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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水为脉:西曲与南朝市井生活

2018-03-20刘砚群

关键词:巴陵市井生活

刘砚群

(长江大学 文学院,湖北 荆州 434023)

西曲(歌)是继吴声之后,兴起于荆、郢、樊、邓之间,流行于南朝社会的乐府民歌,因“其声节送和与吴歌亦异,故□(因或依)其方俗而谓之西曲”[1](P689)。据释智匠《古今乐录》,西曲共有34曲(原文遗漏《夜黄》一曲),郭茂倩《乐府诗集·清商曲辞》共收录西曲歌33曲(《黄缨》一曲曲辞阙如)共146首(不计同时代或后代的拟作)。西曲是南朝社会特定的社会文化经济生活的产物,同时也反映了南朝社会的民间生活情态、社会经济生活面貌以及贵族阶层的审美好尚,是烛照南朝社会风尚不可或缺的珍贵文献资料。本文主要考察南朝以水为脉的市井生活对西曲产生及其内在特质的影响,和西曲在艺术层面对南朝市井生活的客观呈现。

《乐府诗集》云:“西曲歌出于荆、郢、樊、邓之间。”[1](P689)《宋书·志第二十七·州郡三》云:“(荆州刺史)宋初领郡三十一,后分南阳、顺阳、襄阳、新野、竟陵为雍州;湘川十郡为湘州,江夏、武陵属郢州”[2](P1117),“(郢州刺史)孝武孝建元年,分荆州之江夏、竟陵、随、武陵、天门,湘州之巴陵,江州之武昌,豫州之西阳,又以南郡之州陵、监利二县度属巴陵,立郢州。天门后还荆”[2](P1124),“(巴陵太守)孝武孝建元年,割南郡之监利、州陵度江夏,属郢州。二年,又度长宁之绥安属巴陵”[2](P1126),“(雍州刺史)宋文帝元嘉二十六年,割荆州之襄阳、南阳、新野、顺阳、随五郡为雍州”[2](P1135),“(新野太守)《何志》晋惠帝分南阳立。《永初郡国》《何志》有棘阳、蔡阳、邓县。徐无。孝武大明元年,省蔡阳”[2](P1137)。可见西曲产生所在地理,虽历南朝行政区划频繁变化,实不出江水、汉水所及之故荆州楚地之范围,覆盖以江陵为中心,遍及“北起樊邓,东北至寿阳,东抵豫章、浔阳,南至巴陵,西达巴东”[3](P27)的广阔地域。该地区水网遍布,水系十分发达。《宋书·志第二十七·州郡三》云:“(荆州)去京都水三千三百八十”[2](P1117),“(南平)去州水二百五十,去京都水三千五百,无陆”[2](P1118),“(天门)去州水一千二百,陆六百;去京都水三千五百”[2](P1119),“(宜都)去州水三百五十,无陆;去京都水三千七百三十”[2](P1119),“(巴东)去州水一千三百;去京都水四千六百八十”[2](P1120)“(郢州)去京都水二千一百”[2](P1124),“(巴陵)去州水五百,去京都水二千五百”[2](P1126),“(雍州)去京都水四千四百,陆二千一百”[2](P1136),“(新野)去州一百八十;去京都水四千五百八十”[2](P1137)。由此可见,西曲产生之地,江河贯通,沟渠纵横,水网繁密,人民因水而聚,沿水而居,城市之间以水为系。水不仅仅是生命之源,水道甚至成为城市交通、行旅商旅往来最主要甚至唯一的通道,更是人情勾连彼此,衔接内外的情感纽带。这无疑形成了西曲歌独具魅力的水性文化特征,和南朝社会以水为脉的市井生活方式和情感特点。

西曲与水相关的市井生活记载,俯拾皆是,简备《乐府诗集·清商曲辞·西曲歌》[1]数曲,以资例证:

长樯铁鹿子,布帆阿那起。讬侬安在间,一去数千里。巴陵三江口,芦荻齐如麻。执手与欢别,痛切当奈何。——《乌夜啼》

莫愁在何处,莫愁石城西。艇子打两桨,催送莫愁来。闻欢下扬州,相送楚山头。探手抱腰看,江水断不流。——《莫愁乐》

昔经樊邓役,阻潮梅根渚。感忆追往事,意满辞不叙。大艑珂峨头,何处发扬州。借问艑上郎,见侬所欢不。初发扬州时,船出平津泊。五两如竹林,何处相寻博。——《估客乐》

上水郎担篙,下水摇双橹。四角龙子幡,环环江当柱。江陵三千三,西塞陌中央。但问相随否,何计道里长。人言襄阳乐,乐作非侬处。乘星冒风流,还侬扬州去。——《襄阳乐》

迎风举帆,仗水行船,柔情似水。西曲中有关舟船的意象,有布帆、大艑、珂峨头、长樯、铁鹿子、艇子、桨、船、篙、橹、龙子幡、帆等;有关行船的意象,有泛舟、上水、下水、担篙、摇橹、横篙、掷桨等;有关沿水城市、码头或地名的,有江津(弯)、方山亭、巴陵、三江口、石城、扬州、梅根渚、平津泊、江陵、板桥弯、三山(头)、桃林岸、岘山头、宛水、五湖、巴东、三峡、蜀水、那河滩、桂兰渚、长淮、长濑桥、新亭、临曲池,等等。凡斯种种,无不呈现出西曲中所蕴含的人—水—情的紧密关联。

水有阴柔洁净之美,含自由流动之格,兼具沉着柔韧之性,深蕴谦谨浑厚之质。其或宁静淡泊,或澎湃激荡。南朝社会以水为脉的市井生活,使水的审美性沉淀为人格之美,融化在市井生活的情感中。“它柔漫洁净、内向、含蓄、坚毅、韧劲、求变、谦虚、博大、浑厚、深沉、宁静、安详……所有这些水的品格,构成了中国人格塑造过程中一个最为主要的审美指向。”[4](P9)孟修祥指出:“荆楚,水乡泽国也。诞生于斯的文学,具有水的柔性,水的灵性,水的奔放与浩瀚。”[5]韩玺吾也曾论及:以水为邻、傍水而居的生活方式,孕育了楚文化的水性思维和楚人的水性人格。[6,7]西曲正是从文学艺术层面,直观地反映了南朝社会以水为脉的市井生活。

西曲多颂男女情爱,呈现出温婉缠绵之柔美特质。察其所抒,探其所由,从社会政治情况看,这是南朝偏安一隅相对稳定的生活使然,所谓“声音之道,与正通”,“治世之音安以乐”[8](P526)。西曲主要产生在宋齐梁三代,而以宋齐为最。此时相对稳定宽松的政治环境与充足便利的物质供给,为西曲的产生,提供了充分的政治物质保证。人们生活安适,游冶之风大炽,容易产生男女之间的爱恋、相逢、相别与相思,抒发富于凄迷之美缠绵如水的感情。《南齐书·良政列传》载:“太祖承宋氏奢纵,风移百城,……永明之世,十许年中,百姓无鸡鸣犬吠之警,都邑之盛,士女富逸,歌声舞节,袨服华妆,桃花绿水之间,秋月春风之下,盖以百数。”[9](P621)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在一个苟且偏安,纵身享乐的社会风气中,自然更容易产生缠绵之曲,发自由之思。如《乌夜啼》:“歌舞诸少年,娉婷无种迹。菖蒲花可怜,闻名不曾识。”此曲应为一位怀春少女的单相思的吟唱。在一次不经意的游玩中,主人公遇到了一群纵情歌舞的野小子们,不禁为他们的青春浪漫所吸引。虽然她知道,他们并不出身贵胄,更没有皇室血统,普通得和菖蒲一样,但她还是被他们恣情的舞姿歌唱、天生的烂漫可爱所打动,不禁发出了“闻名不曾识”的感伤。感情的真率,表达的淳朴,让人不禁有《诗·出其东门》之想。再看《双行缠》:“硃丝系腕绳,真如白雪凝。非但我言好,众情共所称。新罗绣行缠,足趺如春妍。他人不言好,独我知可怜。”诗中女子的如雪之质,点缀硃丝腕绳,简约不简单的凌霜之美,人我共称。可是美人之美人所共知,美人之心又有几人能解呢,是意中人或已远行,抑或只是心有企望怀想呢?怎一个“可怜”了得。西曲之歌唱,已然脱离了《诗》之“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的朴质写实状态和汉乐府“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的情景叙事,上升到了对人性的精神情感领域的更高层次的审美表达。

社会安定,生活和乐,缘水游赏,不论春秋,欢乐聚会,临棹送别,极易诱发缠绵之思,歌窈窕之章。此中直可以窥见南朝社会生活风习之一斑。顾起元《客座赘语》卷十《古曲词》载言:“晋南渡后,采入乐府者,多取闾巷歌曲为之,……晋、宋皆江左俗间所歌。……然其辞总皆儿女闺房、淫放哀思之语。”可谓破的之论。这种柔美特质,更与缘水而居的水土之风相切。班固云:“凡民函五常之性,而其刚柔缓急,音声不同,系水土之风气,故谓之风。”[10](P568)刘师培论及南北文学之不同亦有云:“大抵北方之地,土厚水深,民生其间,多尚实际;南方之地水势浩洋,民生其际,多尚虚无。民尚实际,故所著之文不外记事、析理二端;民尚虚无,故所作之文或多为言志、抒情之体。”[11](P261)又《礼记·乐记》曰:“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比音而乐之,及干戚羽旄,谓之乐。”[8](P525)《乐记》所言之“物”,应不仅为四季变化之物候,更应涵括有情事之属。《史记·乐书》论及情—乐之关系云:“乐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感于物也。是故其哀心感者,其声噍以杀;其乐心感者,其声啴以缓;其喜心感者,其声发以散;其怒心感者,其声粗以厉;其敬心感者,其声直以廉;其爱心感者,其声和以柔。”[12](P375)

西曲之歌多寓临水离别之思,曲调哀怨缠绵。或直接激荡,如《石城乐》:“布帆百余幅,环环在江津。执手双泪落,何时见欢还。闻欢远行去,相送方山亭。风吹黄檗籓,恶闻苦离声。”或婉转低徊,如《采桑度》:“蚕生春三月,春桑正含绿。女儿采春桑,歌吹当春曲。春月采桑时,林下与欢俱。养蚕不满百,那得罗绣襦。伪蚕化作茧,烂熳不成丝。徒劳无所获,养蚕持底为。”或浩荡恣肆,如《襄阳乐》:“江陵三千三,西塞陌中央。但问相随否,何计道里长。人言襄阳乐,乐作非侬处。乘星冒风流,还侬扬州去。”或浑厚绵长,如《西乌夜飞》:“暂请半日给,徙倚娘店前。目作宴瑱饱,腹作宛恼饥。我昨忆欢时,揽刀持自刺。自刺分应死,刀作离楼僻。阳春二三月,诸花尽芳盛。持底唤欢来,花笑莺歌咏。”或直白真率,如《寿阳乐》;“可怜八公山,在寿阳,别后莫相忘。东台百余尺,凌风云,别后不忘君。梁长曲水流,明如镜,双林与郎照。”或委婉隐僻,如《青阳度》:“隐机倚不织,寻得烂漫丝。成匹郎莫断,忆侬经绞时。碧玉捣衣砧,七宝金莲杵。高举徐徐下,轻捣只为汝。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鲜。下有并根藕,上生并目莲。”曲曲关情,无不情由心生,感物而动,应声而发。正是这如水之柔之乐、喜、哀、爱,以致其声或啴缓,或发散,或噍杀,或和柔,所谓“啴谐、慢易、繁文、简节之音作,而民康乐”[8](P540)。这正投射出以水为脉的市井生活背景下,摆脱了礼教禁锢,沐浴在玄畅自由之风中的水的品性,康乐民生与人的情感性格相生成的内在联系。《宋书·乐志》载:“随王诞在襄阳,造《襄阳乐》,南平穆王为豫州,造《寿阳乐》,荆州刺史沈攸之又造《西乌飞歌曲》,并列于乐官。歌词多淫哇不典正。”[2](P552)“歌词多淫哇不典正”,虽是对《襄阳乐》《寿阳乐》《西乌夜飞》诸曲的称评,用传统的眼光看,寔可适用全部西曲,一如顾起元之谓“淫放哀思之语”。而换一种眼光看,这正体现出南朝市民阶级市井生活情感的大胆自由抒发,是人性的真切展露,亦是市民阶层在魏晋以来摆脱了儒教束缚后,在自然主义享乐之风炽热的背景下对先秦乐教之“制乐以治心”“制乐以化民”的“人为之节”[13](P1~3)宗旨的叛逆与超越。以水为脉的南朝市井生活,孕育了西曲哀怨缠绵的审美格调。西曲亦从更高的文学艺术层面,再现了南朝社会以水为脉的市井生活。

参考文献:

[1]郭茂倩.乐府诗集[M].北京:中华书局,1998.

[2]沈约.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

[3]王运熙.六朝乐府与民歌[M].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

[4]宋学孟.琴棋书画——以水为脉的东方人格[M].北京:三联书店,1991.

[5]孟修祥.荆楚文学的“水”性特征[N].光明日报,2004-05-11.

[6]韩玺吾.水性思维:楚文化之主体特征[J].长江大学学报(社科版),2013(3).

[7]韩玺吾.水性人格:楚人的思维方式及其行事风格[J].长江大学学报(社科版),2015(11).

[8]王文锦.礼记译解[M].北京:中华书局,2007.

[9]萧子显.南齐书[M].北京:中华书局,2000.

[10]班固.汉书[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0.

[11]陈引驰.刘师培中古文学论集[C].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

[12]司马迁.史记[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4.

[13]萧涤非.汉魏六朝乐府文学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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