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中央
2018-03-21肖德林
肖德林
1
那年,縣城最大的事是通了环城公交车。同学小三的朋友小稳对我说,他给我送来一本老照片,我们一边翻一边感叹。
此前,县城再大,没有公交车,也就是个乡镇。有了这十几辆崭新的“神女”牌公交车就显出了城市的模样,不管干啥,县城人自豪地说,1路。
公交车只开了一路,但广播报纸上说,还要开2路、3路,不管如何,开出了1路就好,其他都会顺理成章地来。我和县城人一样,充满期待。我们都像发了神经一样来来回回地坐上公交车,熟悉的风景,显出了陌生的模样,是那种令人兴奋的陌生。我们那时候,真是热情洋溢呀,我们为县城的一点点变化而兴奋。
公交一开通,好像县城的变化就突然明显起来,角角落落都突然生出活力,充了气一样膨胀开来。我翻着这摞老照片,照片上的情景都立体地浮现出来,日子一个个从压扁的照片上爬起身子,活色生香地舒展开来。
当然,这些老照片后面的主角是小三。
小稳说,他这辈子过得……真快。
是的,在这些流水般逝去的岁月里,我几乎已经忘记了小三。
实际上,他曾经几乎是我在小城唯一的朋友。
我们县很潮湿,一年四季好像都泡在雨水里,出门离不开伞。小三是坚决不打伞的人,这样他就更有理由坐上1路公交。自行车他基本不骑了,手提着一只方方正正的黑包,从从容容地上公交车,当然有一段时间,他甚至是面带微笑的。他这只方方正正的黑包,应该叫箱子,里面放着他的宝贝,一台高级相机。小三是一个彻底的摄影爱好者,他用镜头寻找美,记录美,展示美,每天忙得不亦乐乎。公交车通了,他到我家来的次数明显增加,到我家是为了展示他镜头里的美图,边扒拉边解释,镜片后的眼睛因为兴奋大睁着,唾沫横飞,我不时地转头,躲避他随时而至的“钦点”。他拍摄的内容,绝大部分是花花草草。和千姿百态的飞鸟,它们在他的镜头下毫厘毕现,水嫩欲滴。这次,我发现了一堆美女照,这个,说实在的,我更感兴趣。
此时,我们都是单身汉。我们从这个县考出去,然后又回到这个县城,仍然一无所有,似乎应该能抓住什么的,小三说,三个字,不甘心!我们见识过大城市的繁华,再把我们的未来摆在这个偏僻的县城,想想都觉得惭愧。但是,我们也知道,我们要再挣扎着飞出这里,难!我和小三经常失望地骑着自行车在巴掌大的县城里转悠,我们常去的是两个地方,一个是电影院,一个是文化馆。那时,我是一个隐蔽的写作者,我看重这个身份,我在拥挤的房间里挥汗如雨地制造着文字的泡沫。我知道,它们也许终其一生也不能被刊登,但我依然每天为它们忧心忡忡。小三是知道我写作的人之一,他睁着迷糊的眼睛不解地问我,既然你知道它们是垃圾,为什么还要费心劳神地制造它们?它们全部是残疾人!我没有理他。他又接着说,你最起码得取个笔名,桃红柳绿什么的。我笑起来,说,这个鬼天气,连我的皮肤都长出霉斑了,明天头上长出的全部是青草。他不知道,我其实也为这些文字在毫无希望地寻找着出路。出路之一,是文化馆编印的一张小报,它出版后,经常在橱窗里展出。我骑着自行车,一个人在夜色下吞咽它上面的每一字,我多么希望我写的字能在上面挤出一块空地来,然而没有,我满怀着失望。但是下次还是去,灯光很暗,我像只苍蝇一样趴在上面。
这时候的街道是寂寞的,甚至连一只乱逛的猫也没有。我低头只能看到自己稀疏的影子,在苍凉地移动。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它不见了。我抬头一看,雾来了,无边无际的雾,路灯朦朦胧胧只剩下一点白,在深夜的大雾里,恐惧彻底攫取了我的心,我有哭的感觉。这时候,我掏出手机,拨了小三的电话,在这个八万人的县城里,他是我唯一可以随时打电话的人。
2
县城的周围都是河流,像玉带一样相互缠绕,县城有点名气的马路都在河边。
小三对摄影特别认真,近乎严苛,但除了照相,其他事情都很马虎,他的嘴里永远会冒出错别字,比如“心不在焉”,他永远会说“心不在马”,“饮鸩止渴”,他永远会说“阴鸠止渴”,还有“饿殍遍野”,他永远会说“饿俘遍野”,好像饿死的都是俘虏……不一而足。受他的影响,我嘴里蹦出的错别字也越来越多。他笑着原谅自己,就是那么个意思,我说的,你都懂……计较那些干啥?艺术,就讲究个意会,你懂吗?我说我不懂,这大好的文字,给你糟蹋得让人心疼,我们敬爱的语文老师该揪你的耳朵!
那时候我有许多的事情要做。我在一个工厂做机修工,我对这份工作充满怨恨,我从来没有热爱过这份工作,我想能到个文化单位,管管图书编编简报,总之,想着干笔杆子的事,憎恶扳子钳子起子。为此我不得不到一个机关去,我有一个熟人在那里当头,我想他一定能帮我。这样我经常坐上1路车,愁眉苦脸地期待能见上熟人一面。我们县城小,办事都要找熟人,没有熟人办不成事。这个道理,我懂。熟人很忙,几乎没有接待我的时间,我会经常在那座外观威严的房子里走来走去,走得一本正经,避免被忠于职守的保安赶跑。有时候,我装成办事人员走过熟人的办公室,却越来越没有勇气看他,自卑的想缩成一只猫。我安慰自己,我又来过了,心里就有了某种依靠,虽然我知道希望是如此渺茫。
小三是看不起我这个行为的。他说,你死乞白赖地去央求人家给你调整工作,不如去编本作文书,发挥你的特长,给小孩讲作文,一定也活得很滋润。
我对小三的建议是不屑的,我们从乡村考上大学,容易吗?叫我去当个个体户,心里不甘。所以这方面的话题,我们后来基本不触及。我们一起坐1路车,默默无语地分手,有时像两个素不相识的人。我上我的行政大楼,他背着看上去沉重的照相包,去寻找诗情画意。
小三经常乘车,是有收获的。
最大的收获是他经常能拍到公交车售票员,后来卖票的都认识他了,好像公交车成了他家的。当然司机也拍,乘客也拍,但远没有拍漂亮公交车售票员的兴趣大。在他给我展示的照片里,很快聚焦在一个美眉身上,她叫小妖。
小妖确实是个美女子,是县城里梅雨浸润出来的皮肤,薄得发亮。
小三对县城也有不满。县城电线杆正一根根被挖倒,电线将埋藏在地下,像血管被揿进皮肤。没有了它们,街道突然宽阔起来,但是少了这些街道上的列兵,小三感到很失落,照片里的街景显出了苍白。小三说,县城的味道没有了。我跟他的感觉恰恰相反,没有了这些密密麻麻的电杆,倒显出城市的宽阔来,至于他那些照片,我倒觉得没有那么重要。
小三张口闭口艺术,其实他只是个翻砂工。整天把红彤彤的铁水倒进砂模,腾起的白烟呛得他睁不开眼。那时候,摄影是个时髦的爱好,他是一个赶时髦的人。他说他玩的东西多,什么新鲜玩什么,时尚的气息不时从他身上溢出。他的厂靠在江边,岸上是我们县城特别有名的一条大道,小三笑意暖暖地说,那叫爱情路。
他的相机里记录了这条大道的春夏秋冬。
你为什么不拍照?或者干脆搓麻将呢?你听麻将声快把县城淹没了。小三竖起耳朵,作倾听状,然后哈哈笑了,露出一嘴的黑牙。他说,摸着牌,有……有一种肉感,肉感你懂么?我不屑地看了他一眼。实际上,在这個县城,他和我一样,都是奢侈地想拽着自己的头发飞起来的人。他时常问我,你为什么还写那些东西?这些心灵鸡汤是毒汤你知道么,它会毒死人!你看你脸色这样差,跟个绿眼鬼似的,如果你写的东西,能把我看哭,也许可以……我笑笑,心里不屑,我写不哭你这个铁石心肠的人,夏虫不可语冰。但是我不能这样说。我说,不写我得闷死。我那段时间过得很糟糕,不仅为那位熟人能不能帮我调动工作发愁,更为这些自认为激情满怀的文字的命运担忧,我悲哀地预测它们都将永远地在我的草稿本上埋葬,满纸是它们的尸骨。我等着熟人的电话,也等着投稿的结果,每天烦躁不安,无所适从。它们最终都令我失望。我既等不到熟人的电话,也等不到稿件被刊用的消息。手机哑巴了,吐不出半个字。我很佩服卡夫卡把格里高尔变成一只甲虫,我们何尝不是在甲壳里生活,驮着我们在县城游弋的1路车不也是一只钢铁的壳?它驮着我们看风景,但是它永远走不出它的轨迹。唉,我发现整个县城就是一只大甲虫壳。
我和小三有一段时间突然疏远了,交往也淡了,我知道我在县城更孤独了,自行车的影子成了我唯一的伙伴。我不断在文化馆和熟人的行政大楼间穿梭,但是我每次都是失望而归。离开县城,成了我唯一的愿望。我时常看云,它们自由地徜徉,无垠的天空是它们的家。
我幻想自己能变成一朵四处飘荡的云。
3
有天傍晚小三兴奋地找到我,谈了一个想法。他说,我要把小妖策划成明星!我对他这个策划很是疑惑。我们这个弹丸小城能策划出明星?小三的小眼睛在镜片后熠熠闪光,我怀疑那后面藏着一双猫眼。你知道现在是什么世界了?不要老是小城的思维。世界已经公平了,再没有上上下下的关系,省城能做的事,县城一样能做,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被他说得有点尴尬,不太愿意理他,只是睁眼等他吐出答案。
网络时代来了!
他说得唾沫横飞,好像互联网是他家的亲戚。
现在,我需要你给我一段文字,要精确,要有激情,要打动人心,你懂么?要一下子让人记住,现在注意力就是生产力,被人关注了,就什么都有了。粉丝,我们要的是粉丝,巨量!小三重重地甩一下手,柔软的头发乱颤,有音乐指挥家的豪情。
说实在的,挺动人!
我不得不把自己从失败的情绪中捞出来,为他写狗屁文案。他举着他的相机,手指一张张地从小妖的照片上划过,仿佛把小妖的身体摸了个遍。
小妖在阳光下露出甜美的笑,笑靥如飞。
小妖捧着票夹子卖票,笑容可掬。
小妖在扫地,显得很失落,落寞。
小妖在发呆,眼神迷离……
我问,小妖美吗?
美。
美到什么程度呢?
小三犹豫着开不了口。
那你感动的是什么?
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在公交车上卖票,你知道,现在公交公司都是亏损企业,她再努力,再吃苦有什么用呢,你说。
这就对了,你找准感觉了,你为她不值,对么?
小三擂了我一拳。脸上有明显羞涩的微笑,我现在心里把她当妹妹看的,你知道……
我一拍大腿,就叫她妹妹,公交妹妹。
小三乜我一眼说,你说到我心里去了,就是那个感觉。我们现在就去坐她的车,1路!
我说,你坐鬼的车,现在外面黑得锅灰一样。
因为三线落地,街头本来就昏暗的路灯又熄灭了几盏。他的小妖妹妹早就回家睡觉了。但愿她能做一个好梦。小三亲亲镜头,长发很有力地甩动,我说你的期待绝对不像表达的那样单纯。
县城人对1路车也是有抱怨的,由于乘坐的人太多,座位不久就脏了。但是,小妖这辆车很干净,这源于她的勤劳。她的车厢里不仅准备了地图、针线包,还种植了许多盆鲜花,吊着,它们包围着她,不时地舞蹈,小妖和那些花一起在车厢的颠簸里盛开。
小妖对小三点点头,似乎没有表现出小三跟我说的那样热情,我为小三感到一丝尴尬,小三顾不得这些,镜头不时举起来对着小妖,车厢里全是人,脚边还有各种各样的箩筐、蛇皮袋,箩筐里还有嘎嘎叫的大白鹅或者乱叫的大母鸡,各种难闻的气味搅和在一起。小三不断地踩着别人的脚或者白鹅的脚,引起抱怨。小妖似乎不知道这些,态度谦和地卖票,偶尔坐在花丛中发一下呆。小三热情洋溢地在车厢里移动,摁着快门。他说今天小妖又换了一身新衣服,她总是在不断地换新衣,这种黑底白点的裙子,我喜欢。他说。她是一个在什么地方都能活出诗意的人,而我把一切有诗意的地方都活成了黑暗,小三又说。
小三拖着我,在小妖的车上坐了几个来回,一批批乘客上上下下,我怀疑,半城人都和我们打了照面。
4
小妖竟然红了,除了小三,全县城人都没有想到。
小妖在网络上汹涌澎湃,并有了一个响亮的名字:公交妹妹。小三很得意,我也高兴,我为小妖写的词有煽风点火的作用。这一组图片在微博上的点击量上千万,我们根本不敢相信有这么多根手指善意地摁向了我们的县城,摁向小巧的小妖。小三说,越多越好!小三甚至幸福地说,他要做小妖的经纪人,替她打点随时而至的问候。他担心的是小妖不肯。
为表示自己是个真正的艺术家,小三扎起了小辫。这在我们县城是惊世骇俗的,几乎所有的人都对他的小辫表现出了厌恶,但是小三不管,他认为只有他有资格扎小辫,谁敢说小妖不是他捧红的?虽然他满口跑错别字。
坐小妖1路车的更多了,他们都用探寻的眼光兴奋地看她。不管愿意不愿意,小妖一下子认识了许多人,当然她后来对我们说,那些人都是空气,我只不过认识了许多头衔,它们叮叮 碰撞,只觉得眼花缭乱。小妖的车还没有动,已经有无数双脚填满了车厢里的每一条缝隙,小妖无法卖票,搭档的驾驶员急得满头大汗,看着外面蜂拥而至的年轻人,他们兴奋地呼喊公交妹妹,妹妹……驾驶员无法关门,车子动不了。
小稳说,对这个我印象非常深,那时候,公交妹妹已经家喻户晓,是我们的梦中情人,不,是半个县城男人的梦中人。小稳现在已经秃顶,戴着眼镜,他说,自从小三离开我们那天他就戴上了墨镜,起初是因为哭红了眼睛。
小三的离去是猝不及防的。
生命如此脆弱,生與死也就是一口气,但是有这一口气撑着,就要焦灼、挣扎,好像这才是这口气的意义。
我翻看着这些县城的老照片,它们固定了我们在县城的岁月,那些面庞是那么年轻,我怀疑,那根本不是我们的脸。这时一个声音说,你看,你看,小三的脸——
小三最后的脸,我没有看到。虽然有点惊悚,心里还是想看的。这个钢铁厂,他们的心肠和他们造出的钢铁一样硬。小三是溺死的,地点在他钟情的爱情路引江河里。他们说,他是自己下河游泳,抽筋死的。他的尸体是用那种硕大的挠钩从河里捞起来的,我们不知道那个无情的铁钩捞住了什么地方,那么深的水,他的尸体应该被捞烂了!我想想就揪心地疼。我们强烈要求看他的尸体,尸体早在殡仪馆冻着,没人让我们看。我们去厂里找总经理,我在文化馆的橱窗里看过他的照片,知道他是一个有头有脸的企业家,但是没人告诉我们哪一间是他的办公室,询问的结果是总经理出差了,去美国,长差。我们说,你家总经理再不出来,我们封你们的厂门。保卫科的那个胖子嘿嘿地赔着笑,他根本不把我们的话当回事,他到我们这里来唯一的表情就是笑,眼睛笑得陷进肉里,成了一条缝,但是我看到他满脸的牙齿。
我问小稳,小三是怎么死的?他是一个人下河游泳吗?小稳回避着我的眼光,他是唯一给我们通风报信的人。他只能偷偷在下班时影子一样溜进我们的房间,他刚从烧得透红的铁水炉子边溜来,鼻尖和眼窝里还残存着黑色的煤渣,我知道,他是冒着被开除的危险给我们通风报信的,有这样侠肝义胆的朋友,我真为小三高兴。其实对我和小三的父母来说,闹腾一下,仿佛是排解我们心中的悲伤。但是现在没有一个负责人出面来解决,我们心中突然充满了怒火,他是一个普通工人,但是他在上班时间死了,对我们来说,你们管理上总有点责任吧?自己的职工死了,不管他怎么死的,出于同情,难道总经理或者副总经理出面安慰都不行吗?
我们要的也许就是一个安慰,在县城,他父母需要这个面子。
保卫科的胖子说,人死不能复生,当时我们看他是个大学生,才收下来,其实我们这个企业……也不是太缺……
这句话说完,小三的父母沉默了。因为他们知道小三进这个企业是不容易的,他们一家到处磕头作揖,才勉强收下来,反过来说,如果不收小三,他的生死跟他们就没有关系,这不是好人不能做么?小三父母心里上过不去的是这个“好人坎”。过不了这个坎,是因为他们还不想和他们撕破脸面。在县城,脸面比什么都重要。
面皮就是一块巨大的铁皮,阻碍着我们和总经理见面,我们觉得哪怕总经理接见我们一下,说两句宽慰老人的话,我想对他们也许是极大的安慰。问题是,总经理太忙,他现在在美国。他也许不知道有小三这样一个人,天天抬着血红的铁水,满头大汗地在生产线上奔波。在这家厂,也许小三就是一只蚂蚁。我对胖子说,你告诉我,总经理真的出差了吗?求你告诉我!
胖子嗫嚅着嘴巴吐出两个带着寒光的字,……是的!
我说,狗屁!
我泪流满面,什么也看不清,面前的胖子突然矮成一条面目模糊的狗。我不愿意和一条狗说话。我冲出了宾馆的房间,异常酷热的阳光,发出唧唧刺耳的怪声,恨不得一下子把我击倒。
我一个人到了小三出事的河坎边,这里除了还有一条异常的水渍,几根被折断的河草,几乎没有其它任何痕迹。我坐在水边发呆,我真想水里能藏着一个龙宫,小三能在那里藏着,但是冷冰冰的事实是小三正在殡仪馆里冰冻着,我们连面都见不上。
我躺在河坎里,心里感叹小三这次是彻底调了工作,从阳间调到阴间去了。对面是县城最长的大虹桥,它有七个大桥孔,像白痴似的空洞无物,人流和车辆,它们蠕动着,匆匆赶路,我突然看见1路公交车,缓慢驶过。一个很好的角度,小三就是经常在这里目睹着它一趟趟来来回回,然后对着快速流动的河水发呆?公交妹妹也许会伸出手臂招呼他,他通过玻璃窗也能看到她?
5
在1路公交车上,已经看不到小妖的身影,她种的那些花儿草的,还一个劲地在车厢里晃荡,但是花下的人已经换了,这些花草就少了许多妩媚。公交车驾驶员的脾气也突然火爆起来,不断与乘客发生冲突,但是大多数人只能忍气吞声,因为找不到公交妹妹,希望从他嘴里撬得一点消息。当然,也有不服气的,他们对1路车美好的印象变成了汹涌的投诉。公交妹妹不知道这些,她不断地在全国飞来飞去,接受各种采访,不断在不同城市的电视报纸上笑着,变换着不同发型,穿着不同的时装,她真的成了一颗明星了。终于,小妖到香港凤凰电视台做了节目。香港呀——县城的人都自豪地嚷,似乎上香港电视的是他们一样。县城人感叹,丑小鸭变成白天鹅的故事就发生在我们身边,她越飞越高,县城已经容纳不了她了,她正从铁壳似的公交车上脱壳而去。
小三的尸体还在殡仪馆冻成冰块,他一定死不瞑目。事情到了这一步,我和小稳决定去拜访公交妹妹。我们像绝大部分县城人一样,只是隔着玻璃看她,实际上对她一无所知。
如我们所料,车上根本没有她,我们的心里空落落的,下了车,司机无情地关上了门,我们失望地看着它扬长而去,感到什么被摘去了。
我们走进了一条很逼仄的胡同,胡同里弥漫着狗尿猫尿和炒菜的油香,它们混合在一起,令人窒息。胡同里很暗,墙上潮乎乎的,青苔在各个角落里滋生暗长,趴着一些黑乎乎的虫子,小稳说那是蜗牛。路灯眼睛是红的,我们的鼻子不时要碰到那些白色的灯杆,好在不在大马路上,免去了被“落地”的命运。我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小妖。这时候我们一群人已经失去了主意。那个总经理还是不肯露面,对方说,这是个意外,按道理,厂里是不要负责的。为这句貌似有道理但是毫无人性的话,我们也不能轻易答应把小三送进烟囱。我没头苍蝇似的在县城里转,我甚至去找过我的熟人,希望他能出面干涉此事,最起码能给小三两个满头银发的父母多一点补偿,但是,他说他跟这个厂不熟。能不能搬出个重量级人物来帮我们讲话,说实在的,已经关系到小三一家和我们在县城的面子。
我们无路可走,我想小妖也许有办法,她已经是网络红人,在网络上应者云集。小三捧红了她,她现在来为小三鸣冤,是应该的。
我们打听到小妖的家,没有费什么大事,她是名人,我们在公交车上稍微问了一下,就有了答案。小妖家很普通,刺鼻的煤炭味。伴随着咳嗽声,一位老太接待了我们,她说她是小妖的外婆。她很警觉地看着我们,在她的审视下,我们明显慌乱起来。外婆说,今天怎么是两个人,不是和你说了吗,小妖不在,不知疯到哪里去了……她不断地擦鞋子,地上有五六双高跟女鞋,我们以为是小妖的,但是颜色和款式明显老旧。她不理我们,嘴里唠叨,这是什么破天气,到处发霉,到处是霉斑……她甚至不看鞋子,手上熟练地擦着,它们随时准备着,被穿着出门。
真的只有一个办法了,我们去厂门口拉白布!我狠狠地啐了唾沫,对小稳说。
一丝慌张掠过小稳的眼睛,我对他的胆怯心里不快,我需要一个人,能拍着胸脯,把那个铁石心肠的总经理拍出来。
但是小三的父亲勾着脑袋,悲伤地否定了我的拉白布行为,他眼中的血丝在颤抖,他说,二瓜,我知道你和小三好,你已经尽力了,我……不想把你扯进这件事里。小三走了,你还要前途,我不能毁了你……你忙去吧,过两天,我就会让小三入土为安,我不能为那个屁面子,让我娃在那里……受冻……那里多孤单呀……
小三父亲再也说不下去,一双粗黑的大手蒙住了脸。我默默地转身,是的,我耽误了太多工时,车间主任已经在电话里发了火,我把电话远远举离了耳朵,他的一句话我记住了:三分帮忙真帮忙,七分帮忙帮倒忙。我看到保卫科的胖子如释重负,他搭上我的肩,揣给我一包好烟,我像甩一条蚂蝗一样,狠狠地摔在地上。
他尴尬地笑着,我心里有了一点快意。
6
我翻看着老照片,看到引江河的水波光粼粼,想起过去的岁月仿佛就是一场梦。我的那个厂终于倒闭,我寄予厚望的熟人,对我的处境爱莫能助。小稳告诉我那条河已经填掉了,县城要发展,县城已经彻底变了,不是我们记忆的模样,后来我看到满城旋转的公交车,估计已经开出了10路公交车,想起公交妹妹,不无遗憾地对小稳说,不知道公交妹妹现在怎么样了……
小稳笑了一下说,我有时候,倒羡慕起小三。其实小妖出现在了小三的葬礼上,戴着墨镜,白皙的面孔,流动着哀伤。我看着那烟囱的青烟对她说,小三踏着那些云彩升天了。小妖没有理我,在整个葬礼上,小妖像一株沉默的黑玫瑰,但是我想事情绝没有这么简单,她和小三。
我迷惑起来,我不知道我自己为什么没有出现在葬礼上。
小稳说,你那时候在考试,到处去考试,希望通过那些白花花的卷子离开县城。
我想起来了,我那时候希望那些卷子成为一张张会飞的毛毯,把我带走,竟然没有时间参加小三的葬礼。而我终于在那场考试中远离了县城。实际上,除了能表达哀伤,我在小三溺水死亡这件事上,基本无能为力。真正起作用的是小妖,小稳说,小妖终于在网上发了一条微博,她是名人,这条微博引起了强烈关注,小妖在微博上说:向摄影师致敬,向一切不屑与歧视宣战!
钢铁厂的领导立即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到处找公交妹妹,请求她删帖,请求她出面平息网友汹涌的问责。
小三的父母不知道事情何以变得如此顺溜,总经理来到了旅馆,总经理说了很多宽慰的话。这实在超出了他们的逻辑, 他们还没有学会上网,他们感动得跪地唏嘘。现在小稳逢年过节都会带上礼品,去看望小三的父母,他的父母也逐步走出了阴影。
他们现在很好,摆了一个水果摊,可以自己养活自己。
我有点惭愧地说,难得你的义气。
离开县城后,我很少回去,虽然它时常出现在我梦里,有时候搅得我一夜睡不好。
我说,公交妹妹有消息吗?
小稳叹口气说,她病了!
小稳指了指脑袋。
我站起来说,你胡说!
我心里一动,那是疼。
小稳无奈地把手放在嘴唇上说,我现在想起来,她家似乎都有点神叨的,她外婆整天在擦鞋,我后来知道,那不是小妖的鞋,那是她妈妈的。她妈妈也是一个公交售票员,个体的中巴车,你知道,在1路公交车没有开通前,满城个体中巴车。人太多,她妈妈没有注意,车门被挤裂,她妈妈摔了下去,喋血街头。她外婆从来不相信女儿已经离去,天天把她妈的鞋擦得干干净净,因为售票员时间紧,都是要起早赶黑的,他外婆每天要给她擦好鞋。
我叹口气说,怪不得,小妖看上去有点忧郁,这忧郁的气质成就了她的走红,小三是有眼光的。
小稳推推眼镜架,脸上有一点悲切。我接着问,小妖为什么病了?
你不知道,网络的力量是无穷的,但如疾风暴雨很快就过去了,小妖也被遗忘,没有人告诉她真实的状况。她后来就像一团火,谁碰到,灼伤谁。她成了县城的网络曝光的能手,但是那些被她曝光的人说她疯了。她很快成了网络消费品,越来越没人理她。由于旷工和事假太多,严重影响了单位的工作,单位也待不了……网络上,新的热潮,每时每刻都在制造。她是网络的泡沫,注定要被蒸发,这是她的宿命……我到她家去,她在窗口数飞机,冬天每晚七点钟,西边最亮的一颗星的边沿,都有一架飞机贴着飞过,几乎从来没有爽约。每次看到,她都会立即收拾行李,说赶飞机。她不知道从哪里认定那一架飞机是飞香港的。她天天在阳台上候机,她活着,仿佛就为了这趟每天飞过的航班。
是的,当年她飞到香港是轰动县城的大事。我说,小三把她推上了一个不属于她的舞台,他害了她。
我抬头看看小稳,真的已经不年轻了,谢了顶,剩下的头发已经花白,胡茬很重,瘦削的脸透着沧桑。我们都已经不再年轻,想想年轻时候的事,很遥远,很朦胧,很值得怀疑。
小稳沉默了好一会说,不,他没有害人,如果他活着,也许小妖就不會这样。他是一个好人,他救了我,我不能再隐瞒了,我不能总在忏悔中生活,我已经快被压死了。我今天来找你,就是想告诉你,因为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他下水是为救我。
小稳指着最后一张照片,看,那是我。我看到照片上的引江河,一个朦胧的游泳的身影,他一条手臂高扬。
这个人是我。我也经常在河坎里看小妖的公交车,我想着小妖的一笑一颦,有一天我游到水中央,高高扬起手,我想小妖一定能看到我,一定会展颜一笑。但是我突然抽筋了,河中央的水很凉,你知道的。我喊了一声,小三救我!我知道他就在河坎里忙着拍照,后来就是白花花的世界……我后来感到身体被重重一托,腿也不抽了,等我匆忙游到岸边,明白过来的时候,早已经没有了小三的影子……我才想到他是一个热身子,水中央暗流汹涌……小三救了我,自己永远葬身河底。我逃跑了,我撒了谎,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个意外。……这个事情太大,我一直不敢承认……你们越跟厂里闹,我罪恶感越大,越不敢承认……我背负着他的命活着……我是个……唉……
小稳号啕大哭。
我能理解,那个时候,全县城的青年男人都在梦里恋着小妖。
哭完,小稳摘下眼镜,擦干眼泪说,你爱写字,你给我把这事写出来,我心里会好受一点。
顿了一下,他又不好意思地对我说,就在我发现小妖数飞机的那个瞬间,我突然决定,我来照顾她。现在她是我的女友,我们要结婚了。
我说我已经猜到了。
我看到小稳的脸上,因为激动而潮红。我想天堂里的小三一定也看到了。
责任编辑 许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