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火对赌的柴烧狂徒
2018-03-21秦少油
秦少油
田承泰 台湾柴烧陶艺家,专注研究灰釉20年。
当我们将一位手艺人称之为“匠人”,是感叹于他们穷其一生,将一件事做到极致的决心。在台湾苗栗南庄的深山里,有一位烧陶人。30年前,他是柴烧门外汉,几十年无数不眠不休的烧窑中,他用泥巴与火博弈,用火的热度赋予陶生命,用坚持不断创作出与火、木、陶对话的杰作。
灰釉的灰,他研究了6年
决定做柴烧之前,田承泰完全是一个门外汉。他虽然收藏过不少台湾的老家具、老陶艺,但柴烧,仿佛是世间另一种存在。那些老陶艺又像是有种魔力吸引着他。作为木石雕刻家,他本来做得小有名气,却忽然觉得要做一些改变,“陶艺,我可不可以也来做做看?”
很多熟识的朋友得知田承泰要“玩”陶艺,便委婉地劝他:人到中年,犯不着在这个陌生的新领地冒险。但田承泰不管别人怎么说,依旧执着地迈入了陶艺的大门。他放弃了木石雕刻的创作,全心投入柴烧,日常生活全靠太太维持。
在最初一段时间田承泰很辛苦,完全没有老师教,一切只能靠自己摸索。虽然台湾有很多朋友都在做陶艺,但田承泰跟他们不一样,他要做的是柴烧,是灰釉。那时候,各种釉药的顶尖人物都有了,但当时台湾却没有一个教灰釉的老师,因为灰釉是很麻烦的,很少有人愿意做下去。
既然选择远方,便只能风雨兼程。仅仅为了研究柴烧的灰,田承泰就花了整整6年时间。一个星期烧完的灰,要筛掉杂质,把灰里含的碱洗掉一点,洗到灰不会滑为止。市面上很多灰釉是用人造灰来做釉药,田承泰没有学过釉药,就选用灰本来的颜色。如今,经过20年的研究,他对灰釉的表现已经了如指掌。
一窑完毕,田承泰夫妇会过上一段悠闲的口子。
中国古人相信纯粹的才是美的,他们致力于从瓷器上寻找出极致的精美釉色。这种审美流传到日本,才发展出别致的朴素美学。但田承泰对柴烧的追求,是颠覆性的反方向。他不再追逐古人那种纯粹的美,而是尽力呈现灰本来的颜色。他说:“每一种木头的灰的颜色都不一样。”木头配料的排列组合配比的不同,就会产生完全不同的质感和颜色效果。
“灰釉是不稳定的,灰怎么变化,不是能买来的标准商品。”柴的大小、长短、粗细和干湿程度等都关乎灰釉最终的颜色。从白到黄这条色系中,他可以分出无数种颜色的组合搭配,质感也不同。
他觉得,自然的色彩足够丰富,柴烧本来的颜色足够营造一个丰富的审美世界。正是这种对灰的理解,让他的柴烧在后来呈现出完全想象不出的颜色。
盖一座夫妻窑
仅仅把灰琢磨透还不够,优秀的柴烧师都渴望拥有自己的窑。然而建窑厂并不容易。柴烧窑需要盖窑、叠窑等。窑的热胀冷缩考验着每一个师傅的手艺。
田承泰跟太太一起去找台湾柴烧的老前辈简铭照老师学了整整一年的柴烧。为什么要学一年呢?简铭照说:“一口窑是有生命的,四季轮回,它的温度、湿度、压力、气温的变化,还有风力、压力,都要瞳。”
一年以后,田承泰和太太回到故乡南庄,开始盖窑。柴窑在烧制过程中会热胀冷缩,它是有寿命的,差不多经过50窑,就要被淘汰。为了掌控柴窑的寿命,田承泰决定亲手盖窑。起初,他连叠砖都不会,但他肯学,奇迹般地花了一个月时间就把窑盖好了,这是属于他们夫妻的“夫妻窑”。
盖好的窑,总算要烧了。木头准备好了,就要开始叠窑。“叠窑是有技术的,不是说随便把作品摆上去就好,要让火怎么走、怎么窜,好比说作品要摆这里,火可能会从这边过来,那你这是要什么作品来挡,什么作品来遮,都是有学问的。”从这个意义上说,田承泰就是用火焰作画笔的工艺师。
对田承泰而言,烧窑就像一场修行。看似一成不变的丢柴动作,其实也都是在思考。他知道,有时就只差两度上不去,木柴怎么丢都没用,没想法的丢更是一种浪费。这时,需要转换木材的粗细、种类、湿度或丢的位置,以认真的态度,和窑对话。
在一次分享会上,田承泰对观众说起他自认为最精彩的作品。那不是一个茶杯,不是一个达摩像,而是窑壁。那块窑壁出自他烧了40多次的一口窯。窑烧了40次以后已经不堪使用,田承泰把它拆掉,其中一片墙仿佛飞泄而下的琉璃瀑布,那是火焰和时间在窑壁上留下的神奇杰作。
烧柴烧,只要多付出一点它就会回馈给你,馈赠那些不负自然与生活的人。
每一件作品都由田承泰亲自创作,独一无二。
窑变:每一件都不可预知
对田承泰而言,选择柴烧是生命的一次蝶变。
田承泰经历过许多人梦寐以求的窑变,甚至他还把这种人们认为可遇不可求的窑变,变成了稍加掌控就能形成的艺术创作。所谓窑变,主要指陶瓷器在烧制过程中,由于窑内温度发生变化导致其表面釉色发生的不确定性自然变化。窑变的结果,不外两种情况:一是窑病,二是窑宝。田承泰所要做的就是变出更多的窑宝。
传统认为窑变不可控,但是田承泰却能控制每窑里三分之一的东西有窑变。
事实上,在自造的窑里,灰、火和烟都要受到艺术家的一定掌控。“这个色彩是火冲过去,才会有,罐子要横着放,产生的窑变色彩比较丰富。”田承泰说起他的每一件作品,都能记得当初自己的设计思路。但柴烧又是那么不可控,每一件作品都不可复制。
但他仍然重视自己的设计,他知道窑里设计的火路决定了火在器皿上跳跃的痕迹。比如高的旁边要放低的,如果摆一样高,不会有太大变化。排窑的复杂和造窑一样,要先了解火焰的位置和轻重,对于火流在窑内窜流的情况需要事先的模拟,才能为作品选一个恰当的位置。3平方米之内,一排就是一个星期。田承泰说,“有时投柴会打坏器皿,比如壶嘴。”又因为陶土有生命力,也有受不了的时候。有些回了3次窑的,虽然很小心地摆在温度相对较低的后面,还是烧坏了,然而上面却烧出兔毫了。
窑变的结果全凭运气,这就决定了开窑和开奖一样,可能让人欣喜,也可能让人流泪,每一件都是不可预知。
如今的田承泰夫妇,烧窑的时候便集中忙一段时间,一窑结束,便过一段悠闲的日子。外人只看到后者,觉得他很会享受生活,但对他而言,生活日常就是这样的。“如果今天云彩很漂亮,我们就不工作了,因为云彩不是每天都有。”到山上拍日出,到海边拍夕阳,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被过成了艺术。
正如他崇尚自然的原灰—样,他原本爱的是自然,爱万事万物本来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