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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制粘贴”改变中国

2018-03-21李少威

南风窗 2018年5期
关键词:复制粘贴群发虚无主义

李少威

春节已经过去,我想你一定重温了一次“复制粘贴”所带来的麻木体验。你会收到很多祝福,没有称呼,只有一堆毫无意义的表达希望的词汇,也许还夹杂着一些闪动着的符号;你也可能发出很多祝福,以同样的格式。很多年前就已不胜其烦,所以对我而言,不在节日群发祝福,是一种道德自律。要发,就要原创,而且恭谨地加上对方的名讳。

想象另一种情境:假如中国只有少数人或者少数机构(比如几百个)可以群发祝福,那么发出者和收到者,都会将其视为一种荣耀,发与收的瞬间,都会有一种强烈的价值共同体或利益共同体意识。

这包含着一组矛盾。一种工具,对于文明进步而言,越多人掌握和使用,价值就越大,但对于个人而言,则正好相反,越少人具备资质和能力,就越有意义。我指的不是商业意义上的垄断和利润的关系,而是社会意义上,知识分发的效率对社会的重新建构。

最近一次知识分发的效率革命,是电脑和互联网技术诞生和成熟起来之后发生的。在1990年代,我们知道了一个文本、图片、音频、视频,都可以无限复制,而且可以便捷地分享给任何一个人。这一分发技术带来了巨大的变化,甚至可以说改变了社会。

“复制粘贴”造成了原来那些被视为重要的,甚至有一些还是带着神圣味道的知识(信息),变成了和空气一样的东西。知識还是那些知识,但每一个学习者内心里都会变得非常虚无—我所知道的,任何人都可以很容易知道。人们对自己的思想资源的独占性变得非常不自信,对自己“不断接受但永远平庸”变得非常焦虑,知识真正成了一个无底洞,无法再顺理成章地带来荣耀、尊重和社会权力,反而让人恐慌。这是“复制粘贴”的第一重建构。

知识的共享在逻辑上应该导向一个越来越大的意识形态共同体,但事实结果却是让社会越来越分裂,在虚无主义的整体背景下产生越来越多的执迷人群。

但在同时,“复制粘贴”却给人们形成一个小圈子创造了便利。既然知识已经成为了一种“人人得而知之”的东西,不再能标记一个人的身份、存在,那么我们就必须把知识换一个包装,让它不是在内容上而是在形式上显得独特。就像矿泉水、山泉水、蒸馏水、小分子水、频谱水、凉白开……即便是同一个水龙头出来的,也要让它看上去跟这个水龙头毫无关系,并且把它神圣化。所以一些人就各自发明了一套离奇古怪的新术语体系(如“认知升维”、“中矩思维”、“能量小宇宙”等),用来把常识变得非常“高深”,把简单的逻辑弄得非常复杂,同时也把受众的神智搞得非常迷糊。而这么做却非常有效,因为它看上去终于超越了共享带来的平庸焦虑,提供了与众不同的思想资源—尽管这种所谓独特性本质上还是“复制粘贴”的结果。提供者“实至名归”地成为一个小范围的“导师”甚至“教父”,于是你发现在这个时代里顶着“大师”头衔的人,扔块石头就能砸中好几个。这是“复制粘贴”的第二重建构。

两重建构共同作用,让社会的演化变得非常有趣。知识的共享在逻辑上应该导向一个越来越大的意识形态共同体,但事实结果却是让社会越来越分裂,在虚无主义的整体背景下产生越来越多的执迷人群。对一个执迷人群的成员而言,但凡符合他们内部包装的话语都有道理,反之都是谬论。

这在历史上也并不新鲜。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在《想象的共同体》一书中,提出了“印刷资本主义”这一概念。他发现,古登堡印刷术普及以后,知识更容易被传播了,能够获得知识的人也越来越多了,但这反而导致了分裂。出版商们为了商业利益,更倾向于大量印刷那些有利可图的书籍,而且因为拉丁文阅读群体饱和,他们于是启用欧洲各国的“方言”用于书籍出版。于是,知识的普及手段革命性发展的结果却是,民族主义开始兴起,并且日益蓬勃,世界在组织意义上变得越来越碎片化。

现实与历史何其相似。人类为万物理智之首,但永远都摆脱不了一个理智缺陷:我们只相信我们愿意相信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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