动。她何曾喝过老板亲手为她斟满的水,如是冰爽,如是——滚烫。

5

汤里的每一星油花花都已被滤掉,浅褐色,像上好的普洱茶的颜色,微腥带甜,不知道阿妈都放了些什么“料”,韩小东打个饱嗝都带着一股中药味。开车回自己家的路上,他绕道超市买了一包烟,顺手买了一个打火机。家里的打火机早就不知道扔哪儿去了,幸亏他记得,不然要凑在煤气灶上点烟了。略迟疑一下,又买了一打罐装啤酒。他打算熬个夜,上上网,看看电视,或者哪怕就是干坐着,面壁,抽烟,挥霍夜色。那感觉十分好!天还没有黑透,他把里里外外的灯依次打开。家里只少了一个人,便分外冷清,却也怡人地空旷起来,地板和墙角有看不见的、节日般欢乐自由的细小气流窜来窜去。结婚两年多了,他还是第一次找回这种感觉。

手机、电脑、电视机、空调,能打开的都打开了。刚进四月,天气已经提前热了。他冲了澡,在沙发上坐端正,仔细撕开香烟上的玻璃纸,弹一根出来叼住。“啪”地一声,打火机的火苗蹿出来一拃高。久违的热辣醇厚直入肺腑,口腔里有一团滚圆柔软的充实。

手机上有三个未接来电。第一个和第二个是汤小汤,第三个还是汤小汤。他们约好每天一个电话的,报个平安而已,不会有什么事。肯定是刚才冲凉时她打过来的。他拨回去,无人接听。估计这回该她在洗澡了。昨天晚上,他差不多没歇气地接连做了两次,希望那些成千上万的小蝌蚪们争点气。身负使命的感觉其实并不那么美妙,他差点进入不了状态。

喝完两罐啤酒,他把电视机调到静音状态,站起身,在屋内草草巡视一圈,仿佛担心有什么破绽,然后重新把电话拨了回去。关机了。十点钟刚过,她不会这么早就睡觉了。在开会?她给他看过他们的日程表,今天是报到日,要开会也是临时安排的。手机没电了?没错!管它的,反正也没什么事。他发了一条微信——

老婆大人你打电话时我在冲凉没接到我打过去你关机晚饭在阿妈家里蹭的有老火靓汤蹭饭蹭出了人生新高度(笑脸。笑脸,笑脸)。早就到家了我现在也准备睡觉了。晚安。

妥了。信息量够大,她什么时候开机,什么时候都可以看。

将近夜里十二点半,他的手机抖了一下。不是汤小汤。微信上有人加他好友,昵称“宝馨儿”。他点了“接受”。

天快亮的时候,韩小东终于睡着了。

6

陈冲。《小花》知道吧?李国泰他们那个年龄人的女神。年少时痴痴地热爱清纯的时候,她就是清纯的符号。到了懂得领略何为“性感”的年纪,她适时地发育成熟女,华丽丽泼辣辣地转型为性感的化身。姜文这个猎艳老手!有谁比他更会捕捉和诠释“性感”二字?湿漉漉的。湿漉漉的。他让陈冲在《太阳照常升起》里自始至终都要“湿漉漉的”(切记:不是水淋淋的)。头发是湿漉漉的,身体是湿漉漉的,尤其是披掛而下的头发,万千纠结,兀自黝黑,兀自茂盛如林。

情节发展至此,李国泰完全没有想到。和那几个副总的“约谈”令他很不高兴,他们缩头缩脑、贼眉鼠眼的样子,好像他平白无故搅了他们的什么好事。把他们打发走之后,他真是余兴未尽呀。他打开手提电脑,把明天开幕式上讲话稿的PPT调出来,从头到尾仔细修改了一遍。很多处漏洞,很多处文理不通,他们居然谁都没发现。这PPT谁做的?“事必躬亲”,一脚不到就出纰漏。得让汤小汤来一趟,把改好的文件拷贝过去。这女孩子的姓名真没取错,汤小汤,合该就是“行政人事主管”的姓名,姓也是“小汤”,名也是“小汤”,内里有“梗”,怕是要一直被叫到老死。因为,“老汤”,你如何叫得出口?

他的手臂弯曲着,伸出去,在她湿漉漉的头发上轻轻地捋了一下。她手捧那杯沉重的冰水,脸上有刚刚被水蒸气濯熏出来的春色,眼里含着崇拜与感激,眼眶因为洋溢的热望而湿润。而他,久违了!他像一个年少鲁莽的新人,隔着菲薄宽松的裤子,无耻地、飞快地硬了。

“呱——”地一声巨响。

“呱——,呱——,呱——”立时激起一大片回应。

青蛙在叫。蛙声如雨……蛙声如鼓……蛙声如雷。湖里没有鱼,岸边的草丛里埋伏着成群结队愤怒、喜悦、快乐的青蛙。伴随着一阵阵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的痉挛,一大片强劲的光衍射着,消遁在天外。青蛙突然屏声敛息,天地归于宁静。

她想,这就是我该做的,这就是我能做的。宠幸一生,说的不是一生被宠幸,而是,被宠幸过一次,就将一生宠幸。还有什么是我不该做的?还有什么是我不能做的?

第二章

1

“去不去洗手间?”

汤小汤在QQ上打了一行字,发送给了前排座位上的郭金燕。

“好吧。”她回复。

洗手间在走廊尽头。走廊宽五米,长约一百米,和办公区之间隔了一个公共会客区,曲折而幽暗。一来一回,足够一对闺蜜踱着小碎步说完悄悄话。

“我可能是有了。”汤小汤目视前方,脑袋略偏,嘴刚好够上郭金燕的耳轮。音量是经过实践检验后控制得当、轻重相宜的,就是迎面走过来一个人,要是不注意观察,没发现她俩嘴唇的轻微蠕动,完全可以认定她们只是在肩并肩地默默前行,语气、表情、辅助词、象声词却一个都不少。她好像在发愁,郭金燕听出来了。

“黐线(粤语:神经、傻瓜)!”郭金燕是四川人,却十分热衷于说“白话”,特别是跟不会说白话的人说白话。“这不是大好事吗?你们也该要了吧!”

“嘁!这算什么狗屁好事!该要了该要了,你怎么跟他妈一个腔调!”

“你们是什么时候‘疯狂的?哈——”她不动声色地坏笑一下,知道自己问了一个“黐线”问题,“我是说,你还记得是什么时候‘疯狂上的吗?”

“二十七天前,或者二十六天前。”她脱口而出。她当然记得。太记得了。

“嘻,嘻,够积极啦!身体真好!你是说你们连着两天,每天都——”

汤小汤蓦地吓出了一身冷汗。二十六天前!她竟敢说出口!只消掐指一算,谁不知道那是年会的“报到日”!

各自进了蹲位,她们立刻默契地闭上嘴。这里是最不安全的地方。你不知道隔壁蹲位里有谁,甚至隔壁的隔壁里的男厕所,其实也都是鸡犬之声相闻的。这不,刚出蹲位,只听见隔壁的隔壁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她们相视一笑。肯定是采购部的那个死胖子,他的吞吐量好大。黐线!

郭金燕比汤小汤还要大一岁,进公司前打过好几份工,如今“剩”并快乐着,各类经验值爆棚:养生,减肥,养花种草,小到头疼脑热大到疑难杂症的防治与护理,再有明星八卦和逸闻趣事,她都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她的脑瓜子里藏了一千只万花筒,或者简直就是一个百宝箱。她还会写诗!但是从来不给人看,连汤小汤也不行。她说她写的都是“色情诗”,藏在一个加密的文档里,只为给自己各种“感情生活”留下一点回忆。去年,她引荐汤小汤去一个私人诊所做过一期“针灸减肥”,效果非常明显,虽说后来略有“反弹”,但是身体的轮廓减下来了,只要管好自己的嘴,基本上不会再有大的问题。最主要的是,她们一进公司就很谈得来。郭金燕的职级比她低,差不多是公司最低的那一档,适当的时候她多少会“罩”着她一些。郭金燕亲口对汤小汤说过,她第一次打胎时还不满十八岁。也是对汤小汤,她的嘴里才有几句真话。郭金燕看上去快人快语口无遮拦,嘴上其实住着一个全职“把边儿的”,她又不傻。人在江湖飘,谁没有点多重人格,谁没有点欺骗性。

往回走,汤小汤闭着嘴,一言不发。郭金燕沉不住气了。

“不至于吧你?瞧你那丧气劲儿!”

“没事,没事。”汤小汤忙说。

“难道你这回真不打算要下来?”

“我还没想好。我还真的沒想好。”

“好吧。”她说。

2

临下班时,汤小汤给韩小东发了一条微信:今晚加班,晚饭你自己解决。过了一会儿,韩小东的微信来了:老婆,正准备跟你说,我今晚也有饭局,灶王爷又可以放一天假了。嘻嘻。

感觉得到他心情不错。他的心情一直都不错,胃口也不错,力气大,会体贴人,不像一般的“工科男”。就是有点耳根子软,没主见,凡事都听他妈的。话说回来,凡事都听他妈的,也不算什么大错。

有一堆人事表格需要归档,她加班是真的,不想回家也是真的。从营销部还是别的什么地方远远传过来一阵喧闹,衬托得她的四周愈发安静。之前,郭金燕听说她要加班,帮她叫了外卖,是一大桶水果沙拉。吃完后她定下心,打开软件,总得先把活干完。一抬头,在走廊的另一头,“总裁办公室”的玻璃门紧锁着。玻璃门里另有两道“樱桃木”大门,也都紧锁着。老板从来不加班。他八小时之外的生活也从不和公司沾边。据说他的太太在政府主导的一个慈善机构工作,两个女儿都在国外读书。“度假村”里的别墅之夜,她发誓只有一次,是个案,特例中的特例,就仿佛暴雨过后她恰巧看到了一拱美丽的彩虹,在清晨她的衣袂无意间惹上了一袭花露,一杯美酒在无人的暗夜,她独自饮啜、独自蚀骨销魂……她不觉得这有什么错,要不是和她的肚子扯上了瓜葛,她完全可以当作什么也不曾发生过。而今,她的例假已经延后了一个多星期还迟迟不来,谁能解开压在她心头那个巨大的、魔鬼般的疑团?

万能的朋友圈啊!万能的度娘啊!万能的上帝啊!

再等等吧,再等等吧,再耐心等上一个月,等下个月,找郭金燕要一支验孕棒试试,确定之后再做决定不迟。她的包包里不一定找得到避孕套,但肯定有验孕棒。

3

晚上九点整,汤小汤的手机准时响了一下,韩小东发来了微信:“老婆 我已经到了 车停在楼下 你加完班了吗 不用着急我在车上等你”。这一回,不再是一个纠缠不清的长句子,所有的标点符号都以空格代替。汤小汤连忙关掉所有打开的网页,删除留有网址的上网痕迹,关掉电脑。“我马上下来。”她回了一条微信,匆匆忙忙站起身。

他坐在驾驶位,安全带横过来,勒住他厚实的胸,像一件奇异的武器装备。隔着车窗玻璃,他在寂静的黑暗中远远地对着她笑,轻轻摁了两下车喇叭。“嘀”“嘀”,声音清脆,有一种弹性,像两股温暖的小水柱。见她走近,他歪过身,触动按钮,拧一下手柄,再拿大拇指顺势一推——那姿态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潇洒和帅气。汤小汤屁股一欠,坐进副驾位子。他的眼睛闪着亮光,望向空茫的夜,脸上还带着笑。

“你喝酒了?”

“喝了,喝了一点点,这不是——”

“那你还敢开车!”她赶快截住话头,转移了话题。他已经自行解禁了,耕耘过后,只等秋收。或者那只是一场考试,他已经交卷了。

“没事,我走辅道,没事。”

她解开了安全带:“还是我来开吧。”

“嗤”的一声,他听话地把车停在了路边的草丛中。

女人复杂精密的身体构造他不懂,他也不问她(那个炸雷一样的问题!)。眼下,他大概觉得那就是一个微缩版的他,时候一到,“咚”的一声就欢蹦乱跳地下了地,没他什么事。

她默默地开车。他不笑了,放心地倚在靠背上打盹。进了小区,停好,她双手握住方向盘,望着挡风玻璃,发了一会儿呆。韩小东已经走到楼梯口,伸长了脖子在等她。他的手臂揽过来,框住她的腰。她的身体轻轻抖了一下,有一种奇怪的抵触感。

4

键入“两天内和两个不同的男人做爱,如果怀孕了,会是哪个男人的”,部分搜索结果如下(还真有人敢问,还真有人答了):

亲,两个男人,谁在你的“危险期”跟你做的,孩子就是谁的。“危险期”就是排卵期。如果两个都是在排卵期做的,要看(两个男人中)谁的精子质量高,谁的精子存活能力强。当然,最简单最科学的办法,是等孩子生下来后去做一份DNA检验。如果需要计算危险期,我可以提供简单易掌握的计算方法和公式。我这里有很多关于妇科病、女性保健和顽劣性病防治方面的专业知识,还有很多独家专利产品。加我QQ××××××,私聊。谢绝推销,非诚勿扰。

恭喜你!抱上双黄蛋了!

谁让你高潮了,孩子就是谁的。

问题分析与解答:根据你描述的情况,两次行房间隔的时间太短,从理论上讲是无法确认的,只能等孩子出生后通过查染色体来判断。

……

5

一整夜,她的脑海里全是铺天盖地的乱码。

第三章

1

郭金燕瞥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钟,21:50。“要不,你今晚别回去了,就在我这里睡吧,反正韩小东也不在家。”

“算了。”汤小汤说。她的眼圈还红着,情绪倒是慢慢平复了。

“别呀,再聊一会儿吧,我一点睡意都没有。再说,你这么晚开车回去我也不放心。”

“没事的,多远啊!”

倒也是,双桥镇就那么大。郭金燕住的是租来的房子,一室一厅,家具、电器都是房东配好的,只有那张宽大的双人床是她自己买的。她果然有验孕棒。已经过去了三个月,汤小汤一向规律的例假还是没来,乏力,呕吐,厌油,这些症状说来就来了,她只好求助于郭金燕。“很简单,你不必看说明书,我来告诉你好了。”刚才,她们在一家小西餐厅吃了晚饭回来,一进她的房间,还没来得及放下手里的包包,郭金燕便一把拉开床头柜上的小抽屉:“喏,就是它。”她的右手举着一个粉红色的铝箔膜袋子,看上去像一片大号的、包装精致的口香糖。

“准吗?”汤小汤犹豫了一下。

“准,肯定准。”她说。

她帮她套上一次性塑料薄膜手套,打开洗手间的门。汤小汤蹲下去。郭金燕一副恪尽职守的样子,倚着门框,也不回避,也不嫌臭。汤小汤的脸红了。坐便器上的马桶盖有些发黄,也不知道多少男男女女用过。如果可以选择,她还是更习惯蹲式的。皮肤接触的一刹那,她浑身的不自在。“对准上面那个小孔,多一点,尽量多接一点。”郭金燕热切地说。洗手间低矮的天花板上突兀地装着一支大功率的吸顶灯,比客厅和卧室更明亮。汤小汤想象不出,郭金燕日常在这样夺目的、纤毫毕现的布置下如何行事。灯光炙烤着她,细密的汗珠从头发根一粒粒渗出来。镜子,搪瓷洗脸盆,热水器,挂毛巾的铝合金杆,大大小小的水龙头和花洒,全都争先恐后地反射出金属的亮光,长了眼睛一般。一阵尖锐的屈辱感朝她袭来。她们相傍着、走进各自的蹲位里“方便”是一回事;被她居高临下地盯视着,又是一回事。她的右手捏着验孕棒,从张开的、羞耻的两腿间艰难地穿过去,戴了手套的手指愈加不听使唤。郭金燕绷直身体,伸长了脖子,扶着门框的五根手指头弓起来,也在帮忙使劲,她就差没有发出“嘘嘘”的口哨声了。终于,汤小汤尿出来了,尿了自己一手。

“五分钟!要观察五分钟!快了,快了——”郭金燕的眼睛一直紧盯着汤小汤的手,现在则盯紧了那个塑料质的浅绿色小棒,她早已把手机上下载的“秒表”软件调了出来。“红了!红了!你果真怀上了!是两道线!你自己看,你自己快看!”她都快跳起来了,她都快跳到天花板上了,就好像这无比漫长难熬的五分钟,不是对汤小汤肚子里的状况做出了验证,而是对现代科学技术的光荣、神奇和伟大做出了验证。

“你乐什么乐!”汤小汤厉声道,她突然发起火来。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怨怼和绝望,转而自觉失仪,又带上了哭腔,“别乐了!求求你别乐了!”她再也憋不住,顺势蹲下身,哀哀地哭了出来。

这样的局面是郭金燕未曾料到的。她可是什么也没做错。

汤小汤哭湿了一沓面巾纸,停下来,时不时抽搐一下。在此之前,一有机会她就拿自己的肠胃开刀,专吃辛辣、生冷、油炸的刺激性食物,恨不能把过期变质的饭菜也吃下肚。她还悄悄地试过“跑跳”,星期天早晨,她一个人在小区里散步,晨曦中那条林荫道上空无一人。楼群处在暗影里,没有固定车位的私家车沿着路边挤挤挨挨地停靠着,路的尽头,小区保安在小岗亭里打盹儿。她蹲下身,双膝并拢,一,二,三,蛙跳,再站直,急速地跑上几步,然后腾空,跳跃。高处的空阔里没有任何抓挠,像一种无依无靠的人生。她恨不能把自己的身体像面团一样,在面板上揉搓、摔打,她要把体内的不洁之物和不祥之物都甩出去,或者干脆把全部身体甩出去。然后,晨跑的人绕过墙角冒出来了,手牵小狗的人从矮树丛中冒出来了,有小轿车,比平时少,但也还是有,从路当中直直地开过来了。她飞快地放松身体,把脚步收束住,装成闲闲的样子,目不斜视,瞥见一条岔道,闪身踅进去,心扑通通乱跳。

看来这些都是白搭,单靠折磨自己的肚肠是不够的。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

“我不能要这个孩子,我说什么也不能要。”她望着郭金燕,眼泪又漫出来了。

“你可要想好了,韩小东知道吗?他同意你打掉吗?”郭金燕多少有些恼羞成怒,为自己一晚上莫名其妙的热心和周全。

“就是不能告诉他!千万不能告诉他!他要是知道了——他妈要是知道了,我就死定了!”

郭金燕扑哧笑出来:“我没听懂,”她说,“这事有那么严重吗?”

汤小汤沉默了。她的眼睛死死盯着墙角的一只塑料垃圾桶。被她哭湿的纸巾揉作一团,胡乱扔在里面,看上去极其让人恶心。她的肠胃里一阵翻滚。

“你帮帮我吧!求你了,帮帮我吧!我现在只能求你了!”

“可是你为什么不想要?就算你不想要,也可以跟韩小东说清楚呀!我不信他还能把你怎么着!”

“不是这样的,我也不是……不是不想要,他想要,他妈,哼!他妈恨不得……可这个孩子,他……他来得实在不是时候,他本就不该来……我……我……”她的嘴唇发抖,身上也在抖,怕冷似的,嗫嚅着,语无伦次。

“那就简单了!不就是打个胎嘛,多大点事儿!”郭金燕一拍大腿,“我知道了!我全都知道了!”

“什么你知道了?你全都知道什么了?”汤小汤惊恐地望着她。

“我当然知道!好吧,我帮你算笔账,你现在是……两个月,对,十月怀胎,还剩八个月。可是,再有两三个月,顶多三四个月吧,你就是个挺着肚子的‘大肚婆了!万事不便!就算别人看得惯,你自己也看不惯!在老板眼里,你简直就是个怪物!大猩猩!你还能到处去开会吗?你还能到处去做调研吗?而且,临产前的一个月,加上生完后起码要休两个月——说不定是半年,这得看你到时候是顺产还是剖腹产,也就是说,正常情况下你必须休息三个月到半年的时间。天哪,黄花菜都凉了!黄花菜都凉了!”她又一次响亮地拍了一下大腿,“我再帮你算一下另外一笔账:假如你不要这个孩子,从现在起,你有八个月,再加半年(姑且算它半年好了),统共有十四个月对不对?也许根本用不着等到十四个月,行政人事部经理的位置,就是你的了!这事当然不能告诉韩小东,告诉了韩小东就等于告诉了他妈,老人家懂什么?只会坏了你的前程!谁让你是女人!最最后最最后的一笔账:滿打满算,十四个月后,等你坐稳了经理的宝座,你想怎么怀怎么怀,想怎么生怎么生,对不对?话说回来,现在的那个经理,是要升职还是要跳槽?他大概什么时候走啊?我们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别瞎说,千万别瞎说!”汤小汤的大脑早已被她绕短路了。

“我说的对不对?你告诉我,我说的对不对!”

“别瞎说。”她顺水推舟地说。

“放心吧!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的。”

汤小汤站起身:“我得走了。明天还要上班,你也早点睡觉吧。”

“好吧,开车小心点。”郭金燕说,“明天,我打电话给我那个同学,她有个亲戚是老中医。那个‘方子,我以前用过的,不知道丢哪儿去了。我让她再帮我发个电子版的来。”

汤小汤怔怔地盯着她:“大恩不言谢……”她突然冒出了一句。

“黐线啊你!”郭金燕推了她一把,拉开房门,“快走吧快走吧!”

2

这次出差时间估计有点长。公司新引进了温州一家私营小工厂做零部件供应商,考察、审厂阶段都已经通过了,剩余的就是生产线的技术改造和配套升级,韩小东被派去做现场督导,一切顺利的话也得半个月。临走的头一天,阿妈把他单独叫回家,劈头盖脸地骂了他一顿,骂他不长心,骂他是个“懵佬”,跟他交代的事情过去了两个多月,一点结果也没有。他待要申辩,又被阿妈厉声喝住。他这才想起,这么多天来,老婆的肚子确实没见什么动静,本来也不可能那么快有动静。倒是见她加了不少班。她做的那个工作,每年一到淡季,就有大批的工人要遣散,遣散的人,要补发一个月的工资,还要把全部档案留存下来,预备旺季再择优召回一部分。这个时间段,她加班加点也是常事。这些天来,汤小汤的情绪一直不高,回到家恹恹的样子,不爱说话,睡觉也不踏实。他理解她,有时劳累过头了,反倒睡不好。有几次他半夜性起,见她好不容易睡着,便悄悄起床,撒泡尿,身体慢慢从昂扬中平复。好在她主动了几次,及时给他找补回来了。他自己工作上也有点忙。他哪里还记得起开口去问她肚子的事情。

厂家拿他当大神一样敬奉着,管吃管住,依照合同,还要代付他这段时间的全部工资、奖金和来回的差旅费用。当然,能请来他这个级别的技术人员现场指导整改,他们肯定是赚了。白天忙了一整天,到了周末的晚上,老板自掏腰包,派了他们的人,专门带他去一个“国际名流会所”休闲娱乐。他被一个身穿黑色制服的女人引领着,穿过狭长幽暗的走廊,上几级楼梯,再是一长段走廊,光线、声音、气温的急转直下让人气短胸闷。这一回,楼梯忽而转为下行,百绕千回,终于进了包房。迎面一张正圆形大床,白色的床单映着枝形大吊灯森白的光;墙上挂的高清液晶平板电视里循环播放着视频,一对外国男女正在赤裸裸上演“妖精打架”,眼看着就要跌入高潮。不一会儿,一个身裹暗红色旗袍的女人,身后跟了五六个衣着清凉、浓妆艳抹的女孩子敲门进来,面对着他排成一排,一弯腰,喊号子一般齐声道:“先生您好!欢迎光临!”旗袍女人躬身请他选角,他看也没看,指了指最靠近他的那个,一干人等刷地一下应声遁去。留下来的那个女孩身量娇小,也可能是衣服穿得太少的缘故,看上去骨瘦如柴。她贴过来,邀他一道先去“洗一洗”。靠里的磨砂玻璃门敞开着,占了半面墙,里面装了大浴缸,也是正圆形,墙上又并排挂了两架淋浴头。一边说,女孩一边腾出手,准备解他的裤子,见他闪身回避,便着手去褪自己的乳罩和三角裤。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感到了无限的腻烦和不满,猛一挥手止住了女孩的动作。“我自己来!”他走进去,关上门,脱去衣裤,在淋浴头下面痛痛快快地洗了个热水澡。

穿好衣服走出来,那女孩还一动不动地待在原地,带着一点点恐惧和不安,看他一眼,再看他一眼,仿佛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倒霉事,又似乎被他的高大英俊震慑住了。他勉强笑一笑,想调节一下气氛。

“是这样的,”他说,一时间有点张口结舌,“我很累,今天不想做那个……不过你放心,费用一分钱也不会少给。要不这样,你会按摩吗?你帮我按摩一下脖子和肩。”

“会,我会。”女孩答,似乎一下子得了特赦令,但到底也还是心有不甘。韩小东扯过被子盖在身上,闭上眼,只露出个脑袋和肩膀,任凭那双鸡爪一样的小手在自己的头皮上、脖颈间抓挠来抓挠去。钟点一到,那女孩比他更急不可待地收了手,匆匆拿过服务单,让他签了字,便逃一般地离去了。

3

是药三分毒,老话都是这样说的。可是,没有毒性,何以攻毒?肉体之疼,对她已经不算什么了。眼下,趁肚子里的胚胎还未成形,趁她还没有改变主意,趁韩小东母子俩尚未察觉,最主要的是,趁韩小东出差在外的这个好机会,她要还他一个干净的子宫。

第二天,郭金燕顺利拿到了那个“方子”。街上到处都有中药房,配齐一副药不难。要说,中药真是个好东西,比如“凉茶”,一堆互不相干的树叶、树皮、草根、干果,小火慢熬成汁,滤出来,呈浅咖啡色,像潲水,酸甜苦辣莫辨,可一碗下肚,果然神清气爽。一到盛夏,公司就会让食堂熬上几大锅凉茶,装进保温桶,摆在大堂里,大家随喝随取,降温消暑之外,有益无害,堪称物美价廉。这事归行政人事部管,汤小汤自己就经手操办过好几次。可以说,比起西药那佶屈聱牙的名字的冰冷严酷,中药自有一种食物般温润可靠的质地,又有一种神秘和深奥的魔力。

方子里的药名看上去都很普通,桔梗,赤芍,桃仁,红花,川芎,枳壳,川牛膝,生地,柴胡,甚至还有甘草和当归,几乎就和“红枣”同类了,唯有一味“斑蝥”,稍有一点点古怪,但也不至于让人产生恐怖的联想。

下班后,郭金燕陪着她去了一间地处偏僻的“老字号”中药房。店主并未追问用途,对照着方子上的名称和精确到克数的重量,用一台市面上已极少见到的天平秤称好,一样样投进一只大牛皮纸袋中。一共六剂,早晚各一剂,连服三日。同学的亲戚还关照过,最好不要拿电饭煲之类的电器煎药,越原始的方法煎出的药汤越是原汁原味。于是,她们又去菜市场买到了一只老式陶土药罐。郭金燕还提议,到她租住的房子里煎好药,服完后汤小汤再回家,以免引起他们的怀疑。汤小汤想了想,一天煎服两道,怪麻烦的,决定还是回自己家,反正韩小东不在家。韩小东只要不在家,他妈绝对不会去,对这一点她有把握。郭金燕千叮咛万嘱咐地交待好怎样加水、怎样滤渣之类的细节,分开时像两个男人一样罕见地握了握手,一副办大事的样子和表情。

就在今天中午,韩小东打来电话说,那边的情况比预想的更糟,主要是生产现场的整改遇到麻烦,他有可能要在那里待上一个月都不止。他想她,想极了,浑身上下都想她,从来都没有试过这样想念一个人,等到下一个周末,他要想办法中途回来一趟,反正厂家给他出路费,人之常情,他们肯定会同意的。汤小汤说也想他呀,可他不能就因为这个,专门飞一趟。人家是答应了他,可终归影响不好。不就一个月嘛,咬咬牙再坚持一下吧。再说,他回来了,她也不一定有时间,天天都加班,天天都加班,人都快疯掉了!韩小东沉吟了片刻:“好吧,”他说,“你自己要注意身体,别累着了。”

廚房里静悄悄的。汤小汤打开灯,心里自有一股莫名的雀跃。上了釉的药罐粗糙结实,浑圆的身形令人心安。煤气点燃了,蓝色的火苗均匀地蹿出来,像一片片娇嫩的小花瓣托住罐底,只一会儿,便“咕嘟咕嘟”地沸腾开来。她把火关小,守在一边。到了规定时间,泌出小半碗,比凉茶的颜色略深,那种气息和气味也和凉茶接近。郭金燕是过来人,她信她。渐渐地,药汤凉了,她端起碗来,再也不去想什么,一口气灌进了肚肠。

半夜里,她醒过来,肚子里没觉出有什么异常。她欠起身,集中注意力去感受,有一丝隐隐的胀痛,又似乎什么也没有。到了第二天晚上,肚子终于开始一阵阵绞痛,腰也痛,痛得她满头大汗,内心却是喜悦的。然后,她开始出血,量不大,和来了例假差不多,一切都是期待中的样子,一切都在可以掌控的范围内。她立刻打电话告诉了郭金燕这个好消息。“最多一个星期,你就干净了。”郭金燕说,“记得要休息好,别沾冷水,千万不要吹空调。其他的你什么也不要多想。还有,你最好请两天假,明天下班后我去看看你。”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她打电话给经理,称身体不适,请了三天假。血不时地流,偶有“组织物”排出——她想象那是一只未及成形的、豆大的小手、小脚、小嘴巴,或是一撮尚未具备硬度和柔韧性的毛发,心里难过起来,但是并不惧怕,独自哭了一会儿,只感觉到一阵轻快。郭金燕下班后过来,见到她,吃了一惊。她的脸色惨白,头发纷乱,眼神里却透着一种雪亮的、近乎歇斯底里的亢奋。郭金燕有点害怕了。不会出什么大事吧!上帝保佑,最多一个星期,这倒霉的一个星期赶快过去吧!

三天后,汤小汤去上班,车刚发动,还没倒出停车位,大脑一阵眩晕,汗水刷地流下来,衣裤已瞬间湿透。血,亲切的血,连日来她如此期盼过的污血自大腿根出发,蜿蜒向下,像一只不屈不挠的爬虫。她倒在方向盘上,真想就这样一觉睡过去。蒙眬中她看到临近的车位上有人影晃动,汽车发动机在远近轰鸣。她用最后一丝力气支起了脖子。某个瞬间,她的脑海里也曾闪出过一串数字,那个手机号码她当然很熟悉,但她绝对不会拨,也拨不通,通常都转了“秘书台”。现在,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拨打郭金燕的电话。

郭金燕来了,带了出租车,她吩咐司机不用熄火,直接把汤小汤扶到后排座位上,“去妇幼保健医院,你打开导航,快点!”一脸茫然的司机连忙踩下油门。

汤小汤靠在郭金燕的肩膀上,完全没有了意志。“不用怕,没事的没事的。”她安慰着她,一边打开手机,对着汤小汤做了个“嘘”的表情。“经理您好!我是郭金燕。小汤生病了,她老公刚好去了外地出差……已经跟医院联系了,医院有熟人,对,医生说按症状应该是急性阑尾炎。是的,没错,前两天她就感觉不舒服了,腹痛,呕吐,发低烧……我也不懂!我们现在正在去医院的路上……哦,暂时不用来人,我一个人可以的。好的,我会的……放心……小汤让我帮帮她,跟您再续一周的假。好的好的,谢谢经理。”关上手机,又对汤小汤道:“搞定!”汤小汤睁开眼,朝她无力地抬起手。急性阑尾炎!真是多亏有了她。喏,你老公,韩小东,他肯定会问的(除了他,也没谁会去看你的小肚子)——将来,他若问起来,你就说没有开刀,小肚子上当然就没有留下什么疤痕之类的。记住,不管跟谁都要这样说:医生建议你采用了保守疗法,连续打了一个礼拜的点滴呢——天呐,这才几分钟的时间,她安顿了多少难题!她哪儿来的这么多医学知识,又哪儿来的这么强的应变能力。

挂号,填病历,交钱,她都一手搞定。病历上填的是:“陈兰,女,29周岁”(年龄必须真实,别影响了医生的诊断和手术方案的制订);身份证号码:空白。联系电话:空白。没有强制性要求必填的,全部空白。中国怕是有一百万个叫“陈兰”的吧,多这一个也不多。民办医院,还好没那么严格,但人家是“三甲”,医疗水平可信。……是的,她一个人在这边,丈夫在外地赶不过来了。有陪护,就是我,我来做陪护。当然是全程的。

多亏有了她。汤小汤庆幸自己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上帝啊!

马上做清宫手术!再晚一点送来,哪怕再晚一点点,就有可能造成子宫穿孔。医生说。医生总是夸大其辞。就给他们这点机会,怒刷存在感吧。好了!留院观察一天,情况稳定的话,明天上午就可以回家,记得一定要卧床静养,一周后再来复查。OK!OK!好——滴。

第四章

1

他们把年中奖分配方案的明细表格报上来时,李国泰拿起笔,略做了一些调整。销售部,上半年的工作并无大的起色,按照年初签订的责任制,该给的提成给足就可以了;经理的浮动部分,去掉那个五百三十元的零头;生产部,维持原方案不动;行政人事部,不容易出成绩,但是保障作用不可轻视。同时要把奖励的重点向具体办事人员倾斜,这样,才能够真正体现出一个原则,那就是,以有限的资源实现最大化的激励作用。他在“汤小汤”的名字后面添了个“+”号,然后是大写的“伍仟元”。再者,最重要的是,一定要在本月底全部发放到位,都八月了,再不发下去,“年中奖”成“年终奖”了。这些个“考量”,这些个策略,都是“管理”之精髓。他本来不用讲“微调”的原理,他们也不会问;他讲了,他们快速反应,就地消化。“执行力”决定成败,没人提出“异议”,更没人敢于深究其用意。李国泰想我是一个厚道人。话说回来,现在的年轻人,特别是女孩子,真要令人刮目相看!明智,有觉悟,知分寸,懂进退,也是本公司员工基本素质高的最好的体现!最令他赞叹的是,她们摒弃了愚昧,懂得了“两情相悦”的真谛,懂得了什么是享受,也很会享受呢!心智、身体都开始觉醒,成为真正有智慧的人了!老话称她们是“新女性”,她们又是怎么自我标榜的?对了,“新人类”,“新新人类”。太多的新词,他都跟不上趟了。

李国泰迈步走出“总裁办公室”,员工工作区是一片忙碌中的肃静。他知道他们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忙。有人在聊“扣扣”,有人在偷看股市行情,还有极少数人在发呆,但是看到他,都把电脑上的网页关闭了,一秒钟内快速切换到工作系统里。他从不当面拆穿他们。结果导向嘛,他并不看重过程中的鸡毛蒜皮。但是他喜欢冷不防出来转悠一圈,喜欢看他们掩饰住的小惊惶:谁谁的手机放在台面上,颤动一下,又颤动一下,明明有微信跳出来了,却看也不敢看一眼;谁谁打了个哈欠,一抬眼看到他,张着嘴,一时间合不拢;谁谁伸了个懒腰也怕,这就大可不必嘛。“小汤,”他喊,音量不大不小,所有的人都刷地竖起了耳朵,“明年的校园招聘项目开始启动了吗?”

汤小汤霍地站起身,面對着他。“开始了,下个月派人先去几所‘211院校宣讲。校方都已经联系好,海报和宣传资料正在印刷。”

“嗯,嗯,这个项目是谁在负责?”

“我们经理负责,一直都是……”

经理早就快步走了过来,肃立一旁,等待他的吩咐。

“很好。”他说,走开了。

她好像瘦了,黑了。但更有可能是他记错了。她到底是瘦了还是胖了,黑了还是白了,他其实不是很记得。关于陈冲,关于湿漉漉的头发,才是关键所在。另一方面,他当然很清楚地记得,他曾经有过的那次威风凛凛,很难得,确实很难得。他对自己非常满意。他想到一个词:性唤起。这个词他原本不能很直观地理解和体会,那之后,他彻底懂了。由此可见环境的重要性,心情的重要性,想象力的重要性,脑垂体的重要性,一句话,个人综合素养的重要性。与体能无关,与年龄无关。妈的,其实就是多巴胺,自带的,物质属性的。男人在床上的所有努力与拼搏,都是为了更自如地分泌出多巴胺,老男人如是,小男人同样如是。别的,都是胡扯。膜拜吧,那些依靠“蓝色小药丸”重振雄风的人们!

2

韩小东在温州整整待了一个月,回来没几天,那边又出了问题。接下来的两个月,他化身空中飞人,三天两头被那个老板的电话伺候着。好不容易,新安装的设备调试稳定了,现场也基本上治理完毕、投入了批量生产。至少年底前,他不用再去了。阿妈说,他要是再这样出差,就跟公司打个辞职报告回家得了。不怪阿妈抱怨,连他都是这样想的。

汤小汤黑了,瘦了,这些都在其次,最令他心痛和歉疚的是,她浑身上下无所不在、触目惊心的憔悴。急性阑尾炎!她当时都没敢告诉阿妈。阿妈年纪大了,折腾不起,如何帮得到她。那个郭金燕,他见过几次,被他百般看不惯,也不是说她有多讨人嫌,可能他只是不喜欢她的穿衣打扮,天生黑不溜秋的,却偏爱大红大紫,太艳俗了吧!为了凸显身材,也不必把窗帘啦,床单啦,愣往身上裹!先前汤小汤驳斥过他:“你别那么‘直男癌好不好!人家那是叫‘性感,小麦色,流行款!什么窗帘床单,那可都是名牌货,一般人还驾驭不了呢!你什么眼神!”“嗬,嗬,你就饶了我吧!什么小麦色?我看那是荞麦皮子色。”也真是,有人为了招眼,使劲往紧里勒、往细里勒,往“短”和“少”里走;有人恰恰相反,宽袖大袍、山重水复,缥缥缈缈之间,要的是欲盖弥彰。有人拼死增白,又有人玩命晒黑。女人啊,女人!再有,女人之间的关系,他是看不懂!这辈子都看不懂!这不,见证他愚蠢的时刻到了,这次可多亏有了她!——要不是亲爱的郭金燕同学英明正确、当机立断,再晚一点,哪怕再晚一点点,汤小汤的肚皮上就要吃上一刀,哪里去找“保守治疗”?那是要伤元气的。按照汤小汤事后的描述,就算他在家,也未必比郭金燕做得更合理、更周全。“可是,这不一样,完全不一样。这种时候最应该在你身边的人是我。”他坚持说,还是觉得心痛、亏欠。

汤小汤瘦下来之后,再也不提减肥的事。相反,她要把自己养胖,专心怀孕,最好一口气生个五胞胎。“那还得看我的!”他说,立刻做出跃跃欲试的样子,这个“梗”,她却不接住。她似乎一直没有缓过神来,还是恹恹的,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晚上,吃过饭,他们一起沿着小区的林荫道散步。晚饭是在小区内一家叫作“业主食堂”的餐馆订的,早晨只消动动指头手机下单,晚上店家准时准点送货上门,有老火靓汤,有时令鲜蔬,有鱼,有肉,分量也刚刚好。因为有口碑,目标客户群明确、稳定,上了批量,成本降下来,单是费用一项,算下来比自己做还要划算,这还不说耗费的工夫了。这个世界上,聪明的人太多了!生活越来越便利,却也空出来了许多新的可能性,如若这“可能性”任其蔓延,最终要超越的是什么?是底线!是一颗敬畏之心!最可怕的是,人想要撒一个谎,太容易了,“工具”太多了!瞒天过海,多么浩大的工程,也变得简单、便利了。

天黑了。被太阳暴晒了一天的树木、花草,此刻仿佛還了魂,发出阵阵浓烈的香气,夜色本身也是有香味的。一只长着黑鼻头的小黄狗冷不丁从身后窜出来,扭过脸,探询地望他们一眼,似乎看透了什么,竖一下耳朵,不屑地走开。“慢一点,慢一点。”它的主人在远处吆喝,它却完全不爱听,撒开四蹄跑远了。

刚住进小区的时候,他们差不多每天晚上都会来这里散步,某一天,韩小东加班,中断了一次;汤小汤加班,又中断了一次,不知不觉中,就再也没来了。空气很好,韩小东的心情很好,他相信汤小汤正在慢慢好起来。阿妈说,下一次,日子要选准,卧室的摆放也要重新布置,不行的话,哪天找个风水先生去家里看看。他怕汤小汤听了不高兴,没想到她满口应承下来。

她走累了,停下来,微微喘息着,张开手,不停朝脸上扇风。漫长的夏季似乎已经彻底把秋天兼并了,燠热远未到头。影影绰绰的路灯照过来,昏暗中她蹙着的眉头松弛了,脸色变得柔和、开朗。“我们往回走吧,”韩小东说,“回家把空调打开,比外面舒服多了。”

“再走一会儿吧,再走一小会儿好吗?”她热切地央求道,叹口气,做了个深呼吸,“你累不累?我倒没觉得很累呢!”

“好,我不累。那我们走慢一点吧。”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温州的那个老板今天给我卡上打了五万块钱,说是对我个人额外的奖励和补偿。他们对改造后的生产现场很满意,上个月生产效率一下子提高了八成呢!”

“五万?这可不是个小数目,你得跟你们老板汇报一下,该上交的赶紧上交,你最多拿点提成。”

“讲了,我一接完电话就去讲了。我们老板可比你们老板有钱,这点钱在他眼里算什么!我们老板只是不爱穿名牌罢了,他真比你们老板有钱……”

“我知道,谁不知道!你们老板是真老板,我们老板只是个‘职业经理人,其实也是个打工的,他上面还有大老板。可是,这不光是钱多钱少的问题……”

“是呀,我们老板说他知道这件事,说这是我应得的,不用上交公司,别忘了去税务局缴纳‘个税就行了。那个温州老板,做事一向严谨,他事先已经跟我们老板沟通好了。”

“那就好。”她说。

“对了,温州老板还问你好呢。”

“怎么会?他又不认识我。”

“可能他也听说了你生病的事……”

他们一时沉默下来。迎面走过来一个老头,旁若无人的样子,捏着手机,紧贴在腰间,播放粤剧唱段,咿咿呀呀,千回百转,给这庄严的夜色平添出一丝滑稽和惆怅。

“我想好了,”停了一会儿,他又说,“等我明天把这钱取出来,一半给你,一半留给我们的儿子买一份保险……女儿更好,别听我妈的。”

“我不要!我要这钱干什么?我们也才发了年中奖,这次老板开恩,大家拿到手的比去年多……”

“要,要,你得要!你去买点好吃的,补一补——你不是想长胖吗?嘻嘻,买衣服也行,买鞋也行。要不你去买个包包?不够我再添……”

“真的吗?这可是你说的,我要买个包包,两万就可以了,剩下的我自己添。”她终于笑了。

“好,好,又买LV?不就是一头‘驴嘛!明天我就把钱给你。”他说。

他们之间,不知什么时候隔上的那层窗户纸,这下才算捅破了。

他不想让她在这段时间就怀上,悄悄去买了套套。他站在那里,直挺挺地晃荡着,撕开包装袋,她却一把握住他,不松手,就是不肯让他戴,也不说为什么。然后,她躺到床上;他被她牵住,也躺下来。她侧过身看着他,笑一笑,指尖在他赤裸鼓凸的胸上轻轻地划来划去,再笑一笑,两颗泪珠霎时滚出来。趁他愣神间,她忽地蜷过身子,一头扎进他的怀里。

3

又过了两个月,汤小汤真的恢复到了原先的体重,皮肤也变滋润了,唯一回不去的是屁股,大也还大,却开始有了下坠的趋势。但也只有郭金燕这种天生具备了火眼金睛的“八婆”,才看得出来。

一切都回到了过往的、正确的轨道上。韩小东说,急性阑尾炎来的不是时候,却也正是时候,幸亏上次汤小汤没有怀上。想一想,这个病要是发生在她的妊娠期,一切都完了。如今,他该戒的彻底戒了,土地再肥沃,种子才是关键。早上,他先开车把汤小汤送去公司上班。他开得很慢,遇到不讲理超车的,也不生气,也不争先,到了汤小汤的公司,时间还早着,空气干净凉爽,四处空无一人。她开门下车,他看着她,眼里流露着亲切,也不说什么,就只是看着她,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好像害怕漏掉了什么重要的、美妙的细节。然后,他重新发动车子,把住方向盘,一甩手,转一大圈,再松开,方向盘依着惯性倏地反转回来,车轮发出嗤嗤的声响,车子顺势掉转方向,开出去,汇入车流中,再也看不见。

汤小汤站在那里,泪水漫上了她的双眼。在她身后,装有自动感应装置的玻璃大门无声地打开,再关闭;再打开,再关闭。身穿制服的保安孤单单地坐在大堂角落的一把椅子上,埋着头吃早餐。她往一旁闪了闪,大门缓缓关闭,再也不打开。她想起了从前,其实不过就在几年前,她和他刚一认识,第一眼,她就想嫁给他。后来他告诉她,也是第一眼,他就想娶到她。她死也不信,斥责他,剽窃了她的思想,剽窃了她的“idea”。他反驳说,“idea”是剽窃不了的,它的含义不光是“思想”,还特指“创意”,创意是长在心里的,别人又怎能剽窃得走?顶多,他俩的创意不谋而合了,那叫“撞车”,决不是剽窃。那时候,他们多么热爱争吵!吵到乐此不疲,吵到不可开交,车轱辘话把自己转晕,到最后都是他让着她。她在想,那些曾经“长”在他们心里的东西,那些细碎的美好,那些罔顾一切的固执,还在吗?一个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突然在她的脑海里一闪而过:韩小东有秘密吗?他说过谎吗?

直到现在,她在内心深处都没有承认,那个蛙鸣之夜是一种背叛。梦里发生的事情能算背叛吗?与一桩神话相遇,能算背叛吗?为什么说它是一个“梦”,说它是一桩“神话”,她比谁都清楚,就在他和她的身边,就在公司内,他有“人”。人家多么年轻,多么漂亮,最可怕的是,多么具有“统治力”!可是,他选择了她!他选择了她!哪怕就一次!她也无数次地问过自己,假如,只是假如,他再一次約她,从客观上讲,这种机会确实不多,他被双重地、甚至是多重地“监控”着(你瞧,谁都有难处,越是站在财富和权力的制高点上,越是要承受更多的桎梏)——但是,只要他愿意,机会永远存在着。那么,她这方面会是什么态度?是违抗还是服从?是拒绝还是接受?是欣然前行还是黯然退缩?她不知道。她没有足够的勇气面对任何一种答案。但是她也绝不会有所期待。一次就足够。她确信抗拒或者抗争对谁都没好处。

周末,她约了郭金燕去了趟超市,顺路在药店买了一盒新的验孕棒。哪个牌子好,准确率高,她都听郭金燕的。她再也不用隐瞒,第二天醒来,她在卫生间里接了清晨的第一泡尿液,按照上一次郭金燕教给她的方式,静等了五分钟。期盼中的两道红杠并没有出现。

韩小东听到动静跟过来,看了一眼,明白了。她很失望,看上去有些沮丧。他搂住她的肩,却不知为什么感到有些好笑,便忍住笑,轻声安慰她:“无所谓,无所谓,也许这个东西不准!太简易了吧?太粗糙了吧?它的工作原理正确吗?或者,也可能还没到时候?”她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验孕棒,仍然不甘心,一句话也不想回答。他有些时候可真让人哭笑不得,还“工作原理”呢!这不是他的技术台,没有那么多可以“量化”的指标。

日子一到,那个不该来的东西却准时准点来了。至少是这个月内,他们的努力白费了。

4

下午,汤小汤一个人去了一趟人民医院。她没去上回那个妇幼保健医院。她决心做一回自己,无论什么结果,该来的就让它来吧!

大厅里飘散着若有若无的冷气,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她从钱包里找出社保卡,在自助挂号缴费机上挂了妇产科的专家门诊。她坐在长椅上,一长列排队等候的老少妇女都在看手机,看上去个个都像是前来做客的贵宾,并无半点焦躁,不像其他科室,多少带着点血腥之色,病人的脸上不免有戾气。轮到她,“专家”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秃头男医生,不知为何反倒让她更安心。问诊的过程很顺利,她把吃中药打胎、然后不得已又做了清宫手术的来龙去脉全说了。病历弄丢了?那会有点小麻烦。但是也没办法了,一切以诊断结果为准。医生始终面无表情,又问了几个听起来十分常规的问题:同房的频次,夫妻感情状况;甚至还问了日常的饮食习惯:吃不吃辣?喝酒吗?抽烟吗?按照职业纪律的要求,作为“在场第三人”的年轻女护士倒是表情丰富得很,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在口罩上方滴溜溜打转。进入到另一个更小的房间后,她遵嘱依次脱去了鞋袜、长裤和底裤,叉开双腿,以一种今生难忘、尊严全无的淫荡姿势躺下来。冰凉的仪器在她的体内搅动。医生和护士,四只眼睛此时恰如四盏功率强劲的探照灯。最后,她被告知还需要做“活检”,这个词,乍一听吓了她一大跳,一连串恐怖至极的词从她的脑海中快速闪过。还没等回过神,护士拍了她一下:“穿好衣服吧。”并且告诉她,半小时后拿到化验结果后再进来。

化验结果事实上将近一个小时后才拿到手。最终的诊断结果多少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外阴无明显感染症状、无明显附件炎症状、宫颈宫腔无明显粘连症状。她能看懂的只有减号、减号、减号。在各种需要添加特殊符号的文字里,唯有在医院,减号代表着正常,代表着健康、光明和胜利。她恨不得一口把那些神奇的减号全都吞进肚子里。这会儿,如果有一个合适的地方,她一定会不顾一切躺下去,大哭三分钟。

汤小汤注意到,在她实名的病历和化验单上,都没有提到之前的堕胎和清宫手术。人性化,太人性化了!

晚上,她把到医院看医生的事情告诉了韩小东。如果他愿意,他也可以顺便告诉他妈。她看上去彻底恢复了。她的笑容、她的快乐是发自内心的。韩小东说:“也好,省得做些无用功。”他色迷迷的笑容显得很傻。“你的意思,以后‘无用功的事情都不做了?”她故意挑他的理。“做呀,做呀,有用功得做,无用功更得做。信不信我现在就来做?哈哈——”她泥鳅一样从他的怀抱溜开了。

“要不,我明天也去查一下?”他似乎想起来了什么,又说。

“好,我也这样想的。反正男人去查,要简单得多。”她突然笑起来,停也停不住。她想象着他在医生面前一本正经的样子,“没准你会碰到一个漂亮的女医生给你检查,你就老老实实做好思想准备吧!”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第二天一早他就去了人民医院。没想到要查的项目居然有八九个,结果是一切正常。

他们都做了“活检”项目,至少需要休战一周。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汤小汤开上车,约了郭金燕去附近最好的那家美容院美容。“看你最近好像很忙的样子,公司有什么变动吗?”回来的路上,郭金燕问。

“没有啊!能有什么变动。我看你才是忙!除了在公司,都见不到你人影儿了!是不是发展新恋情了?”

“没有,没有,我又不急,管它呢!”

“我们家韩小东好几次都跟我提到你呢。”

“提到我?”郭金燕警觉地瞄了她一眼。她坐在副驾位置,一动不动;她手握方向盘,眼望前方,也是一动不动。“他提到我什么?”

“他说他出钱,我来请你吃饭,就我和你两个人,吃大餐,好好‘答谢 ‘答谢你。”

“答谢你个头啊!我有什么好答谢的?”

“‘急性阑尾炎呀!”她望她一眼,做了个怪相,“多亏有了你!”

“噢,别提了!”她淡淡地说,有点不高兴。

汤小汤告诉她,她最近去医院做了检查,一切正常。目前还处在恢复期,一俟身体条件允许,他们就打算“要”了……还没说完,被她打断了话头。郭金燕懒得听,也懒得问,她翻脸比翻书还快。在夜晚的半明半昧中,汤小汤脸上的幸福和自得就像一盏灯,发出光和热,灼痛了她。有种你就把“急性阑尾炎”的事对他和盘托出!郭金燕恶狠狠地想。人家是恩爱夫妻,早晚会和盘托出的,到时候,“我们家韩小东”可以原谅自己的老婆,但绝对不会原谅帮着老婆欺骗他的人。背黑锅的人是她郭金燕,掉进坑里爬不起来的人还是她郭金燕。活该啦!“你最好多生几个,”她开玩笑说,这次开得有点过了:“你最好像老母猪一样,生它一窝。”车开到了楼下,她解开安全带,跨出去,砰地关上了车门。

第五章

1

他的头上、脸上、身上全是汗。她也出汗了。他的浑身上下好像裹满了海藻;又像在大雨天里开车,方向盘打滑,油门踩不上,刹车也失灵,有劲使不出。“不行,我得歇一会儿,出去抽支烟。”韩小东从汤小汤的肚子上翻身下地,在腰上随便裹了件衣服,走出去,到了客厅。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又抽上了烟。他的一个同事,一天要抽掉一包半烟,酒是想喝就喝,打麻将经常一熬一个通宵,总之,数年里集各种陋习于一身,年龄比他还要大几个月,想要孩子了,老婆说生就给他生出一个大胖小子。是“大胖小子儿”,那个“儿化音”听来真让人恶心。他倒不是责怪她,他的意思是,老是强调烟啦,酒啦,刺激性食物啦,垃圾食品啦,对胎儿的发育不利,都是些鬼话。胎儿呢?胎儿在哪里?总得先有了胎儿,才好说对发育不利有利的事吧。生孩子不是一方的问题,有句话他怕说出来太伤人: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医生的话也等同于鬼话。他们用那套固定的模式和模型,以不变应万变,万变不离其宗,真有疑难问题他们永远帮不到你。

汤小汤一個人仰面躺在床上,两条腿弯曲着,半张开,维持着刚才的姿势没变。屈辱的感觉早就已经不再属于她了,悲伤的感觉也被她彻底淡忘。除了人民医院之外,他们后来又去了好几家医院。公办的,民营的;综合的,专科的;远的,近的;西医,中医;男医生,女医生;老医生,少医生,篦篦子一样篦了一遍。大部分是她一个人去,有时他也陪着她去。她进去,接受各种问诊,他则守在候诊室里苦等。一无所获,用这个成语来形容他们这段时间的“忙活”,实在是又准确又生动。

飘窗上摆了一只大花盆,种着仙人球,个头跟足球差不多大小,半夜醒来,一眼看见,黑暗中就像一颗凌空的头颅,她被吓到过好几回。与其呈对角,墙角处另有一盆叫不上名的、根须发达的植物,必须放在地板上,有几回,韩小东光着的脚趾不小心直接踢到了花盆上,血流不止。他们的床,床脚抵住墙,床头反倒是悬着。还有镜子,衣柜上嵌着的、梳妆台上的、洗脸间里的,全都按各自的尺码配上了一个织锦的外套,黑色。不是说再也不能照镜子了吗?有一套不算复杂的拉链装置,需要时拉开它即可。这一整套布置,是在一个工作日,他们都没在家里,他妈带了一个“堪舆师”上门来做出的安排。现在,它们的作用十分显著:它们见证了他,最主要是她的全部失败和仇恨。

一会儿,韩小东光着身子走进来。香烟已经灭掉了,烟味还锈在他的头发里。闭着眼,他忽地生出一股子蛮力,发起狠,频率高得不能再高,就好像要用尽这辈子最后的一丝力气,就好像这辈子最后一次做眼下的这桩事体。

事后,他坐在床上,仿佛一点儿也不累。汗收干了,脸上像是起了一层皮。她也坐起来,捡一件睡衣披在身上。夜晚从未如此安静;床头灯一直亮着,好像生下来就这样亮着,永无寂灭之时。他望着她,她也望着他。他们的眼睛闪闪发光,但是空无一物;他们的嘴唇微微开启着,色泽健康红润,但是谁也不想张口再吐出一个字。

2

郭金燕在网上看到一则招聘信息,岗位要求和职能描述都很合适她,就是薪酬稍低了些。工作地点在省内的另一个地区,这倒不是问题,她只有一张床需要搬运,或者就连那张床都可以扔掉。她试着投了份简历过去,很快就收到回复,便下了决心,抽时间过去面试了。这些年当然不是白混的,对方很满意她的工作经验,如果她方便的话,本周就可以入职,唯一缺的手续,就是一份原单位解除劳动合同的证明。

她将失去大半个月的工资、本年度奖金,还有其余的一些零星补贴,得到的则是一份全新的工作机会,也许是一份全新的人生体验。这样算下来,她其实是赚的。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了,她找到经理,请他到部门的小会议室里,向他递交了辞职报告。“我们一向的政策是:不挡官路,不挡财路。你本是HR(人力资源)系统的人,这些话我就不多讲了。”经理圆通老到,但空有一身的本领,无奈何多年来处在一个不上不下的位置上,也只能处处委曲求全,对郭金燕这种级别的下属,则保持着一贯的威严与温和。“不过,能不能请你谈谈离职的原因?”

“经理哎,我一个打杂的,谈何官路、财路哟!”郭金燕发出一连串清脆悦耳的笑声,看上去特别诚实可靠,“不瞒经理您说,我在那边儿有个男朋友,哦,说错了,不是男朋友,是男性朋友,过去之后,我们也好相互有个照应。其实,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哈,哈哈——”她只求尽最快速度离开这个鬼地方。她需要那份解除劳动合同的证明。

“哦,哦,”经理说,不便再往深里问,“这样吧,你去走一个辞职的电子流程,具体事情让汤小汤办理一下。”

“多谢经理!”她站起来,做了个抱拳的动作,“祝经理年年发大财、岁岁行大运!”

“好的,好的。谢谢你!你出去后顺便帮我叫一下汤小汤,请她来一趟会议室。”简直乱弹琴,当是来给我拜年啊?真是奇葩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一会儿,汤小汤进来了。

“郭金燕要辞职,”经理把那张A4纸递给她,“你听说了吗?”

“没有,我没听说过。”汤小汤有点惊讶,好似被人当头打了一闷棍。

“沒什么,她那个岗位,随时可以招一个人补上。也好,也好。”他说,但是没有说明“也好”什么。“我们需要做一点点了解,她突然辞职的真实原因到底是什么?人事系统里,统计‘人员流失率时也许用得上。你再找她详细谈一谈,然后尽快把流程给她‘过了。”

“明白了。”她说。

回到座位上,郭金燕正好扭过头,她们的目光相遇在一起。郭金燕礼貌地抬了抬身子,点一下头,越过相隔在她们之间的几排座位,越过整个办公区一派嘈杂中的沉寂,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明媚的、非常正式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微笑。

3

汤小汤起草了一份离婚协议书,拿给韩小东看,他什么也没说,还给了她。第二天下班回来,他打开手提电脑,递给汤小汤。

他的这份离婚协议书格式、措辞、语气等等,基本上和汤小汤的那份一样,区别就在财产分割上。在汤小汤的那份协议里,“各自名下存款”保持不变,“各自名下的其他私人财物”(首饰、衣服等)归各自所有,现有房产、奥迪轿车全部归男方所有。不是说她意气用事才这样写,但这完全不具备可操作性——韩小东逐条帮她分析:你一个人在这边,没有房子,到哪里落脚?我可以暂时到我妈家里住。找个时间,房子马上可以去过户给她一个人。韩小东名下也有一部分存款,是双方都知道的,其中的一半也转给她。他比她收入高,放心吧!车他倒是可以开走,那台车也不适合女士开。她如果需要买一部新车,他也可以从上述分割之外,再赞助她一部分钱。最主要的是双方无子女,没有子女抚养、抚养费及探望权方面的麻烦。坏事变好事了。“就这么办吧,听我的,没错!”他说,勉强笑了笑。

这绝对不像是在商议“离婚事宜”。就仿佛是在很久以前,他们一起商量某一次外出旅行,或者商量去买一套式样新潮的家具。汤小汤想哭,眼泪此时已是奢侈品,又是一种累赘,并且歧义丛生。但是眼泪不听话,自顾自地流下来了。一抬头,韩小东早已泪流满面。男人哭起来不动声色,他站起来,点了一支烟。

“还有一件事,求你一定要答应我,”韩小东猛吸了几口烟,却只进不出,不知道烟雾都去了哪里,“在我们办理完所有的手续之前,不要让我妈知道这件事。”

“好。”她说。

一天下午,他们分头跟单位请了假,带上所需文件,去了街道办事处。那段时间,恰逢政府部门倡导“为民造福”、高效办事,记忆中“街道办事处”这种所在,都是爱管闲事、爱刁难人的大妈大爷,也都换成了清一色的小美女和小鲜肉。经过相关审查、询问,工作人员当场为他们办理好了离婚手续,并为双方郑重颁发了离婚证书。

他开了车,送她回去。他已经在宾馆里登记了房间,他要去住一段时间。他的衣物暂时还存放在她那里,等过几天,一有了合适的时间,他就来搬回他妈家。他开车还是那样小心翼翼。还没到下班的高峰期,路上的车很少。到了一处红绿灯路口,他停下来,偏过头望了她一眼:“要不,我请你吃了晚饭再回去?”

“行吧,行。”她说。

他点了啤酒。在他不需要她劝他的时候,她偏偏劝了他。不是劝他少喝,是劝他多喝。她甚至陪他喝了几杯。他应该醉一次,她也应该醉一次。结果,他喝醉了,请了代驾。

代驾司机把车开进了小区。在楼梯口,汤小汤下车,韩小东也跟着下车,在醉意阑珊中,在昏暗中,他们朝对方挥了挥手,就此成为陌路人——似这等惊天动地的大事,却原来也不过就在挥手之间。

一年后,汤小汤卖掉了那套旧房子,在同一个小区里买了另一套面积略大些的新房子,一楼,带一个小型的花园,院子里的那棵芒果树是开发商附送的,收楼时已经结满了累累的果实。栅栏上盛开着攀援的金银花。选定了一个日子,她于入住的同一天结了婚,第二任丈夫是一位具有职业资格证书的高级人力资源管理师,复姓欧阳,生得瘦长白皙,随时随地擎着一台“土豪金”苹果手机。他自己开了一间小型的咨询公司,已经运作了五个年头,前景看好。未来,成为上市公司也并非完全没有可能。依了汤小汤的要求,他们没有举行结婚仪式。

韩小东升职总监之后,收入一下子翻了好几倍。他也买了新房子,是本埠的一处“地王”楼盘,复式结构,阿妈也正式搬过来同住。他比汤小汤晚了将近一个月结婚,新娘比他小十多岁,姓胡,微信上的昵称是“宝馨儿”。和汤小汤不同的是,他再婚时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婚礼,一共置办了五十桌宴席。韩小东给汤小汤也填写了一份请柬,但是一直装在他的公文包里,没有发出去。

汤小汤很快怀了孕,等到她的肚子刚一显山露水,就跟公司请了长假。按照高级管理师欧阳先生的意思,生完孩子后她如果不想再回去上班,就在家里放心待着好了。或者如果她愿意,可以在他们“自己的”公司里做点事情,盘活以前的人脉和各种资源。她可是 “Hr”领域的资深人士,他都比不过她呢。他们面对面站着,汤小汤的手搭在他的肩头,他瘦伶伶的手指搭在她的屁股上,中间隔着汤小汤凸起的、沉甸甸的肚子。那一年十一月,天气渐渐转凉,她在医院诞下了一个八斤多重的男婴,母子平安。

同一个月里,韩小东也幸福地当上了爸爸。老婆给他生下了一个女儿。最令人惊讶的是阿妈态度上的急转弯。阿妈坚持要办满月酒,她说,孙子孙女都一样,她要亲自伺候儿媳“坐月子”,当一回“月嫂”。反正,他们已经赶上了国家放开二胎的政策,孙子会有的。阿妈做了满满一大锅“猪脚姜”和红鸡蛋,很多天过去,屋子里还飘荡着一大股黑醋的刺鼻味道。

汤小汤和韩小东之间的秘密,眼看着就将成为永久的秘密,并随着各自重新获得的、崭新的幸福和美满而风吹云散。可是,俗话说得好,哪有不透风的墙?最起码,他们曾经四处寻医“求子”的事情很多人都知道。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秘密都是当事人的自以为是。比如郭金燕,人都离开了那么久,关于她的话题却没断。在她离职之前,有人看到过她和韩小东单独在一起喝早茶,之后没多久,她便突然提出离职。她肯定是遇到了什么麻烦,或者惹上了什么瓜葛。人心叵测,所谓秘密,最终都将化为无聊人的无稽之谈,真正能让人信服的说法只有一种:造化弄人。除此之外,说什么都是多余。

4

电话打到了办公室的座机上,李国泰的手机转了秘书台。是李国泰的助理、俗称“秘书”的那个小女孩接听的。对方直呼其名,称自己是李国泰的大学同学雷某。“去你们老板的传真机跟前候着,我要传一份通知给他,”他说,“还有,下个月一号,我们要举办毕业二十周年同学会,我等李国泰的回复,你告诉他。对,现在,马上。”

里面的那扇门开着,小女孩敲一敲门,李国泰面对电脑坐在老板桌前。“你按照刚才的电话打回去,告诉他,如果时间允许,我尽量争取参加。”李国泰吩咐。小女孩一字一句重复了他的话,这次对方要求李国泰本人来接听。小女孩正不知所措,李国泰踱过来,接过了听筒。“李总裁啊李总裁,你可真鸡巴难找!”听筒里爆发出一阵大笑。李国泰眉头一皱,有点被吓到了。“手机打不通,微信也不回!你可不要玩失踪啊!是这样的,我奉吴老师之命联系你,吴老师,我们的辅导员,现在是我们学校管理学院院长,你肯定知道的。‘畢业二十周年同学会定于下月一号举办,报到地点在校区附近的‘汇豪园,所有同学不得无故缺席,具体日程我已经传真过去了,哈哈……通知完毕,哈哈!”没等李国泰开口,电话啪地挂掉了。

同学会!愚蠢至极、无聊透顶的同学会!早已被虐成渣了,终于轮到了他。他其实一直在等,二十周年,这个由头还不错。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就是五十万吗,够了吧?全部由他包场也没什么大不了。不过要给院长留点面子,这个分寸他懂。然后,他噼里啪啦发了几个微信和手机短信,一会儿,电话打过来了:“李总您好!时间已经确定了,放心,没问题,绝对没问题!”有了这架直升飞机,他不必再准备其他任何行头。

全班三十八名同学,来回机票及住宿费用全部由“筹备组”承担。除两人因故未到,其他三十六名同学准时出席了第一天的豪华晚宴。通知上注明可携带家眷,半数以上的同学带来了家眷。有位刘同学,除老婆外,还“携带”了儿子、儿媳、亲家、亲家母,一共三对六人组——这是真的,千真万确。男同学大都秃了头,女同学大都身材胖得走了形,要是在大街上碰见,彼此都不敢认。“同学会,同学会,拆散一对是一对。”有人打趣道。这都是哪年哪月的段子了。雷同学,就是通知李国泰的那位,接过了话头:“一个个老逼老鸟的,拆散了,谁来捡拾呀!”他特地走到李国泰面前,握紧他的手,说:“李国泰,这次同学会,希望大家都彻底忘掉自己的身份,同学就是同学,你说呢?”

酒店大厅被包了下来,还特意装了充气拱门、拉了横幅。李国泰陪着吴院长及几位在政府任职的同学坐在主宾席。主宾席上了茅台和红酒,其他各席则只供应剑南春。这是对的,人是有差距的,哪怕坐在同一场宴会上,也必须承认并正视这种差距。开席前进行了隆重的颁奖活动,吴院长宣布:“本班同学李国泰,毕业后兢兢业业,多年来致力于民族工业的振兴和壮大,卓有成就,为母校增光添彩!我们为有这样一位同学而感到光荣、自豪、骄傲!李国泰同学特以他个人的名义为本次同学会赞助了一大笔款项,并设立了奖品,今天到场的人员,无论同学还是同学家属,每人一台三星平板电脑!!!”

席间掠过一阵压抑的惊呼,像刮起了一阵冷风。随后,一场真正的骚乱开始了,无论主持人怎么声嘶力竭地强调:“不要走动!请不要走动!请大家回到自己的席位上,我们会把礼品送到大家手中!我们马上会把礼品分派到大家手中!”但是没有用,一点用也没有,那股冷风霎时升级成台风,龙卷风,转眼间掳走了所有的奖品。这种场面是李国泰非常愿意看到的。他看到,雷同学犹如一头沉睡中醒来的雄狮,冲在了最前面。

终于,大家把礼品验明正身,装进了自己随身携带的包包里。大厅里安静下来,随即腾起了一股新的声浪,那是咀嚼的声音,碰杯的声音,插科打诨和卖萌的声音。完成了几轮互敬之后,李国泰端起酒杯,随意踱到靠墙的那一桌席位,他们正在热烈地议论着什么。他给大家敬了酒,感谢大家不忘旧情,“拨冗”前来参加同学会。每个人都回敬了他。他今天真是放开了,喝得真不少。然后,他没有急于离开,坐在空出来的一张椅子上,服务生立刻送来了一套干净的餐具。刚才,他们在谈论陈冲。是的,他们都是恋旧的,怀旧的,无论世事如何变迁,一代又一代偶像诞生又寂灭,他们只追捧属于他们的女神。他们说,陈冲,眼看着被边缘化了,不想什么时候又冒出来,依旧光彩照人,那是什么?是“老戏骨”!李国泰咳嗽一下,接过话题,仿佛不经意地说了一句:“上个月,我那个大女儿在美国办了婚礼,总算是嫁出去了!年轻人,搞什么中西合璧,我都不知道是些什么名堂!伴娘是陈冲的女儿。”

有谁站出来了。这次不是那个惯于冲锋陷阵的雷同学,是另一个同学。他肯定是陈冲的“铁粉”。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他斩钉截铁地说——

“不可能!你说的绝对不可能!陈冲的女儿还小得很,两个女儿都很小。她的大女儿,也就十四五岁吧,怎么可能做你女儿的伴娘!你说的是陈冲的养女吧?哈哈,那是陈冲自己没有生育时收养的,后来,她自己能生了,她们就通过法律程序,正式脱离了母女关系。你说的那个养女,早就不是陈冲的女儿了!”

“是吗?”李国泰站起身,走开了。

责任编辑 苗秀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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