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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3-21二湘
二湘
钟贵林最早的记忆是关于死亡的。
他记得那么多细节,灰色的云雾迷蒙一片,似有似无,雨水从乌黑的檐角滴落在青石板上,灵堂里一批又一批跪下去又站起来的白色人影,泥泞的山路上,破碎的花瓣嵌进了黑泥地里,成了暗黄的一片。
可是那一年他才四岁,他不知道那到底是一刀刀、一笔笔镌刻在记忆深处的,还是从大人的叙述中拼凑出来的记忆场景。
正是梅雨季节,天一直青灰着,云被风吹得慌里慌张,雾气四散。云层下的人也是慌慌张张,却是越聚越拢。他跟着人群聚到了电线杆下。地上有个黑乎乎的人躺在那,背对着天。钟贵林走近人群,人群看到他都自动闪开。他走到最里面,往下看,看到地上的那个人一动不动,周围有一摊摊的血,混在泥土里,成了暗红的一片。那个人腰上挂着一个钥匙串,上面有个玻璃线织的小鱼儿,沾了泥,成了灰不溜秋的了。钟贵林认得那个小玩意儿,是父亲织的,那原是黄澄澄的身子绿眼睛的小鱼儿。父亲手巧,青竹片儿能做成绿蝈蝈。他想,父亲是晕过去了吗?他站在那怯怯的,抬头看到对面的华大叔。华大叔看到他,眼睛就转到一边,不敢看他。周围一圈的人都不敢看他。他小小的,站在那,好像一个人站在荒野里,然后他听到很远的地方传来母亲的声音。“钟枣强,钟枣强!”他母亲付春芳一路哭喊着,披头散发地跑了过来。人群自动给她让了一条道,她走到最里面,眼睛看着地上的那个人,才看了一眼,一下子就瘫软在暗红的泥地里,喉咙里发出一声凄厉的喊声:“钟枣强!”
钟枣强的寡母王朝英知道独子出了事并未说一个字,只是茶饭一概不吃,送到公社卫生所吊了三天水。出殡那天,她一个人待在屋里。贵林看见她坐在厢房一角的蒲团上,闭着眼,似老僧入定,嘴里不住念叨,和着屋外的雨滴声。深灰的檐角上翘,而屋顶上是深到乌黑的一片片瓦檐。雨水从那檐角上一滴滴落下,滴在长廊的青石板上,又溅起,成了粉身碎骨的晶莹。
贵林站在门槛上呆看着奶奶,被母亲付春芳喊了去。她给他换上白麻衣,腰上系了根草绳,头上戴了白布帽子。帽子后面拖着根长长的布条,不时碰在泥地里,黑黑的一截坠在身后。他手里端着灵牌走在前面。上山的时候贵林觉得父亲就在旁边似的,牵着他走,他一路走得轻快,不像个才四岁的孩子。父亲葬的地方在青霞山的山崖边上,路不好走,山路泥泞,送葬的人群把路边刚开的水米花踩得东倒西歪,花儿一片片都倒在了黑泥地里。那天开始还下着毛毛雨,后来就停了,到了落葬的时候太阳将出未出,在乌云边上勾了条金边。华大叔说是个好兆头,你爹会保佑你呢。贵林不作声,往山下看,绿幽幽的稻田里一片片漆黑如墨的屋檐就是钟家庄。封棺的时候,付春芳眼睛肿成了桃子,却是一滴泪都没有了。
祖孙三代,孤儿寡母混混沌沌地过了一年。这一年贵林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公社汪书记家。付春芳每天拉着贵林站在书记家门口,央书记发放抚恤金。钟枣强是公社电工,那天修电路时天气不好,电线漏电。公社汪巴丹书记一开始还答应得好,后来就老是推说县里没钱下来,他也没办法。他眼睛有些斜,看着看着就斜到付春芳胸上去了。付春芳气得拉了贵林就回家。
到了第二年开春快到清明的一天,付春芳说要带贵林去镇上。贵林自父亲过世就没去过镇上了,心里高兴,晚上都睡不着了。他隐约听到母亲和奶奶在堂屋里说话,母亲似乎隐隐还在哭泣。母亲好像是提到抚恤金终于落实了,一个月有十多块钱。贵林记得母亲很久没有带他去汪书记家了。有一次,他看见母亲一个人从汪书记家那边的路头上走过来,低着头,脸上一丝笑也没有。
第二天母亲拉着他去镇上,他们沿着小渠走。小渠里的水是从水库里流下来的,下了几番春雨,溪水涨了几篙,但是依然清亮见底。贵林停住脚,细细地看,看到小小的只有拇指大的黑鱼贴着鹅卵石游。溪水一路哗哗前行,碰到石头,就成了银白。小渠沿着山一个弯又一个弯,他们也走了十几个弯,才远远看到五凤镇。
镇上沿街的一路都是小摊小贩。贵林站在那个糖画摊前就动不了脚了。画糖人的是个老汉,脸膛黑黑的,拢着手坐在小马凳上,看着贵林露出一丝笑:“细伢子来一个?” 小锅里流动的是金灿灿的麦芽糖,香气漫延到贵林的鼻尖。贵林看着付春芳,付春芳从衣兜里掏出一个透明的塑料袋,又从塑料袋里掏出一个五分硬币,递给老汉。老汉站了起来,伸手接过硬币,他的手和脸一般黑黝黝的。“伢子,你先转个东西。”老汉面前是个木质的圆形转盘,上面画着十二生肖。贵林开始转动转盘中间的木条,木条转过公鸡,转过龙,停在旁边的五点。贵林眼睛一直盯着转盘,看木条差点就停在龙那一格,心里直咬牙,怎么就差那么一点点!老汉拿了一个勺,从小锅里舀一勺糖,在锅子旁边一个白石板上飞快地点了五下,又拿了根竹签子,按在中间,等了一会儿,铲起来,递给贵林。贵林都要哭了。
“我给你一角钱,你给伢子做条龙吧。这伢子是属龙的。”付春芳说着,从塑料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毛票。老汉接了钱,又舀了一勺麦芽糖,画了条龙,递给贵林:“拿稳了啊。”贵林喜滋滋地看着,那条糖龙是透明的,阳光下更是透着亮黄和麦芽的芬芳。“你家伢子将来是要成人中龙凤呢。”老汉看了一眼贵林。付春芳叹了口气,拉着贵林继续往前走。
付春芳拉着贵林进了镇上唯一一家照相馆。上午的阳光还不强烈,从窗户缝隙里渗进来,软乎乎的,照相馆里每一个物件都像在打盹。照相的小伙子从三脚大架子上面的黑布后面探出头:“大姐笑一个。”付春芳就露出笑。“細伢子靠妈妈近一些,头不要歪,笑一下啊。好!” 他飞快地按了一下手里黑色的东西。贵林盯着那个东西看了半天,他还不知道那个就是快门。许多年后,他一次又一次拿出那帧黑白两寸照片看,那时的母亲还很年轻,母亲的手搭在他的肩上,他的头靠着母亲。那时的他还只有五岁,五岁的他并不知道那是他和母亲最后一张合影。
过了几天就是清明。祖孙三代去青霞山上给钟枣强上坟挂亲。山顶上风大,吹着天上的浮云动,吹着山下的钟家庄也在转。坟头已经长了草,付春芳把墓碑前面的杂草拔掉,露出“先父钟枣强之墓”几个暗红的大字。她摆了三个青瓷碗,斟满酒,又在前面摆了两根红烛和三根香点上。王朝英取出一叠厚厚的碑钱开始烧。贵林认得那钱,是母亲从镇上的铺子买的草纸,土黄色的一叠,奶奶这几天每天都坐在长廊上用木工锉打孔。付春芳叫贵林跪在地上磕头,自己也跪了下去。“枣强啊,你莫怪我。我就要走了,我原是要带着贵林走的,娘说你们钟家三代单传,这条根要留下来。”说着,眼泪一行行流下来。“妈要去哪里?”贵林心里不解,看了看付春芳,又看看王朝英。王朝英不说话,还在烧纸钱,黑色的纸灰被山风吹起,像黑蝴蝶一样在香火的迷烟中到处飞舞。王朝英拿袖子抹眼睛,不知道是不是纸灰进了她的眼。
母亲付春芳是一个星期之后走的。天才麻麻亮,贵林还在睡觉。她看着他熟睡的样子,眼泪又忍不住哗哗地流。王朝英说你走吧,别把娃吵醒了,就更动不了腿了。她狠了心抹着泪转身就走了。她出门没多久,贵林就醒过来,一转身看见母亲不在身边,就下了地。他跑到晒谷子的禾塘上,看到土路上的小三轮突突地开起来。他觉得母亲就坐在上面,突然发了狂似的沿着田埂跑了起来。他一路跑,一路喊着:“妈妈,妈妈!”哪里追得上?他追了一阵子,一屁股坐在田埂上,看着土路上的小三轮越来越小,车轮扬起的尘土在朝霞的光柱里旋转,沉淀,渐渐地没了踪影。
王朝英是个小脚女人,走路不利索,做事利索。她会做粽子,会做糍粑,还会纳鞋底。贵林觉得这个世界上好像没有她不会做的事。王朝英白天在家里编小辫子——用稻草秸秆编的小辫子。贵林蹲在地上看, 她的手法怎么可以这么快?“你要学吗?”王朝英问。贵林点头。王朝英找了个马凳,贵林坐在上面,从水盆里拿了三根浸泡了一夜的秸秆,一头打上结,一头就开始编,就跟编小辫子一样编。一根用完了,再拿一根,顺在一起再接着往下编。不到一个时辰,两个人面前就团了一堆织好的草辫子,长长的,卷成一团,放在里屋。
那时候的日子长,一天能编好多的草辫子。到了赶集的日子,王朝英把编好的小辫子装进麻袋,拿到镇上卖。编草帽的人就要这样的小辫子,他们拿回去,再裁短,一圈一圈就编出一顶一顶的草帽。王朝英的小辫子辫得扎实、匀称,编草帽的人看了货,很快就收了。
贵林从早上王朝英一出门就盼着她回来。下午的太阳照在檐角了,奶奶要回来了。贵林趴在草垛上看,看到土路上王朝英略微有点驼背的身影,就从草垛上飞快地爬下来,跑到路口去迎她。王朝英看见他,从麻袋里拿出一把五颜六色的水果糖。贵林高兴坏了,拣了一颗黄色的糖塞进嘴里,又拣了一颗红色的给王朝英。王朝英说:“奶奶不吃,这都是给贵林的,贵林辛勤劳动换来的。”王朝英总是不太笑的,贵林有些怕她,就不再说什么。
夏天的晚上,风从山谷吹过来,吹到禾塘上。禾塘的前面是条小溪,清浅见底,小溪的下面就是稻田,稻田里有蛙声,高高低低,此起彼伏的。天上的月亮不作声,月色那么浅,那么清,月光下的草垛像是镀了一层银,透着清气儿。王朝英躺在草垛下的竹椅上抽旱烟袋。她眯着眼,吸了一口,轻轻地吐出来。贵林看着那烟圈,伸出手去抓。“贵林,你也来一口?”王朝英问。她把旱烟袋递给贵林,贵林怯怯地拿过来,吸了一小口就呛着了。贵林一咳,王朝英就笑,笑得眼睛眯了起来。“小东西。” 她一边笑一边拍着贵林的背。贵林想,原来奶奶也有笑的时候。
王朝英抽完了一袋烟,躺在那摇着蒲扇。贵林抬头看天上。蓝黑的天上都是星星,多得数不过来,一颗一颗的,比荷叶上的水珠还亮。
“天上的星星真多啊。” 贵林说。
“有一颗是你爸爸呢。他在天上一直看着你呢。” 王朝英也抬起头。
“是吗?哪一颗?”
“就是西边角上那颗。他在天上会保佑你的。”王朝英指着一颗亮晶晶的星。
“我不要他在天上,我要他在地上。”贵林看着那颗星星。
王朝英不作声了,贵林也不作声了。夏天的夜里,风竟然有了丝凉意。
过年了。
除夕的夜里,两个人坐在柴火灶前烤糍粑,柴火把贵林的小脸烤得红红的。柴火太旺,王朝英就在旁边用三块石头架了个小灶,把白花花的糍粑放在上面烤,空气里散发出糯米的清香。糍粑慢慢变软变松,上面膨胀了起来,渐渐又变成金黄。王朝英拿铁夹子夹了,放在灶台上,预备等它凉了,拿给贵林吃。“可惜没有白糖。”王朝英说。可是贵林已经觉得很好吃了。
远处稀稀拉拉有人家放爆竹,在静静的夜里回响,更添了几分萧寂。贵林有些困了,迷迷糊糊聽见奶奶在耳边唱着小曲:
铁打铁,铜打铜,
打把剪刀送姐姐,
姐姐留我歇,
我不歇,我要回去学打铁,
打铁打到正月正,
家家门口挂红灯。
他躺在灶火前,眼睛慢慢地睁不开了。母亲和父亲进了门来,拉着他的手就往外走:“贵林,我们到镇上去。” 贵林从柴火前站了起来,高兴地一手牵一个,他们走过金灿灿的稻田,走过小渠上的青石板桥,往五凤镇的方向走。贵林抬头看到天上是一弯新月,在暗灰色的天空中发着太阳般黄亮的光泽,地上是如水的清亮,他有些弄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他们沿着小渠一路走,小渠里的水白闪闪的,还有鱼儿从水里跃出来,在空中翻了个跟斗,又掉到溪水里。他们一直走一直走,可是转了一道又一道弯,就是不见五凤镇,却看到了钟家庄黑漆漆的一片片瓦檐。咦,怎么那路是个圆圈吗?怎么又绕回来了!贵林正诧异,父亲母亲都不见了踪影,他难过极了,眼泪就流了下来。“爸爸,妈妈。”他喊了起来,周围却是什么都看不清,只有风吹着村口那棵白杨树,叶子沙沙作响,像秋雨,又像春蚕在咬噬着桑叶。
王朝英听见贵林在梦里喊爸爸妈妈,又见他眼角都是泪,长叹一声。灶里的柴火渐渐地就要烧尽了,只有微弱的火光在土灰里闪亮着,扎挣着。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贵林一早就去给新毛叔叔拜年。新毛算是他的远房亲戚,据说爷爷辈是堂兄弟。他从家后面的木门走出去,穿过黄色的土坯房之间窄窄的小道,又绕过天井里的打谷机,就到了新毛家的后院。后院里有一棵橘树和一棵桃树。橘树冬天并不落叶,墨绿色的叶子像是打了一层蜡,桃树却是光秃秃的,土灰色的枝桠像手掌一样展开,伸向同样灰蒙蒙的天空,像是融成了一片。两棵树并排站在那,一绿一灰,一荣一枯,却都是安安静静的。 新毛叔叔坐在凳子上看着院子,脚上盖了一床暗蓝色的被褥,被褥下面是个木制的四方小火盆,上面有个把手,可以提着走。
贵林从记事起,新毛叔叔就一直坐在那了。他得过小儿麻痹症,很小的时候就不能走路了。每天早上他哥哥把他从床上抱到凳子上,他就坐在那看着小院子,或是做一些活计。他腿不能动,但是手巧,会剪纸,会做装蝈蝈的小笼子。他肚子里更是装满了故事。贵林常来这个小院子,听新毛叔叔讲故事。新毛叔叔爱说鬼故事,贵林每次都吓得捂耳朵,可是下一次,又忍不住央求他讲。
贵林记得最清的是《翩翩》的故事。翩翩是个仙女,碰到进京赶考落第的书生。一介落魄书生,翩翩却给他做新衣裳,用芭蕉叶子做衬,天上的云朵抓一把下来做棉絮。翩翩手一比划,芭蕉和云朵就变成了舒舒服服的冬袄。可是,如果书生一说谎,衣服就又变回叶子了。新毛叔叔最后说:“看,小孩子可不能说谎啊。”贵林后来长大了,看到这个故事,才知道是《聊斋志异》里的, 而且新毛叔叔好多地方说错了,可是贵林还是喜欢他的版本,尤其是一说谎,衣服就变回叶子那一出。
“贵林来了。”新毛叔叔看见贵林走过来,脸上露出笑。贵林觉得他一生下来就是笑的,就好比他一生下来就坐在那。他好像也从来不大声说话,总是那么温和,就像小渠里的水,总是不急不徐地流。
“新毛叔叔,给你拜年。”贵林说,眼睛看了一下他前面的小桌子。桌子上没了往日那些竹片或是柳条,而是摆着一碟冬瓜糖和一碟瓜子。
“今天初一,不做活计了。你吃。” 新毛叔叔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 贵林拿了一根冬瓜糖,问他:“你每天都坐在这不闷吗?”
“每天走来走去也会闷的,习惯了就好。” 新毛叔叔又笑了,“会走的,不会走的,最后都得回到原地。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是圆的。”
“圆的?”贵林听得有些糊涂,他突然就想起那个画糖人的转盘,“什么都是圆的,就像一个转盘?”
“是啊,圆的,连时间都是圆的。” 新毛叔叔笑了,他这次笑得有些凄然,也有些诡秘。
贵林更糊涂了,他待了一阵就往家里走,只听见新毛叔叔在背后说:“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他心里有些发毛,回头看了一眼新毛叔叔。新毛叔叔坐在灰色的屋檐下,脸上的神情像水库里的水,深不见底。
元宵节那天早上,王朝英带贵林去镇上赶集。贵林从糖画摊子过的时候,看了一眼老汉,又看了一眼转盘,什么都没说。王朝英也没说什么,他们去買了些家用,又买了些糯米粉。贵林一天都不安心,熬到晚上,心里稍稍安定一些。晚上王朝英给贵林做了一碗元宵,没有馅的元宵。贵林吃了一个就不吃了。贵林记起父亲在的时候,常从供销社买桂花馅,包在元宵里,汤里还放红糖,吃起来满嘴都是香甜。这么寡淡的元宵,他吃不下。王朝英叹了口气,把他碗里剩下的几个元宵都吃了。 这之后没多久,她说要去洗个澡。她烧了一盆热水,倒在屋子里的圆木盆里,关上了门。
贵林在外面等了好一阵,也不见奶奶出来。他在门外喊了一声奶奶,没有回应。他有些诧异,又喊了一声,还是没有回应。贵林有些慌,“奶奶!”他声音很大,周围是一片沉寂。他推开门,奶奶坐在木盆里一动不动,头歪在一边。
“圆的,什么都是圆的。”贵林站在那,看着圆木盆里赤条条的奶奶,脑子里就想起了这句话,傻在那里。
新毛叔叔后来说:“你奶奶修得好,走得这么快。”
“可是她为什么扔下我不管?”贵林问。
“你不需要她管了。你自己能管好自己。”新毛说。贵林皱着眉头,望着远处黑黢黢的青霞山。奶奶和父亲都葬在那高山顶上。
贵林开始吃百家饭,钟家庄一户养他一个月,他住在哪家,他父亲那个月的抚恤金就归哪家。这个月轮到他在华大叔家吃饭,那天他听见华大叔在厨房抱怨:“这个月光吃素,没见一点肉。”华大妈看见贵林进来,忙朝他挤眼:“镇上闹猪瘟,谁还敢吃肉?” 华大叔也看见贵林进来了,生生地把后面一句话吞了下去。他是个怕老婆的,没再说什么。
贵林已经开始懂人事了,知道自己有饭吃就不错了,也不敢言语。只是他看见华大叔的大儿子,外号叫“鼻涕虫”的,每天背着个书包去山顶上的小学校上学,心里羡慕得很。有一回,他一个人跑到山顶上的学校,隔着窗棂,看到学生们手里的教科书封面上有两个“红领巾”站在鲜花丛里,那个民办女老师带着同学们念书:“毛主席永远活在我们心里。” 他心里有些发酸。山下就是钟家庄,快到夏天了,水稻开始抽穗了,绿油油的一片里有零星的几点黄。他爬到小学校后面一棵高高的枞树上,站在上面往下看。山风吹得树枝一颤一颤的,满山满眼的映山红,团团簇簇,整个山头都是红的。越过那一层层红云,他似乎都能看到山外面的世界了。他在想,绕着山路一道道弯就到了五凤镇,过了五凤镇外面又是什么呢?
贵林没想到他在华大叔家的最后一顿饭吃上了肉。华大叔家来了稀客,他远房的一个侄女和她的丈夫来附近探亲,顺道来看看他。他侄女叫李秀梅,那个穿军装的男人就是她丈夫吴辰刚。吴辰刚在大连当兵,李秀梅后来随军也去了大连。
“你们在北方过得惯吗?听说冬天只能吃大白菜啊。”华大妈问。
“还好,小菜是没有南方多,肉类倒是不缺,海鲜也多,毕竟是海滨城市。”李秀梅夹了一块回锅肉。
贵林坐在桌角,看到那碗回锅肉,忍不住也伸出了筷子,但看到华大妈使劲盯着他看,筷子就在空中拐了个弯,伸到了旁边的豆腐碗里。
“这伢子是谁?”李秀梅注意到了贵林。
“唉,可怜见的,是个孤儿,爹死了,娘改嫁到邻省,他奶奶几个月前又没了,也没有他娘的信,现在是吃百家饭。”华大叔说。
李秀梅看了看贵林,又看了看吴辰刚,吴辰刚也盯着贵林看。
“这孩子倒是长得清清爽爽的。”吴辰刚说,“吃肉,吃肉。”他夹了一筷子肉放在贵林碗里。贵林看着华大妈,华大妈也只好说:“吃啊。”他这才把肉往嘴里送。
那天他们夫妇两个和华大叔叽叽咕咕了好一阵。原来他们夫妇一直没有孩子,准备领养贵林。华大叔又跑去公社找汪书记商量了一回,汪书记说公社没意见。
李秀梅问贵林:“贵林,你愿意和我们去北方吗?”
贵林不作声。
“那个城市好着呢,靠着海,大海,你见过吗?”秀梅又问他。
贵林还是不作声。
“经常有肉吃呢,还有带鱼,炸得金黄的带鱼。” 吴辰刚说。
贵林抬起了头,问他:“可以念书吗?”
“当然,当然,大城市呢,有学校,有图书馆。”吴辰刚忙不迭地说。
“好。”贵林说了一个字。
李秀梅和吴辰刚都笑了。吴辰刚摸着他的头:“以后,你改个姓,就叫吴贵林了,好不好?”
贵林又不说话了,看着屋外的稻田和稻田后面一层一层的山。山是黛青色的底,映山红成了一层薄薄的淡红的雾气,缭绕着,晕染着那黛青。
贵林去和新毛叔叔告别,新毛叔叔拿了一张土黄的草纸,给他剪了一条龙。“贵林,你以后要成人中龙凤了。”他笑着把剪纸递给贵林。贵林拿起那条龙,阳光下,土黄色的一条龙,镂空的鳞片,似乎马上就要飞起来。不知怎么他就想起了糖画摊子的转盘。
第二天一大早,李秀梅和吴辰刚一人拉着贵林的一只手,走到村口的土路上。他们坐上了小三轮,小三轮卷起土灰,在土路上突突地往前行驶,土路一边是渐渐转黄的稻田,一边是小渠,清亮亮的,泛着光。天上是刚升出来的太阳,天气有些阴暗,云气缭绕在天上,太阳也失去了光泽,让人弄不清是太阳,还是月亮。开了一段土路,就是山路,山路一道又一道的弯,钟家庄的黑屋檐一会儿没了,一会儿又绕了出来。有一阵,贵林想,会不会像那个转盘一样又绕回到村里呢?但是钟家庄终于是愈来愈远了,渐渐地成了一根黑线,又慢慢地成了一个黑点。最后,连那个黑点也不见了,只是远远的一层又一层的山,黛青的山,像波涛一样绵延,仿佛下面暗藏着无数的漩涡,而在那暗涌之上,却有一层轻渺如烟的红,萦绕在山边,在天边。
责任编辑 刘鹏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