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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哪条路回家

2018-03-19石也

飞天 2018年2期
关键词:碧海

石也

谢继鹏看着酒店房间雪白的墙壁,莫名地想起了老家房子土墙上的裂缝,想起父亲脸上横生的皱纹,想起掩埋母亲的那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棺椁。他伸出一只手,抚摸着光滑而充满质感的白墙,打在上面的粉红色灯光暧昧而轻佻,似乎在嘲笑他心里的哀伤。父亲脸上的皱纹浮现在墙的雪白里,仿佛在跳动。那粗大结实的脉络凸起分明,里面永远含盈着酸苦而咸涩的味道,被汗水滋养得温润又生动,散发着泥土和山风的凛冽气息。他分明看见父亲的那双无忧无虑的眼睛,清澈得像水,好像什么都没落进去。父亲快要六十岁了,他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还会拥有那样一双婴儿般的眼睛。那么多苦难,那么多风雨,难道竟没有力量摧毁他身上的一丝一毫?光阴改变的只是父亲的容颜,而父亲的心一直没变。这让他费解,莫非这就是只有无知才能具备的力量?他想到了此时的自己,他知道自己出卖了什么。他转过身看着安静地躺在床上的周静芳,她甜美而疲惫地睡着,连呼吸都那么迷人。她三十六岁,身高一米六二,脸型端庄,下颚尖润,鼻子笔挺,切眉,眼影,眼线……一切似乎都长成了愿望里的模样。谢继鹏不知道这些东西是不是美容的杰作。就是这具娇小的躯体,拥有着他想都不敢想的财富。他的目光离开了她的身体,看着卧室外客厅沙发上的坤包。那个小小的整天挎在她手臂上的东西,父亲劳作一辈子的血汗也够不到它的价格。在两个小时前,周静芳连续开具了七张现金支票。七张薄薄的纸从那个坤包里来到了她手上,现在像她一样安静地躺在床边的案几上。三百五十万,他从不知道自己的身体会值这么多钱,但他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耻辱。想想自己以前的生活,流浪漂泊,朝不保夕,虽然饱尝人世间的苦与累,但从没有过耻辱感。他能听见从内心深处发出的对自己的嘲笑声,却也能真心地屈服。他不相信那是自己做出的事情,但也毫不怀疑。他多想马上离开,但没那个力量。

刚走进房间时,周静芳就看出谢继鹏的拘谨和慌张。她知道只有处男才会这样,那正是自己想要的。她有些调皮地看着他刚毅的脸上泛着羞涩的红晕,便打开坤包熟练地开具了第一张现金支票。五十万!他的心怦怦乱跳。五十万应该是多少钱,他连想都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么多钱。她把支票放在茶几上,好像在等待着什么,而谢继鹏还那样坐着,脸上的红晕也丝毫没有退却的意思。她开具了第二张支票,谢继鹏还是那样。开到第七张时,谢继鹏依旧像一根木头。“这些还不够吗?”谢继鹏似乎没听见,他好像在盘算着怎么去用那张支票上的五十万,先给父亲买一些上好的烟砖,给母亲好好上一次坟,给晓雅买条项链,回去开个打字复印社……“你在想什么?”周静芳感觉到了谢继鹏的心猿意马,有些不高兴。谢继鹏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显得局促不安。周静芳拿起新开的支票说:“看清了,一共七张!”谢继鹏站起身时摇晃了一下,不敢相信她会开出七张支票。周静芳笑了笑,算是原谅了他刚才的走神。谢继鹏迎着周静芳温和的目光走过来,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归你了。”周静芳拉过谢继鹏的手把七张支票塞进掌心,谢继鹏像被烫着了一样松开了手指,七张支票缓缓地落在地板上……虽然谢继鹏不愿相信刚刚发生在床上的一切,但事情的真实性却不容否定和篡改。他无端地想起了身在另一座城市的晓雅,一阵刀割般的犯罪感袭上心头。他狠狠地咬着牙齿,听见自己对自己的仇恨在胸膛里回荡。他想起了那个牌局,一场麻将可以输掉一百万,买自己的身体用了三百五十万,也算是值得吧。他试图这样安慰自己,但是胸中耻辱的怒火丝毫不平息。

周静芳伸出一只手胡乱地摸索着:“你在哪儿,我的心肝儿宝贝儿?”谢继鹏一动不动地坐着。他讨厌心肝儿宝贝儿这样的称呼。她爬起来,蛇一样滑进了他怀里。他抱着这团昂贵的血肉。她喃喃地说:“把我举起来。”他把她举过头顶。“旋转!”他旋转着她的身体,就像在表演一个杂技。她的嘴里发出了鬼魅般的呻吟声。“童碧海,你这个天生的冤家,没想到我也会飞了,你这个天生的冤家!”在他高高举起的手上,她忽而呻吟忽而叫喊,“你躲在哪儿都不行,你的荣耀里永远有我的成分,这辈子你休想逃脱!”谢继鹏麻木而机械地旋转着周静芳,对她的呼喊毫不在意,甚至根本没听清她在说些什么。喊了几句,周静芳继续像毒蛇一样呻吟着。直到他的手臂举酸了,周静芳意犹未尽地说:“把我放下来吧。”谢继鹏小心地把她放在床上。她指着不远处的坤包,“把我的包儿拿来。”谢继鹏依然顺从。周静芳又写了一张支票。他听着笔在纸上发出的摩擦声,两腮上的肌肉扭曲地鼓起来。“谢谢你给我的眩晕感,这是对你的奖励。”她把支票轻轻放在了案几上。

谢继鹏知道,眼前这个看似乖巧的母兽又发情了,而能熄灭她欲火的,也只能是自己这尊尚且年轻的躯体。她肯出这么多钱,自己就必须提供足够的服务。让他费解的是,她为什么要那样旋转,童碧海又是什么人?从走进这个房间开始,就知道会发生什么,但就是没想到她会出这么多钱,八张支票上的四百万也是值得的。他苟且地想,反正豁出去了,一会儿就结束,拿了钱就找机会逃跑,去跟晓雅会合,回家结婚,好好生活。这样想时,一个可怕的念头在脑子里闪着,要怎样面对晓雅?周静芳因陶醉而闭着的眼睛睁开了,他看见了她等待的焦虑和愠怒。

从村子里走出来已有六年光景了,谢继鹏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这样,成了一个彻头彻尾吃软饭的混蛋。他猛烈地意识到了自己的愧疚,觉得对不起父母的养育之恩,对不起晓雅的真情,也对不起自己这一路上的付出。

六年前,考上大学而没钱读书的谢继鵬赋闲在家,满心的绝望和满腹的痛苦把他结结实实地按在那座老房子的土炕上,足不出户,一个人也不见,一句话也不说。老实巴交的父亲整天愁眉不展,五十几岁的母亲断然喝了农药,草草结束了那个苦难而多病的生命。母亲最后的面容永远保留着化不开的愁绪,变得乌青的脸皮散发着敌敌畏难闻的气味儿。埋葬母亲的尸体时,用的就是殡仪馆提供的小棺椁,那几张冥纸的钱还是从小超市里赊来的。谢继鹏真切地看见了,母亲弱小的尸体变成了灰烬,薄薄地铺在棺材里,不足半斤。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生命就是这一层薄薄的灰烬赐予的。直到掩埋完毕,谢继鹏看着眼前的小土包,连一滴眼泪也没有流出。在快被击垮的那些日子里,晓雅一直默默地陪在他身边。两个人几乎不说一句话。晓雅知道他的心,也知道说什么都没用。她了解他,喜欢他的倔强和一根筋,喜欢他永不服输的劲儿。她知道他的难处,清楚那份绝望。他有时候会无助地看着她,想劝她不用这样陪着,但她的神情坚定,就是想要告诉他,无论何时何地,不管发生了什么,她永远都不会离他而去。从小学到初中,再从初中到高中,除了星期天和节假日,两个人一直都在一起上学。谢继鹏只比她早出生半个月,却总是以大哥哥自居,是晓雅的保护神,但始终不敢表白自己的心。初中时,两个人都住校。二年级下半学期的时候,晓雅主动提出并确认了恋爱关系。

那是一个有月亮的夜晚,自习课结束后,晓雅写了一张纸条,找了个机会神秘地交给了谢继鹏,两个人偷偷来到山前的河边约会。那天晚上,谢继鹏就像一个提前预谋好要去偷盗的贼,晓雅倒是显得格外笃定。来到河岸边,谢继鹏像个木桩子一样傻站着,不知所措地看着晓雅,脸上泛起的红晕似乎融化了月光,胸口也怦怦乱跳。晓雅什么也没说,抱着谢继鹏亲了他的嘴唇,转身就跑了。看着晓雅奔跑的身影,谢继鹏迷乱地抚摸着自己的嘴唇,感觉脑袋都快要崩裂了,恣肆的血在身体里不听话地沸腾着、燃烧着。过了许久,他伸开双臂撑着河岸,把脑袋浸在水里,看见射进水中的月光照亮了河底的沙石,旋转着跳动着。就从那一刻开始,谢继鹏发誓要考上好大学,迎娶晓雅。两个人就像中了魔一样,相互督促着彼此发疯地学习,顺利地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不知怎么了,从那以后,晓雅再见到谢继鹏时就像是路人了,一句话也不说。实在躲不过去了,两个人就站住,互相看着对方,彼此的脸红为难着彼此。有了那样的一次亲吻,两个人变得格外拘谨,连一次手都没有拉过。

谢继鹏兑现了承诺,却被残酷的现实摧毁,不接受也得接受。母亲服毒自杀,让他看清了自己的自私,他只想到了自己想要的幸福,忽略了家境。晓雅也考上了大学,谢继鹏清楚这将意味着什么,但不知怎么去面对。他倔强地认为自己没有错,更知道家境贫寒也不是父母的错。那该是谁的错?他苦思冥想也找不到答案。

开学的时间就要到了,心灰意冷的谢继鹏懒得看一眼那张录取通知书。虽然晓雅天天都陪在身边,但他知道分别的时刻会准时来临。距离开学还有三天时,谢继鹏终于从看似无尽的颓废中醒来了。他告诉晓雅不要再浪费时间陪他了,让她回去好好准备开学。说完了那几句话,不争气的泪水夺眶而出。他慌张地掩饰着,甚至连转过身都来不及,只好那样面对着他深爱的姑娘,就像犯了不可饶恕的罪孽。晓雅淡淡地笑了笑,从裙子的后腰里拿出了一个淡蓝色的小本子,扯掉了内页,毫不犹豫地撕碎了,一张手,碎片在眼前纷纷扬扬,犹如那个夏天下了一阵短暂而洁白的雪。“不!”谢继鹏发疯了一样扑在地上,伸开双手胡乱地搂着满地的纸屑。停了好久,他抬起头恐惧地看着晓雅,“你不能这样!”晓雅蹲下身子,双手捧着谢继鹏泪涟涟的脸,“你不上大学,我也不上了。”谢继鹏仰面倒在地上:“晓雅,你不能不上大学,咱们两个就这样的命运了,认命吧。”晓雅趴在他胸前:“你答应过我,再说你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决不能认命!”谢继鹏坐起来看着晓雅:“我们各有各的命,你必须读完大学。你放心,就算不上大学,我也会闯出一条路!”晓雅看着他的眼睛:“就是啊,上大学不是唯一的出路,我来陪你闯天下。”谢继鹏咬着自己的牙齿:“你见过谁闯天下还要一个人去陪着吗?真不用这样。你想过没有,这样我会有多难过?我要怎么面对你?你想让我一辈子都背着这个负担吗?”晓雅伸手擦着他脸上的泪水:“我不想给你压力,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儿,咱俩的命是绑在一起的,不管怎样,不管发生什么,都不是你一个人。”谢继鹏扳住晓雅的肩膀:“你给我听好了,不管你怎么想,不去上大学肯定不行,我不能接受!”晓雅顺势拉着他坐在炕沿上:“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录取通知书都给撕了。”谢继鹏温和了许多:“这个不是问题,大学里会有档案,你说清楚就行了。”晓雅说:“那就听你的。”在送晓雅走出院子两个人即将分手的瞬间,谢继鹏看见她猛地转过身,眼神异样地看着他。他似乎读懂了那双眼睛里的一切,期待、哀怨、忧愁、坚毅……他来不及回味,晓雅的身影已经消失。

重回屋里,看着地上的纸屑和那个淡蓝色的空本子,谢继鹏感到了晓雅的力量,仿佛第一次觉察到了这个姑娘的勇敢,为自己的萎靡不振而羞愧。在自己颓废的日子里,他从来没想一想父亲,完全忽略了他的存在。母亲因无路可走而服毒自杀,那么父亲呢?想必他的心也一定像母亲一样曾经死过的。此时他才知道,自己所谓的悲伤是多么自私。也许对这样的家庭来说,本就不该有上大学的梦想,不该让父母承受不应承受的负重。他体会到了父亲心里的无奈与痛苦,便带着负罪感来到了土地里,看见正在劳作的父亲。那一刻的谢继鹏被一种无以言说的力量征服了。他的快要六十岁的父亲,这个已经苍老的男人,仿佛浑然不觉妻子死去的悲痛,也没有纠结儿子上不起大学。在初秋金色的阳光里,父亲在野地里挖一种叫做野生黄芪的中草药材。虽说晒干了的黄芪市值达到每斤六元钱,但因数量极少,实在是太难找到了。谢继鹏大致估算了一下,就算把全村的黄芪全都采来也换不出他的学费,而父亲好像不想放弃。在迎面的西山坡上,他看见父亲佝偻着身子缓缓移动着,像一片乌云投射在草丛间的一抹阴影。过了一会儿,父亲钻进了树林,谢继鹏跑着奔向上坡,看见有一小片摊开的黄芪,正在阳光下耐心地枯萎着。他折叠双膝跪下来,朝着父亲磕头,站起身冲进了树林里,看见父亲用镰刀收割另一种野草淫羊藿。这种被村民称为三支九叶草的,是更为廉价的中药材。父亲看见了他,停下手里的镰刀,苦涩而坚定地笑着:“你别愁,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让你上学!”谢继鹏转过脸,泪水夺眶而出。他不想让父亲看见他的眼泪。父亲似乎根本没理会他的哭泣,继续割草。他就那样呆呆地站着,听着割草的声音簌簌而起,就奔过来夺下父亲手里的镰刀:“爹,回家吧,别弄了,我不上学了!”他哽咽地说道。父亲看着他还带着泪痕的脸,坐下来掏出烟口袋和烟袋锅儿,装上一锅抽着:“不上学怎么行?别说你自个儿,你看晓雅那孩子对你多好,我和你娘都盼着她早过门儿做媳妇儿呢。”谢继鹏也坐在父亲身边:“晓雅说了,她也不上学了,我俩一起出去打工。”父亲瞪了一眼:“你这纯是胡说八道,你不上學,人家晓雅就不上学啊?亏你还念了这么多书!”谢继鹏说:“我都劝好晓雅了,她去上学我去打工。”父亲又瞪了他一眼:“人家上大学你去打工,就是用脚趾盖儿想也能想到的,你俩还能结婚吗?”谢继鹏说:“我就不信不上大学就没出息!”

从山上回到家里时,天快要黑了。父亲拿给谢继鹏一个用破枕巾包成的包儿。谢继鹏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沓子新旧不一大小不等的钞票,七八百块钱的样子。父亲说:“这是你娘死后人家的随礼钱,还有点儿是卖黄芪的钱。我都跟那个收购的人说好了,明天还能卖个五十六十的。我也知道这些不够学费,你先拿着,跟学校说说,先欠着,不用等到寒假,肯定凑齐。”谢继鹏从中拿出来五十块钱:“爹,我拿五十块钱作路费,明天就去打工,等我挣钱回来给你养老。娘没了,你照顾好自己。”谢继鹏跑向母亲的坟跪在前面,“娘,我明天就出去打工,不上大学了,你的在天之灵保佑爹照顾好自己,不是我狠心丢下爹不管,娘你放心吧,我肯定不给你丢脸!”站起身准备离开时,谢继鹏发现父亲站在身后。“你是铁心不上大学了,爹不拦你。你给我记住了,你是堂堂正正的大小伙子,出门在外不能亏良心,我和你娘等着你回来。”父亲掏出那个枕巾包儿塞给谢继鹏,“我在家有口饭吃就行,也不用花钱买什么,都拿着吧,穷家富路。”谢继鹏拗不过父亲,又多拿了一百块钱。

第二天,谢继鹏毅然决然地告别了家乡,告别了父亲和死去的母亲,揣着那本淡蓝色的大学录取通知书,踏上了外出打工的路途。让他感到欣慰的是,他总算劝住了晓雅。他知道晓雅的善良和勇敢,也知道这次分别意味着什么,天各一方,两重世界,别说恋爱结婚在一起生活,今后怕是见上一面都要看老天的安排。

离开酒店时,周静芳给了谢继鹏一张空卡,告诉他取了钱要存进卡里才安全,还特意嘱咐必须要记得修改密码。周静芳的态度让他感到一丝欣慰。两个人分手后,谢继鹏急匆匆找到了支票所属的银行,走了进去。银行办理业务的人很多,他看着成堆的钞票,也不能想象四百万究竟是多少钱。他耐心地等着,算计着如何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跑掉,去找晓雅回到县城。他相信凭借这六年来掌握的计算机技术,完全能开一家打字复印社,然后买下一套楼房结婚,把父亲接到家里,让他安度晚年。他想到了母亲,心情忽然变得沉重,不知道母亲在九泉之下能不能原谅自己靠出卖身体挣来的钱,更不敢告诉晓雅。他看着玻璃映出的自己的身影,突然感到惡心,里面的那个青年让他觉得陌生又肮脏。他环视着营业厅里的每一个角落,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进进出出说说笑笑,每个人都显得那么幸福,也许他们都在凭着自己的本事赚钱,不像他这样猥琐。

终于轮到了谢继鹏。他有些兴奋地来到了六号窗口,紧张地递进了八张支票和那张空白的银行卡,轻声说:“麻烦你取出钱后转存到卡里,我还要修改一下密码。”营业员带着美丽而温馨的职业微笑说道:“好的,先生,请您坐下耐心等待。”他听话地坐下,看见营业员一张一张地查看着支票。看完了最后一张,营业员礼貌地把银行卡和支票递给了他,还是那样微笑着说:“对不起先生,您的支票不能提现。”谢继鹏吃惊而又莫名其妙地看着她:“这不是现金支票吗,为什么不能提现?”营业员依旧微笑着说:“先生请看支票背面,收款人签章处没有财务和法人印鉴,可能疏忽了。请您回去补盖一下,只要符合条件,银行随时随地都愿意为您提供服务。”谢继鹏羞臊得满脸通红,接过支票和银行卡,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便像贼一样逃出了银行。站在大街的人行道上,谢继鹏的第一反应就是给周静芳打电话问询一下,是忘记了还是特意的。他掏出电话,犹豫着,还是没有拨号。他觉得周静芳是故意的。她是公司董事长,怎么会不知道现金支票的常识呢?不可能存在这样低级的疏忽。也就是说,所谓的八张现金支票和银行卡都是扯淡,都是对自己的戏弄,这个阴险狡诈的女人竟然这样欺骗自己!谢继鹏忽然清醒了,觉得自己是那么荒唐可笑,就像一个被玩来玩去的小丑。他看着步行道上拥挤不堪的人群和马路上川流不息的各种车辆,才知道自己是孤独的,如此巨大的都市没有一样东西是属于自己的。“为什么来这里?”在这个繁华的大都市,估计有三分之一的人与他一样,为了生存而有计划或者莽撞地来到这里。

谢继鹏没有去公司责问周静芳,而是回到了她为他租用的公寓。在路上,谢继鹏一直想着晓雅和她所在的城市。他不敢想象,如果晓雅也遇到了一个贪恋美色的老板,她将怎样洁身自好呢?他知道农村有很多女孩在城市混得如鱼得水,也知道她们付出了什么,想必她们也跟自己一样纠结过痛苦过,但没人会知道自己和她们的经历。其实人们仅靠猜测就能知道那些所谓的秘密,只是不了解细节和过程罢了。在他的家乡和邻近的几个村庄,有很多人家靠着女人而改善了生活,没人在乎获得财富的途径。他希望晓雅别这样,但又觉得自己没有理由要求她。现在的自己还赶不上那些女人,人家毕竟换来了金钱,而自己换来的只是那八张取不出一分钱的现金支票。

回到公寓,谢继鹏看见周静芳坐在床上。谢继鹏清晰地记得早上锁门了,没想到她早就给自己留了钥匙,这个阴谋从她为他租下这所公寓就已经开始了。周静芳笑着说:“你离开我一小时后都没打来电话,估计你会回到这儿,我就只好在这儿等你了。”谢继鹏把八张支票和银行卡交给周静芳:“你找我还不容易,何必屈驾来这儿?”周静芳把支票和银行卡放进了包里,拿出一款高级剃须刀:“这个给你,就是一个小礼物,给你买了一些衣服放在柜子里了,一会儿试穿一下看看合适不。”周静芳太正常了,仿佛她与谢继鹏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过。他瞪着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周静芳说:“因为我挺喜欢你。”谢继鹏张嘴刚要说话就被她制止了,“别争辩,也别反抗,更别试图跟我讲什么道理。如果你还想在我的公司工作,我给你一个月的假期,回家看看你父亲,回来安心上班,我不会亏待你。如果不想干了,”周静芳拿出一张支票,“这里有二十万,是你的服务费。我在办公室等你。”说完就出去了。

谢继鹏把自己重重地摔在床上,毫无缘由地想起了晓雅。他仔细地回忆着,猛然察觉到了晓雅的变化。那应该是五年前的春节,两个人都回到了村子里。正月初三那天,谢继鹏要去她家里看望她的父母。谢继鹏准备好礼品,打通晓雅的电话,却遭到了拒绝。他百思不得其解,怎么也找不到晓雅拒绝的理由。从那以后,晓雅似乎对他的态度发生了转变。他感觉到了她那种故意做出的冷漠和疏远,当时他只顾着怀念母亲了,没注意到。那一年的春节是谢继鹏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在过年所有亲人喜庆而团聚的日子里,突然少了母亲,剩下他和父亲两个男人,两个不爱说话的男人相互沉默着,笨手笨脚地做饭炒菜,沉闷地吃着原本幸福的年夜饭,屋子里仿佛失去了生机和活力。谢继鹏头一回感到了没有母亲以后这座房子的空旷,能够想象父亲生活的光景,白天干活儿,回家自己做饭,晚上自己睡觉。他不知道父亲怎样糊弄每一天的生活,那该有多么孤单和乏味。以后的每年春节,虽说对母亲的思念在渐渐地减弱,但那种悲伤是根深蒂固的,那种犯罪的感觉也一直萦绕在心头。心里被无法排解的愁绪装满了,他没有精力去关注晓雅的变化。回到容他栖身的城市,一个在天南一个在海北,漂泊忙碌的日子无情地扼杀了彼此的感觉。

在城市里,谢继鹏见过很多成双成对的情人,他们连走路都要依偎在一起,夜晚灯火通明的公园或者广场上,他们毫不遮掩地拥抱亲吻说情话,没有像他和晓雅这样的。谢继鹏仔细想过,两个人就亲了那一次嘴儿,再就没有过亲昵的举动,这不是恋人关系。爱情对他谢继鹏来说过于奢侈和昂贵,他不能拥有。其实他也知道晓雅的心,否则她不会为自己舍弃了学业和前程,可结果是什么呢?他把自己给了周静芳,准确说是卖给了那个女人,而晓雅当初义无反顾地放弃大学,为的不就是自己吗?虽然谢继鹏不敢相信晓雅是不是还是原来的那个晓雅,但他知道,不管晓雅变还是没变,也不管变得怎么样,他都会接受她。让他稍稍感到欣慰的是,两个人从开始到现在好像从来就没有火热过。

第二天早上,谢继鹏准时叩开了周静芳的办公室。“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谢继鹏好像听见了自己每一根骨头屈服的声音。周静芳何等精明,她早就知道自己会按照她的要求乖乖地留下来。“坐吧。”谢继鹏没有坐下,毕恭毕敬地站着。她递给他一个单子,“抓紧时间回家看看你父亲,回来就学驾照吧。给你报名了,费用也交了,年轻人要会开车。”谢继鹏还那样站着,周静芳莞尔一笑,“用不着这么拘谨的。对了,给你换工作了,一会儿你去人力资源部就知道了。交接完事儿了,有车送你去车站,司机会给你车票。”周静芳微笑着温柔地注视着他,仿佛他本身就是一个天生的秘密。谢继鹏似乎弄懂了她的用意,她想让全公司的员工都知道,谢继鹏是董事长的人,一来可以为自己铺路,二来也在警告那些打自己主意的女员工要知难而退。

带着二十万元的服务费,谢继鹏回家了。他在县城逗留了一天,为父亲办理了一个存有十五万元的存款折。他打算给父亲四万元现金,另一万元给晓雅的父母。他猥琐地想,如果这笔钱是靠自己的本事挣来的,那该有多好,他可以理直气壮地告诉每一个人,无比骄傲地让父亲自豪,让全村人刮目相看,甚至可以向晓雅的父母提婚。可他不能说出真相,只能这样心怀鬼胎般地隐瞒着,恐怕这一辈子都不能对人说起了。

坐在通向家乡的公共汽车上,谢继鹏真切地闻到了春天土地苏醒的气息。新翻的地垄黝黑发亮,从车窗前一一闪过,散发着微微的腥和丝丝的冽。车厢里很嘈杂,人们大声说着与耕种和收割有关的事情,充满着豪气和幸福。他们也许是天底下最穷的一群人,花掉五块钱可能都要心疼,但他们永远不会有自己那样的挫败感,也不用隐瞒什么。他们的脑袋只用来想儿女、庄稼和牲畜,他们的嘴常常说脏话喝烈酒,就连晚上跟老婆亲热也能说,甚至连微小的阴谋也能公开。谢继鹏认识其中几个人,但没有说话。他害怕人家问他的工作,问他怎么赚钱。谢继鹏听见了人们的窃窃私语。“他就是老谢家的,考上了大学没钱念,娘就喝了敌敌畏……”另有人接着话茬儿说:“不就是个没钱上大学的事儿吗?多大个事儿,怎么还喝上敌敌畏了?我就不信了,不上大学还活不了怎么的?”谢继鹏睁开眼睛,看着一路的景象闪过,脑海里浮现出母亲死时的模样。母亲缩小的身子躺在木板搭成的架子上,带着痛苦挣扎后保存着的僵硬姿势,脸和手醒目地呈现着毒药留下的乌青,紧闭的双眼仿佛再也不想看见什么了。谢继鹏咬着牙,生生憋住了欲滴的眼泪,看着向后倒伏的万物。

再一次看见父亲时,谢继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短短四个多月的时光,父亲似乎一下子苍老了十年。他没在地里干活儿,而是躺在土炕上低低呻吟着。在被无限扩大了的空洞寂寥的土屋里,父亲虚弱的呻吟显得那么清晰。父亲的疼痛让他感同身受,那痛苦好像是在腿上、在膝盖上、在肋骨上、在肩膀上、在胳膊上、在父亲身体的任何一个地方。谢继鹏赶紧跳上土炕,抱起父亲,低声问道:“爹,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父亲艰难而缓慢地睁开眼睛,看见了儿子,虚弱地说:“你怎么回来了?我没事儿,一会儿就好了。”谢继鹏紧紧地抱着父亲。这一刻他好像才真正地知道了,对父亲来说,二十万五十万四百万一千万一个亿都是没有意义的。“你别抱那么紧,我上不来气儿。”谢继鹏赶紧松开父亲。平息了好一阵子,父亲颤抖地伸手指着板柜,“那上面有药,你去拿给我。”谢继鹏放下父亲,急忙下了地端水拿药,抱着父亲,亲眼看着他吞下了五片止疼片。“爹,你怎么吃这么多药?天天都这样吗?”又躺了一会儿,父亲坐了起来:“也不年不节的,你怎么回来了?”父亲虚弱的声音如同晴天霹雳一樣在耳畔炸响,谢继鹏违心地说:“单位放假,我回来看看你。”父亲立刻警觉地看着他:“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谢继鹏说:“真没出什么事儿。”他扶着父亲慢慢地躺下,觉得这个男人的身体好像被什么掏空了,轻飘飘的,就像一片棉絮。今天真的就是一个最寻常的日子,不过年也不过节。这么多年了,在父亲心里,似乎只有在过年过节的时候儿子才会回来,否则就不该在家里出现。假如自己能与父亲一起过着乡下的生活,他相信父亲不会对他存有那么多的担心,而自己在外面却做下了如此不堪的事情。他原来的幻想那么美好,觉得拿回家这么多钱父亲会开心,可看着父亲的样子,顿觉口袋里和存款折上的钱与自己一样羞愧难当,无地自容。

可能是止疼片真的起作用了,父亲睡着了,想必他昨晚一夜没睡。谢继鹏悄悄下地来到了外屋,揭开铁锅,看见了父亲的午饭,小半碗米饭,一大碗萝卜咸菜。他确认这不是父亲的午饭,而是他的每一顿饭。他转身面向北墙处的菜板,看见上面有几根葱,还有吃饭掉的残渣,想必父亲把菜板当成了饭桌。就在这个小小的角落里,曾经用几块木板搭建了一个临时的架子,母亲就躺在上面,他就跪在跟前。晓雅那天也来了,陪她跪着,无声无息地流着眼泪。一切恍如昨日,又好像远在天涯。他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又轻轻关上,火速跑向村子里唯一的一家小饭店,要了两个菜和两大碗米饭,还去卫生所联系了大夫。回家后静静地等着父亲醒来。

父亲醒了,谢继鹏伺候他吃过饭,就带着他来到村卫生所,打上了点滴。谢继鹏让大夫开了三天的点滴,每一天三瓶,为父亲输氯化钠。安顿好了父亲,谢继鹏让大夫看着,自己找了个借口回到家里,他要体会一下一个人在晚上的感觉。夜晚的村子格外安宁,一点儿也没有都市的喧嚣。他一路走着一路听着一路看着,忽然觉得自己这么不熟悉。他看见头顶的天空变成了深黛色,星星亮得如水洗一般;听见大河奔腾着流水的声音,持续得仿佛一刻也不能停下;听见远山传来的悠远的鸟鸣,熨帖地抚摸着他的心。还没到晚上九点,整个村子熄灭了灯火,陷入了无边的平静,但并不黑暗,天空呈现着有别于灯火的光明,土地宣泄着迷蒙而遥远的天籁之声,空气里混合着草木和庄稼的芬芳。他一点儿没觉得孤单,反倒认为自己是那么的幸福,从未有过的幸福,久违的幸福。也许是命中注定,他属于这片土地。

回到家里,谢继鹏努力想象父亲一个人生活的情景——鸡叫头遍时,父亲起来,糊弄一口早饭,到地里干活儿;中午回家,再简单吃口饭,继续到地里劳作;黄昏时拖着劳累了整整一天的身子回家,又草草地吃过晚饭,早早地上炕,会想他这个漂泊在外的儿子,也许会想起母亲,身体会又酸又疼,连拿药吃药的力气也没有了。天天如此,循环往复,永远也没有尽头。算起来,家里那三亩地也就区区两千平方米,父亲耕种的时间差不多三十年,那些作物也与父亲一样,守着单调往复的光阴,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长大,种完了收割,收割完再种。而自己怎么就不行呢?只躺下半个多小时,就觉得寂寞难耐,难道非得有个什么东西牵扯着才能找到依托?父亲没有电话没有网络没有迪厅没有酒吧没有茶吧没有酒店没有宾馆没有体育馆没有汗蒸馆没有浴池没有景区没车没钱,如果换成都市人,没有这些,他们会绝望死寂寞死孤独死无聊死委屈死,父亲能活着,更多像父亲这样的人也能活着。

把父亲接回来已近午夜。父亲好多了,脸上有了血的颜色。谢继鹏相信父亲一直劳作的身体不会这样垮掉,觉得父亲的营养状况叫他担忧。安顿好父亲,谢继鹏来到西屋和衣躺下,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怎么也睡不着。他真想体会一下父亲独自的生活,但他只能想到一些生活的程序。他知道属于父亲的孤独和哀伤是永远也体会不到的,因为那孤独和哀伤是没有边际的。每一个人都是这样的,谁也无法真正走进谁的心。不知何时,父亲竟然悄无声息地站在西屋的门里,静静地看着谢继鹏。他吓了一跳,赶紧起来。父亲说:“你跟我说句实话,怎么就回来了?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事儿?”谢继鹏使劲儿地摇着头。父亲从背后拿出他常年枕着的枕头,慢慢拆开,从里面抠出一沓子钱,“我攒了不到六百块,明儿个赶紧回城去吧。”说着把钱递到他手里。谢继鹏看着掌心,看着父亲苍老的脸,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奔向东屋,拿来皮包,掏出了五万元和存款折。父亲被吓着了,连忙说,“你从哪弄来的这么多钱?不是偷的吧,也不是抢的吧?”谢继鹏压抑着满心的羞辱说:“这个存折里有十五万,这四万给你,这一万我想给晓雅的父母。”父亲不相信:“那就是二十万?你从哪儿弄来的这么多钱?”谢继鹏说:“赚的呗,肯定没打砸抢,也没坑蒙拐骗偷。”任谢继鹏说自己的工作怎么好怎么赚钱,父亲还是不相信:“那这样,你跟我去县里,好好查查这个存折上到底有没有钱。”弄得谢继鹏哭笑不得,只好答应。父亲接着又说,“这么多钱可不能放在家里,怕丢了。”谢继鹏说:“那你就留下一万,那三万我给你存上。”父亲好像无条件地相信儿子了,憨态可掬地露出了难得的笑容:“有了这么多钱,我要盖房子,盖三大间红瓦房,叫全村的人都羡慕咱老谢家,不念大学也一样挣钱。”看着父亲高兴的样子,谢继鹏忘了耻辱。父亲捧着四万元现金和存折去了东屋。谢继鹏仰面躺着,没想到二十万元会让父亲如此开心,自己所遭受的那些耻辱又算得了什么呢?他安静地躺着,听见了断断续续的“嚓嚓”声,便起身蹑手蹑脚地站在东屋门旁,看见父亲用一双笨拙的大手在数着钞票,数个十几张就朝着手指上吐一口唾沫,脸上满是兴奋,好像从来就没病过。这样重复着,直到把四摞都数完了,父亲把四万元钱塞进枕头里,笨拙地用针线缝好,然后上炕枕着,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谢继鹏和父亲一出门,就看见晓雅的父亲走进大门。他叫孙振旭,在村里经营着小超市。“我听说老哥病了,来看看。这是要去打针吧,我进屋等着。”谢继鹏知道他并不是来看父亲的,而是要打探晓雅,便说道:“叔,你先进屋等着吧。”父亲意味深长地看着谢继鹏:“我自个儿去就行,你在家吧。”孙振旭急忙说:“别,还是打针要紧。”谢继鹏扶着父亲走到了半道,就听父亲说:“你当心点儿,晓雅一直瞒着家里,别说漏嘴了。”

从村卫生所回到家里,孙振旭就迫不及待地问道:“晓雅现在干什么?”谢继鹏仔细回想着这些年他与晓雅之间的相处,还真就不知道她具体在做什么工作,她也没问过自己究竟在做什么,第一次觉得怪怪的。“我真不知道晓雅在做什么。”谢继鹏难为情地说道。孙振旭很开心的样子:“继鹏啊,谢谢你,谢谢你这么懂事儿。”跟孙振旭聊了半天,谢继鹏才知道晓雅一直隐藏着一个弥天大谎。按照孙振旭所说,晓雅大学毕业后在一家央企找了个体面工作,成了白领。

谢继鹏的第一选择就是他考取大学所在的城市。报到那天,他特意早起,跑步来到宽阔的操场上,站在他认为是中心的地方,静静地环视着恢弘气派的校园,到处都是绿茵茵的草坪和正在绽放的鲜花,高耸入天的大树掩映着一座座圣殿般的楼宇。太阳升起时,他像一个客人一样游览着,教学楼、实验楼、体育馆、图书馆、足球场、篮球场、网球场……在每一幢建筑前,他都要驻足片刻,抬头仰望。他第一次看见这么大的学校,第一次看见大学拥有的一切。陆陆续续的,他看见成千上万的新生在父母的陪伴下办理着入学手续,“欢迎新生入学”的条幅随处可见,偌大的校园敞开了胸怀,拥抱着属于这里的每个人。

快十二点时,谢继鹏走出校园,站在巨大的校门前,掏出淡藍色的录取通知书,对照着学校的名字,高大门墙上那六个金光闪闪的大字赫然于眼前,与通知书上的完全一致。他仰望着苍天,转身时看见晓雅就在眼前,惊愕得连连后退。晓雅的脸上绽放着笑容,眼睛里却汪着一层难以掩饰的愁绪。犹如被雷殛了一般,谢继鹏觉得自己正在被撕裂,真切地听见了自己每一块骨头倒塌粉碎的声音,几乎站不稳这具年轻旺盛的身体。他一边痛苦地摇着头一边看着强装欢笑的晓雅,猛地转过身钻进了如潮的人群。晓雅傻傻地站着,实在想不明白谢继鹏为什么要逃跑,他到底怕什么?因为自己看见了他的心思?晓雅回过神,眼睛盯着人群里的谢继鹏,奋不顾身地追着。

在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谢继鹏停下了脚步。晓雅气喘吁吁地站在跟前,递给谢继鹏一张纸条:“你打算就在这儿打工?”谢继鹏看着纸条上的一串数字:“这是你的号码?”晓雅坐在行李箱上说:“这是个临时号,到大学那儿还得买个号,长途电话费打不起。等你也买电话了,把你的电话号发到这个号码,咱俩加微信。”谢继鹏点了点头,算是同意。晓雅从箱子上站起来说,“我得走了,下午一点半的火车。”

把晓雅送上了火车,谢继鹏好像才想起她的用心,她专门跑来一趟告诉号码,可她凭什么就知道自己一定会在大学里?一直到现在,谢继鹏也不知道晓雅为什么如此准确地在大学门前找到了自己。他问过的,她说她能抓住男人的思绪。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谁能抓住谁的思绪呢?可她分明就是做到了,在不可能的地方找到了自己。他想不出那种联系,怎么可能从那样的渺茫里找到一个人。然而,除了这个答案,晓雅再就不说什么了。他也试图像晓雅那样,猜测她所在的学校,猜测她所从事的工作,但都没有答案,因为他从没到他所想象的地方去求证。

谢继鹏突然决定,不给那一万元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送走了孙振旭,谢继鹏急忙赶到村卫生所,父亲的状态格外好,跟大夫说话,不停地夸儿子有出息。拔掉了针头,父亲就让谢继鹏与他一起去了县城。当他看到存折上的数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站在银行的窗口前,他问了营业员一个十分可笑的问题:“这些钱能取出来吗?”他得到了营业员肯定的答案,转身看着谢继鹏,真的相信家里有了这么多钱。重新回到家里,父亲把两个存折都缝进了枕头里。谢继鹏知道,这是父母的习惯,只要有点钱就会缝进枕头里,晚上睡觉枕着才会觉得心里踏实。看着父亲开心,谢继鹏却觉得愧对父亲。如果这些钱是自己凭借真本事赚来的,那该有多好啊!他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告诉父亲。好在父亲为钱高兴,这多少让谢继鹏感到欣慰。他劝父亲不要再干活儿了,但父亲说:“不干活儿那干什么?”好像除了干活儿就不能有别的事儿可做。谢继鹏想到了玩弄自己的周静芳,她能知道这世上还有父亲这样的人吗?这个所谓的成功女人用这么点钱,就剥夺了这个老人儿子的尊严,可也不能责怪周静芳,他完全可以选择拒绝,他由此看清了自己,谁都不怪,就怪自己没骨气。父亲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儿,就问道:“你真没出什么事儿吧?”谢继鹏说:“真没事儿。”得到了儿子如此确切而又充满底气的答案,父亲顿时像卸下了负重一样。“您就放心吧,从现在开始我养着您,您真不用再干活儿受累了。”父亲说:“你这孩子就瞎操心,还能不干活儿?那怎么吃饭,你挣钱不也得干活儿吗?别管我,你挣你的钱,我干我的活儿。咱家的好日子算是有个奔头儿了,就是你娘,她没这个福气了。”说起母亲,谢继鹏的心在滴血。他知道就算自己把天下所有的财富都赚来,也无法偿还母亲的生命。他不记得是谁说过一句话,凡是用钱能买来的,都不贵。周静芳能用钱买到自己的身体,就说明这尊血肉之躯不贵,而母亲的生命是用多少钱也买不回来的,那是昂贵的。谢继鹏甚至无颜面对回忆中母亲那张被农药弄得乌青的脸。

三天的点滴打完,父亲恢复得很好,夜里睡得格外香甜。倒是谢继鹏失眠了,数不清的经历如同影像一样在脑海里浮现。在漂泊的六年里,他一直都没离开那座城市,只是不停地换工作换岗位,不管怎么换,他都是贫穷的,都是流浪的。他卖过水,卖过玫瑰花,卖过运动服装,端过盘子,做过保安,洗过碗,是给别人打工。不知道有多少个夜晚,谢继鹏穿着体面的衣服,跟叫花子一样露宿街头,睡车站睡桥洞,泡澡堂子。他永远忘不了在这个城市度过的第一个中秋节,早上醒来,衣服和鞋都被割得七零八落。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就坐在他身边吃着脏兮兮的月饼,脸上荡漾着麻麻的得意的微笑。谢继鹏顿时怒火中烧:“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男人满不在乎地说:“要当叫花子,就不能穿得这么体面。”谢继鹏以前听说过的,很多露宿的人都有过这样的待遇,都是叫花子们干的。他们的理由很充分,叫花子要有叫花子的样子,不能穿得那么体面。更不知道有多少个夜晚,他徘徊在街头,透过商场透明的玻璃窗,看着那些天价的商品。晓雅给他的那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一直都夹在劣质的钱包里,他连个电话都买不起也用不起。在天诸实业集团过街的打字复印社里,他第一次见到了董事长周静芳。她的企业就是天诸实业集团,主要业务是房地产,委托打字复印社设计印刷宣传单。从设计到印刷,周静芳很满意。当得知这一切都是谢继鹏做的时,周静芳专注地看了他一眼。就是这一眼的相看,改变了谢继鹏的命运。事后才知道,周静芳根本不用操心像宣传单这样的小事儿,那天她正好顺路,就跟着主管来看看。三天以后,谢继鹏被天诸集团录用,在设计室做专业PS制作。

谢继鹏知道自己什么都没有,没有在城市的安身立命之本。在漂泊的日子里,他横下一条心学习电脑操作,有了这样的一技之长,他为自己庆幸。来到了新岗位,他满腔热情地工作着,而周静芳也似乎格外关照,一批接一批的设计任务堆在他的桌子上。谢继鹏从没感到有压力,他知道这样的机会来之不易。也许是工作出色,或是命运安排,他有了很多次与周静芳共进晚餐的缘分。他分外珍惜,像贴身保镖一样无微不至地照顾她的一切,俨然成为了保护神。周静芳为他配备了手机,连电话费都由办公室统一结算。虽然如此,謝继鹏还是十分懂得礼仪,每次都是匆匆地吃几口饭便离开餐桌,在一楼大厅等候。时隔不久,周静芳带着他参加一个高档宴会,告诉他不许离开。到了包房里才知道,她宴请的贵宾只有三个与她年龄差不多的女人,而且每个人都带着一个小男生。那天晚上的周静芳很开心,喝了三杯红酒,醉得一塌糊涂。离开包房时,谢继鹏只能搀扶着她,可是没走几步,她就从他的臂弯里滑落倒在地毯上,一个女人命令他抱着周静芳。谢继鹏知道这尊躯体有多昂贵,就顺从地抱着她,跟着一行人来到池典会馆,从洗浴到按摩,从足疗到头疗,从拔罐到刮痧,一直折腾到午夜,周静芳醒酒了,四个女人开了一间华丽的大套房,开始打麻将。谢继鹏第一次看见如此奢侈的牌局,几圈下来,穿红裙子的女人就输掉了三十万。她站起来说:“今晚的牌局不能散,你们等着我。”她向她的小男生招了招手,两个人去了卧室,连门都没关就迫不及待地滚在床上。重新坐进牌局,红裙子女人充满自信地说:“小宝贝给我充电了,咱大战一百回合!”

牌局结束已是凌晨,谢继鹏头昏脑涨。坐在红裙子女人的车里,周静芳让司机径直把他送到了天诸集团企业员工的公寓里,给了他一把钥匙,为他放假一天,让他休息,还嘱咐他必须学会开车。从那以后,谢继鹏有意避开周静芳,寻找借口不参加她的私人活动。周静芳也显得一切正常。可是几天以后,就在那个酒店,在第一张五十万的支票面前,谢继鹏把自己交给了这个富有的女人。

假期结束,谢继鹏辞别父亲,下火车时司机已在等他了。多么精明的周静芳,连他归程的时间都计算得如此精细。走进新办公室,谢继鹏发现周围闪着异样的目光,人们似乎知道他用了什么作为资本才混进人力资源部。他猥琐地坐下,不敢抬起头,眼睛盯着电脑死寂的屏幕。就在他无所适从时,桌子上滚来了一个小纸团。他展开看见上面写道:欢迎加盟新团队。他抬起头,看见一张微笑的小女孩的脸,他悬吊的心总算放松下来。小女孩顽皮地朝他使了个鬼脸。几个人悄悄走过来,友善地围拢着他。小女孩说:“你不用紧张,我们早就知道你会来这儿。”正说着,传来了一阵高跟鞋的踩踏声。周静芳走了进来,几个人立刻散去。周静芳杏眼微怒,像个女皇一样说:“工作时间不许交头接耳!”小女孩偷着伸了一下舌头,满脸不屑。其他人规规矩矩地回到桌子前,埋头干活儿。就说了这一句话,周静芳就离开了。

谢继鹏打开电脑,一切都是空白的,他不知该干什么。有一个小纸团滚了过来,他打开一看,上面写着“你好帅啊”四个字。他猛地想起了一个人——童碧海。他知道这个人一定与周静芳有着什么关系。“童碧海,你这个天生的冤家,没想到我也会飞了,你这个天生的冤家!你躲在哪儿都不行,你的荣耀里永远有我的成分,这辈子你休想逃脱!”谢继鹏想着周静芳被举起旋转时说的话。她说她也会飞了,这是什么意思,会飞?他点击百度,输入童碧海三个字,可是搜来搜去一点有用的信息也没找到。凭感觉,谢继鹏知道童碧海的信息一定被人为地处理过,否则不会这么干净。他停止了搜索,继续呆坐着。

谢继鹏很快就熟悉了这里的人,才知道对面的女孩叫滕伊。在一次喝咖啡时,谢继鹏试探着问滕伊童碧海是什么人?没想到滕伊马上就翻脸了:“你刚来几天,怎么会知道童碧海这个人?”谢继鹏没想到滕伊的反应如此强烈,只好说是周静芳告诉他的。“从今往后再不许你说这个人的名字!”滕伊怒气冲冲地离开了咖啡厅。滕伊的举动告诉谢继鹏,童碧海这个人不简单,一定与天诸集团有着复杂的关系。他觉得无聊,便拿出电话打给晓雅,等了很长时间晓雅才接听。从里面传来了很暧昧的音乐,缠绵而妩媚的旋律仿佛受到了压抑。晓雅很疲惫地说:“我现在有事儿,挂了。”听着电话断开的忙音,谢继鹏拿电话的手难以控制地颤抖着,心里一片迷茫,感觉一点也不好。就在这时,他的电话抽搐着震动起来,竟然是周静芳打来的。他摁开接听键,就听周静芳说:“你马上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来到办公室,谢继鹏看见周静芳的脸上呈现着霜一样冰冷的表情,不敢问询,毕恭毕敬地站着。这样僵持了很久,周静芳说:“你知道童碧海,难道真是我说的吗?”谢继鹏惊愕地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心想:难道你真不知道吗?你也不想想,你不说我怎么知道有童碧海这个人?周静芳缓和了一下语气说,“可能是我一时忘乎所以说出的吧?就算是我说的,那你也不能把这事儿对滕伊说,你就这么好奇吗?”谢继鹏不知该怎么办,就那样直挺挺地站着。“你不能留在天诸集团了,马上走人!”周静芳眼露凶光,紧紧咬着鲜红的嘴唇说道。此语一出,谢继鹏顿觉五雷轰顶。他摇晃了一下,转身离开。“等一下。”谢继鹏停住高大的身体。周静芳快速开具了一张二百万的支票,“这个给你。别怪我不讲信誉,是你破坏了游戏规则。”谢继鹏看都没看,伸手开门。周静芳腾地一下冲过来,强硬地把支票塞进谢继鹏手里,“我从不欠人什么,你不拿着我会不安。”谢继鹏接过支票,掏出电话,快速按动了几个键,把支票和电话一起放在办公桌上:“你不用不安,电话还给你,我自己用的几个号码全都删除了。”

走出天诸集团的大楼,谢继鹏深深吐出一口气,头都没回便消失于茫茫人海。他钻进一家手机店,买了一部新电话,把新号码用短信发给了晓雅。看着头顶灰蒙蒙的天空,闻着大街上刺鼻的气味儿,谢继鹏好像做了一场噩梦。他站在手机店门口,抬起头,自下而上地看着高耸入云的辉煌的楼宇。收回目光时,他看见牌局上的三个女人走进集团的大门,便像遇见瘟疫一样逃掉了。

三个女人一进门,就发现周静芳脸色不对。“出了什么事儿?”红裙子女人问。周静芳呼一声站起来:“谢继鹏竟然向滕伊问起童碧海是谁!”红裙子女人顿时收起笑脸:“你把他开了啊?”周静芳说:“开了。”红裙子女人说:“他怎么会知道童碧海?”周静芳说:“第一次的时候,他把我举起来旋转,我一时忘乎所以,说了童碧海,还说我也能飞了。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问滕伊的。”红裙子女人说:“童碧海这件事儿已经过去多少年了,你怎么还是放不下呢?”周静芳说:“不是我不想放下,这件事我做过多少年,你知道有多少个夜晚我在痛苦中度过?”红裙子女人说:“我们知道你根本就做不到,做不到怎么办,难道还不活了吗?不就是一个童碧海吗?谢继鹏不过就是年轻好奇,问一问怎么了?他知道你与滕伊的关系吗?这个年轻人还有这样一颗对你好奇的心,你应该感到高兴。我们的宠物心里有什么?只有钱!谢继鹏呢?你说他为什么要去追问一个与他不相干的童碧海?他不是对童碧海感兴趣,而是对你。童碧海当年的海誓山盟动听吧?这年头你到哪里去找真情?”经红裙子女人一说,周静芳后悔了:“可他走了,不会再回来的。”红裙子女人说:“就凭你周静芳的能量,找个人还是难事儿吗?”周静芳操起电话,按下一串号码:“厅长,请你帮我找一个人,他叫谢继鹏,带着身份证,应该住廉价宾馆。”

晚九時许,警察通知周静芳找到了谢继鹏。去公安分局领人的时候,周静芳才发现谢继鹏与晓雅在一起。回到宾馆,周静芳问:“你们两个住在一起吗?”晓雅慌忙说:“我们住两个房间。”两人之间的矜持让周静芳感到既可笑又羡慕。凭经验,周静芳看出晓雅从事的是见不得人的职业。谢继鹏不容回旋地掏钱付了房费,惹得周静芳毫不遮掩地走进谢继鹏的房间,脱光衣服钻进被窝里。晓雅出奇的平静,还嘱咐谢继鹏好好伺候总裁。

晓雅温柔地说了晚安,便回到自己的房间。谢继鹏怒不可遏,想要另开房间,却被周静芳喊住。谢继鹏说:“我不是你的什么人,晓雅是我的未婚妻。”周静芳说:“跟你女朋友多长时间没见面了,你了解她吗?”谢继鹏说:“了解不了解都是我自己的事儿。”周静芳重新穿好衣服说:“我告诉你,她现在是妓女,至少干了五年多。”谢继鹏伸手指向门,瞪着眼睛厉声说:“你给我从这里滚出去!”周静芳开门时,微笑地站在门口说:“天诸集团的大门永远向你开着,希望你明天能来上班!”谢继鹏说:“我不会回去!”周静芳说:“那就在宾馆好好住着吧,别再逃跑了,你跑到哪儿我都能找到的,我能让你无法离开这个城市。”

听着周静芳消失的足音,谢继鹏叫开了晓雅的房间。“晓雅,你别误会,她就是天诸集团的董事长,叫周静芳。我们……”没等说完,晓雅就打断了谢继鹏:“没事儿,我完全能理解也能体会你的处境。我们都在混世界,很多事儿都身不由己。”谢继鹏说:“我今天心情不好,给你打电话也没敢奢望你来。真的对不起,没想到会这样!”晓雅说:“你也没做错什么,干吗道歉?”谢继鹏说:“为了我,你不读大学,这些年是不是很辛苦?城市不是咱们生活的地方,咱们回家吧,种地也行,干什么都行,只要离开这个鬼地方!”两个人一直说到深夜,谢继鹏想留下,但被晓雅拒绝了。第二天早上,谢继鹏送晓雅离开后回到宾馆。他仔细回想着晓雅的一举一动和周静芳说的话,感觉什么都不对劲儿,周静芳和晓雅都不对劲儿。不管怎么说,晓雅拒绝与他同床而眠的举动还是让谢继鹏感到欣慰,他知道她天生的那份矜持和羞涩还在,这彻底推翻了周静芳的混蛋猜测,说什么晓雅是妓女,如果真是妓女的话,她一定会允许他上床的。想到这儿,他的心情好了很多。他相信晓雅无论遇到什么都会洁身自好的。他钻进被窝踏实地进入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谢继鹏醒来,发现红裙子女人坐在茶几上看着自己。谢继鹏骨碌一下坐起来,不可思议地看着女人:“你们究竟是什么人,怎么连一点做人的规矩都不懂?”女人不说话,还那样看着他。“能不能请你出去?这是一个男人的房间,请你尊重我!”女人眯起了眼睛,似乎在回忆往事,幽幽地说:“天底下还有分得清男人女人的房间吗?”她用夹烟的手指着大床,“你看这床单和枕头有多么洁净,再看这房间里的一切,整齐又干净,可你知道这里每天都在上演什么?”谢继鹏扭过头去看着窗外,他突然感觉到在这个女人华丽的衣饰的遮掩下,里面有着比城市下水道还肮脏的东西——她俊美的脸,她迷人的身材,她精致的化妆,她昂贵的首饰……原本无限美好的一切,只要用在她的身上,就立刻变得肮脏不堪丑陋不堪。“你也不用烦,我和静芳都遇见过你这样的人。我相信你现在表现出的一切都是真的,这说明你还没被打败,你心里还有值得你骄傲的东西,但你不能蔑视财富,谁最终都是金钱的奴隶。你不是清高吗,你不是骄傲吗?有种你别接受那八张支票!”谢继鹏浑身打了一个结实的冷颤。她坐下来,“凡是用钱能摆平的事儿都不是事儿,我知道暂时用钱还摆不平你,但你终究会听话的,现在又何必挣扎呢?”谢继鹏从床上怒视着女人。“我知道你心里不服,解雇你时,静芳给你二百万你能拒绝,如果换成两千万呢,两个亿呢,你还有力量去拒绝吗?”谢继鹏看着窗外,俯瞰下的大街上,车和人都小得如同蝼蚁,偌大的城市似乎永远都不会停止一秒钟,哪怕是眨眼的一秒钟。是什么让城市不肯停一会儿?说到底不过就是形形色色的人和形形色色的利益,谁不是利益之徒呢?谁不是欲望之徒呢?“用不了一年,你会与我一样嘲笑现在的自己。”谢继鹏猛地转身,恶毒的目光扫来扫去。“你现在的样子非常可爱,我们姐妹四个正好闲得无所事事……”女人起身准备离开。“等等!”谢继鹏异常粗暴地喊道,“我就是一个农村的穷小子,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女人说:“原因很简单,因为你可爱。”谢继鹏说:“我一个穷光蛋有什么可爱的?就别拿我开涮了!”女人把手搭在谢继鹏肩上:“静芳给的少,我给五百万怎么样?”谢继鹏挣脱了女人。“听见五百万,我觉得你刚才抖了一下。别装蒜,想要就直接说,我喜欢直来直去。”女人从坤包里拿出一张支票,“这张支票可以提现,陪好我就是你的。”女人放下支票,双臂环绕着勾住谢继鹏的脖子,妩媚而柔情地看着他,谢继鹏犹豫了一下,还是推开了女人。“我们姐妹四个都快要无聊死了,难得遇见你这样一个人,我们就一起玩这个游戏,我想你不会让我失望的。”谢继鹏似乎也不敢相信自己,语气缓和了许多:“你们受过伤害吗,而且是同一个人伤害了你们吗?”女人忽然难以抑制地痉挛着说:“你这么好奇吗,连童碧海都要过问?”她平静了一下,从坤包里拿出几张纸,“就因为你现在的不屈服,我愿意给你看一样东西。”

回到天诸集团,红裙子女人劝说周静芳不要放弃谢继鹏,理由很充分。在她看来,谢继鹏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被征服的,但周静芳不同意,她的理由也很充分。在她看来,没有用钱买不下来的人和事,更不用说物了。“当年的童碧海怎样?比谢继鹏更固执,最终还不是做了金钱和美色的俘虏?”滕伊拘谨地走进来:“找我什么事儿?”周静芳说:“你马上去调查一下那个叫晓雅的姑娘,弄清楚她到底是干什么的。”滕伊说:“这是何苦呢,为这么个人费尽周折有意义吗?”红裙子女人说:“意义重大。”周静芳说:“我的想法不可违背,马上行动!我看她一定是妓女,要拍照要录像。”

滕伊离开后,红裙子女人拿出了支票:“他没对这五百万动心,应该可靠。”周静芳起身来回踱步:“他就一点儿也没动心吗?我不信,打死我都不信!”红裙子女人说:“我勾引他的时候,感觉他微微颤抖了一下,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动心了!”周静芳说:“一定是,他肯定是动心了,那么穷的人面对这么多钱和女人,怎么会不动心呢?他要是真有定力,就不会上我的床。区区五十万他就同意了,我就用后面的七张支票戏弄他,亏他还信以为真。”红裙子女人说:“那你觉得你们一起时他认真吗?”周静芳说:“我感觉他是第一次,要不我也不会说出童碧海的。”红裙子女人说:“我觉得你该好好珍惜他,我想五百万和五十万之间的差别有多大,你是知道的。五百万都不动心,五十万就能动心吗?”周静芳说:“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红裙子女人说:“只有一种意思,那就是他还是喜欢你的,他同时为你和五十万动心。”周静芳一下子陷入了沉默,红裙子女人跟着沉默。良久,周静芳说:“没看见那个牌局以前,你不知道他有多体贴。那次装醉躺在他臂弯里,真是太舒服了。他连走路都害怕颠着我,手臂上的力量让我倍感安全,可是我不相信,我知道他为什么而来,更知道他那么体贴是为了什么。”红裙子女人说:“好妹妹,其实我们跟你一样,什么都不敢相信,但我觉得这个谢继鹏是不一样的,我们不妨也调查一下,看看他都经历了些什么。”周静芳说:“你不是把咱们的经历给他了吗?也应该知道他的,调查吧。还有,你再去一次宾馆,他一定知道了我们大致的经历,看看他有什么反映。”

看了周静芳姐妹五人的经历,谢继鹏试了好几次,但都没走出这个宾馆。他知道自己好像卷进了一个漩涡,跑不掉的。他更知道周静芳在这个城市已经用金钱买到了很多本不该买到的东西。他想起父亲,想着父亲割的那点野生黄芪和淫羊藿,想着父亲缝进枕头里的那六七百块钱,想着母亲被毒死的脸,想着那个牌局,想着晓雅的都市生活,想着周静芳姐妹五人的共同遭遇,才知道不管身在哪里心在哪里,也不分高低贵贱,人总是要背着属于自己的重负。父母为六千元学费愁眉不展,母亲甚至能丧命,而周静芳她们被真情摧毁,负重的力量都是相同的。自己呢?晓雅呢?滕伊呢?还有周静芳姐妹五人中那个一直没见过面的女人呢?周静芳又凭什么说晓雅是妓女?谢继鹏的心起伏着、跌宕着、翻转着,他才知道心的流浪远比身体的漂泊可怕,可怕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以前认为是苦难的苦难仿佛一瞬间失去了力量,吹打不到他了。这次见到晓雅时的平静让他自己都能感觉到从未有过的陌生,而晓雅竟然让他伺候好总裁。人生永远都是一座无形之海,短暂的甜蜜和幸福犹如抛进去的一颗糖果,改变不了汪洋的咸涩。

就在谢继鹏胡思乱想的时候,红裙子女人走了进来。“你叫潘婧婷?十几年前你们姐妹五人都是同学?”红裙子女人笑了笑:“是的。”她优雅地坐下抽烟,“我要感谢你看了我们姐妹的经历。能说说你吗?”谢继鹏说:“我很简单,不像你们这么复杂。”谢继鹏毫不保留也不加隐瞒地说了自己的经历,听得潘婧婷几乎落泪。“你父亲现在还那样生活吗?”谢继鹏沉沉地点了点头。“有一件事儿,你必须说真话,请你告诉我好吗?真话!”谢继鹏又点了点头表示认可。“你跟五妹,就是静芳,你喜欢她呢,还是喜欢她的钱?我要听真话,你也别难为情,谁都知道男女之间那点事儿。”谢继鹏有些慌张,没想到潘婧婷会这么直截了当地问这件事儿。“我承认我是为了钱,但我很喜欢她,否则我也不会……”潘婧婷颤抖着为自己点上一支香烟,“你说的是真心话吗?”谢继鹏吃惊地看着她:“你怎么了?难道我说错什么了吗?用不用叫医生?”潘婧婷抑制着抖动:“没事儿,我没事儿,你刚才说你很喜欢周静芳对吗?是喜欢还是很喜欢?你能不能再说一遍?”谢继鹏说:“我很喜欢她,当然也喜欢钱。”谢继鹏为难地低下头。“她给你钱,但你不喜欢她,你会跟她上床吗?”谢继鹏厌恶地避开她的目光。“回答!”潘婧婷声嘶力竭地喊道。“当然不会!”潘婧婷颤抖着狠狠地掐灭了烟蒂:“谢谢你这样回答!真的,谢谢你!”谢继鹏犹豫着,但还是问道:“你们姐妹五个当初就一点儿不怀疑童碧海嗎?他同时玩弄你们五个,这是不可思议的,而他还是周静芳的丈夫,这简直太荒唐了!”潘婧婷又点上一支烟:“你不知道童碧海有多帅气,是万人迷的那种男人,温柔体贴,英雄侠义。我们五姐妹大学毕业,凭借我们的智慧和能力联手创建天诸集团,开始也是举步维艰。你知道的,很多掌握权力的男人对我们垂涎欲滴,但我们都能巧妙地躲避。小有规模时,我们都感觉累了,就不惜血本招聘人才,童碧海出现了。见到他那一刻起,静芳就爱上了他,两个人如胶似漆,没多久就生下了滕伊。”谢继鹏怎么也不敢相信:“滕伊是周静芳的女儿吗?”潘婧婷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打断她:“因为生孩子就要坐月子,这一个月的时间,静芳不能参加我们的任何活动。有一次,我们喝醉了就在歌厅里K歌,一群流氓调戏我们姐妹四人。我们本想借故结束,但三妹陆凝却遭到了被摸胸的耻辱。童碧海二话没说,就与流氓打了起来,结果是可想而知的。我们把他送到了这个城市最好的医院,留下陆凝照顾他。没过几天,陆凝就怀孕了。就在那张病床上,我们另外三个姐妹都怀孕了。你知道,那时候我们抗拒不了童碧海,可悲的是,谁都认为童碧海是真心爱自己的。我和二妹四妹觉得不妥,就私下里做掉了孩子。陆凝坚持要生下孩子,她当着静芳的面炫耀她和童碧海的事,说童碧海能让她飞。这些没有写进我们的经历。”谢继鹏恐惧地看着潘婧婷:“这事儿不能完全责怪童碧海,你们姐妹四人也有责任,你们明明知道童碧海是周静芳的丈夫,还这样做!后来事情败露了,童碧海与陆凝携款私奔。还有一个问题我想不明白,你们五姐妹关系这么好,就没因为这件事儿闹矛盾吗?”潘婧婷说:“怎么会不闹矛盾?我们分开过,各自为战,但是公司经营不下去。那时我们才知道,我们太需要在一起了,太需要彼此的智慧。我代表她们两个出面与静芳谈判,恢复天诸集团,她做董事长兼任总经理,一切都由她说了算,所有权力都给她。”

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谢继鹏开门一看,竟然是周静芳。她莞尔一笑:“我们都有着不堪的过去,让你见笑了。”谢继鹏急忙说,“我可不敢。”周静芳落落大方地坐下:“我们破镜重圆的那一天,彼此约定,再也不说往事。”潘婧婷说:“我们从此不相信任何男人任何女人任何事情,特别是静芳,她是受害者,我们姐妹和童碧海都对不起她。”周静芳说:“姐妹们没有对不起我,是童碧海这个伪君子欺骗了我。对你说这么多,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诚心诚意想让你留在我身边,我想用你证明一件事,这对我很重要。”谢继鹏看着周静芳,有些不相信此时的这个女人还有温和的一面。他为难了,不知是否该留下。周静芳说,“能看出来你挺为难的。也许是我让你失望了,这样吧,给你足够的时间,你好好想想。”潘婧婷走到门口时转回身说,“希望有机会到你老家去看看你父亲。”

听完谢继鹏和潘婧婷说的一切,周静芳陷入两难境地。她回想着与这个大男孩相处的一幕幕往事,感到了一丝隐隐的罪过。她不知道谢继鹏在这座美丽的城市经历了什么,特别是他走进已经考上但却没钱读书的大学校园时,那该是怎样一种心情?这样的一个城市却让他失去了原本信任的一切。好在他决定留下,理由很简单,他需要钱。

重新回到天诸集团,周静芳发现谢继鹏变得小心翼翼,无论做什么都很讲究分寸,也许他永远也不会融入这个集体,他的心不在这里。找了一个恰当的机会,周静芳对他说了自己以前对他做的一切,包括那个牌局,都是做给他看的。她想袒露所有真诚,但是谢继鹏依然掌控着恰到好处的分寸。

滕伊带来一个可怕的消息,晓雅是从业多年的妓女。这个结果让周静芳无法接受,她知道了谢继鹏与晓雅之间曾经有过的那份真情。一个天真得有些幼稚的少女居然甘愿断送前程,为的是保护谢继鹏那颗男人的自尊心。如果她选择读书,一定不会沦落成妓女。如果换成自己呢,会像晓雅那样义无反顾吗?周静芳对自己一点信心也没有。她努力猜测着晓雅成为妓女的原因,肯定不是为了金钱,那会是为什么?也许是遭到了威胁,也许是被欺骗?不管怎样,她都认为晓雅一定经历了什么难以想象的困境。更让人费解的是,晓雅可以把自己的身体交给嫖客,却不允许谢继鹏与她同床。她还试图保留一份美好,她害怕那份美好会在谢继鹏的心里毁掉。多么傻的姑娘,谢继鹏也是个傻子。面对滕伊带来的不堪入目的照片和影像,周静芳更加为难,不知该不该告诉谢继鹏。

与潘婧婷仔细商量了一下,周静芳决定告诉谢继鹏。她知道这很残忍,但就是想看看谢继鹏的反应,而且她知道纸是包不住火的,迟早有一天他会知道的,早知道总比晚知道要好一些,至少会让他提前了解真相。周静芳横下一颗心,把所有文件压缩,用邮件的方式寄给了谢继鹏。她让滕伊打开人力资源部所有的监控,现场观看谢继鹏的反应。滕伊更像一个特务一样,静静地观察着谢继鹏的一举一动。一连几天过去了,谢继鹏一切正常。这让周静芳感到奇怪。

在周静芳焦急等待的日子里,谢继鹏接到了一封挂号信,是晓雅寄来的,里面还夹了一张存款折。看完那两页稿纸上沾满泪水的文字,谢继鹏顿觉五雷轰顶,天摇地晃。他怎么也没想到,晓雅真的会成为妓女。更让他想不到的是,迫使她成为妓女的,竟然也是童碧海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牲。

那是晓雅在酒店打工的第十五天,童碧海来消费,指名让做收银的晓雅陪酒。老板迫于童碧海的势力,只好说服晓雅。就在包房的沙发上,童碧海威胁晓雅说:“你要是顺从了我的要求,可以得到十万元;如果不顺从,我会强奸,结果都一样。”可怜的晓雅就这样被夺走了贞操。后来,童碧海经常光顾酒店,一次又一次地玷污着晓雅。再后来,晓雅彻底绝望,主动辞掉了酒店的工作,做了职业妓女。这些年,她用自己青春的身体赚到了三百万元,给谢继鹏二百万,那一百万给了她父母。她在信中恳求谢继鹏忘了自己,她说原来那个晓雅早在六年前就死了。她之所以能活到现在,是因为有一件事没做完。她在信的结尾处写了让谢继鹏触目惊心的三个字——永别了。谢继鹏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他像一根雷击木一样枯坐着,直到电话的忙音停止。

滕伊感觉不对,走过来想看个究竟。谢继鹏一把抓起稿纸撕得粉碎。一张手,飞起的纸屑与当初晓雅撕碎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一样,纷纷扬扬地洒落着。滕伊似乎已经预感到发生了什么,轻轻说道:“你不妨打开邮箱看看里面有什么。”谢继鹏觉得莫名其妙,但还是快速打开了邮箱。滕伊迅速回到自己的座位,向周静芳发了一条微信。谢继鹏打开邮件,只看了一会儿,立刻转身,用喷血的目光死死盯着滕伊,把她吓得魂飞魄散。就在这时,董事长办公室传来摔打声,滕伊赶紧借故逃掉,谢继鹏跟着追了出去。一个与周静芳年龄相仿的女人发疯了一样摔着东西:“你凭什么要杀了童碧海?凭什么?”她一边摔一边声嘶力竭地哭着喊着骂着。周静芳很冷静地站在一旁,任她疯狂地发泄。谢继鹏冲进来,把女人凌空抛在沙发上,死死按住她,同样声嘶力竭地喊道:“不是周静芳杀的童碧海,是晓雅!”女人瞪着谢继鹏冷冷地说:“你放开我,这事儿与你无关,我一定要跟周静芳算这笔账。”周靜芳平静地走过来,对谢继鹏说:“你放开她,让她跟我算账。”谢继鹏松开手。女人颤抖着站起来指着周静芳的脸说:“没想到你会这么险恶,你为什么要杀死童碧海?我要找到证据,把你打入死牢,让你偿命!”周静芳说:“你折腾够没?”女人说:“只要你还没偿命,除非你让童碧海复活,否则我就一直折腾到底,永远不会停止!”谢继鹏把牙咬得嘎嘎直响,一字一顿地吐出一句话:“你是陆凝吧?你是个女人,如果是男人,我今天会打死你!”女人不屑地撇撇嘴:“你是谁啊,凭什么要打死我?你们除了杀人还会干什么?”周静芳说:“你想不想把事情弄明白?”陆凝说:“当然想!”周静芳指着谢继鹏说:“你知道他是谁吗?”陆凝上上下下打量着谢继鹏:“谁?顶多也就是你养的男人!”谢继鹏说:“你给我闭嘴!”

门前拥着许多看热闹的人。周静芳说:“都各就各位,没什么好看的。”她使出浑身的力气重重地关上了门,“陆凝,这个小伙子叫谢继鹏,是晓雅的恋人。”陆凝说:“你们就是怎么合伙骗我,我也不会上当的。我知道那个叫晓雅的姑娘是你派去的,先勾引他,然后找机会在酒里下了砒霜,毒死了童碧海。”周静芳说:“他害得我们姐妹反目成仇,害得晓雅姑娘做了妓女,他死有余辜!”潘婧婷和另两个姐妹进来了,谢继鹏仿佛才想起来:“晓雅现在怎么样了?”陆凝说:“还能怎么样?毒死童碧海,她投案自首了,现在被刑拘了。”周静芳看了看潘婧婷说:“童碧海死了。”陆凝说:“他现在太平间,想看就去看一眼吧,再不看就只等着在天堂才能见面了。”谢继鹏说:“董事长,我想去看看晓雅,能否请假?”陆凝说:“真不是你杀死的吗?”周静芳说:“我们找了他三年,后来就不找了,我一直以为你们去了广州或者香港。我都不知道你们在哪儿,怎么杀他?再说我现在也不那么恨他了。”陆凝弯腰垂首深深地向周静芳鞠躬:“五妹,对不起!”周静芳说:“算了吧,我们姐妹五人为这样一个禽兽般的男人,真是不值得!走吧,我们都去看看!继鹏,我也想去看看晓雅,她可真是个勇敢的姑娘!”

谢继鹏没想到,身在囹圄中的晓雅镇定自如,好像还是原来的那个女孩,只不过脸色变得格外苍白,齐耳短发倒显得人精神了许多。见到谢继鹏,她丝毫不难过,也不羞涩:“也许你不应该来看我,我都告诉你了,你的晓雅早就死了。瞧瞧我,还说这些干什么?”谢继鹏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周静芳说:“你还有什么心愿吗?”晓雅浅笑着说:“没有了。”周静芳浑身一颤,她从这浅浅的笑容里看见了这个女孩的美和坚毅,看见了她的果敢和勇气。“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继鹏的。”谢继鹏说:“你安心面对,我会照顾好岳父岳母的。”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被谢继鹏这句话所震惊。晓雅苦笑着说:“属于我的一切都结束了,早在六年前就已经结束了,你就别再犯愚了,好好生活吧。”谢继鹏说:“我等你回来!”晓雅说:“我也许会被判处死刑,至少也是无期徒刑,你等我干什么,要等到什么时候?别傻了,天涯何处无芳草,好姑娘成千上万。”谢继鹏坚决地说:“可我的晓雅只有一个!”

分别的时候,谢继鹏回身久久凝视着威严肃穆的监狱,但愿这层冷酷无情的高墙能够阻隔外界的灯红酒绿,能够叫醒每一颗为欲望迷路的心。

在医院的太平间里,一行人看见了童碧海。最难过的当属滕伊了,他失去了父亲,但她没有流出一滴眼泪。谢继鹏看着这具已经被整容的尸体说:“他欠下的债还清了,我们每一个人都不该把仇恨和怒火放在心上,更不能用墮落惩罚未来。”

在回去的路上,谢继鹏接到了孙振旭打来的电话,父亲病危。一行人马不停蹄,驱车来到了养育谢继鹏的小山村。到了家里,老人已去世。谢继鹏在父亲的尸体前长跪不起,一言不发。周静芳悄悄地揭开了铁锅,看见了小半碗米饭,一大碗萝卜咸菜。她转身面向北墙处的菜板,看见上面有几根葱,还有吃饭掉的残渣。周静芳似乎知道了老人的生活。她和几个人来到院子里,看见在一个角落铺着一层薄薄的还没晒干的野草。“这就是谢继鹏说的那种能卖钱的中草药吗?”周静芳思忖着。她抬起头,看着蔚蓝高朗的天空,看着天空下起伏绵延的大山。

掩埋了父亲后,谢继鹏从土炕上叠着的被褥夹层里找到了一张脏乎乎的纸条。按照父亲的遗言,谢继鹏拆开枕头,从里面取出两张存折和一万元现金,递给周静芳:“这是你给我的那二十万,现在还给你吧。”

周静芳一行人离开了,谢继鹏站在院子里,看着那辆豪华商务车扬起的烟尘在空中翻滚着飘舞着,然后慢慢地沉落着。没过多久,烟尘落尽,天空依然一碧如洗。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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