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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雕刻

2018-03-21诗篱

清明 2018年2期
关键词:老谢刻刀前妻

诗篱

俄觉山脚下原来是个小镇。五年前的夏天清五来时,住在小镇蝶飞宾馆的三○三房间,吃正宗俄觉小镇的特色菜,喝冷冽的清泉酒,一口烈一口寒。

那一年清五正待补正职位置,从县委秘书跳到副局长做了七八年,难得这一次正职空缺,没有什么大的敌手能与他平分秋色。领导已经找他谈过话,如果没有意外,也就剩走一次象征性的流程。

但意外总是有的。那几天流程的日期也已经定下来,只等下一次常委会宣布。领导忽然透露给他一个消息:情况有变,出现一个叫汪达飞的人。而那时候,他刚答应带儿子去大山里写生。这是他很早应允儿子的,考上一中的“礼物”——儿子成绩下来了,安州一中。

清五跟儿子商量:

要不……延后些日子?

儿子没说话。清五想,也许黄晓媛可以陪,她这几年和清五确立关系后,挂职一个企业的副总,基本没什么事。但他没让她陪同——黄晓媛比他小十岁,儿子是个初中生,他们都很年轻,碰到一起,难免会磕掉彼此一些瓷片,留下遗憾。何况,儿子也不会同意,像天下大部分继子与继母的关系一样,他们之间,清清冷冷。清五便打电话给前妻。但前妻说,正在孕期。

其实儿子可能早就准备好了。他知道的时候,儿子已经收拾了行李,跟几个同学在路上了。儿子发了条短信给他:去俄觉山了,勿念!

俄觉山离家将近一千里。清五想,儿子怎么去那么远的地方?离安州一百里外,就有山的。后来他去俄觉山顶,发现那儿终年蓊蓊郁郁,没有冬秋,确实是个写生的好地方。

听说儿子是为了摘一朵白色的花。清五跟那里负责接待死者家属的工作人员爬上山顶,站在那个简易的护栏边。

他就是够那朵花掉下去的。

清五看那朵花,只剩下一个灰色的蔫草团。

您的孩子和他的同学没有跟团,是散客,可能找不到负责的人。我们这里都立了牌子,提醒游客不要到这里。虽然这里风光很美,但实在很危险,我们也不敢上来呢……

清五下山,跟工作人员来到儿子的住处,蝶飞宾馆三○三室。床上的衣物用品像主人刚刚出门那样,凌乱地随手放在那里;枕头边有个啃过的苹果。清五拿起苹果,放在嘴里啃了一口,又啃了一口,慢慢吃完。

你们都回吧。清五对另外几个噤在一边的孩子和家长说。

儿子没有尸体。俄觉山风景胜地,很多地方保持着自然斧钺,除了几条官方开凿的羊肠小道,就是许多山民上山采果时凿的简易道。儿子下坠的地方是幽谷,太深,除了植物,连飞鸟也去得艰难。俄觉山消防队多次冒险用绳索攀崖进入深谷,地毯式搜寻,一无所获。

野兽是没有的,多年来都没有发现,但是谁知道呢……那里太深了,滚一块石头下去也要好久才听到声响呢。一个姓谢的眉头蹙成“川”字的工作人员叹息。

清五脑海里都是儿子在冰冷的谷底某处等着救援的画面。

那么,消防队,再等几天?

先生,对您儿子的意外我们很难过……但已经第十天了,如果要求赔偿……其实也看不到尸首,只是失踪,针对失踪这一点,景区可以……

他有没有欠费?

您说什么?

他有没有欠入住宾馆的费用?

哦哦,这里都是先交押金的,您可以去吧台查一查,可能还有剩余,他们才住两天。

清五去吧台,拿儿子这两天的餐费单。

他喝酒了吗?

是的,先生!脸上生了雀斑的女孩警惕地看着清五说,但所有来俄觉山的人都要喝的,是我们当地产的清泉酒,冷冽解暑,度数很低,不会因为酒出问题的,这里的小孩子和老人都爱喝……

我是说,给我来两瓶吧,还有这几样菜。

又一个星期后,清五收拾行李回安州。儿子只有一个小箱子,轻飘飘的,像空的。

五年后,俄觉小镇已经变成了一座城。这期间的每年,清五都来。在儿子的祭日,来住几天,住三○三室,吃特色菜喝清泉酒,然后爬山,累到自己倒下就睡着的程度,还不忘每晚拿个苹果咬一口,放在枕边,第二天早上起来一口一口吃完。

三○三的布置和宾馆外面的装潢一样换了新貌,但蝶飞宾馆每年来帮他接行李的还是那个雀斑女孩。她帮清五把行李送到房间。

先生,您这次来是常住吗?这么多行李……

是啊,你知道这里有靠山的简便房出租吗?

有的,您要是愿意,我帮您看看。

清五点头,然后在窗前坐下。窗外的小镇变大了,但山还是那样。

而世事却不能如山。

比如清五的爱好,雕刻。小时候捏泥巴,后来泥巴落伍了,石头和朽木根都给他做了材料。那时父亲还很宠他,给他买各式刻刀、凿、锤、刨。但长大后清五彻底丢了刻刀,埋头仕途,也因为父亲。父亲是个“三朝元老”,跟乡里的三任乡长做会计兼谋事,最后却被一笔早年财务款项的去向陷害了,替第一任乡长顶了罪。那时正逢八三年,摸一下女人屁股也可能被抓起来判刑。父亲坐了八年牢,出来后,家徒四壁。清五那时和儿子现在的年龄相仿,刚初中毕业。父亲喘着气将清五所有的作品都摔了个稀巴烂,要清五放弃美术中专:

烂石头、破木头有什么用?上高中,继续上,老子吃糠咽菜供着你,读大学,将来做大官,给老子出头……

清五暗暗抗争,躺在床上不吃饭只睡觉。但父亲在狱内煎熬成废墟一样的身体制止了他,他终究弃了中专,去上高中,吃咸菜馒头考了一所不错的大学。回到安州,进了政府机关做了个办事员。之后遇见赏识他的副县长,将他调到身边做秘书。再之后,结婚,生子,日子安静又充满等待。雕刻的喜好,如一只遗落的香囊,被野草般的忙碌掩埋了。

从政的生涯也充满变数,因为弥漫着婚姻和情感的意外。

那时清五被领导相中,做了秘书。领导给他介绍了一个漂亮文静的女教师。女教师眉眼清秀,像一池清水,春碧秋澄。然后他结了婚,有了儿子。但从儿子出世后,婚姻出现了分水岭,前妻变了,那池清水氤出迷雾,云山雾绕让清五迷茫。之后又是一个急转——领导调进市里,前妻也紧跟着调进了市中。但还好,这个“急转”并不全是“而下”,新来的縣长第一次看见清五,就相中他的那份沉默稳重,没有嫌弃他是上任的朝臣,而将他这个遗孤式的秘书重新要过去带在身边。儿子九岁时,县长离开,很仁义地将他放到县直机关副局的位置。就在这前夜,清五将妻子变成了前妻。前妻平静地接受了——不要孩子,净身出户。清五也没告诉家里任何人——父亲已经带着荒凉与不甘的眼神离世——当年那个让父亲替罪的乡长也早已过世,父亲没等到清五做上大官替他出头;而除了父亲,三个姐姐多年前已经有了各自的家庭,有的都做了奶奶;母亲也在父亲走后的第二年驾鹤西去。

之后,副局长清五便认识了他办差时经常碰面的宾馆领班,颇懂男人心思的黄晓媛,并且,开始交往。

在一条很窄的巷子里,清五租下了一座小院子。是雀斑女孩叔叔家的,租金也不算便宜,一年八千。

抬头就可以望见山哩,许多像您这样大城市里的有钱人都来这里!房子抢手,这里空气好,有山泉,我们俄觉山哪,要什么都有的,还都是环保的,可以延年益寿……

女孩叔叔很贫,清五付了钱,便关上院门。这里是他的家了,他想,但他对这里,怎么还是那么心怀敌意呢?

他站在院子里,望着远处的俄觉山,五年了,他竟然从来都没梦见过儿子。

那个正职的位置,最后还是擦肩而过。而清五却意地外顶了一个二级局的正职,前任是因为突发脑溢血,抢救过来却半身不遂,为他挪了个位置。那个叫汪达飞的,清五后来查过他的履历,和父亲替罪的乡长没有任何关系,似乎是从市里空降来的。

官场明升暗降的手法很多,最好的就是如雕刻那样,按雕者需要,先找出材料最大的无法回避的缺憾,以此生发改造,最终造出一件连缺憾也十分完美的雕塑来。但新办公室里的清五不再像从前那样兢兢业业,他常常走神:冰冷的崖下,儿子离开的那个时刻,该是多么无助啊!儿子失踪了,是去哪儿了呢?这么久,如果活着,该回来了吧!他想,还是不要再欺骗自己,儿子已经不在了,这样在心里也可以为儿子完成一种仪式,让他去得安心。只是,这是不是意外呢?那个脑溢血的前任,那个瞬间,也应该是悲凉的吧……希望他也只是个意外,就像儿子的死一样。

清五不再计较职位的虚实关系,他厌恶一切事务,沉浸在回忆里。儿子很懂事,有着成人的执拗,成绩很好,极爱绘画。这就像自己,雕刻与绘画本来就是一个行当。小时候自己也是喜欢绘画的,每次雕刻前先要画个素样。但自己为什么就那么反对儿子绘画呢?在儿子面前,他就像当年父亲对自己说话的腔调:

第一是学习知识!画画都是闲时的消遣,画得再好也是没有用的!

但自己并没有像父亲那样的遭遇呀。儿子毕竟是听从他了,只是因此和他疏远了——我做什么什么去了,勿念!这样的表达也是司空见惯,不和他商量,而且每次他若打电话过去,总是关机状态。

五年了。五年来,儿子房间里的每一件物品,都像那天他离开的时候,原样摆放,包括出门时,儿子脱在门口的那双阿凡达球鞋。他将儿子常穿的衣服也洗了,挂在阳台上,仿佛昨天儿子刚脱下来换洗。每晚,他都在儿子房间隔壁的书房睡,那样他可以听得清楚些——从儿子房间传来的每一个声响,都会是带着儿子的气息和体温的,哪怕是没关严实的窗子扑进来的一丝风,或者灰尘落下的声息,他想,这都会帮助他,让他梦见儿子。

黄晓媛去了另一家企业挂职,并且结婚了,是和那个叫汪达飞的人。清五发现,自己当时竟然没有查出,汪达飞是单身。不过也许查的时候他还没单身,现代社会里,一个人想结婚或者单身,都是分分钟的事,就像一个人的生和死。但,谁和谁结婚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黄晓媛要结婚,没有汪达飞,还有别人。

已经五年了,前妻的第二个孩子已经六岁。在儿子离开的最初日子,前妻来找过他几次,似乎想安慰什么,他都拒绝了。可笑!他想。在他心里,儿子是他一个人的。后来清五有一次看见前妻在广场上呆呆坐着,她的老母亲——他以前的岳母,在陪那个大头、大眼睛的小男孩玩——另一个喊她岳母的人的孩子。前妻难道又离了吗?有一瞬间,清五心底划过一丝忧虑,但很快就丢开。和他没关系,他只静静地仔细看,看那男孩。在男孩身上,清五没有找到儿子的影子——小男孩和儿子一样,完全没有他母亲的样子。他想,前妻也挺可怜,生多少孩子都一样,小男孩和儿子,都只借她的肚子来世上。但他又想,儿子像自己,也可能只是借自己的模样用了一下罢了。

他从没有梦见过儿子。所有家里的一切令他烦躁、厌恶和不安。他便想辭职,这一年他已经五十岁了。

为什么不去那里呢?

有一天夜里,他这样对自己说。他找了人,办了最后一件开后门的事——病退。然后卖掉房子,打好包裹,将儿子的从前和现在的自己搬到了俄觉山。

第二个五年比第一个五年快了许多。清五院子里的角落堆着许多乱石块,他已经雕刻了整整五年。石雕、木雕、根雕,房间里摆放了无数作品。重新拾起刻刀,清五最初觉得自己刻出来的东西,就像将一只青蛙雕刻成癞蛤蟆那样粗糙,自己看着,不觉笑出来。然而毕竟是喜欢,买书看,每天不停地刻,很快掌握了许多雕刻技巧。并且因为长期地学习、钻研,清五对雕刻的历史和意义也有了自己的理解:在雕刻伊始的西方,推动它发展的虽然是宗教,但西方人没拘泥于宗教,原因就是西方雕塑同时接受了希腊神话的洗礼,这使得西方雕塑有了艺术的魂魄——西方人从一开始就将雕塑归纳为艺术行列,他们的雕刻师都被称为雕塑家,与画家、音乐家同等待遇。而在中国,古代雕刻只为佛教壁画或皇家建筑等实用需要,并没有任何一种文化愿意为它作法引渡,所以一直以来和艺术无关。虽然后来许多佛教壁画与建筑雕塑最终成为世界艺术,流芳百世,但那些给予它们生命的人,都属底层,称石匠,类同木匠、铁匠、农人,仅为一口饭而为之。

远古文化渊源似乎深深地透露着某种宿命。清五无限感伤。

但清五是有收获的,他渐渐触到了破译雕刻内心的密码——无论精雕细镂还是钝笔粗刀,雕塑的本质万变不离其宗,那就是线条。和儿子的绘画是一样的,每一根线条走向,都是雕刻者内心的曲线,意在笔先,趣在法外。就像儿子,虽然和别人一样是个普世生命,但这根线条却是出于他的内心走向,宣泄着他复杂的生命底色,所以儿子才那么喜欢绘画,他在告诉清五,我是另一个你。清五发现这个秘密时,眼泪滴下。他抬头看大山,每一处似乎都有了儿子的气息。儿子落在山里,大概也化成这山的线条了吧?这树、这草叶、这石头,都是……

街上有雕刻机,新款式电动无刷雕刻机,清五不用,他从来没碰过电动雕刻工具,用的都是旧式手刻刀,除了各号刻刀、剁斧、石凿、石锤、石锉、弓把和一些必要的打磨砂轮等用具,全凭眼力和心力,就像远古的石刻师们,直接在石头上锻锤雕刻。有时候,他也抽空去一些有名的雕刻工作室看一看。他有些搞不明白,现代雕刻究竟还属不属于艺术,从泥坯到石膏到石料,那些现代雕塑都诞生在操作车间里,电动雕刻机、打磨机、抛光机、点型仪,各式先进科技生产工具,几乎就是现代化工厂。只要想到的,就可以通过现代科技快捷而完美地生产出来,就像拍照片。他叹息,东西方雕塑起源时态度迥异,结果却如此殊途同归——从严峻风格到理想风格再到愉快风格,从审美发展到取悦于人,从艺术发展到商品,没有魂魄,就像一个在官场里游走的人,除了没完没了洞察官场风向,没有心灵。清五想起小时候,一个当年的右派、后来留下做美术老师的老头,看他那么酷爱雕刻,跟他说过一句话:如果你将来从事雕刻这一行,千万别用现代工具,那就是车床技术,弄出来的都是骗人的物件,会完全消耗掉你对艺术的直觉。

那个人,他那么早就洞察了一切。他是不是个雕塑家?可惜,父亲坐了牢,乡下乱糟糟的一团,他再没见过老右派。当然,后来他连刻刀都忘记了。

儿子离开第十一年,清五托人选购大青石。是他初来时带他上山的那个老谢,俄觉小城里清五唯一熟悉的人。清五每次上山,都会路过老谢的石屋,闲谈几句。一本书上说,人长期不说话,会失语。偶尔,老谢会请清五去酒肆里喝几杯清泉酒,吃特色菜。清五也请老谢,但他和老谢只喝酒吃菜,从不交流过去。

老谢说,俄觉山青石多,环保,耐磨耐风化,硬度也好,最适合雕刻那种大型的真人雕塑了。这山上有许多山民专门私采石头出来卖,他们采好直接送过来,还能帮你先开个大荒(按雕塑大小简单地凿平整),需要搬搬挪挪的也尽管招呼他们。清五说好,在哪里买都是买,只是石头的要求不能太低,不能有裂缝,杂纹不能太多。老谢说不难,只要价钱好,质量一定好。

俄觉山青石比其他地方颜色更深些,摸在手里还带点青田石的腻滑。不过价格挺高,本来不算太贵,但清五要求高,结果,厚度超过两尺、高度一米五至两米内的,一块至少两千。清五需要的量原本不大,十五块青石。但结果第一个雕塑,就耗费了四五块青石。在这之前,他用石膏与黏土打成坯试雕了很久,也曾分块试刻人体,但石膏泥坯太软,分块无法提高整体结构把握度,最终只能用成品石料试刻。算起来,第一个雕塑用的石料就将近一万块钱。钱,早已不是清五关心的事,但他发现,一个人活着,怎么也不能完全离开钱。城里那套房子和微薄的积蓄,这些年已经耗费不少。退休金是有的,除了吃饭付房租,还要买各种材料,包括刻刀。他总是喜欢那种硬度上乘的钨钢刻刀,坚硬,顺手,除了钻石,能驾驭所有硬度的石头。

老谢说,你那些雕塑可以拿到市场卖,很值钱的,我们景区很多雕刻的玩意儿卖得很好……都是批量生产,你的要比那些强好多……我知道你不想和人打交道,我帮你去找人卖……

没多久,老谢真的送来一笔数目可观的钱。

真没想到啊,真好卖!哎呀,你以后就刻这些零碎玩意儿吧……

清五看着钱,不知道这些钱够不够买石头。

够了呀,一大笔呢,可以买好多……

那些小东西就全拿去卖了吧,供给我青石就行。

清五只要石头,他要雕刻的人像,都是儿子,从十五岁开始,一直到三十岁。

儿子的模样,在心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但雕刻起来,却不是那么回事。原来越是爱到极致,越是模糊,清五发现,自己拿起刻刀的时候,甚至忘记儿子怎么笑了。他便将儿子的影集一本本找出来,将所有照片挂满整个房间,开始素描。他发现笔尖是刻刀的触须,一个雕刻师要想掌握雕刻的细节,必须从素描的细节开始,各个角度、明暗、色彩、力度去揣摩。

有一天,清五闭上眼睛,忽然看见儿子上耳廓那个细小弯隆处不易觉察的骨节,看见儿子瞳仁里,一束不断移动的光点滑动时的弧度……

终于,十五岁的儿子出来了。儿子的样子完全是儿子:清澈倔强的眼神,背着画夹,回头朝他打个响指,去俄觉山了,勿念!

清五扔下刻刀,抱着石像哭了整整一宿,像儿子失踪后又回来了似的。

十六岁的儿子,是高中生,依旧背着画夹,一直到十八岁。清五觉得,到十九岁的时候,儿子应该在美院学习,做个真正的画家。清五刻刀下的儿子开始有了長衫肥裤,清秀,挺拔,飘逸,青春艺术家应该都这样吧。直到二十岁时,他忽然想起来,儿子长大了,应该有变化了,他的发型应该什么样呢?他的身板是不是像他母亲,高高的?儿子有没有长出胡须? 儿子嘴角那颗痣怎样了呢?还有,他的眼神呢?

对,应该像自己。

清五翻出自己年轻时的照片,看体型,看发型,又眯起眼睛对着镜子,回想自己的胡须在镜子里怎样从毛茸茸变成钢针,又生生地刮掉,只留下暴突青黑的胡楂。但他忽然有些愣怔,镜子里的人,已皱纹累累,白发过半,最重要的是那眼神,苍老而忧伤,怎么能给予年轻的儿子?

二十五岁的儿子站在风里,衣袂飘飘地拿着油画笔画一幅大山时,前妻来了。

你这里好难找,幸好蝶飞宾馆的人认识你……都说俄觉山风景好,我带他来看看……

前妻说着,推了推身边的大眼睛男孩。已经比当年的儿子还大一岁,比不上儿子帅气,却高高的,似他母亲是个高个子。他像女孩子般秀气腼腆地低头卷着衣角,喊了一声伯伯。

清五把已经有了白发的前妻和腼腆的男孩让进院子,端茶上来。其实整个院子没有什么可容脚的地方,到处都是石头、雕像和工具。前妻喝茶,站起来四处看,忽然认出了儿子,捂着胸口倒退几步,怔怔地盯着细看,然后跌坐在地上失声痛哭。

男孩吓得厉害,上前扶他母亲。

可是,怎么都——像你?前妻痛楚的目光看着清五,谁没有恨?但你恨起来,怎么能如此长久和决绝?难道在儿子的身上,就没有半点我的影子?你们从来就没有我吗……

前妻没喝完茶就走了。在院门口,她转身。

清五,儿子不应该这么像你,他应该……眉眼儿淡些,我在梦里看见他,都是眉眼儿淡淡的……

你梦见过他?清五怔住。

当然,难道你没有?

我也梦见哥哥了!

腼腆的男孩忽然轻声说。

清五呆住。好一会,摆摆手,准备关院门。

前妻伸手推住门,清五,过去的事都忘了吧,你不能把对儿子的爱都用来承载你对人生的怨恨,这不公平,你这是借口……

清五将前妻的话关在了院外。

很久很久,清五将儿子们移到一起,组合成一个圈,瘫坐在儿子们的面前。儿子们环抱着他,各种姿势。他放声大哭,为什么,为什么人人都能梦见儿子,偏偏他梦不见!哥哥!他哭喊道,那孩子,他都没见过你!我梦不见你,难道是我没有资格吗?

儿子二十九岁那一天,给清五供青石的那个山民出了事,一个跟他一起采石的年轻后生掉下了悬崖,家属要求赔偿三十万。清五拔腿就要跟老谢前去,老谢摆摆手,别去。

我有责任的……

没有。你有什么责任呢?一个买一个卖,都是自愿的。要说责任,谁让他们爱钱呢?要钱就要冒险,就要付出代价。一个山民,生在大山,死在大山,那是他的福气,俄觉山民都知道,山养人,也埋人……

房东来收房租的时候,清五才知道,那个死去的年轻人,原来是雀斑女孩的丈夫,孩子才四五岁。

儿子停在了二十九岁。

本来清五打算将儿子雕刻到三十岁,那是他当年生儿子的年纪。然而现在他想,然后呢?心里的儿子,他还会娶妻,生子,然后老去,然后儿子的儿子还会再长大,成人,娶妻,生子,再老去……无穷无尽,他就这样雕刻下去?

那个年轻人死后不久,来了一个人,说是庄周艺术学院的专家,来聘请清五去那里做教授。如果清五不愿意,就为清五准备一个大型工作室,酬薪优渥。专家很激动,说他是偶然看到清五在市场上卖的那些作品,就一直收集寻找。

自中世纪以来的作品,我再也没见过有这样纯粹的艺术雕刻了……

清五拒绝了。

后来,又有个人来,说他是个爱好雕塑的商人。他不需要清五做任何改变,只要将作品全部卖给他就可以。特别是那组儿子的雕塑。价格,他打算出一百万。

那是我儿子。清五说。

所以才如此昂贵啊!如果不行,我们可以再谈。

清五看着来人说,可是您知道吗?那不是雕塑,是一对父子在人间的行走,一文不值,或者,无价……

俄觉山有好几处通向山顶的羊肠道,每天,都有成千上万人通过这些山道往山上去。险要又充满灵气的山,总是会有类似儿子的悲剧发生。清五找到老谢。

我想将我儿子搬到山脚下。他说。

他有些羞赧,本打算告诉老谢,可以将他和儿子的故事挂在山脚,让大家上山的时候,注意危险,不要贪图美景忘记脚下。但老谢已经激动得弄散了自己那头“川”字形的皱纹,呆在那里,半晌说,多少钱?

不要钱。

可是,如果不要钱,景区可能会……怕你反悔……

老谢依旧呆呆地看着清五。

如果非要这样,就签个合同吧,景区可以拿三十万出来,替你那个山民朋友赔给坠崖的小伙子的家人。

兒子去俄觉山下五个月后,清五收拾了一个简单的行李箱,跟老谢辞别。

我要回家乡看看。

不回来了?老谢的白发在夏日阳光穿过树叶的碎影下忧伤地摆动。

怎么会?我儿子在这里,那小子会想我的!

啊……很高兴听你说这样的话,十六年了吧?老谢使劲抹抹眼。

是啊,不过,他拍拍老谢的肩膀,轻快地甩动一下白发,或许,还能再发生一段美丽的爱情故事……

清五往车站而去,他真想告诉老谢,几天前,他梦见儿子了,儿子在跟他笑,说爸爸,你来了……他转头朝远处的儿子看过去,葱茏的俄觉山下,十四个儿子成为一道绝妙的风景,像一场天堂散落在人间的传说。

他挠挠白发,忽然想到,也许,是儿子梦见了自己呢。

责任编辑 刘鹏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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