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明香:摘星亦摘心
2018-03-21安生
安生
“当一切的表情一一成为过去,最后仿佛从污泥的池沼中升起一朵莲花,那微笑成为城市高处唯一的表情,包容了爱恨,超越了生死。通过漫长岁月,把笑容傳递给后世。”这是蒋勋写在《吴哥之美》里的句子,引起无数人的共鸣,也打动了台湾陶艺家许明香的心。她把这跨越千年的微笑,用手里的陶土表现出来,细节精致、生动传神。许多人在看到她的作品后,都忍不住感叹:好像真的一样!作为台湾唯一一位获得“全省美展”免审资格的女陶艺家,她用特殊的陶艺技术,保存着台湾珍贵的建筑文化,也记录着世界各地的建筑遗产。
红砖、土墙、门联、窗联……古厝在许明香手里仿佛坐上了穿梭机,从过去来到了现在。
共筑摘星楼
许明香的工作室位于素有“台湾景德镇”美誉的莺歌,这座只有约21平方公里的小镇,因盛产陶土而闻名。这里的陶瓷制造业异常发达,汇聚了一大批艺术家、从业者,整个小镇就是一个陶的世界。几百家陶瓷工厂,还有数不清的陶瓷商店、陶艺工作室、博物馆。就在热闹的老街一隅,有一处古朴的门匾:摘星楼。这里就是许明香和先生李金生共同打造的陶艺工作室。
流水潺潺的庭院里,麻雀、蜗牛在树枝、在绿叶上安静地休憩。进入客厅,是另一番让人震撼的场景,仿佛是把各地的墙门、老房都缩小,然后摆了进来。仔细打量,才发现无论是枝头的麻雀还是绿叶上的蜗牛,或是客厅里那些风化的木头、雄浑的石头、复杂的飞檐,都是许明香与先生用陶土制成的。他们捏塑或雕刻,再上釉或者用化妆土上色,进炉烧制。先生李金生的作品充满童趣,而许明香的作品则大气精细。一步一作品,步步皆惊喜。
最让人惊叹的是,许明香的作品仿真度极强,像是把时间凝固在了历史的年轮里。“我喜欢以台湾古迹为创作主题,包括城门、古厝墙门系列或者是古建筑的构件等。”30年前,许明香就开始陶艺事业。到现在,出现在她作品里最多的就是台湾各地的古厝。厝,在闽南方言里就是房子的意思。在台湾各地,有许多古厝,它们形态多样,包含着丰富的文化和历史意义。
许明香的“古厝系列”系列作品,包含了台北古西门(宝成门)、桃园大溪李腾芳古厝、新竹东门(迎曦门)、台南赤崁楼四座古厝
其中,“李腾芳古厝”始建于咸丰十年(1860年),是清朝同治年间举人李腾芳兴建的大宅院,也是桃园县唯一的二级古迹。“十多年前,我去到这里,就被眼前那栋优雅的古厝给惊艳了。那些经历了岁月侵蚀留下的斑驳痕迹,真是触动我心。”许明香当即就想用自己的方式把古厝的样貌记录下来,她仔仔细细拍了照,存了档,回到工作室就开始了“古厝系列”创作。“多年后,我又故地重游。古厝已经被修整,与当年所见全然不同了。”许明香有些遗憾,但也很庆幸自己用陶土留住了古厝当年那一瞬间,更觉珍贵。
“古厝系列”还记录了另一座早已不存在的台北古西门(宝成门),原址在台北市西门町。之所以叫“宝成门”,是因为门的中间有一条铁道,早期从大陆运来的物资都要经过这个门,有“宝来生财”之意。但现在,繁华的西门町已经看不到这座城门了。“我就查阅旧照片,找寻文字记载。比如,关于它的材质,用什么样的石材:它的砖、颜色,还有它的形式,完全按照文字记载来做。”许明香的作品,大都重达几十千克,基本等于一个成年人的体重。还好有丈夫李金生的一路扶持:“陶土这么重,如果没有先生帮忙,都没办法进窑。”
①沙发、提包、鞋子;;这些日常所见的用品,许明香用陶土雕刻技艺来表现,也别有一番味道。
②沙发、提包、鞋子;;这些日常所见的用品,许明香用陶土雕刻技艺来表现,也别有一番味道。
③麻雀,经常出现在她的作品中。这些灵巧的“小家伙”,将她带回童年的稻田。
陶土与乐高
许明香不仅自己盖古厝,还建城门和城楼,认认真真、仔仔细细用她的方式记录古迹,留住历史。大型作品基本需要耗时半年以上,花费八九个月的时间完成一件作品是常有的事。她不但把台湾的古厝作为创作主题,飞檐、斗拱、垂花、雀替、窗花等古厝元素,也在她的其他作品中经常出现。她还喜欢到处走走看看印尼峇里岛的庙门、柬埔寨的吴哥窟遗址、中国的万里长城都是她的创作主题,希望以陶艺表现不同国家的文化内涵与古迹特性。
“因为都是占迹嘛!古迹就得有一点斑驳、做旧。如果太新,大家会觉得古迹没有了岁月的感觉。”许明香正忙于手里的制作,一刀一刀专注地刻着陶土:“你看我好像一直刻,没有区别。其实我在刻的时候,一条拉过去是有轻重的,有轻重才能表现建筑风化的多和少。”许明香也不用普通的釉料给陶土上釉,因为厚重的釉料会遮盖陶土上那些深深浅浅的刻痕和线条,失去建筑想要表达的古朴味道,所以她用化妆土来表现建筑的不同色彩。
而她手里盖出来的古厝,屋顶上的瓦片并不是用刻刀连成片雕刻出来的,而是做成一小片一小片,再分别贴上去。“就像孩子最喜欢的乐高。”许明香笑着说:“我的作品都非常大件,整件烧制的话,一般的窯炉没办法容下。我就把这些建筑分别拆开来烧,烧好以后再一一对应。”听上去很简单,实际操作非常难。不同大小的陶土缩水性不同,窑炉的温区也有高有低,所以颜色或许会有差异。而且烧制过程中也会有各种不可预知的问题出现,最后还要把各个小件搭建成一个完美的大件。“作品虽然很大,但我不用胶水黏合剂。就像木工的榫卯结构,也像是乐高玩具,预留对应的口,最后再来‘组装。”
“我小时候就住在台湾常见的三合院里,院子里有一个墙门,很普通很寻常,但我们每天都要来回穿梭,所以我的作品里墙门出现得最多。”而另一样在许明香作品里常常出现的元素,是稻田里的麻雀。“我家以前在农村种稻田,麻雀们就喜欢来偷吃,爸爸妈妈就会带上小孩去田里赶麻雀。”许明香是很有责任感的人,父母交代的事情一定要做好,所以姐姐在一旁读书,哥哥在一边调皮,许明香就认认真真在田里赶麻雀。“古厝系列”作品里,几乎都有麻雀。这是她对时代的怀念,也是儿时最真实的回忆,同时为历尽沧桑的古厝注入了灵动的生命力。
许明香的作品中有许多从外观上看不出来的巧思。
她有一件仿木构建筑吊筒的香炉,从外观来看是一座挂有“长松浩月”匾额的古厝,却可以一件件拆解开来成为五把茶壶,而且里面的壶嘴也都做了蜂巢。看似是模拟城楼屋檐下吊筒做成的仿木作品,但同时也是一只可以焚香的香炉。透过壶嘴,还能看到站在窗台上向下俯视的麻雀。许明香解释:“小窗户是要让它有感觉,有那么一点点的透空性,让它好像可以从那个地方去看到什么东西,所以我才会安排一只小鸟从那里飞出来。”
难怪莺歌的富贵陶园馆长洪钰奇先生在面对许明香的作品时惊叹连连:“历史的轨迹,有时候真的需要借由艺术家的手,被呈现出来。”
虽然在技术上已经达到很高超的境界,但许明香却说:“其实一件作品的技巧,都是日月累积的过程。”有人问她,在创作过程中什么是最困难的?许明香回答:“应该是想到一个构思,要怎么样把它弄成一件完整的作品,那是最难的。”
①古厝、古建筑上的飞檐、吉兽、祥云……被许明香沿用到了香器设计与制作上,很有巧思。
②古厝、古建筑上的飞檐、吉兽、祥云……被许明香沿用到了香器设计与制作上,很有巧思。
③人们都只见许明香刻陶土,却不知深深浅浅的刻痕里,展现出的是历史的味道。
④许明香与先生李金生都爱收藏石头,他们把收集来的石头粗略加工,摆在院子里,又是一道风景。
幸得当年勇
“进行古厝墙门创作几十年后,我爸才跟我提起在过去盖过窑、烧制旧式房屋的砖瓦的经历。”这也是许明香从家乡到莺歌若干年,已经在陶艺界有了平稳舞台后,与父母第一次深入交流。“我问父亲,会不会怪自己当年为了追求梦想,很不听话,也很多年不敢回家。”父亲回答说:“在我和你妈妈的心里,早就以你为荣了!”
也许生来就注定是陶艺人。许明香的老家在台湾南部屏东地区的乡下,高中的时候,许明香就需要自力更生去台北求学。“家里没有办法供我读书,我只能一边读书一边打工。”但在高中时,许明香已经开始接触陶艺。只是毕业后家里还有弟弟妹妹需要她照顾,所以放弃了直升大学的机会。
“也和父母表示想继续陶艺,但他们一辈子务农,很担心地问我,捏泥巴可以赚钱吗?”十几岁的许明香被这个问题问到了那个时候的她也不知道自己未来要做什么,做出来卖给谁。所以,她和父母抗议纠缠了半年之久,最终顺应父母的意思进了哥哥的成衣工厂。“整整2年时间,我非常压抑和痛苦,摸不到泥土,思维就停顿了。所以,在那个年代我成了一个叛逆的女生,用逃避的方式离开了工厂,逃到了莺歌。”在莺歌,许明香遇到了生命中的第一个贵人,也是她后来的先生李金生,并跟着陶艺前辈开始学习技术。“那段时间没有钱赚,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敢回家。”许明香回忆。
“30岁的时候,和先生结了婚,两个女儿前后来到家里,又有另一个家要顾。”那段期间,也正好是莺歌外销陶瓷极盛的时间段。街上随处可见出口货柜,量产季节,各家工作室应接不暇,委托客户追赶着师傅希望能在期限内做出模型,不时还有请托插单的情形。夫妻两人都陷入了无止境的忙碌及赶件压力中。“一边是自己喜欢的陶艺,一边是家庭的责任。所以我就一直等着,等到46岁的时候,觉得已经没有办法再等了就和先生商量,一起考进了国立台湾艺术大学。”许明香常常省视自己,在孩子还需要妈妈陪伴的时候,选择了进学校。觉得自己没有当好妈妈,也没有做好妻子。“读书那4年真是非常纠结,我内心经常喊着,读书好辛苦,我不要再读书了o”但她手里电没有停下接送小孩、照顾公婆、赚钱养家的义务。“等到大学毕业,我又像下赌注一样,去念了研究所。”那一年,许明香50岁,在许多人眼里已经到了养老的年纪,她选择坐在了3位教授面前,接受研究所的入学面试。
但在2014年,命运又一次和许明香开了一个玩笑。先生李金生因为心肌梗塞进了医院,虽然救回一命,但是却重度失忆、失智,无法再继续陶艺工作。“昏迷6天,醒来后连名字都记不起。”整整2年时间,许明香全心照顾先生,没有创作任何作品。2年后,先生有了明显的恢复,许明香才请了外佣,慢慢开始恢复工作和创作。
“一般来讲,研究所3年就要毕业,但今年已经是我读书的第6年。”这些年的经历,也让许明香想明白了很多,人生有很多复杂性和未知性,就像她过去的题材,都是精雕细琢的古厝和建筑,花费很多时间。许明香决定选择更简单、更纯粹的方式。“我想要过平静的生活、简单的日子,所以我把这样的心情也表现在了我的毕业设计。”
日子很折腾,也很磨人。“这个过程非常的拉扯,但是已经选择了,就要有结果,不能半途而废,更不能书读了一半,给自己找借口毕不了业。”如今,许明香与李金生的两个女儿都已经成年,大女儿大学毕业后,也开始了自己的陶艺设计,崇尚极简黑白风。而小女儿从小在陶艺工作室长大,与泥巴为伴,虽然成年后有一段时间不再对泥土感兴趣,但在大学也选择了美术欣赏专业。“注定要接触到泥巴啊。”许明香笑得很开心,她并不在乎女儿们是不是一定要与泥巴打交道,她更关心大家的内心真正想要追求什么。“人生不可能永远都为别人而活,所以我才一直都在追求自己的理想。从我小时候在稻田里摸到泥巴开始,到现在已经30多年了,但我依然保有对泥土的兴奋感。每天都想要捏泥巴、摸泥土,我的心情永远都像是第一次摸到它们时那么激动。”许明香越说越兴奋:“我更期待自己能创作出不一样的东西,我不要一直停留在一个阶段,我可以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