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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雪

2018-03-19宁可

飞天 2018年2期
关键词:安琪儿雪花

宁可

第一章 上与下

1

早晨出门,天空飘满了雪花,洋洋洒洒、争先恐后地往仍然干燥的地面上扑,很有点飞蛾扑火的意思。梅媚爱雪,从小就是。家乡铺满雪花的小路上,没少呈现一个红着脸蛋、流着鼻涕的小女孩肆无忌惮的脚印。村里的老人都说,这个丫头跟个野小子似的,长大了,不管干好事还是干坏事,反正都是干大事。梅媚现在已经长大了,不但自己长大了,她的儿子也长大了,年龄比当年在雪地里疯跑的那个疯丫头还要大。疯丫头在雪地里疯跑的时候,正上初中。上高中后,心思多了,脑后也长了眼睛,能看见村子里老人在背后指指戳戳的动作,及时收住了已经在雪地里迈开的脚,转过身慢慢地从老人们面前走回了家。那步姿、那表情很淑女、很羞涩,硬是搞得布满皱纹、脸色苍白的老人们瞪圆眼、红了脸。从此后,梅媚把对雪的渴望埋在了心里,实在忍不住了,最多眼睛里露出一丝惊喜的光,但也转瞬即逝,直到上大学离开村子以后。

今天突兀出现的雪花天气预报都不知道,有点超预算。梅媚是个计划性很强的女人,对于一切计划外的事情从来没有好感,何况是今天!因此,面对漫天飞舞的雪花,眼睛中没有惊喜出现是意料之中的事。更何况还有风,挟着雪花好像挟着沙粒一般迎面打在脸上,不但贼疼,而且生冷。如果,如果订单能像这飞舞的雪花一样,该有多好!但随即就自嘲地笑了一下,这是不可能的。梅媚躲避开风雪,低头钻进了车内。车厢内温度正好,梅媚赞许地看了一眼司机,目光移到了车外。风势一点儿也没有减弱,雪花像个无头苍蝇似的,在窗玻璃上乱撞。但已经对梅媚没有任何影响了。梅媚呆呆地看着雪花,轻轻地说了一声走吧,奥迪轿车无声地驶入了更大的风雪中。

和邻近的几个城市相比,梅州无疑是个新型城市。五年前,梅州还是一片荒地,美其名曰经济技术开发区。五年后的今天,高樓大厦像森林一样密集,最有名的要算居于城南的创新工业园了,里面集中了全市生产GDP的几乎所有的工业企业。梅媚管理的汽车公司是其中的龙头企业,每年的工业总产值几乎占到全市的十分之一强。这样的企业,不想成为明星企业都不行。作为这个明星企业的掌舵人,梅媚自然是梅州市家喻户晓的人物。阳光明媚的时候,梅媚偶尔会穿上她那件黑色的风衣,在创新路上走成一道风景。创新路七纵八横,南北走向七条大道,寓意产值年年攀新高;东西走向八条大道,象征工业企业年年发发发。就在梅州市创新工业园在经济大道上意气风发、策马扬鞭时,连市里最有名的经济学家也没有想到,市场需求像吹足了气的气球猛然被人扎了一个洞,一下子瘪了。瘪了的结果就是,创新路上再也没有风景可观,人们已经几年看不见梅媚飘逸的黑风衣了。

梅媚乘坐的奥迪车不是电动车,却像电动车一样没有一点儿声息,在无声的落雪中无声地行驶着。路上行人稀少得像订单一样,半天才看见一两个,愈发显示出道路的宽阔。开发区没有红绿灯,这就使得司机把市区路看成了高速路,轿车像一支黑色的箭,在风雪中穿行。平时半个小时的路程,今天十分钟就到了。车速一点儿也不体贴人的心情,雪花还没有把路面征服,车已经稳稳地停在了行政中心的广场。司机从后视镜看了一眼,见梅媚仍在发呆,好像看着车外,又好像没有。可恶的风雪天,司机没有说话,车子也就没有熄火,一副整装待发的样子,只要梅媚一声令下,立即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市政府的行政大楼矗立在风雪中,楼不高,却很威武,一看就是个衙门。既是衙门,自然就是梅州市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所在地。用老百姓的话来说,是这个城市的魂魄所在地。此时,这个城市的灵魂正憧憬在风雪中。雪花似乎更大了,从天空无穷无尽地倾泻。只是一落到地上,就没有了踪影。水泥地面只是变了颜色,连雪花消融后的水滴也没有。梅媚下了车,仰面迎接着飞舞的雪花,立即,脸上就有了一丝冰凉的感觉。这多像本市的工业增长值啊!梅媚一边想着,一边低头向政府大楼走去。

哎哟,我的大老板!安数据在一楼大厅直跺脚,你怎么才来啊?手机也不接,就等你这个财神爷了!安数据冲着梅媚一脸坏笑。不对,是财神婆!

别贫了,安大局长,梅媚见值班保安的目光移开了,一拳杵在了安数据的胸脯上,告诉我,首长的底线是多少?

安数据很受用的样子,再打一下,再打一下我就当叛徒。

你多大年纪了?孩子们都工作了,怎么还像上大学时一样没个正经?梅媚白了安数据一眼,不说算了,会上会说的。

你要做好准备,今年稳增长的压力很大。

梅媚停住了脚步,多少?

百分之三十。安数据压低了声音。

这是稳增长吗?飞速增长也不过这个数。梅媚的声音在楼道里有了回音。

小声点,你小声点,我的姑奶奶!安数据脸色都白了。

首长也够狠的,还让不让人活了?梅媚声音虽然低了,继续牢骚满腹。

不能怪首长!安数据不愧是市长的当家人,立即维护起领导的形象。本来首长的目标最多是百分之二十,只不过有人主动向首长请缨,要求提高考核指标。

谁?梅媚不相信地睁大了眼睛,这人有病啊?

安数据不说话,笑眯眯地盯着梅媚的眼睛,我就喜欢你这双凤眼。

这么多年了还没看够?这个老同学,从大学时候起就古怪精灵的,不管和你说什么,上半句还在地上溜达,下半句就跑到了天上,你永远跟不上他的思维。梅媚哭笑不得地说,别开玩笑了,快说,谁这么神经?

我们的老同学乔大拿!

乔运是物流行业,我们制造行业能比吗?梅媚又一次抬高了声调,你这个统计局长不是不知道,这几年物流行业上升了百分之八十,而制造行业下降了百分之六十。

安数据的语气不紧不慢,首长说了,要是按照行业增速定指标,随便一个人就行,还要你梅媚干什么?

梅媚低了低头,咬了咬嘴唇,乔运提出增长多少?

安数据的声音里充满了同情,同比增长百分之五十。

2

这场雪来得正是时候!

乔运身体放松地摊在高背皮椅内,一双大脚搁在大办公桌上,眼睛透过两只脚掌间的缝隙,看着窗外的飞雪,吞吐着烟圈。烟圈从乔运嘴里出来的时候很小,却呈逐渐放大之势,成喇叭形向窗外辐射,争先恐后地急着和雪花融为一体似的,像极了乔运此刻的心情。好运来了挡都挡不住,乔运又吐出了一串烟圈,昨晚刚梦见雪,今天真的就来了。

雪花在乔运眼里不是雪,而是人,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当然就是梅媚。从大学第一眼看见就是,从没变过。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一个雪天,宿舍的同学们都在兴高采烈地谈论着艺术系的女同学,乔运感觉到没有意思,就独自一个人走出了公寓楼,倚在操场的篮球杆上抽烟。雪花飘飘洒洒的在四周飞舞,乔运就吐出一个又一个烟圈,企图套住雪花。雪花没有规律地往下飘着,烟圈有规律地往上冲着,辛苦了半天,不但没有套住雪花,反而让雪花给吞噬了。乔运有点性急,满操场追逐着雪花。结果雪花没套住,却累出了满头大汗。

正当乔运准备放弃的时候,身后传来了一阵笑声。那笑声很有感染力,穿过满天的雪花横冲直撞过来,直入耳鼓。乔运回头,看到了他一生都难以忘怀的一幅画面:操场外围的小路上,站着一位洁白的女神,一身长长的白色羽绒服延伸到了膝下,裤子、鞋子也是白的,在白色的世界中亭亭玉立着。她的四周,狂乱的雪花不再没有规律,萦绕着她,在她的头顶、四周翩翩起舞,俨然一副雪花主人的模样,好像这漫天飞舞的雪花都是她带来的。乔运后悔自己在一瞬间站成了雕塑,一动不动,连一点儿反应也没有。但他清楚地记住了那严严地包裹在羽绒帽内的绯红的脸庞,两只黑玻璃珠子似的大大的眼珠,以及从帽子内挣脱出来、飘荡在脸庞边的那一缕黑发。

我叫梅媚,管理系的。那个洁白的女神轻轻地从嘴里吐出一股热气,在雪花的簇拥下顺着小路远去了。

很长时间,直到那洁白的身影到了小路拐弯处了,乔运才刚刚清醒过来,冲着茫茫雪片大喊了一声,我叫乔运,体育系的!

今天,乔运已经不是站在屋外看雪的人了,他舒舒服服地躺在屋内看雪,任思绪在脑海中翻飞,别有一番情致。乔运又一口浓浓的烟雾吐了出来,一个个烟圈翻滚着争先恐后地向窗户扑去。恍惚中,乔运看见窗外的雪地中站着一个人,一个浑身上下一尘不染的女人。乔运像一个怕被偷窥到自己不雅坐姿的人,急忙把脚从大办公桌上拿了下来,一步冲到窗户跟前。窗外,除了雪花,还是雪花。只不过,现在的雪花已经把整个大地都覆盖了。整个世界,包括天空一片洁白。乔运皱了一下眉头,喷出了一口烟柱,为什么直到今天,一想起梅媚还是有点紧张?乔运转身回到椅子内,又把脚重重地放在了大办公桌上。他很满意自己面前的办公桌,不仅仅因为脚放在上面很舒服、很惬意,更重要的是,它比梅媚的办公桌整整大出了一倍。

仅仅在几年前,梅媚的办公桌在整个创新工业园都是最大的,比市长的办公桌都大。办公桌的大小决定着主人在政府和社会上的地位,因此,梅媚成为首长的座上宾是理所当然的事。乔运很感谢这次市场调控,更感谢政府推行的“三去一降一补”。具体什么意思乔运不知道,乔运能看到的是以往制造业一支独大的局面被打破了,而那个去啊降的都是针对梅媚这样的企业说的,只有补是对自己说的。补短板,现在什么是短板?物流业!当物流业的业务量几年翻了几个跟头之后,乔运的办公楼盖起来了,特别定制的办公桌也拉回来了。这样的桌子果然吸引人,尤其是政府里面说了算的人。乔运的脚在新买的大办公桌上搁了不到两个月,市政府主管工业的副市长不但主动找上门,而且双手紧紧地拉着乔运的手说,现在市里正在推行“稳增长”,需要的就是你这样的企业家。这是乔运没有想到的,副市长走后几天了,乔运仿佛还在梦中。后来发生的事却不是梦,市政府秘书处的人告诉他,不管什么时候,只要需要政府和首长协调的事,随时可以和秘书处或者首长直接通话。更让乔运自豪的是,现在他进市政府大楼,就像进自己的物流一号库或是二号库一样方便,完全看自己的心情。

昨天,首长在政府接待室亲切接见了乔运。秘书长神秘地碰了碰他的胳膊,你知道首长今天在接待室見你,而安排明天在会议室见梅媚意味着什么吗?乔运佯装疑惑地摇摇头。秘书长的声音压得更低了,这说明咱们这个工业城市的“老大”要换人了!这样的话乔运爱听,也希望多听,他继续一副懵懂的样子。秘书长比以往有了更多的耐心,还不明白?以后,你就代替梅媚成为咱们市的工业第一人了!这句话太给力了,一直在乔运的心头激荡,以至于在接待室长满毛的白色地毯上,当首长信任的一只大手握住他、另一只拍到他的肩膀上时,乔运脑子中莫名其妙地涌现出了梅媚的身影,他满脸绯红,暗暗地在心中说,我也有今天了!

首长的手握谁不握谁,目的性很明确。握完手的首长一在沙发上坐定,就直接切入了主题,我后面还有个会,咱们长话短说,明年市里计划制造业增长20%,你是新兴行业的新兴企业家,能不能带个头,同比增长30%?

乔运有些紧张,而额头上流出的汗使他觉得自己很没有出息,又不是第一次见首长了,至于吗?但乔运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他的口头禅是您敬我一尺,我还您三丈。首长如此高抬自己,市政府的大门由着他出入,今年又在他的头上戴了一顶优秀企业家的帽子,他不能不有所表示。乔运一着急,就喜欢拍胸脯。此时的乔运,虽然觉得在市政府的接待室里拍胸脯不雅,有点农民企业家的作派,但此刻实在没有什么比拍胸脯更能表达自己的决心了。乔运握手成拳,在自己的胸前重重地拍了三下,首长这么高看我,我表个态,明年在今年的基础上,我保证增长百分之五十!

首长闻言又站了起来,又一次握住了乔运的手,感慨万端,我们市的企业家如果都像你这样,何愁稳增长的目标不能实现……

想到这里,乔运不禁笑出了声。这次去市政府,乔运本来带给首长的礼物是增长百分之六十,只不过首长的要求太低,再加上他虽然想把梅媚压在身后,但却不想梅媚过于难堪。因为行业的平均增速在百分之八十左右,作为经常和经济打交道的梅媚来说,很清楚这样的数据。如此一来,市里满意,以后见梅媚也不至于那么尴尬。乔运很为自己把尺度拿捏得如此妥当而洋洋得意。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就这样转到自己跟前了。

有一个人站在了跟前,像雪花落地一样无声。乔运回过头,看见是自己的秘书,不禁有些失落,你是猫啊?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秘书端着一杯咖啡站在跟前,嗔怪道,你不是一直说我是你的小猫咪吗?

乔运端详着秘书小巧的五官和窈窕的身材,答非所问道,你要是我的雪花就好了。

雪花多冰冷啊,而且见不得光,一见太阳就化了。我不做雪花,我就做你的小猫咪,整天厮守在你身边。秘书的声音有些幽怨。

代沟,这就是代沟,乔运感慨道,我说的你不懂!

秘书把咖啡放在了桌上,揶揄道,懂你的人来了,在会客室等着呢!

乔运急忙把腿收了回来,满脸期待地问,谁?

你的梦中情人梅大美女呗!秘书刚说完,乔运已经出去了,她只能对着乔运的背影嘀咕道,什么眼光啊,一点儿欣赏水平也没有,半老徐娘了,跑那么急让眼角的褶子把你夹死啊!

3

下雪了,天比往常更冷了。

流水线成了摆设,死一般寂静。比流水线更寂静的,是一群群围成一圈的员工。车间里有暖气管道,却没有暖气。暖气管道比车间里流动的空气还要冰凉。员工们围成一圈,围着一个小小的电暖气,沉默不言。该骂的话已经骂了,能发的牢骚也都发过了,还是没有骂来生产计划。没有计划就没有活干,没有活干就没有工资,因为车间走的是计件工资,干多少拿多少,多干多拿,少干少拿,不干不拿。问题是,我们没有想不劳而获,更没有想坐享其成,我们都想干活,可是活儿呢?

没有活儿干了,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有活干是多么的幸福。仅仅在几年前,活儿多得干也干不完,累得人弯着腰直骂当头儿的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资本家,不,比资本家还黑、还狠。现在,天天盼着头儿再当回资本家,希望却回回落空。设备静默了,人不动了,车间就更空旷了,空得像每个人的口袋。公司只发给基本生活费,还房贷基本上是痴人做梦。不是我们不爱厂,只因为我们没有地方去。有门路的早就另攀高枝了,比如,隔壁。汽车公司有多惨,隔壁的物流公司就有多红火,一天二十四小时工作不断。同样是市场经济,为什么人家在登台唱戏,我们却连看戏的资格也没有,只能默默地蹲在一边,羡慕嫉妒恨地旁听?一个人沉默是常态,两个人在一起不说话也能说得过去,几十人、甚至上百人肩靠肩、腿碰腿地呆在一起一言不发,气氛就有点恐怖、吓人了。

来运受不了这样的压抑,站起来准备走出去。有人說话了,小来,给经常来找你的财务部的那个小丫头打个电话,问问这个月的工资什么时候发?

来运理解工友们的心情,他一言不发地默默走了出去。车间外已经被雪覆盖了,空荡荡又白花花的停车场上,有几只麻雀正在雪地里觅食。来运看着忙忙碌碌的麻雀,心情更沉重了。技校毕业时,正是汽车市场红火的时候,汽车公司招人的门槛很高,不但要看技术,还要看身高。如果不是安琪儿托自己的父亲给汽车公司打了个招呼,自己根本挤不进来。那时候活儿多得干也干不完,在别的员工累得哭爹骂娘的时候,来运一声不吭只知道干活。一年下来,就凑够了首付。那时候,生活在来运的面前充满了憧憬和想象。本来生活就这样下去了,谁能想到,这个帮自己有了月供房的单位又把自己逼到了供不起房的境地。有几个同学已经走了,到隔壁去了,每个月的工资都快赶上自己历史上最好的月薪了。来运还在犹豫,不是来运不爱钱,现在来运最需要钱了。只是,只是隔壁是个民营企业,而自己所在的汽车公司是国有的。虽说隔壁这个民营企业已经给骨干缴纳五险一金了,但在国有企业干了一辈子的父亲坚决反对他跳槽去给私企打工。已经退休了的父亲语重心长地对他说,国有公司,不管市场咋样,生活是有保障的,不会让你饿死;而民营企业,市场好了撑死你,市场不好了,饿死你连眼睛也不眨一下。来运刚想给父亲灌输一下九零后的想法,就被父亲一双眼睛瞪了回来。来运从小就没有母亲,是父亲把他养大的,父亲的想法就是他的想法,即使很多时候在心里他有自己的想法。比如,他为什么玩命地不惜力干活,就是想早点儿买个大一点的房子,让父亲住得舒服一点。当然,这些都是他心里的秘密,在房子没有到手之前,他还不敢触碰父亲那颗坚硬而又敏感的自尊心,因为,他毕竟是在父亲那间小小的福利房中长大的。

麻雀在雪地里刨了半天,留下一阵吱吱吱的叫声,失望地飞走了。面前除了一片洁白,就是洁白一片,一无所有,寂寞无声。当然,还有那不知人间疾苦的雪花,依然在优雅地飘舞。来运的目光终于落在那堵墙上了。一墙之隔,一边是国有,一边是私营。国企正在按照国家的要求,去产能、去库存、去杠杆、降成本,私企却在按照市场的需求招兵买马,快马加鞭地补短板。什么是短板?物流行业就是,原来没有,或者需求不大,现在一有,就呈喷薄之势。来运搞不懂为什么,为什么有的不好,有的却那么好,难道仅仅是行业的差别和不同?即使是行业有别,各领风骚,那么,其中的酸甜苦辣为什么要我们这些员工来承受?已经去隔壁的同学发来了短信,像你这样的,只要愿意过去,直接上岗,按成熟员工取酬。这个,可能就是私企的灵活性吧。

自己要是过去了,除了父亲,安琪儿会同意吗?父亲已经退休回家了,自己即使走了,也不会知道。安琪儿可是天天都要来车间的。来运知道,自己前脚走,安琪儿后脚就会知道的。当初毕业的时候,安琪儿可以进事业单位的,就是因为自己羡慕汽车公司的收入,安琪儿愣是放弃了人人羡慕的工作,陪着自己来了。如今,自己弃她而去,有点不地道。来运有点羡慕漫天飞舞的雪花了,自由、潇洒、率性,在墙头探头探脑的,想落到墙哪边就落哪边。

又想翻墙了?安琪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跟前。

来运躲避开安琪儿的眼光,即使在冬天,安琪儿的目光仍然火辣辣的,康健康来电话了,安琪儿说,最近市场好像有点变化了。

我不想再等了,什么时候市场才能好起来啊?来运看着安琪儿,我不是你们,我等不起啊!

如果仅仅是因为房贷,我希望你留在这儿;如果那边是你的追求,那就义无反顾!安琪儿直视着来运,不过,你别想抛下我,你要过去,我就跟你过去。

这样的话安琪儿已经说过多少次了,来运理解安琪儿对自己的情意,但是,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有情人都能在一起的,比如他和安琪儿,出生的时候虽然来到了同一个世界,但却是两个世界的人。这话听起来有点儿矛盾,却是事实。冲动的时候可以憧憬,清醒的时候还是要面对现实。只不过自己早已清醒了,安琪儿却一直陷入冲动不出来,这才是来运最头痛的事。猪八戒想嫦娥是因为猪八戒曾经是天蓬元帅,下凡以后就只想高老庄了,因为门当户对。牛郎异想天开,妄想织女,到头来只能天各一方。安琪儿无所谓,是因为她有无所谓的资本,来运却伤不起。想去墙那边,虽然主要是因为薪酬,但躲开安琪儿也是心中隐隐约约的因素之一。如果自己过去了,安琪儿也跟着过去,这动静肯定能传到退休在家的父亲耳内。来运只好把逡巡的目光从墙头收回来。

安琪儿咯咯咯地笑了,笑声像银铃一般在漫天大雪中回响。安琪儿是个快乐的鬼机灵,这个世界好与坏对她都没有关系,她只根据自己的心情和爱好做事,她觉得九零后就应该这样。现在,她的心思在来运身上,那么,世界在她眼里只有来运。她希望每天都能看见来运,哪怕一句话不说,只要来运在自己的瞳孔内,她就是高兴的。至于来运的房贷,每月的月供还没有父亲给自己的零花钱多,帮来运还房贷对自己来说是分分秒秒的事。只是碍于来运的自尊心,她只能偷偷地做。做好事还不留名,安琪儿觉得自己挺伟大的。所以,安琪儿在来运面前就很任性,看来运的目光就很有力量感。

其实,市场不好和你有什么关系?安琪儿说,怪也只能怪康健康他们无能。

康健康也是他们的同学,在技校的时候,来运和康健康一个是篮球健将,一个是足球天才,都是不可一世的风云人物。只是后来安琪儿从足球场跑到篮球场后,两人关系就显得有点微妙。技校毕业的时候,来运费尽心思才进了汽车公司,康健康本来也去事业单位上班了,看见安琪儿又转到汽车公司了,随随便便也溜达进来了,就像进自己家一样。后来来运才知道,康健康的母亲竟然就是汽车公司的总经理。同窗几年,康健康一点儿风也没透,这多少让来运对康健康有了一丝钦佩之心。更让来运钦佩的是,康健康进了公司,直接去了销售公司工作,常年在外。在一个国有企业里,什么地方都可以混饭吃,唯有销售公司是个靠本事吃饭的地方。来运有康健康的微信,只是很少说话,但通过微信,销售的甘苦即使远在家里的来运也能感受得到。来运不是不敢去,实在是因为父亲让自己放心不下。在这个世界上,来运只有父亲这一个亲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父亲。而安琪儿,在来运的眼里,本身就是一个神秘的人。她是什么身世、背景,不但同学们不知道,来运也不知道。安琪儿在自己面前,也从来不提家庭。但来运能感觉到,在梅州市,好像没有安琪儿办不成的事。比如像進汽车公司这样的单位,安琪儿一个电话就解决了。至于自己和安琪儿的关系,来运越来越意识到这种神秘加大着两人之间的差距。

安琪儿还在眼前叽叽喳喳,来运躲避开安琪儿的目光,又一次向墙头看去。

天空,雪花在墙头处依然飘忽不定。

第二章 飞与行

1

会客厅空间很大,茶几、沙发、茶具以及脚下的地毯,都显示着主人的品味和实力,还有墙上的字画,如果不是赝品,那价值肯定惊人。梅媚坐在沙发上,沙发很大,房间很大,人就显得有点羸弱、娇小。她的脸上有一丝倦容,目光迟滞,心事全堆在了脸上。这个地方,乔运究竟邀请了多少次,她已经记不清楚了,但却一次也没来。二十多年过去了,大学校园里的阴影至今没有散去。还有,就是几年前乔运出现在这里的时候,她从来没有把这个昔日自己堆放垃圾的地方放在眼里,更没有把这个人放在心上。时光作弄人,真是应了那句老话,盘端来不吃,脚踢来却吃了。今天,她自己来了,不得不来。也许是在创新工业园里主人做惯了,今天,坐在这个同样位处创新园的乔运的企业里,梅媚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了一种别扭,还有一种压力,这个压力就是在一个做惯了主人的地方变成了客人。

客人就得等待,尽管面前的茶几上为她沏的金骏眉热气腾腾,显示着主人的重视与热情,但在一个没有思想准备等待的地方等待,梅媚多少有些不习惯,她却必须习惯。从市政府回来的路上,她就知道,以后,她该习惯的地方会越来越多。

有些往事,过去了就不想再提,但在这个和往事有关联的地方,思绪却由不得自己,根源在于大学校园的那场大雪。从小她就喜欢雪花,更喜欢一个人在漫天雪花里漫步。她喜欢雪花拂在脸上凉凉的感觉,她喜欢听雪花在脚下咯吱咯吱的叫声,她更喜欢雪花把这个世界改造得一尘不染,洁净如婴儿。站在雪地里的自己,感觉一切都是美好的,美好到和雪花融为了一体。所以,当她看到一个男生在漫天飞雪中傻乎乎地追逐雪花的时候,她忍不住地笑了。那时候,她的笑是单纯、由衷的,也是善良的。这种善良、单纯延续到以后没有雪花的日子,只要她回头,都会看到这个男生;只要看到这个男生,她都会想起校园里的那个雪天,还有那些雪花,以及他那傻傻的追逐雪花的样子,她都忍不住莞尔一笑。

直到后来的每个晚上,只要她出了宿舍,身后传来脚步声,她猛地回头却看不见人的时候,才有点不寒而栗。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夏天的夜晚,她刚洗完澡,披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行走在操场旁边的林阴小道上,身后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还没来得及回头,脸庞已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捧住,一个男人的嘴唇无赖却又重重地吻在了她性感的、肉乎乎的唇上。长大以后,被一个陌生男人强吻,还是第一次。应该承认,在那一个瞬间,除了惊恐,还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横冲直撞地袭击了她。她无法叫出声,她也没有来得及感受那种异样到底是什么样,那个身影就倏然离开,矫健之极,在远处幽暗的路灯下,几个箭步就不见了踪影。以后晚上出门的时候,她都要喊上几个要好的姐妹,但身后却再也没有了脚步声。

梅媚从遐想中回过神来,会客厅静静的没有一点儿声音,面前的茶水只剩下一丝微弱的气息。梅媚的脸有些臊红,自己主动上门做客,主人却迟迟不到,不能再坐下去了,再等下去以后就没法在创新工业园混了,梅媚焦躁地站了起来,突然看见乔运靠在会客厅的门框上,静静地没有一丝声息地看着她。几十年过去了,她没有正眼看过乔运,即使每次在各种会议上遇见,他从来就没有在自己的眼睑里停留过。今天,当这个男人无法避免地进入她的视线里的时候,她竟发现,他的目光并没有印象中那么淫邪,温和、宽厚,甚至很纯净。都是不惑之年的人了,一个男人这样一动不动地盯着一个女人,即便是同学,即使不反感,也会让人尴尬、不舒服。梅媚下意识地咳嗽了一声,乔运变成雕塑的躯体才开始血液流动。

抱歉抱歉,委屈老同学了!乔运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伸出了手,让梅总久等了!

梅媚在乔运的指尖上象征性地碰了碰,嘲弄道,站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脸上虽有一丝尴尬,但乔运很快掩饰了过去,梅总大驾光临,必有指教,乔运洗耳恭听!

乔运的话,使梅媚清醒了此行的目的,她重新坐了下来,拿起桌子上尚留热气的茶杯在嘴唇上碰了碰,平复了一下心情,再次抬起头来,梅媚的脸上已是一副宠辱不惊的神情,就像每次参加各种会议一样。这种神情,很自然地拉开了和乔运的距离。

关于今年的市场,我想听听乔老板的分析!

乔运笑了,这正是他的目的,看来自己抛出去的压力奏效了,乔运信心顿增,我觉得今年提升百分之六十没有问题!

梅媚吃惊地看着乔运,安数据说的增长百分之五十已是天文数字,现在又变成了百分之六十,这人不是病了,肯定疯了!

仅仅因为行业平均增速?梅媚嘴角不动声色地动了一下。

不相信?乔运敏锐地捕捉到了梅媚不屑一顾的表情,没有在意,几年来,在各种会议上,只要自己发言,梅媚就是这种表情,他已经习惯了。虽然有些是行业秘密,但在梅媚主动上门的今天,乔运没有打算继续对梅媚保密。其实,也没有必要保密,他在创新工业园办企业,主要就是做给梅媚看的,去年物流行业增速百分之八十,今年少说也有百分之六十,只不过我给自己留了一点儿余地,按百分之五十增速上报的。

行业增速不等于自己增速,汽车市场逐年都在去产能、去库存,千方百计地瘦身,你又如何保证你的企业在物流行业中胜出?

聽说过联合甩挂没有?乔运终于拿出了杀手锏,现在物流行业百分之八十都是单程运输,满车而去,空车而归,我基本上可以做到满车而去,满载而归。我增速百分之六十都是谦虚的。这个新兴业务就叫甩挂,发达国家物流业都是这么做的。

吹牛!梅媚的底气已经不像刚才,她不甘心地问,你有信息平台?

乔运意味深长地笑了,然后却小心翼翼地问,梅总,我能抽根烟吗?

乔运烟瘾很大,有时候在市政府开会的时候,忍不住就点燃了,首长烟瘾也很大,就对桌子上“严禁吸烟”的桌牌视而不见。每次都是梅媚用笔敲响桌牌,很是让乔运下不了台。今天地方不对,再加之想知道乔运葫芦里到底有没有灵丹妙药,梅媚撇了撇嘴,虚伪什么?这是你的地盘,想抽就抽吧。

乔运站起来先打开了房间里的换气系统,然后给梅媚续了一杯热茶,才点燃了一支烟,美美地吸了一口,烟雾再从嘴里出来时,只有很少的几丝,更没有喇叭一样从小到大的烟圈。

车联网!尽管乔运极力不想浪费,但一张嘴,还是有烟雾飘出,乔运下意识地移到了离梅媚稍远的一个沙发上,为车找货,为货找车。乔运很认真地看着梅媚,我是车联网俱乐部的会员,我的公司是车联网俱乐部的理事单位。

行业都是有关联的,乔运一说,梅媚就明白了,物流行业和汽车行业有个共同点,就是市场信息,如果乔运参加的车联网有足够的信息支撑,那么,他说的那个甩挂还真可以实现。梅媚很是认真地看着乔运,多少年了,她从来没有这样看过他。她发现,他顽劣的表情也没有掩盖岁月的沧桑,眼角有了两道很深的皱纹,鬓角上也已经有了白发。其实,他也很努力的,以至于直到现在,竟然还独身一人。虽然,对他这样的人来说,不结婚和结婚没有多少区别。让梅媚意外的是,这个人居然很有思想。在现在的市场形势下,有思想的人是值得尊敬的,梅媚的目光里渐渐有了一些善意和笑意。原委弄清楚了,不能再呆下去了,再呆就要颠覆长期以来他在自己心目中的形象了。正好那个漂亮的女秘书走了进来,老板,有您的电话!

梅媚不顾乔运的再三挽留,似笑非笑地从偌大的会客厅走出来钻入自己的车里面,在车窗合上的一瞬间,她看到乔运气急败坏、声嘶力竭地冲着秘书怒吼,不长眼的东西,滚……

2

安琪儿的心情坏透了,电话一通就喊了起来,你天天呆在市场上有什么用?有订单吗?为什么车间里面的设备跟死了一样,没有一点儿动静?再这样下去,只有关门大吉了!安琪儿眼睛红红地继续喊道,你还不赶快给我滚回来!安琪儿是个好强的女孩,不会轻易让眼泪从眼角流下来,不等泪水流出,她就用手抹掉了。

电话那边没有往日的劝慰和安抚,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安琪儿还想冲着话筒发泄,一枝梅花从身后伸到了面前,在冰凉的空气里摇曳。看到花的一瞬间,安琪儿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哗哗哗地流了下来。她多想这枝花是来运送的,做梦都想。但她知道不是。回过头,安琪儿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泪水,她冲着站在面前瘦瘦高高的一个男孩大喊道,你怎么回来了?不在市场上跑订单,车间都没活儿干了!

你刚还在电话里让我赶快滚回来,康健康有些委屈地看着安琪儿,发生什么事了?

安琪儿的泪水变戏法一般说来就来,马上又是眼前汹涌了,来运走了!

去隔壁了?康健康浓浓的眉毛往上一挑,没有骨气的东西!

安琪儿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递了过去,来运写的,托人转交给我的。

康健康接过来,看也没看,揉成一团直接扔进了河里。

冬天的梅河,河水不多。尽管河岸上铺着厚厚的雪花,河水硬是在厚厚的雪花中杀出了一条路,委婉而又无声地流着。纸团在水面上跳了一下,还没有来得及跟着河水漂走,安琪儿一个箭步冲了过去,一只脚踩在河水里,把纸团抢到了手里。所幸河水不深,安琪儿穿的又是皮靴,水才没有进到鞋子里面去。从河岸又回到河堤路上的安琪儿,眼睛里早已没有了泪水,她冷冷地看着康健康,没有说话,手一扬,梅花在空中翻了一个跟头落在了河水中。

下雪的时候感觉不到冷,雪停了,冷空气像雪花一样,密密麻麻地围裹了全身,康健康看着安琪儿婀娜着远去的背影,不禁裹了裹身上厚厚的羽绒服,把脖子缩进了竖起的衣领内。梅州市有一条河,曲曲弯弯地从市内穿过。河两岸稀稀拉拉生长着一些梅树,梅树上的梅花争奇斗妍,一直从秋季开到冬季,梅河不但因此而得名,梅花也经过市民网络投票,毫无争议地成为梅州市的市花。安琪儿的每一次喜怒哀乐,都冲着梅河上游的河水发泄。每次离开的时候,安琪儿心情或者由坏转好,或者比以前更好了,总之,都是没心没肺、喜笑颜开地走的。今天却不同,拂袖而去的时候怒火冲天,这就很让康健康担心。按照惯例,追上去是万万不能的,只能激起更大的怒火。康健康飞起一脚,几块积雪的碎片散乱地落入河水中,没有激起一点儿浪花就无影无踪了。大地一片苍茫,还有些刺眼,只有河岸边梅树上的梅花在寒风中目中无人地独自开放着,似乎在嘲笑、鄙视着他。

康健康的躯体在雪地上投出一个细长的影子时,来运才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老同学在一个见过无数次面的地方见面,彼此都很尴尬。原来如此,现在更甚。在寒冷的冬天里,来运没有穿棉衣,而是身着一件崭新的工作服。来运从一毕业就穿工作服,但却没有一次比今天更刺眼。那工作服左上边“四海物流”四个字像四支冷箭,刺得康健康哑口无言。男人之间,沉默有时候比大打出手更恐怖。康健康冷冷地看着来运,来运先是顺着康健康的目光,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工作服,有些脸红,但是比脸红更充足的理由促使来运又把头高高扬了起来。空气里立时布满了挑衅的味道。

看不起你!康健康说。

有奶就是娘!康健康继续对来运说。

瞎了眼了!这一句,康健康是说给自己的。说完,还用手在自己的眼睛上拍了一下。

当时是怎样求着琪儿要进公司的?没想到你是一个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的主儿,有你后悔的时候!康健康又对来运补充了一句,琪儿也瞎了眼了!

说完了?见康健康不再说话,来运开口了。

你以为我愿意走吗?

你们要在市场上有点出息我能走吗?

我们每天要有活儿干我会走吗?

安琪儿要不偷偷地替我还房贷我就是饿死也要饿死在咱们公司。

……

来运的眼圈红了,背过身去的时候,两行眼泪无声地从眼角流了下来。来运用衣袖在眼睛上一抹,又回过了身,你以为人人都能像你,市场不好可以堅守,可以等市场好起来,我能等得起吗?我和你一样,也是个男人啊!来运在河岸上蹲了下来。“四海物流”的工作服是黑色的,蹲下去的来运黑色的身影落寞地印在白茫茫的雪地里,肩头耸动着,好像一个找不到猎物的猎人。

安琪儿不知什么时候又回来了,三个人在梅河岸边构成了一个三角形,康健康刚要张嘴,被安琪儿用手势止住了。就这样,在这个上技校时常来的地方,重复着无数次的一个场景:康健康看着安琪儿,安琪儿凝望着来运的背影,来运低头看着潺潺的河水。

每次都是安琪儿打破僵局,你都知道了?

来运点了点头,没有回头。

算你借我的,康健康说了,市场马上就好了,马上就要有订单了,你们马上就有活儿干了!只要有活干,哪次不是你工资最高?到时候你还我就是了。安琪儿的声音幽幽的,如果你非要走,带着我一起走!

见来运沉默不言,安琪儿看了看康健康,康健康你说是不是?

市场上目前正在酝酿一个重大变化,据说国家要出台一个政策,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在安琪儿面前,康健康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认真的。

市场经济抢不来市场,而要靠政策刺激,来运回过了头,我等不起了!

一毕业就从事市场销售的康健康被激怒了,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们销售人员?你知道我们每天有多辛苦吗?你知道我们为了一份订单作出多少努力吗?市场回落是很正常的事,不是只有我们公司如此,整个汽车行业都一样。康健康还觉得难以释放内心的愤怒,你就是个叛徒,软骨头!别再为自己的行为找借口了,我还是那句话,有奶就是娘!

来运的脸色由红变紫,由紫发赤,等到安琪儿预感到不妙的时候,来运的脚已经飞了起来,突如其来却又结结实实地踹在了康健康的胸脯上,康健康瘦高的躯体趔趄了几下,还是跌入了冰凉的河水中。康健康虽然瘦弱,却很机灵,手脚并用,立刻站了起来。等他抹掉脸上的水珠时,来运已经从河堤路上走远了,狼狈的康健康指着来运的背影大喊道,别走啊,你是男人吗?滚远了就别再回来,你不配琪儿这么多年爱你的心!

河岸上,安琪儿傻了一样,目瞪口呆地站着。

3

按照会议通知,梅州市汽车公司的运营会议在上午九点举行。在汽车公司,参加会议是中层管理者最头痛的事情,梅媚葫芦里到底装的什么药,只有在开会的时候才能知道。虽然议题是明确的,但议题越明确,会议内容就有可能越具体。更何况,这次内部会议邀请了市统计局的安局长参加,意义更是非同一般。

遍布在全国各地的销售经理都赶了回来,一个个风尘仆仆的,一看就是从硝烟弥漫的战场上下来的。回到家了,却没有一点儿兴高采烈的样子,甚至有些垂头丧气。运营、生产、质量、人力资源、财务等管理部门的负责人更是如临大敌,心事重重地坐在会议室,无视不断进来的人流,眼睛不断地往手中的资料里钻,生怕忘了哪一个数据。把主要数据记在脑子里,是梅媚对每一个管理人员的要求。

屋子里面没有开空调,按照梅总的话说,要开一个清醒的会。只有管理部门的人才知道,岂止会议室,每个办公室今年入冬以来就不知道暖风的感觉了。好在天晴了,久违的太阳出来了,窗外的积雪正在融化,虽然会议室比往常更冷,但总给大家带来了希望。会议就在冷冰冰的空气中开始了,按照惯例,各部门逐一介绍情况。

生产当然首当其冲,生产部经理看着坐在桌子一角的销售干部,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由于订单严重不足,现在连一个正常班都组织不起来了。

梅媚的眉头皱了皱,生产部经理不说了。

把问题在会议上反映出来,将来责任会小一些,人力资源部经理深知其中的奥妙,他尽量不看梅媚的脸色,一字一句地说,人员已经开始流失了。

最起码要保住核心人员不流失!梅媚的语气很严厉。

人力资源部经理又一次躲开了梅媚的目光,流失的全是核心人员。

这句话一出来,会议室的气氛更加紧张了。核心人员流失,每个管理部门的负责人都心知肚明,这是一个小孩子都能明白的道理,越是核心越抢手。大家都知道人力资源部经理说的是实话,但家丑不外扬,何况有市政府统计局长在座。大家的心都悬在嗓子眼上。偏偏人力资源部经理不长眼,又加了一句,大多跑到隔壁去了。这就使得梅媚苍白的脸上出现了一丝羞赧。

这是一个尴尬的问题,老牌国有企业难以为继了,隔壁的民营企业却是一副蒸蒸日上的局面。不管你有多么不愿面对,但“国退民进”就像你洁白的脸上的一个痦子,既实实在在又很醒目地摆在那里。

你们是怎么做工作的?虽然是质问,但梅媚的声音显得有气无力。这就让人力资源部经理鼓足勇气把后面的话说了出来,隔壁太嚣张了,招工启事都贴到我们公司门口了,声明只要是汽车公司的核心人才,只要去了物流公司,不管原来拿多少钱,薪酬一律翻番。

你们为什么不走?梅媚手指着满屋子的人,突然问。

不瞒梅总,大家私下也议过,不动心那是假话,但大家对企业有感情,对梅总有信心。大家决心等到市场好起来的那一天。只有这一句话,人力资源部经理说得理直气壮。

梅媚没有感动,她冰冷的目光移到了财务部经理的脸上。财务部经理是个认死理的人,性格很倔,他一直认为,只报喜不报忧是对企业的不负责任,尤其是面对企业的最高管理者,由于没有收入和回款,现金流严重不足,银行拒绝新增贷款,仅有的流动资金全用在购买原材料上了。为了缓解资金,我们和人力资源部商量了一下,已向劳动部门申请缓缴社保,即使这样,这一个月的工资到现在也没有筹够。

梅媚最后看了一眼运营部经理,得到的回答如出一辙:现状确实如此。

梅媚何尝不知道现状,她做的这一切,也是为了给销售一线的销售经理看。生存靠销售,这是做企业的一条铁律。现在,企业确确实实面临生存问题。但是,信心不能泄。这个时候,信心确实比黄金更重要。明明知道有时候这就是一句废话,但梅媚现在需要这句废话。

大家都听明白了吧?我们企业现在已经快关门了,但有的行业就很好。几年前,物流公司在隔壁建厂的时候,我们谁拿正眼瞧过?刚才人力资源部说,大家决心等待市场好转,我想问大家一句,市场是等来的吗?

梅媚话中有话,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销售公司总经理的脸上。

大家别看销售,市场不是销售一家的事情。梅媚虽然这样说,她的目光却死死地盯在销售公司总经理的脸上。

会议不管绕了多大的弯,最终还是要回到营销上。销售公司总经理觉得,这就是一个关于销售的批斗会。市场不好,销售业绩自然提不上桌面。销售不了,产品就只能变成库存,而变不成商品。流通了的产品才是商品,才有价值,这是初中课本里就知道的道理。会议到了这个程度,销售公司总经理不能不说话了,虽说目前市场不好,但不是我们一家不好,整个行业都是这样。现在国家大力倡导“三去一降一补”,其目的是让企业按照市场规律运行,但像我们这样的重资产制造企业,运行成本很大,直接导致我们的产品在市场上价格很高,竞争力不强,市场份额就很难上去。

销售经理的话虽然有自我辩解的成分,但在座的每个人都知道说的是实情。市场就是这样,不管你承认不承认,它依然那样冷酷无情地存在着。但对梅媚这样的高层管理者来说,市场残酷是现实,但企业难以为继更是现实。要打破这个困境,销售是唯一的突破口。梅媚的脸上没有表情,会议进入了短暂的冷场,所幸销售公司总经理聪明,发完牢骚之后,立即表态道,大势虽不好,但我们会一单一单地拼,我们有信心完成全年的预算目标。

梅媚的身体离开了椅背,腰板挺得笔直,她看了市统计局长一眼。这才是今天开会的最终目的,安数据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他清了清嗓子,一字一顿地说,按照市政府“稳增长”的要求,汽车公司在今年预算的基础上,产值再增加百分之二十。

市场是个强者生存的地方,常年弃家离子、在市场上受尽了委屈的各个分公司的销售经理回到家里再也受不了委屈,他们怕梅媚,却不怕安数据。安数据的话刚一出口,西北片经理就站了起来,你去市场上看看,站着说话不腰痛!

一波骤起,众波汹涌。

政府应该雪中送炭,为何还要雪上加霜?西南片经理的脸也红了。

增加百分之二十也可以,建议政府出台奖励政策,以降低销售成本!华中片经理说话绵里藏针。

政府只关心GDP,能不能为企业做点实事?华北片经理说话直愣愣的。

宏观不调控,微观没有用!华东片经理到底呆在大上海,一张口就是大概念。

……

市统计局长再也坐不住了,大汗淋漓地从会议室溜了出来。

别急啊!华中片和东北片经理还没说话呢。梅媚借机跟了出来,你不是非要亲自动员吗?

居心叵测,安数据用手指着梅媚,你成心的?

你自找的!梅媚说。

第三章 情與欲

1

时间定在下午三点。

为了显示公平公正,会谈地点既没有在市政府,也没有在汽车公司,更不会在物流公司。梅河上游,山脚下,有一个孤零零的茶秀,平时少有人去,尤其在冬天。茶秀环境优雅,适用于静坐、静思、静谈。主人自称看破红尘,常年流浪,走到梅州,觉得累了,就顺着梅河,在山边用竹子搭起了几间棚子,几年修缮下来,已经有模有样了。好在山里人慷慨,地方是免费的。水是山泉,常年从山上流下来,取之不竭。做饭取火全是从山里捡的柴禾,只是没有电,晚上点的是蜡烛,还有炉膛里常年不息的柴火。主人是个很讲究又不讲究的人,长长的头发遮住了脸庞,透着一股神秘。茶秀里面只有山里叫不上名字的茶叶,看起来很土,喝起来味道却不土,有一股清香。去了茶秀,主人只管用柴禾烧水,喝什么山茶自己选择,喝完了给多少钱自己决定。给多了主人没有惊喜,给少了主人不会生气,抬起腿拍拍屁股走了,一分钱不给,主人也不会抬起头看你一眼。一切都很随意、自然,就像旁边的山一样,不管你关注与否,它都立在那儿,经历风雨。

这是时隔二十多年后三人的第一次相聚,乔运有点失望。山脚那个茶秀他曾经驱车经过,如果没有茅屋顶上那个大大的“茶”字,他还以为那是个很漂亮的茅厕呢。乔运觉得把征服梅媚这么大一件事放在这里举行,简直是对这件事情本身的不敬和亵渎。但地方是梅媚选择、安数据赞同的,自己不能因小失大。

时间还早,乔运有的是征服的时间。

按照惯例,征服梅媚是由征服秘书开始的。乔运躺在床上,打开了射灯,飘摇的灯光像雪花一般,沸沸扬扬地落在洁白的床上,屋内静谧、朦胧、神秘,适合让人产生幻觉而想入非非:在漫天的雪花中,梅媚出现了,她身着一件洁白得和雪花几乎融为一体的护膝羽绒服,整个头颅都被严严地包裹在羽绒帽内,几缕乌黑而又呈盘旋状下落的发丝熨帖在脸颊旁,两只黑色的眼睛圆圆的,好像洁白世界里面两颗黑色的明珠。现在,两颗明珠对着乔运熠熠发光,那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梅媚含情脉脉地向他一步一步走来。这是在心中珍藏了二十多年的画面,每次看到这个画面乔运都血脉贲张,语言已经多余,行动最能体现此时的心情。乔运一跃而起,动作很是熟练地抓住羽绒服的拉链只用了一点力,洁白的羽绒服就像包在玉米棒外面的玉米皮一样,活生生地和果实分离。洁白的包裹里面仍然洁白,除了洁白,还有细腻、温润、吹弹可破以及火焰。乔运还在痴迷地欣赏,洁白的已经燃烧的身体就迫不及待地和洁白的床单融为一体。在乔运心中,这份洁白一直直立着,二十年如一日,从未跌倒过。现状让乔运迅速清醒过来,主动投怀送抱的不是梅媚,而是那个长得酷似二十年前梅媚的自己的秘书。原版遥不可及,以假可以乱真,于是,两具洁白的肉体在洁白的床上将渴求与欲望演绎得酣畅淋漓。

乔运进行完预热活动,赶到茶秀的时候,发现自己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由于自己的延误,竟给安数据制造了和梅媚独处的时间和空间。两个人坐在火炉旁,头挨头肩靠肩地正在窃窃私语。氤氲在头顶的水汽好像两人之间的话语,缠缠绵绵的。乔运在心里有点看不起安数据,他一挥手,把面前的水汽拦腰砍断,在两人对面坐了下来。梅媚和安数据下意识地分开了一段距离。于是,以火炉为中心,三个人构成了一个三角形。乔运很满意自己的出场,目前的态势,虽说安数据和梅媚的间距比自己稍近,但在可以容忍的范围内。这场二十年前就约定好的公平竞争二十年后仍在持续。不同的是,安数据和梅媚都已经结婚又离婚,只有乔运,像一个信守诺言的傻瓜,一直独身至今。回想起来,乔运很满意自己走过的路。二十年前的那个雪天,成了他一生命运的转折点,那个一尘不染的身影一进入眼帘,就再也挥之不去。无数个跟踪的夜晚,只为了远远看那个背影一眼。直到遇见安数据,乔运才知道,那个白雪公主一样的姑娘早已名花有主。大学时期的乔运并不是一个胡搅蛮缠的人,也曾想到过放弃,无奈那个身影搅得他彻夜难眠。自认为血气方刚的乔运勇敢地向时任学生会主席的安数据发出了挑战,这是二十年前在校园里轰动一时的新闻。这样做的结果,乔运虽然没有得偿心愿,安数据也没有得逞。而大学毕业后安数据和梅媚的各自安家,更成了乔运发展事业的决心和动力。乔运是从跑运输开始的,从给别人开,到自己买了一辆车挂靠在别人的车队,一直到有了自己的车队,发展成了今天的物流公司。每个过不去的坎儿都有一个信念支撑着他,那就是,早晚有一天他要把梅媚据为己有。即使不能拥有,也不能旁落他人之手,尤其是安数据。

乔运用眼光扫描安数据时,发现安数据正在直瞪瞪地看着他,梅媚谁也没看,眼睛一直看着炉火。炉膛里的柴禾正在发出劈里啪啦的响声,橘黄色的火苗在上面跳跃着。乔运想,此时的梅媚一定恨自己不是火苗,否则一定要把他烧死。

你闹够了没有?安数据把目光里的意思变成了语言,够狠!

乔运明白安数据说的是什么,却装作不明白地像前几天接待的老外一样耸了耸肩,摊了摊手。

装什么装?安数据不屑地说,只要是汽车公司的人,不用面试,直接上岗,待遇比原来翻一翻,是你的杰作吧?

这个规定,在制定时乔运就想好了答案,梅总用过的人,不应该有此待遇吗?

这不是乘人之危、有意挖墙角吗?今天的安数据,已经是有经验的政府官员了,说话滴水不漏,和谐社会,和谐发展,稳定压倒一切。

乔运笑了,笑得意味深长,安局,稳增长是你代表政府对我的要求,我要达到你的要求,就得发展。而发展,就要有人。怎么把错全算到我的头上了?

安数据也不顾身份了,知道把话挑明了大家都不好看,招人没错,发展更没有错,但你是搞物流的,你要按需招聘,不能只要是汽车公司的就什么人都要,这不是成心吗?好多汽车公司的骨干到了你那儿都成了搬运工,这是不浪费人才吗?

乔运的脸红了,他侧目看了一眼,梅媚好像听不见似的,注意力仍然集中在燃烧的柴禾上。这让乔运没有想到,话题已经很尖锐了,而个性倔强的梅媚竟然一言不发,这多多少少已经有了认输的意思。让梅媚在自己面前低头,是乔运做梦都想的事。

乔运决定再加一把火,我这是给这些人才提供了重新认识自己价值的机会。像我,你知道,学体育的,现在搞物流,并不比别人差。再说了,人才多了,我就不会扩大一下业务?哪天高兴了,再开个汽车制造公司,也不至于手忙脚乱。乔运是对着安数据说的,眼睛的余光却一直盯着梅媚。

梅媚又往炉膛里扔了一截柴禾,終于抬起了头,老安,不怪乔总,怪我自己没能耐。目光紧接着落在了乔运的脸上,乔总,上次去找你,对我触动很大,你的联合甩挂解决了你的货源问题,难怪你的企业发展得这样好。这次找你,我想和你合作,加入你的供应链,能不能以后你需要的车辆都由我们公司提供?

梅媚虽然四十多了,眼睛仍然水汪汪的,岁月并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多少痕迹。如果非要说变化,那就是比原来更成熟了,浑身溢满了诱惑,这也是二十多年来乔运欲罢不能的原因。乔运没想到梅媚向自己认输来得这么容易,而且满脸的诚意,这让乔运很不习惯。乔运在心里苦涩地感叹道,在这个世界上,要想让别人服你,你只有比他强,不管利用什么手段!

表面上乔运却表现得很高调,他挑衅而又得意地看了安数据一眼,见安数据不再说话,然后很诚恳地看着梅媚,一字一顿地说,合作没问题,梅总,细节问题我们深谈……

茶秀的主人毫无觉察地过来,往炉膛里加了些柴禾,一言不发地走开了。

2

来运没有回头,一直往前走。直到确认从安琪儿和康健康的视线里消失了,才在一个角落里停了下来。他从口袋里摸出烟,点了几次都没有点着,风大。本来就没有瘾,只是最近抽得多了一些。没想到烟和酒一样,借烟消愁愁更愁。这一步,他不知道自己走对了没有。在心里,他对父亲,对这个只有他和父亲两个人组成的家庭有一种难以推卸的责任感。从幼年开始,父亲的含辛茹苦,为这个家的付出已经深深地印在了脑子里。如今,父亲的腰板不再挺拔,为了自己,父亲耗去了他的一生。家庭的担子该由自己接过来了,但为什么自己对这个家的努力不敢让父亲知道?自从到了物流公司,他回家不敢多说一句话,生怕哪一句话露馅,伤了父亲的心。生活对来运来说,只是干活。他拼命地干活,把其他的一切都排除在脑外,包括安琪儿。他努力了,但,真的能放下吗?

来运用身体挡住风,终于点着了烟。深深地吸一口,然后吐出去。没用,满脑子里全是安琪儿的身影。安琪儿的敢爱敢恨,安琪儿对自己肆无忌惮的关心,安琪儿的不离不弃,以及每次靠近时安琪儿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迷人的气息,都在考验着他,摧毁着他的意志和自尊。来运是个没有生日的人,长那么大,生日对他来说只是电视里的事。所幸,他连电视也很少看。但是,那个夜晚却让他把自己的生日牢牢地印在了脑子里。

每年夏天梅河的夜晚,是属于一对对恋人的。来运一直以为,对于像自己这样家庭出生的人来说,上学期间就谈恋爱,只是梦中的事情。那天吃过晚饭,技工学校里瞬间空无一人,来运和往常一样,独自来到教室里看书。八点,也可能是九点,安琪儿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安琪儿在来运面前一直爱使性子。那天晚上,安琪儿又使起性子,不由分说地拉起来运就跑。来运被安琪儿拽着奔跑在梅州夜晚的街道上时,吸引了很多看得见以及看不见的目光,并把这种目光一直吸引到了梅河河堤上。那时候,河堤上还没有路灯,照亮河堤的,是由一根根蜡烛组成的生日快乐几个大字。站在黑暗中的来运盯着烛光中大大的蛋糕,瞬间泪流满面。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了属于自己的生日蛋糕。

行人散尽后,在那棵梅树下,来运第一次伸出哆哆嗦嗦的手臂,把安琪儿那一头浓密的长发搂在了怀里。安琪儿的两只眼睛既像河堤上闪烁的烛光,又像夜空中的月亮,温柔、炫目,亮得灼人,使得来运不敢直视。来运最大胆的动作就是把头埋在那堆和夜色融为一体的长发里,让眼泪顺着头发恣意纵流。那天晚上,两个人在河堤梅树下相拥而眠。尽管近在咫尺,伴着河水流淌而来的梦境清晰而又清醒:河水泛滥,自己在水中苦苦挣扎,而安琪儿却在天上微笑着俯瞰着一切。上和下、近和远如此矛盾而又现实地纠结在一切。梦醒时分的来运清楚了自己的地位和处境,他把自己的上衣披在了安琪儿的身上,在黎明时分毅然决然地离开了那一头带给自己无限遐思的浓密长发。

墙角只能挡住视线,却挡不了寒风。缩在墙角的来运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眼前不远处是通往市区唯一的路径,他想知道盛怒之下的那一脚究竟带给自己什么样的后果。等待有时候简直就是房贷,严酷而现实。当安琪儿扶着康健康从眼前的路上远去之后,来运又一次禁不住泪水长流。这似乎是自己冥冥中期望的结果,但当那一幕真真实实地出现在眼前时,他还是管不住自己的脚步。深藏在心底的一个声音告诉他,这一次失去了,就永远失去了。依依难舍使来运从一个感情的主宰变成了一个感情的小偷,远远地跟在安琪儿和康健康的身后。他们快,他也快;他们停下来,他就躲起来。风从耳边嗖嗖地吹过,来运感到裸露的耳朵有些刺痛,这更使康健康那管湿了一半的裤子显得刺眼刺骨。

“梅州人家”名字普通,却是个不普通的场所。在来运的人生中,无数次耳闻,却从未目睹。来运也从未有过目睹的欲望。今天,他却不能不进来,即使亲手埋葬爱情,也要看看这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的葬送之处。来运无数次想象过里面的场景,当这一切出现在眼前时,来运还是感到震撼了。装饰自不必说,单是刚一进门,两排磕下去的少女的脑袋就让来运心惊肉跳,和刚刚走进去的安琪儿以及康健康形成了明显的差异。安琪儿从这两排脑袋中走过的时候,目不斜视,充耳不闻;而当那声“欢迎回家”的声音从两排脑袋下震耳欲聋地传过来时,来运下意识地也向她们鞠了一个躬,在一片笑声中抬起头的来运不但面红耳赤,而且大汗淋漓。所幸安琪儿和康健康没有一个人回头。来运在一个人少的地方站定,心里道,这哪是回家?也许,对安琪儿和康健康是,对自己不是。

这种心理让来运很是自卑,从面前经过的人,一个个目不斜视,衣着光鲜。不但无视门迎,也无视其他的顾客。只有来运小心翼翼地看看这个的脸,再偷偷摸摸地瞅瞅那个的衣。越看越觉得这哪是人来的地方?越瞅越觉得同样是人,人和人硬是不同。这种感觉一直伴随来运进了男部,褪去身外之物,一丝不挂地裸露后,才渐渐地有了一点儿自信。来运身高一米八,没有进过健身房,只是长期的劳作让他的身体很结实,凸凹分明。最最明显的是,在别的男人长得像圆球一样的腹部,来运竟以八个棱角分明的肉疙瘩呈现。当整个更衣室男人羡慕而又嫉妒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时,来运才觉得自己比这些男人更像男人,最起码,肉疙瘩比肉球有力量、顺眼得多。来运现在需要力量。

心理问题解决后,来运开始关注现实问题。现实是首先要找到康健康去了哪里,他又在哪里和安琪儿会合?浴场有浴场的规矩,分了男部和女部,没有给有钱的男女直接乱来的机会。但浴场有浴场的暧昧,男部女部之外,又设了公共区。而且对公共区进行了市场细分:公开的,有休息区。男人女人坐在一起,或闭目养神,或玩弄手机,或捏脚按摩;私密的,有休息房间,单间、双人间、三人间,还有套间,不时有年龄悬殊的男女隐身而入,让人想入非非。来运没有在喷头下尽情享受,也没有在浴池中浸泡,他做事一直心中有数,知道自己是干什么来的。熟悉环境后,他早早换了浴场露胳膊露腿但不花钱的衣服,潜伏在公共区的工作台旁,抽了三根或者五根烟后,他看见康健康穿着花了钱的一次性浴服,直接进了一个房间。从服务员对康健康毕恭毕敬而又热情的表情来看,康健康是这里的常客了。在来运头脑一片空白的时候,他要命地看见安琪儿走了过来。来运第一次看见穿浴衣的安琪儿的模样,白皙的肌肤经过水的滋润,显得是那么的白里透红、与众不同。长长而又湿漉漉的头发飘逸在红扑扑、水灵灵的脸蛋上,引来了楼道里所有男人的目光。来运身后,还突兀地传来了一声口哨声。幸亏安琪儿目不斜视,一边走一边打电话。说什么来运不知道,来运不敢靠得太近。他看见安琪儿说着说着停了下来,然后直接进了公共休息区。来运尾随而至,休息区灯光很暗,正好便于来运隐身。来运悄悄地来到安琪儿身后,把自己藏在了柔软的沙发里。不一会儿,借着微弱的灯光,来运看见康健康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

我开好房间了。尽管康健康声音很低,来运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我就在这儿,安琪儿说,你别想歪了。

你玩我?康健康的声音大了,不去房间你叫我来浴场干什么?

说你想歪还真想歪了,我是替来运向你赔罪,大冬天的总不能让你穿着湿裤子回家吧?安琪儿竟然笑嘻嘻的,我们在这儿好好休息一会儿,等一下你的衣服干洗完了我们就走。

后面的话来运没有再听,他已经偷偷地起身离开了。来运一直低着头下楼,低着头換好自己的衣服,又低着头来到了一楼。当门迎很有礼貌地拦住他的时候,来运才抬起了头,他竟然不知道,只要换衣上楼,进去不洗也要一百多元。而他,身上一分钱也没有……

3

四十多年了,你终于来了?

我来看看,你是死了还是活着!

我都这个样子了,你还咒我?

因为你的儿子又在祸害我的孙子!

他敢,我打断他的腿!

来福一急,气就喘不上来,就得用咳嗽调节。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后,来福终于在病床上平静下来。面前的这个女人,已经没有了四十年前的一点儿痕迹,原来饱满的额头全让皱纹代替了,鬓角也好像没有血肉,只剩一层皮包着,上面青筋凸现,嘴角的纹路又细又密,像猫的胡子。只有眼睛,似嗔还怨,依稀保留着一点儿少时的情意;最醒目的还是那一头浓发,并没有让岁月冲走,只是变了颜色,雪花一样覆盖在头上,浓密而晶莹。看来,这个在福窝里呆了一辈子的女人,心里并没有享福。

来福接过女人递来的一杯温水,润了润嗓子,小梅,你过得还好吗?

小梅?你见过满头白发的小梅吗?梅大妈一边笑着,一边认真地端详着来福,你的头发也全都白了?还好,还和原来一样,一根根直立着,看来,你那臭脾气一点儿没改!

来福点了点头,改不了了。

终于受到惩罚了,躺在床上起不来了?嘴上这样说,手却不由自主地给来福掖了掖被角。

就这一个动作,一下子搅动了来福的心思,来福觉得,这一辈子的奋斗、坚守与等待,值了。来福有了一种冲动,久违的冲动,他想把这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抱在怀里,哪怕是一瞬。来福的手伸了伸,看了一眼直到今天也看不清楚的老太太深邃的眼神,佯装挠头,又缩了回来。躺在医院病床上的来福在满是苏打水味道的病房里不再说话,只是用眼睛死死地盯在老太太雪白雪白的头发上……不是恍惚,来福觉得眼前瞬间雪花飘飘。

那是四十年前少有的一场大雪,铺天盖地。除了雪花,还有狂风。雪花很软,风却很硬,刀刀割在来福的脸上、身上,即使缩进屋子也不管用。屋子四面透风,来福只能用一床厚厚的被子,还有身上所有的衣服取暖。晚上睡觉的时候,来福还在庆幸,石棉瓦和牛毛毡铺成的屋顶竟然抵挡住了风雪的蹂躏,虽然摇摇欲坠、呼呼作响,可毕竟还是呆在该呆的地方。工作了一天,又去拉了几个小时的纤,当了几个小时的城市纤夫,来福太累了,累得一钻进被窝就进入了梦乡。

来福是被冻醒的,浑身冰凉的来福睁开眼睛的时候,已是第二天上午。风好像已经完成了使命,停了。雪花还在彻天彻地地垂落。躺在床上的来福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先是缩了缩身体,然后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屋顶还是没有经受住风雪的侵袭,落在了自己的身上。石棉瓦牛毛毡的分量在自己身体所能承受的范围内,只是用来支撑的一根手指粗的钢筋直接压在肚皮上,把腹部压得有些难受。好在四面土坯围成的墙壁还在,也幸亏围墙结实,否则来福估计自己的身体承受不了这些土坯的重量。只有脑袋露在外面的来福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坐井观天的动物,看着方方正正的天空以及沸沸扬扬的雪花。头发已经被雪花覆盖,脸上虽然冰冷,仍然没有让雪花在上面落脚。屋顶落下来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去年秋天的一个雨天,伴着狂风,屋顶以同样的方式落在了身上。当时,来福惊出了一身冷汗。这是第二次,只不过换成了冬天,雨水也换成了雪花。

后来来福不止一次地想,雪花比雨水好,能给自己带来好运。

来福只是缩了缩脖子,不想动。他的眼睛往四周转了一圈,发现全是厚厚的洁白的积雪,活像厚厚的一层棉被。来福不想动,更是因为围墙外面传来了嘈杂的话语声,还有急匆匆的脚步声。虽说自己已经习惯了,但现在这种狼狈的情景让别人看见毕竟不好,尤其墙外还有年轻女孩关切的尖叫声。

围墙只有一人高,平时来福呆在里面直不起腰来。没有了屋顶的墙壁更起不到遮挡目光的作用。来福还没有来得及把头缩进去,墙壁上就露出了一个女孩的头脑。那时候,来福只有二十多岁。在来福二十多年的人生中,还从来没有看见过如此漂亮的女孩。那个女孩的脸蛋红扑扑的,眼睛水汪汪的,头发长溜溜的,眼睫毛在漫天的风雪中惊讶地一张一合,小巧而圆润的嘴巴一张开,就吐出了一股温软的热气。

真的有人?女孩满脸的惊慌,有人被压在下面了!

瞬间,围墙四周就围满了形形色色的脑袋,每个人都一副惊慌失措的神情。

来福这时候才知道,不是来得及来不及的问题,而是整个身体都被固定住了似的,脑袋根本就缩不进去。在四十年前那个雪花飘飘的冬天早晨,来福就像动物园新来的动物一样,被无数的目光瞻仰、关心、嘘寒、问暖。来福只记住了一双目光,那是二十多年来第一个投向自己的来自女性的关切的目光。

老年痴呆了?梅大妈见来福的眼睛直愣愣的,轻轻地在来福的胳膊上拍了一下。

想起四十年前的事了。来福收回目光,尴尬地笑了笑,那场雪,真大!

梅大妈的目光转向窗外,不知什么时候,窗外飘满了雪花。雪花在空中打着卷儿,在窗外那棵巨大的梧桐树杈中穿插。几十年过去了,雪花还是同样的雪花,人却已经不是原来的人了。

早知道这样,就应该永远把你压在雪花下面,不救你出来!梅大妈咬牙切齿地说完又笑了,头顶的白发也跟着跳动了起来,真要把你压在下面,可怜的来运怎么办啊?

没变,一点儿也没变,还是四十年前的那个小丫头。一只毛毛虫摇摇晃晃地爬上了心头,把心头摇晃得舒坦极了。来福满脸的皱纹挤在了一起,眼睛也眯缝了起来。躺在床上的人笑了,坐在床边的人的眼睛里却蓄满了泪水,真是苦了你了!

不说伤心事了!梅大妈用手在眼角抹了抹,来运是不是和小康同岁?

是同一年的,来福看着窗外的雪花,梅媚生康健康的那天晚上,我从梅河边上的雪地里抱回了来运。

那天晚上的雪真大啊!梅大妈说。

那天晚上的雪真大!来福说。

两个人都不知道下面说什么了,直到今天,那場在心里压了四十年的积雪还没有融化。来福每到关键时候,就沉默不语。现在,他把花白的头发侧在一边,又不说话了。梅大妈恨不能拿一个起子,撬开他的嘴。

这么多年了,为什么一直一个人?

来福不说话。

梅大妈又问,难道你真要瞒我一辈子吗?

来福不看梅大妈,终于叹了一口气,我们从认识那天起,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就因为你租住的房屋塌了,而我是房屋管理员;

更因为我只是一名普通的工人,而你是干部!

梅大妈看着来福,竟然笑了,今天看来,这是多么可笑、多么荒唐的借口!

对了,来运把康健康怎么了?来福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看我不收拾他!

第四章 兴与衰

1

来运站在床头半个小时了,来福还没有睁开眼睛。

来运知道爸爸醒着,只是不愿意睁眼看他。这次来医院的时候,来运是挺着腰杆走进来的。长这么大了,来运从来没有觉得像今天这样活得硬气。以前,他都是躲着医院的大夫和护士,每次只要被他们发现,来运的脊梁就弯了。今天,他主动找到值班护士,缴清了所有的医药费,他才拎着大包小包的营养品进了病房。进门的一刹那,他明明看见父亲期盼的眼睛一直盯着门口。但在看见他的同时,父亲转过了身,不但留给了他一个后背,而且闭上了眼睛。来运没有打扰父亲,先是认真地削了一个苹果,然后才一口一个爸爸地叫着。来福好像听不见一样,用力地闭着眼睛。来运看见,一行眼泪从父亲紧闭的眼角挤了出来,歪歪斜斜地落在了枕头上。

父亲伤心了,来运心里忐忑极了,他不知道父亲为何伤心。从小到大,父亲没有动过自己一根手指头。只有在气急了的时候,才不搭理自己,一个人默默地流泪。来运宁愿自己哭,也不愿意让父亲流泪。在这个世界上,他只有父亲这一个亲人,比亲的还要亲。父亲已经躺在了病床上,他不能再让父亲伤心了,来运一声不吭,默默地跪在了父亲的病床前。他看着这个一辈子为自己操碎了心的男人,那个在自己心目中像山一样的男人如今蜷缩在床上,昔日挺拔的身体像虾米一样弱小、弯曲,眼泪直往眼眶里冲。来运从小没有母亲,很小的时候,他整天哭闹着要妈妈,慢慢长大了,他才知道,正是为了自己,这个男人孤独了一生,而且无怨无悔。来运常常看着熟睡的父亲想,要怎样伟大的爱才使这个男人如此的苛求自己?来运是不幸的,但来运觉得自己又是最幸运的,幸运在于他一来到这个世界上就遇到了这个伟大的男人。也许在别人眼里他是可怜的,甚至常常被人看不起,但来运却觉得这个世界上再不会有人能像他一样伟大,即使现在他躺在床上,来运同样觉得他是那样的令他尊敬与崇拜。来运经常在心里恨自己不争气,没有让父亲过上好日子。这样想着,来运的眼泪就一滴一滴地流了出来。为自己,为父亲。

父亲终于动了一下。

来运泪眼蒙眬地叫了一声,爸。

起来吧!父亲仍然不愿意睁开眼睛。

来运跪着没动,他不能起来。只有一件事才会使父亲如此对自己失望。来运突然明白父亲生自己气的原因了。如果真是因为这件事,那么,来运觉得自己可能第一次要违背父亲的意愿了。

爸,您知道我離开汽车公司的事了?

父亲终于睁开了眼睛,孩子,我们就是不治病、就是永远住在小破屋,我们也不能做背叛汽车公司的事啊!

爸,您别生气!来运看着父亲的表情,一字一句试探着说,离开汽车公司,我不后悔。

父亲又闭上了眼睛,孩子,没有汽车公司,哪有今天的你啊!你从小吃的每一口粮食,都是用汽车公司发的工资买的。汽车公司在最困难的时候,从银行贷款给大家发工资,现在又遇到难处了,我们可不能忘本啊!

爸,我们不欠汽车公司的,它是在最困难的时候给我们发钱了,但您已经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了它,它发给我们的,是您应该得的。来运还在尝试着说服父亲。

运儿!父亲突然叫了一句来运的小名,自从来运上技校后,父亲就一直没有叫过他的小名,你如果还念我养了你二十多年,你现在就回去吧!我听说了,因为你走了,好多骨干都走了。

来运不知道说什么了,父亲一生老实,只知道辛辛苦苦地干活儿,他突然喊出自己的小名,是给自己最后的通牒了。来运知道不能再违背父亲的意愿了。父亲还在病床上,不能再让父亲生气,来运从地板上站了起来,对着父亲说,爸,我知道了,您先把苹果吃了,吃了我就回汽车公司上班。

来运往病床前靠近了一点,一条腿着地半跪在父亲的床边,先把削好的苹果切成一个个小块,然后用勺子盛了一块送到了父亲的嘴边。父亲跟个老小孩似的,脸上有了笑容,他伸出手拍了拍来运的裤子,张开了嘴。父子两个不再说话,来福的目光慈爱地落在来运的脸上,来运的目光却不停地随着小小的苹果块移动,每送一块苹果到父亲的嘴里,来运就高兴地一直盯着父亲的嘴和蠕动的喉咙。父亲的嘴刚一停下来,来运就再盛一块放进父亲的嘴里。在来运的记忆里,父亲把所有的一切都给了他,而对自己却非常苛刻。来运小的时候最喜欢吃苹果了,父亲只要有了钱,就不停地买苹果给他吃,来运从小就是个很懂事的孩子。不管再好吃、再爱吃的东西,第一口都要父亲先吃,否则他不会吃的。只有苹果,不管他怎么喊叫着让父亲先吃,来福却连一口也没有吃过,他以为父亲最不喜欢吃的就是苹果了。直到有一天无意中看见父亲在啃自己吃剩的扔到地上的苹果核,来运才知道,父亲和他一样,最喜欢吃的就是苹果了……

往事像电影,一幕幕从来运的脑子中闪过。现在,他终于可以让父亲吃个够了。房贷他已经一次性还清了,父亲欠的医药费他不但缴清了,而且把以后治疗的钱也预交了。来运最后看了看,口袋里的钱还可以买几斤苹果。他没有在医院门口买,那里的苹果不新鲜,还贵。他多走了一里路,专门在菜市场买了最大最好的苹果,然后才来到了父亲的病房。看着父亲一口一口地吃着,来运像个孩子一样笑了起来。多少年来运都没有这样笑过了,来运希望时间停止在这一刻,永远停止在他喂父亲吃苹果的这一刻。因为这一刻,笑容同时在他们父子俩的脸上荡漾。

来运正喂得起劲,父亲的嘴突然不张了。来运把目光移到父亲的眼睛上,父亲的嘴突然又张开了,孩子,你也吃。

来运说,爸,我吃过了,你吃吧。

父亲笑了,笑得像来运小时候一样,孩子,爸爸用过的招数你就不要再用了,咱们一人一口。父亲热切地看着他。

来运眼睛一热,点了点头,他盛出一块苹果又送到父亲的嘴边。父亲说,这一块是你的,你吃了我就吃。来运把苹果放进了自己的口中,又盛出一块的时候,看见父亲早早就张开了口等待着。

来运强忍住眼泪,和父亲你一口我一口地吃着苹果。当勺子在两个人嘴边移动的时候,来运又一次在心里暗暗发誓,爸爸,我一定要让你过上好日子!

来运觉得这句话既是给父亲说的,更是对自己说的。

2

又是一个下雪天。

雪变成了工具,冻住了天,冻住了地,也冻住了应该冻住的人。乔运抬头望望,低头看看,天是银色,地是白色,整个天地成了银白色,这是金银的颜色,没有任何时候对金钱的理解比这时候更让他兴奋。有了金钱,可以上没有了天规,下没有了戒律,什么伦理道德、法律法规,都见鬼去吧!天地间只剩下了他和梅媚两个人。梅媚躺在雪地上,宛如一只羸弱的小羊,身上被银白色的一层厚厚的冰雪束缚住,动弹不得,任他宰割。从认识到现在,梅媚什么时候这样无助过?这既让乔运欣喜若狂,又有些不好意思。原来随心所欲的感觉这么好,乔运兴奋得想喊,扯开了嗓子却喊不出声来;没关系,他仰面朝天,漫天飞舞的雪花都成了他的仆人,以翩翩起舞的优雅姿态表达着他现在的心情。过去有多么渴望,现在就有多么挥霍。让乔运感觉没有意思的是,他已经习惯了梅媚的故作清高和冷漠,而现在,在自己面前的梅媚竟向他投来了渴望的目光。在两人的交往中,这种目光一直是他乔运的专利。你也有今天!乔运对着雪花终于喊出了一声。你越是渴望,我越要慢慢享用。乔运不着急了,他以梅媚为圆心,在她四周绕成了一个圆周。乔运围着梅媚,越走越快,越走越急,密密的脚步变成了一道粗粗的绳索,紧紧地囚禁住了梅媚。终于,乔运累了,觉得该干正事了。乔运想,梅媚的肉体应该也是白色的,白白的肉体躺在白白而又松软的雪地上,该是怎样的一幅美景!而这个美景,是为他乔运准备的。乔运又一次朝天大笑,漫天的雪花顺从地在天空一阵狂舞……

乔总,您怎么了?

乔运睁开了眼睛,满眼全是白色。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家具,白色的地毯,以及雪白的被褥,还有秘书那白嫩得耀眼的躯体,唯独没有白色的雪花。此刻,他绵软的身躯正摊在秘书娇小的肉体上,把秘书的脸涨得通红。

乔运翻身下来,仰躺在床上,一边用被子擦着额头的汗珠,一边莫名其妙地问,下雪了没有?

乔总,您真是神人呢,老天爷的事都瞒不过您。没有了乔运的重压,秘书的语气显得夸张而又轻松,昨晚就下了,铺天盖地的,好像要把人给埋了。

乔运不再说话,从床头摸出了一支烟,秘书急忙拿起打火机点燃。乔运狠狠地吸了一口,眼睛移到了厚厚的窗帘上,脸上的表情突然非常烦躁。好在秘书乖巧,立即从床上跳了下去,光着身子拉开了窗帘。天已经亮了,只是窗玻璃上蒙了厚厚的一层水汽,这使得窗外的雪花朦朦胧胧的,每一朵雪花都带着光晕,绮丽异常。隔着玻璃看雪花,对乔运来说,不是第一次了。但哪一次都没有这次让乔运感到亢奋。秘书已经钻进了被窝,猫一样偎在了身边,这更使乔运觉得此时应该有动作。直到汗水重新铺满了后背,乔运又一次把自己的身体平躺在床上时,才意犹未尽而又不无遗憾地叹了一口气。屋子里很静,使得叹气声显得很夸张。这种每次欢愉之后就准时而至的叹气声不但刺痛了秘书的耳膜,更极大地伤害了秘书的自尊。如花似玉的年龄,白里透红的肌体,再加之无怨无悔的陪伴与等待,竟然比不过一个临近风烛残年的老女人。秘书看着面前一览无余、一直令自己敬畏的男体,没有像往常一样殷勤地立即下床,端来温乎乎的开水,拿来热腾腾的毛巾。她将自己的身体藏在了温暖的被窝中,第一次给了面前这个爱恨交加的男人一个后背。自从心甘情愿地和乔运在一起后,她从来没有违背过他的意志,所以,当她一气之下转过身去的时候,她一瞬间被自己的行为吓住了。她不知道自己的这一个动作,等来的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令她想不到的是,自己都转过去半天了,乔运那边却没有一点儿反应。这种无视比勃然大怒更让她难以接受。慢慢的,委屈替代了恐惧,她把被角咬在嘴里,肩头开始不停地抽动。

手机铃声是什么时候响起来的,乔运又是什么时候接电话的,秘书都不知道。这种不知道让秘书的心情瞬间好了许多,也许电话早就接上了,而自己一味沉迷于自己的小情绪,竟然没有听到。不管自己有多么委屈,接电话对乔运来说就是工作。工作中的乔运是最让她痴迷和仰慕的,她悄悄地用被角拭去眼角跃跃欲试的泪珠,轻轻地转过身面对着乔运,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乔运的电话接了很长时间,虽然没有说话,但脸上的表情却在不停地变换,先急、再怒,后来汗水就从脸上流了下来。那时候,秘书还不知道自己的老板流出来的是冷汗,她已经顾不上自己的委屈,诧异一个电话怎么接出了满头大汗?

电话没有接完,乔运的手一扬,手机先是直线出去,快到门口时变成了弧线,优美地落进了灯光通明的鱼缸里。鱼缸里一群红色的热带鱼正在水中漫步,优雅得活像市政广场上甩臀扭胯的老太太,突然遭到不明飞行物的袭击,没头苍蝇似的一阵乱窜,像极了刚才在床上任性转过身去的秘书。

不得不承认,乔运的动作总是一气呵成的。几乎在手机脱手的同时,乔运有力的大手就抓住了秘书裹在身上的被子,用力地一摔,雪白的被子就像一块巨大的東北二人转使用的转帕,在空旷的房间上空转了一个圈,然后平平地落在了地上。没有了被子的床上只剩下两具肉体一览无余。只不过一具狂躁得像头大狼狗,一具惊慌得像只小白兔。

昨天下午北京联络处是不是有份报告?乔运的眼睛都红了。

秘书缩成了一团,惊恐地点了点头。

报告里是不是说,GBxxxx正式出台了?

报告里确实有这么一句话,下午刚刚接到的时候,秘书就打了乔运的电话,电话却罕见地关机了。晚上看见乔运进门的时候,秘书还想着一定要告诉他。没想到乔运像打了鸡血一样,异常的亢奋,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一进门就扑了过来,几下就把她剥了个精光,扔在了床上。乔运对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渴望了。秘书脸色绯红,心跳加剧,就把这事给忘了。看样子闯了大祸了。秘书不敢说话,看着乔运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你这个小妖精,害死我了!乔运的声音有点歇斯底里了,狂怒的乔运一伸手就抓住了秘书的一只脚,像扔被子一样,把秘书从床上扔到了床下。尽管卧室的地毯很厚,秘书娇嫩的躯体在地毯上滑行了一下之后,膝盖上还是有一层皮被蹭掉了。看到由于自己的失误把乔总气成了这样,秘书没有顾及自己的膝盖,从地毯上爬起来,拿起被子盖在了因为动作太猛而跌倒在床的乔运身上。

卧室的茶几上放着一个皮包,皮包里的合同上装载着乔运的全部身家性命。而就在昨天下午,这份合同刚刚签订。乔运颤抖着手从床头柜上摸出一支烟,一扬胳膊打掉了秘书递过来的火苗,自己拿起打火机,打了几次才点燃了烟。乔运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狠狠地吮吸,一口气几乎吸燃了半支烟,然后一张口,把所有的烟雾吐在了半跪在床头的秘书身上。虽然颤颤巍巍的,笼罩在烟雾中的秘书的身体仍然青春饱满,充满诱惑。乔运好像中了邪一样,目光开始变得不舍和迷恋,他迷恋地看着秘书青春勃发的躯体,不舍地逡巡着屋里的一切,直到秘书从他手中拿走快要烫手的烟头,他才把目光呆滞地移到了窗外。

外面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雪花仍然没心没肺地漫天飞舞,表现出一副与己无关的随性与轻盈。乔运终于叹了一口气,这口气感叹出了他所有的以往和过去,事情发展到这种程度,不管他承认与否,他这辈子,确实被女人坑了!

3

尽管兴奋得一晚上没有合眼,梅媚仍然觉得精神百倍。多少年了,交警和路政部门的执法标准终于统一了。统一说明之前没有统一。用户上路,符合交通部门的法规,就违反了路政部门的政策;而按照交通部门的要求,又不符合路政部门的规矩。用户两头作难,违不违规,全在运气。当然,也有用户有意在两个执法部门之间钻空子,见了交警说路政,被路政查出了又把责任推到交警身上。而对企业来说,统一意味着将有很大份额的车辆面临更新,否则不是运营成本太高,就是无法上路。更新就意味着新的市场需求。制造企业再也不用按照用户要求在两个部门之间大打擦边球了。况且对于长达五六年萧条的国内经济来说,GBxxxx,简直是雪中送炭,降临得太是时候了!

消息来临的时候,梅媚抬头看了看天。毫无疑问,这是她命运中的一次重大转机,她很奇怪天气到现在还没有丝毫下雪的迹象。这一辈子,她注定是和雪花结缘了。认识男人,是从雪地上开始的;孩子是在下雪天出生的;企业会不会也从雪天开始解困呢?老天板着脸,看不出晴,更看不出阴,梅媚当时就有一些遗憾。尽管如此,梅媚还是兴奋得睡不着,她知道,这个政策的颁布对行业意味着什么。如果不出意外,有可能要一雪几年来的晦气。市场经济不靠市场,而靠政策,让梅媚有些不好意思。但毕竟是个重大利好,对企业来说,也是个重大的市场机会,她得提前做好应对。反正睡不着,梅媚就在屋子里开始酝酿反扑市场的方案。会议通知已经发出去了,对她来说,就等天亮了。

天还未亮,梅媚如愿以偿地等来了一场大雪。在窗户射出的灯光下,雪花好像在空中织网一般,拉成了斜线。梅媚悄悄地来到楼下,像楼下那棵树一样,仰起脸,迎接着雪花。直到自己变成了一个雪人。梅媚感觉浑身燥热而充满了力量,一股久违的女强人的力量。她迈开了腿,在雪地里奔跑起来。到了最后,她感觉自己和雪花一样,都飞起来了。

时间专门和人作对,你越不留意它,一瞬间,它已经跑出去了很远;你越是关注它,它越是慢慢腾腾的,蜗牛一般地移动。梅媚感觉时间差不多了,拿出手机一看,离上班还有近两个小时,她实在等不及了,给司机发了个短信,今天不用接我了。然后,回屋画了个淡妆,急急出了门。踏雪而行,是她多年的习惯。小区离公司近十里路,五千米路对她来说有些远,十里雪路对她来说却不算什么。尽管漫天飞舞的雪花是洁白的,却并没有把天空照亮,夜空黑黝黝的,好在还有彻夜不息的路灯。听着雪花在脚下吱吱作响,看着雪花在头顶翩翩飞舞,梅媚感觉到说不出的美妙。雪花像个调皮的孩子,不停地扑在脸上,让梅媚更加清醒和兴奋。从昨天晚上开始,各地办事处的电话都快被打爆了,订单真的像雪片一样蜂拥而至。谁能想到,前一阵还冷淡的市场突然一下子如此火爆。早知这样,她就不用低声下气地向乔运低头了。梅媚想,既然开口了,乔运也答应了,就要说话算数,首先满足乔运的需求。

路上不停地有早行的车辆在雪地上打滑,幸好只是打滑,司机调整好方向,又慢慢远去了。梅媚越走越觉得脚下亮堂,亮得能看见雪花的形状和晶莹。自己是第一个在雪地上踏出痕迹的人,梅媚回头一看,洁白而平整的人行道上只有一行脚印,这行脚印是自己一脚一脚踩出来的。这让梅媚更加兴奋。还有让梅媚更加温暖的事,回头的一瞬,梅媚看见,不知什么时候,司机开着小车,一直慢慢地跟在身后,为她照亮着前方的路。虽然连来运那样的优秀员工也走了,但毕竟还有像司机这样默默追随的人,梅媚眼睛一热,尽管还没有在雪地里过足瘾,她还是低头钻进了车内。

车进公司的时候,梅媚看见会议室的灯已经亮了。看来,还有比自己早到的人。梅媚上楼直接进了办公室,踏进门的瞬间,眼睛里又有热热的液体涌动,难以抑制。按说年龄大了,自控力应该更好。梅媚还是把一只已经伸进门里的脚收了回来,站在楼道,用纸在眼睛上沾了沾,跺了跺脚上的雪迹,整了整外套,重新跨进了会议室。梅媚的座位对面坐满了人,却连一点儿声音也没有。梅媚一进去,所有人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目光里有饥渴、有期待、有跃跃欲试的泪光,更有摩拳擦掌的野性和豪气。梅媚又一次拿出纸巾,沾了沾眼睛,重新抬起頭来的时候,眼睛里恢复了很久没有出现的坚定。

我们终于挺过来了!梅媚大声喊道。

会议室顿时沸腾了。

毕竟是雨雪天,气温很低。沸腾过后,人们很快冷静了:“三去一降一补”推行一年多了,公司已经没有一点儿库存,由于长期生产不饱和,骨干员工基本上都流失了,按照目前的市场需求,公司已经由过去的供大于求变为供不应求,远远不能满足市场需求。企业出现了最为尴尬的局面,有产能时没有需求,有需求了产能又不足。仅仅昨天一天接到的订单,即使开足马力两班倒,交货期也得半个月。后面的订单怎么办,摩拳擦掌的各个竞争对手能给喘息的机会吗?蜂拥而至的用户有耐心等吗?多年的经验告诉梅媚,企业最愚蠢的事就是不停地触摸用户的底线,考验用户的耐心。如果不能迅速提升产能,那么,好不容易等来的市场机遇又得拱手让人了。

不仅仅是产能的问题——

从昨天开始,原材料已经供不应求,开始涨价了。采购部经理说。

不但价格上涨,而且全是全款采购,即使保证供应,现金流也不足了。财务部经理说。

从昨天开始,各个竞争对手都提高了用工薪酬,我们如果不增加工资,人员还得继续流失。人力资源部经理说。

没用的话说了也没用,销售部经理终于一吐几年来的闷气,我理解,用户能理解吗?我现在就要明确的交货期,否则我给用户没法交待,后面的订单我也无法保证。

这些情况,即使没有人说,梅媚也知道是客观情况。市场连续数年萎靡不振,企业已经大伤元气。就像一个长期走路都很困难的人,有一天突然要登上一座高山,而且要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其结果不是缺氧就是体力不支。但再难也得干,干了,企业就有希望;不干,连一点儿机会也没有。

又是一次抉择,梅媚已经忘了自己抉择过多少次了,关于事业、关于人生、关于爱情,今天她又得抉择了。每次开会,所有的人发完牢骚,眼睛都会习惯性地落上她的脸。

在产能不足的情况下,我们首先要保证四海物流的需求!梅媚终于下了决心,虽然这批订单价格比较低,但毕竟是在政策没有明朗前确定的,我们首先要有信誉。

梅媚刚说完,销售经理就喊了起来,梅总,您还不知道,四海物流拿我们当傻子,涮了我們,明着答应我们的订单,昨天却瞒着我们,以更低的价格买了一批二手车。这次政策出来后,他们买的车辆全在严格控制的范围内,全都上不了路,四海物流基本已经破产了。我们就是按协议给他供货,他也一分钱没有了。

梅媚惊讶地看着销售经理,她不相信乔运会这样做。

千真万确!销售经理说,我们怕您伤心,就没告诉您。四海物流想害咱们,却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很奇怪的,得到了肯定的答复,梅媚却没有伤心,更没有气愤,她长长舒了一口气,一下子觉得浑身轻松了许多。

如果不考虑四海物流的订单,我们可以保证供应!梅媚看着大家不信任的目光,斩钉截铁地对人力资源部经理说,你还坐在这儿干什么?既然隔壁已经破产了,总不能让从我们这里流失的骨干员工失业了啊!如果他们都回来了,我们的产能还有问题吗?

国有企业,只有产能和市场是自己的事,产能问题解决了,市场上订单又爆满,精得像猴一样的银行会嗅不到发财的味道?即使还有顾虑,政府也会担保。笑声又一次在会议室骤然响起,这一次,是真正的大笑,笑声形成的声浪推着窗外的雪花纷纷改变了方向,向着隔壁卷去。

第五章 走与留

1

这是入冬以来唯一有阳光的一段日子。背阳处的雪迹还在,但已经结成一块块雪片,也不再洁白,有灰尘在上面驻足、侵蚀。好在阳光还很干净,透过窗玻璃斜照在病床上,照在来福兴奋的脸上。来福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样高兴了,因为——听小梅说,来运回去上班了。梅大妈站在病床前,窗外的阳光落在她的头发上,使得她整个人在来福眼中都很有活力。

我知道,他向我保证过了,来福满脸都是笑,这个孩子,说过的话不会不算数的,是个有心的孩子。

谁说不是呢?梅大妈坐在病床前,给来福掖了掖被角,他一回来,很多走了的骨干全回来了,小梅高兴坏了。

这么多年了,来福第一次眼睛直直地大胆地看着梅大妈,我总算做了一件对得起你的事了。

你不是对不起我,梅大妈把来福干裂的手掌捂在自己的手心,幽怨地看着来福,你是对不起你自己啊!

来福笑着说,我愿意!

在这个几乎牵挂了一生的女人面前,来福一直笑着,笑容定格在他的脸上。来运闻讯赶到的时候还很惊奇,从记事起,他就没有见过父亲如此舒心、满足的笑容。看到父亲的这般笑容以后,来福再也没有笑过。

丧事是在五天以后举办的,五天来,来运一直跪在父亲的灵柩前,不吃不喝不睡,第三天就晕了过去。一瓶液体没有挂完,一睁开眼睛又跑到灵柩前跪了下去。刚开始的时候,还有眼泪,后来眼角只剩下了眼屎。忙前忙后帮着张罗的安琪儿实在看不过去,就忙中偷闲拿了条热毛巾,想给他擦擦脸,也被来运打飞了。好在安琪儿没有在意,呆在屋角心疼地抹了抹眼泪,就又忙着联系殡仪馆去了。

按照梅州市不成文的风俗,五天以后,来福的灵柩被抬上了面包车,来运一步不离地跟上了车,又跪倒在了车内。安琪儿含泪和康健康一起想把来运拉起来,或者在他的膝盖下放一个棉垫子,也没有成功。这样的情景又出现在了殡仪馆,因为来福的丧事,汽车公司专门调整了休息日,所以来的人就把火葬场围得水泄不通。来运车间所有的同事都来了,好多技校的同学也来了,车间、分厂的领导也到了,梅媚扶着梅大妈也来了。不管谁到了,来运都不理不睬,泪已经流尽了,嘴巴也无力张开似的,紧紧闭着,一句话不说。可能意识到和父亲呆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短了,来运跪在父亲的灵柩前磕头,一个,又一个,每一个头都和水泥地板碰出了声音。那个头磕得惊心动魄,活生生磕出了所有人的眼泪,就连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也回过了头,不忍再看来运额头上和地板上的血迹。因为灵柩被花墙隔开了,梅大妈无法靠近来福,只能坐在地板上,用手拍着水泥地,老泪纵横,来福,你这一辈子,有个来运,不亏了……你安心享福去吧!说完就被梅媚抱到屋外去了。

来运的最后一个头没有磕给父亲,等仪式结束,参加葬礼的人都走出去的时候,来运在所有人身后跪了下去,对着密密麻麻的人群重重地磕了下去。三个头还没有磕完,来运就晕了过去。

这次来运在医院躺了一个星期,和前面不同的是,他除了睡觉,就是要吃要喝。整天把在旁边轮流照顾的安琪儿和康健康忙得团团转。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来运有说有笑的,只要有一个人不在了,来运就沉默寡言,半天没有一句话。尤其和安琪儿单独相处的时间,来运一直回避安琪儿的目光。每次面对安琪儿关切而又怜爱的眼睛,来运就把目光移到窗外。安琪儿说得多了,来运就会莫名其妙地说一句,怎么还不下雪呢?安琪儿再问,来运就又一言不发了。安琪儿很多次看见转过头去的来运眼睛里蓄满泪水,她知道她还在他的心里,所以一切的付出更是无怨无悔。梅大妈来过几次以后,曾经私下里对安琪儿说,苦命的孩子,千万别像奶奶一样耽误了自己!安琪儿再问,梅大妈不再说话了。安琪儿就觉得年龄大了的人对什么都多愁善感的,独自笑笑,又围着来运忙活去了。

在来运住院治疗的几天内,医院外面的事情通过安琪儿和康健康、以及前来看望的同学们的口陆陆续续传进了来运的耳朵:汽车公司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订单多得干不完;与此同时,物流公司正在忙着转让土地和资产,正在想法设法地还银行的贷款。梅总经理又成了梅州市的风云人物,走到哪儿都引人瞩目。乔大老板已经彻底破产,虽然从人们的眼中消失了,却成了梅州市每家每户茶余饭后的谈资。这样的结局,来福和梅大妈早就预料到了,私人怎么能干过国有?但安琪儿和康健康等年轻的一代却偏执地认为,这种结果是市场经济运行不规范造成的。市场没有按自身的规律运作,而是靠政策的刺激来拉动,肯定有许多民营的企业就成了牺牲品。不管何种说法,梅州市“稳增长”的目标已经十拿九稳了。所以,报纸、电视上一派繁荣的景象。这种景象让每个人脸上都笑嘻嘻的,整个梅州市的上空飘满了喜庆的气氛,热烈的程度足以消融背阳处还在残留的积雪。

来运的心情也明显好了起来。他对自己在汽车公司危难之时投入物流公司的行为闭口不提。安琪儿怕伤了他的自尊,每次聊天都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个话题。由于安琪儿最近的心思都在来运身上,所以来运的一举一动她都一目了然。来运貌似对物流公司漠不关心,但当有人无意中提起时,安琪儿发现来运立即变得凝神静气,有几次安琪儿还看见来运的耳朵不动声色地在動。但来运不问,安琪儿也不说。有时候病房就很安静,看着阳光随着苏打水的味道在屋子里流动,安琪儿一动不动地看着同样一动不动的来运,总觉得看不够,她总有一种要失去来运的感觉。这种感觉让安琪儿不知不觉眼泪就流了下来,她突然觉得命运对来运太不公平了,从小就被父母抛弃,长这么大没有享受过母爱。现在,相依为命的养父又离他而去了,安琪儿常常想,来运以后可怎么办啊!安琪儿这样想着想着,心中就涌出一种责任感来。

身体恢复好了以后,来运走出了医院。面对医院外刺眼的一切,来运有一种重生的感觉。站在医院门口,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没有医院味道的空气,感觉到从来没有过的舒畅和痛快。他没有回家,直接去了公司。路过物流公司的时候,来运甚至没有再看一眼,连余光都没有,尽管他知道,这块土地现在已经成了汽车公司的资产。来运一头钻进了车间,加入了正在大干中的人流。干了半天了,他抬起汗津津的脸,才看了生产流水线一眼,来运很是高兴,原来跟着他走了的技术骨干全都回来了,自己对汽车公司再没有什么遗憾了,也算对刚走不久的父亲有个交代了。

来运拼命了,每天,他都是最后一个下班;第二天,他又是最早来到车间的人,来了就一言不发地干活,默默地干,不停歇地干,他浑身好像有用不完的劲儿。虽然很少说话,但他对每个人都笑嘻嘻的,带动得整个车间都沉浸在了快乐中。

来运怎么了,好像要把一辈子的工作几天干完似的?工友门私下嘀咕道。

2

你走吧。

我不走!

乔运已经没有力气发火了,他抬起头,看了秘书一眼,眼皮又垂了下去,你傻啊?我破产了!

我知道!秘书说。

我已经没钱给你发工资了。乔运说。

你先欠我,以后有钱了再还我。秘书僵硬地站在乔运面前。

我不想欠!乔运粗着脖子大喊了一声。

把所有的资产处理完,还没有还完银行的贷款,乔运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不说话,把白天变成了黑夜,门窗紧闭,厚厚的窗帘把阳光遮挡在了外面,又将自己的身体用被子紧紧蒙住,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醒着,反正半天都一动不动;直到真正的夜晚来临,才拉开窗帘,打开玻璃窗,眼睛一直看着窗外的天空。从合同受骗的那场雪后,一个多月过去了,持续的晴天已经将前几次降下的大雪消失殆尽,雪花都跑到了天上,星星一般布满了夜空,遥远又不可企及。有时候,乔运看着看着就走出屋门,站在屋外,一会儿抬头看天,一会儿低头看地,好像在考虑自己是在天上还是在地上。每到这个时候,是秘书最紧张的时候。四海物流公司还在,却已经成了汽车公司的全资子公司,这个结果,是乔运经过安数据向市政府请求而获批的。乔运在走投无路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会向汽车公司求助。按照几十年来对梅媚的了解,他没有抱任何希望,但梅媚却意外地答应了。由于梅媚的理解,他虽然解困了,但却一无所有了。一无所有的人不配站在阳光下,只剩下在夜晚偷偷看星星的资格了。星星闪闪烁烁的,在天空扮着鬼脸,一会儿连成一片,酷似公司的模样,一会儿又孑然而立,不可思议地幻化成了梅媚。每到这个时候,乔运都轻轻地叹口气,公司也好,梅媚也罢,乔运知道这两个他此生最看重的东西都永远地失去了。

雪花比星星好,或者,星星没有雪花好,这是乔运在看了无数次星星以后的感悟。

没有什么值得留恋了,在被窝中,在夜幕下,乔运已经想好了去处,而且义无反顾。只是跟随了自己好多年的秘书成了他最头痛的事。不管他怎么呵斥,怎样驱赶,秘书就是不走。乔运实在没有办法了,只好把身上仅存的一点儿钱全部给了她,反正以后也用不上了。秘书脸上没有表情地看着薄薄的一叠钞票,不相信似地用手捏了捏,放进了自己的口袋。然后转身进了厨房,不一会儿就端出来了两碗面条,以后得过苦日子了!秘书一副女主人的派头,在乔运面前放了一碗,自己端起一碗吃了起来,秘书的吃相很是夸张,一点儿也不讲究,以至于发出的声音很大,吃到最后,竟然连碗里的汤水也一滴不剩地全喝了下去。吃完,看见乔运一口没吃,说道,吃不,不吃我吃了?说着就伸手来端乔运面前的碗。秘书吃面条的响声带出来的香味刺激了乔运,乔运也确实饿了,一把将碗抢在了手里,几口就吃完了。乔运觉得这可能是他这一生吃得最香的一碗饭了。放下碗的时候,还用嘴舔了舔嘴角,意犹未尽,却看见了秘书讥讽的笑容。秘书把碗端进了厨房,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条毛巾,递在了乔运的手上,乔运这才知道他已经好多天都没有洗脸了。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已经没脸了,还洗它做什么?乔运象征性地用毛巾在脸上擦了擦,说道,谢谢你的最后一碗面,这辈子可能没法还你了,你走吧!

秘书看了他一眼,这么点钱就想打发我?没门!说完,鞋也没脱就躺在了床上,背对着乔运。

我只有这么多了。乔运说。

我不信!

我所有的资产都还账了,你是知道的。

你现在是没有,但你可以给我打欠条,以后有了还我。秘书说。

我什么都没有了,以后也不会有了。乔运感觉自己的声音是那么的有气无力,我真的不想骗你了。

你人還在,秘书说,只要有你人在,我就不怕你赖账!

乔运很感激秘书还对自己抱有希望,但是,我以后不想再做企业了,真的,不想做了,我累了!乔运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就是想做也有心无力了。

我遇见你的时候,你就是今天这个样子。后来不是一样做大了?秘书转过身,你别想骗我!

乔运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一句话。他转过身,眼泪突然涌了上来。乔运第一次有点怕秘书了,他站在窗前,任眼泪从脸上流下。

真的不想走?

不走!秘书的话硬邦邦的,我跟着你的时候还是一个姑娘,现在,姑娘不是姑娘,媳妇不是媳妇,我到哪里去?

秘书真把这儿当成了家,不一会儿竟然睡着了。和她在一起快十年了,乔运一直不知道她睡觉竟然打呼噜。今天,秘书的呼噜声很大,整个屋子都是,像冬天的风一样呼呼直响,听起来却是那样的踏实、安详。

乔运正陶醉在这个声音中,就感觉浑身一个冷颤,他下意识地往窗外看去,起风了,外面星星点点的坠落,渐渐地飘成了雪花的模样。

该走了。

乔运开始收拾东西。其实,除过随身换洗的一些衣服,屋子里已经没有可收拾的东西了。这个屋子连同屋子里的家具都已成了汽车公司的资产,乔运一直没走,是不知道在等催账的人,还是在等这场久违的雪?抑或两者都有。现在,乔运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他毕竟等来了一样。秘书早就从床上爬了起来,一言不发却又乖巧地收拾自己的衣物。乔运看了看她,说,你可以等到天亮再走的,晚上没有人来撵你。秘书不理乔运,只是低着头忙活。等到东西收拾完毕,已经是零点以后了。乔运打开门,和预想的一样,地上铺满了积雪,厚厚的足以留下脚印。冰凉的雪花落在脸上,乔运觉得这么多年来他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回过头,他又看了看屋子,留在屋子里的记忆全被埋在了雪花里,这个屋子,还有这座城市,以后就永远地从心里抹去了。离开之前,他又看了秘书一眼,跟我走?秘书点了点头。

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乔运说。

跟你走就是为了再次回来。秘书说。

乔运忽略了秘书眼中的泪水,不可思议地笑了笑,就跨出了离开这个城市的脚步。每一步,乔运都踩得狠狠的。他很奇怪自己这种矛盾的做法,不知道是为了悄悄地从这儿消失,还是为了证明他曾经来过这个地方。雪花忠实地记录着他的足迹,一步一个脚印地伸向远方。秘书先是一步不离地跟着他,走着走着手就挽在了他的臂弯里。乔运迟滞了一下,没有像以前一样甩掉秘书的手臂。雪夜里,两个人孤苦地行走着。风很大,雪更大,一切都黑魆魆的,透着恐怖。秘书越来越紧地贴着他,尽管如此,最后身体还是抖了起来。乔运也不敢回头,慢慢的,他的身体也颤抖了起来。他抓紧了秘书的手,将两只手都塞进自己的衣袋里,加快了脚步。

没用,他们快,后面的声音也快。他们慢了,后面的声音也慢了下来。乔运感觉到秘书手中全是冷汗,这种冷汗刺激了他,使他觉得自己还是个男人,现在已经一无所有了,他还怕什么呢?乔运下定决心,猛地回过头,离他不远的地方站着一个人,一个像他们一样背着包裹的人,正在一步一步地踩着他的脚印跟在他们的身后。幸好,是个熟人。

为什么跟着我?乔运问。

为了还债!那个年轻的身影说。

我说过了,那笔钱是奖励你的,乔运直视着这个不速之客,你不用可怜我!

我是不想可怜自己!年轻的身影说,我跟着你离开,是为了跟着你更好地回来!

乔运看了看身边紧紧拽着自己的秘书,再看看身后站在雪地里的那个人,久违的笑容在脸上荡漾出了自信,我还会回来的!

乔运原来是向山脚的方向走的,现在突然换了个方向,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去。雪夜里,三双脚走成了一排,把雪压得吱吱直叫。

3

瑞雪兆丰年。

这一场大雪,给整个梅州市笼罩上了一层喜气。雪花带着心情,在空中欢快地飘荡。有风刮来,就调皮地在空中翻上几个跟头,或者跳一段交谊舞,再款款地落下。雪花飘得率性,落得洒脱,行走在冰天雪地里的人心情就很愉快。几年来,梅媚从未有过的轻松。所有的烦恼、惆怅,都消融在雪花中了。积雪很厚,每一步下去,半个脚脖子都没有了,梅媚的脚步却很轻快,一点儿也没受到影响。走得高兴了,梅媚学着空中飞舞的雪花,转几个舞步,感觉整个身体都要轻快地飞起来。要不是路上的行人停下脚步观看,梅媚真想一直这样踏着舞步走下去。

司机已经习惯了,只要是下雪天,梅媚都要在雪地里走上很久。而踩着舞步踏雪,司机还是第一次看到。司机觉得在漫天雪花中开着车慢慢地行驶在梅媚身后,简直是一种享受。可惜好景不长,走了不到一里路,梅媚就停下了脚步,站在路边向自己招手。司机轻踩了一脚油门,车慢慢地停在了梅媚面前。梅媚没有上车,只是用手敲了敲玻璃,司机打开玻璃的瞬间,梅媚的话语就和雪花一起飞了进来。

不用跟着了,直接去公司等我!

您今天不是去市政府开会吗?司机提醒道。

你先到公司等我,我一会儿就到了。

等到车辆被雪花掩住了,梅媚四下看了看,附近没有熟悉的面孔。她来到梅河边,顺着河边的路向山中走去。河水中间,一条黑色的水流弯弯曲曲地流淌,酷似大地的血液一般,除此之外,一切全被雪花覆盖了。早晨的河边没有一个行人,这就使得梅媚的每一个脚印都是独一无二的。梅媚喜欢在没有脚印的地方踩出自己的脚印,这种感觉很是奇妙,除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心满意足,还有一种敢为人先的成就感。到了总结自己成绩、画一个句号的时候了,梅媚回过头,看着自己留下的脚印,发现自己踩出的足迹竟然和河水的轨迹惊人的相似。原来一切都是上苍安排好的。梅媚是个无神论者,此时,在风雪中,她确确实实感到冥冥中好像一切都是注定好了的。就像现在,她要去的那个地方一直是自己的一个梦想,只不过她一直不能去,或者没有办法去。因为,她的肩上担着责任、担着期望、担着未来。而放下这一切,清清爽爽地做回自己,是多么惬意、轻松的一件事。

河水弯弯的,一直向山脚伸去。梅媚知道,她每跨出一步,就离原来的生活拉开一步的距离。随着脚步愈来愈快,昔日很是陶醉的一切就越被她抛在身后,而一种更为期待的生活不停地在向她招手。那是一種内心很憧憬、很向往的生活,她之所以一直没有付诸实践,是她觉得自己欠现实一个交待,准确地说,是自己欠现实对自己的期待一个交待。现在,她可以无忧无虑地走了。今年交出的成绩单,上下左右都很满意。满意就代表着可以全身而退,自己一直等的不就是这样一个机会吗?但是,真的能走得了吗?梅媚不敢想,也不愿再想,她只想加快脚步,以逃离的方式远离。

手机一直在响,在风雪中很刺耳,好像这个声音不是从口袋中发出来的,而是来自于一个很遥远的地方。现在,除了眼中的雪花,还有耳中的风声,梅媚不想也不愿听到别的声音,她想把这个声音抛在身后,但是没用,声音一直顽强地往耳朵里钻。雪越来越厚,脚印早就变成了脚窝,一步一个深深的脚窝,就这样走了很久,梅媚才看到那个在风雪中飘荡的“茶”字。好长时间没来了,当那个一直留在心中的字出现在眼前的时候,梅媚好像终于到了目的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从屋顶烟囱冒出来的热气是梅媚感到的一种久违的烟火气,这种感觉一直到她掀开厚厚的布帘,一种热浪迎面扑来的时候更甚。

茶屋的主人见她进来,露出诧异的神情。

梅媚直接在火炉边坐下,看着那长长的头发说,很奇怪?

长长的头发在空中晃了一下。

为什么?梅媚低下头,看着争先恐后往上扑的火苗问。

为什么是你?长头发说道。

梅媚抬起了头,为什么不是我?

这个地方是为被生活抛弃的人准备的,长头发反常地笑了笑,你又没破产,而且正如日中天。

梅媚的眼角跳了跳,乔运要来?

你来了,他就不会来了!长头发又笑了一下,他来了,对你来说也许是件好事。

梅媚抬起头,不解地看着茶屋的主人。

他来了,以后就只有做你的观众的资格。

他要不来呢?

以后自然还是你的对手!

梅媚不再说话,长头发也不再说话,屋子里只有柴火在炉膛里的燃烧声。梅媚觉得气氛有点压抑,多少年了,这儿一直是自己全身心放松的地方,而今天她却有一种坐卧不安的感觉,压迫、亢奋、期待,抑或紧张。手机铃声在停歇了一会后又响了起来。这种声音打破了寂静,显得很是刺耳。梅媚迫不及待地拿出手机,安数据的声音随即冲了进来,你在哪儿呢?太不像话了,整个市政府的表彰大会就等你一个人?

梅媚一句话没说,挂掉了电话,呆呆地看着炉火,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

回去吧!长头发又说话了。梅媚抬头,满屋子却看不见长头发的影子,而那声音分明在耳边回响,你们都不属于这儿,回到属于你的地方去吧!

你们的战争还没有结束。这是长头发留给梅媚的最后一句话。

梅媚推开布帘,屋外的风雪更大了。从雪中来,到雪中去,梅媚踏出屋门的时候看了看通向山下的路,弯弯曲曲的路面上,雪花像迎风飘展的绸缎一样波澜起伏,没有一个脚印,好像她不曾来过。迎着狂风,梅媚往前走了一段,再次回头,风雪汹涌,山脚下苍茫一片,那个在空中飘荡的大大的“茶”字和整个茅屋已被风雪吞没,踪影皆无,好像她不曾去过。手机铃声又响了,梅媚只得硬着头皮,迈开脚步。

前面,是更大的一场风雪。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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