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樊迟三问“仁”看孔子仁的思想(上)
2018-03-19孔丽
孔丽
“仁”的思想在孔子之前早已有之,孔子赋予“仁”更多涵义,并使之成为其思想的核心之一。弟子们多次向孔子问“仁”,其中樊迟就问三次。孔子的回答是:“爱人”(《论语·颜渊》);“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虽之夷狄,不可弃也”(《论语·子路》);“仁者先难而后获”(《论语·雍也》)。孔子对樊迟的这三次教诲,当然不能穷尽其博大精深的思想,而只是开启了洞见其“仁”思想内涵与意义的门窗,引领我们进入精深、美妙而伟大的“仁”世界。孔子的三次回答隐含着“仁”是内在性情、高尚德性和美好德行的和谐统一,是内外合一、井然有序的整体。“仁”作为孔子思想中一以贯之的精髓,给予人们心灵以光辉、自由和温暖,给予人类世界以光明、和谐和温情。
一、仁,性情之本
在《论语·颜渊》中,孔子对樊迟问“仁”的回答是:“爱人”。这可以说是孔子对“仁”的解答中最为简洁明了,也最为核心、温暖和有力量的诠释。“仁”可谓以爱人为基点的思想体系。正如徐复观在其著作《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中所表述的:到了孔子,则把此一“仁”字深化,亦即把所以会爱人,所以能爱人的根源先发出来,以形成其学问的中心。
可关于爱谁、爱来自哪里等问题,樊迟没有再问,孔子也没有进一步解说。这给人更多的思考空间,也使“爱人”涵义更广,包揽更多。为了进一步探究孔子此句的深意,可以参考《孔子家语·三恕》中孔子与颜回、子贡、子路就智者、仁者问题展开的讨论,加深对“爱人”的认识。
子路见于孔子。孔子曰:“智者若何?仁者若何?”子路对曰:“智者使人知己,仁者使人爱己。”子曰:“可谓士矣。”子路出,子贡入。问亦如之。子贡对曰:“智者知人,仁者爱人。”子曰:“可谓士矣。”子贡出,颜回入。问亦如之。对曰:“智者自知,仁者自爱。”子曰:“可谓士君子矣。”(《孔子家语·三恕》)
对于相同的问题“智者若何,仁者若何”,子路、子贡、颜回给出了不同的解答:“使人知己,使人爱己”“知人,爱人”“自知,自爱”。三种解读,见出三人对“仁”不同的认识和理解,不同的人生境界。孔子对三种回答评价最高的不是“爱人”,而是“自爱”。人们常说要大公无私,要心中无我,关爱他人,为何“自爱”最为孔子青睐呢?
“情出于性。”(《郭店竹简·性自命出》)情是人之本性,爱作为情之一种,亦是人之本性。爱由心中产生,最先涌动于自身,涵养自身,让自己体验到满足、温暖、力量等美好的感觉,这可算是自爱。自爱是人性所固有的真实、内在和根本的情,也是人自然拥有的感受和体验。可以说,孔子肯定颜回“自爱”,是基于对人性的深刻把握而得出的认识,在于他看到了仁爱的根源在自己的心性之中。仁爱由自爱开始。心中如果没有这种仁爱,便不会感觉到它的美好和伟大,不具有或匮乏爱的能力则很难真正给予他人,也不容易感受到他人的爱。
那如何算自爱?是尽一切可能满足自己的需求和欲望,享有荣华富贵吗?孔子当然不这样认为。他说:“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论语·里仁》)富贵虽是人人自然想得到的,但若不以其道得之,君子不会安于此富贵。“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论语·述而》)拥有富贵,满足私欲算不上自爱。孔子所追求的是“朝闻道,夕死可矣”(《论语·里仁》),是心中所向往的美好境界。自爱更多注重的就是为自己的心建筑这样一种道之境,满足自己内在的需求,让心轻盈、丰盛起来,感觉到道之真、善、美,于是“仁者安仁”。自爱源于自知。回到内心,反省自身,是对自己的清醒认识。在自知中,不断发现自己、完善自己,给予自身爱、力量和温暖,从而自爱。
自爱存养自身之美善,使自己圆满、温润、自由,发现心中之道,具有君子之质。水满自溢,爱满也会自溢。当自身的温暖、幸福、关爱足够多时,就会自然给予周围的人、事、物,由自爱而爱人。中国传统文化中,把对于不同人不同的爱加以具体的定义和诠释,细分开来。如把对于父母的爱,称为孝;对于子女的爱,称为慈;对于兄弟姊妹的爱,称作良悌;对于国家、上级的爱,称作忠等。孔子曾把这些不同的爱加以概括总结,称为十义,即“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夫义、妇听、长惠、幼顺、君仁、臣忠,十者谓之人义。”(《孔子家语·礼运》)这十类以爱为底色的人义涵盖了社会中的大多数情感和人际关系,将众多的人连成了庞大的社会群体。这些人义的共同纽带就是爱人。
孔子这十义是有次第的,而不是一视同仁的无差等之爱。孔子很多次谈到孝悌,教导学生要“入则孝,出则弟”(《论语·学而》),因孝悌为“仁”的根本,是人心之最为本真的情感,是人性自然所成就的本然。人应从孝悌这一内在根本做起,从爱身边的父母兄弟开始,再逐步扩展,把爱给到乡党,到国家众人,乃至天下万物。这样,人与人之间构成了一个由爱连接起来的有序而紧密的整体,形成了一个有层次的爱的系统。反之,如果连自己的父母都不爱,而要去爱国人、天下人、万物,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孔子在告诉樊迟“爱人”后,接着说“知人”。孔子提倡爱人,但不是盲目的。要爱人,更要知人。知人才能正确理智地爱人。知人首先是辨别人的枉直、善恶、好坏,然后举用正直善良者,将其放在邪恶枉曲者之上。那么,枉曲者在正直善良者的影響下或正直了或者远去了。“是故仁者莫大乎爱人,智者莫大乎知贤,贤政者莫大乎官能。”(《孔子家语·王言解》)仁者最重要的在爱人,智者最重要的在了解贤才,为政者最重要的在于任用贤才。为政如此,交友、工作、邻里相处等也是相同的道理。可以说,“仁”本身就含有“知”,有“知”的理性引导。诚如徐复观所说:“故孔子言仁,盖已包有知、勇二德,为心理活动最高美而最圆满之一境。”
“爱人者,人恒爱之。”爱人之后,他人自然会爱己。做到自爱、爱人这两步,子路所求“他人爱己”,如水到渠成,不求自然得以实现。对自爱、爱人、使人爱己这三个层面,孔子赞扬颜回“自爱”的观点,却选取子贡所言的“爱人”来教诲樊迟。何意呢?对比三者,可以说自爱是起点和关键,爱人是主旨和目的,使人爱己是自然的结果。孔子所向往的是:“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论语·公冶长》)即对老者给与孝敬之爱,给朋友以同道之亲,对少者给以慈惠之爱。孔子希望给他人以仁爱,给世间以温暖、善意和关怀,来化解人与人之间的隔阂和恩怨,消除误解和争端,形成一个和睦、友爱的集体,建立一个充满仁爱的大同世界。正是有仁爱这一美好的情感存于心,孔子才能“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论语·述而》),不管境遇如何,都能矢志不移追求此道;有仁爱这一有力的基石,才得以建立起其庞大的“仁”之思想体系。
仁爱由人己心而发,是最初情感,先充盈、丰满自己,再向外依次传播、发散而去,给予他人,最后自然由他人回归到自己,形成一个爱的循环。自爱、爱人、使人爱己,为仁爱由内而外发展的三个层次,构成了整体的仁爱至善。爱作为一种高尚的情感,“七情”中的其他的情感也都与“仁”有着紧密的关系,如恶、乐、惧等。“仁”能激发人积极、合理的情感,也能约束、感化消極的情感。孔子重视情感,如蒙培元先生指出:“儒家不仅将情感视为生命中重要的问题,两千年来讨论不止,而且提高到很高的层次,成为整个儒学的核心内容。……情感是全部儒学理论的基本构成部分,甚至是儒学理论的出发点。”仁爱是情感中最为强大的基础的部分。
梁漱溟曾说:“我们应当知道,凡是一个伦理学派或一个伦理思想家,都有他的一种心理学为其基础;或说他的伦理学,都是从他对于人类心理的一种看法,而建树起来。”若从现代心理学的角度来讲,仁爱可以算是孔子心理学的一个主要内容,是孔子对于人心理与情感的认知而得出的伟大发现。“所以倘你不能寻出孔子的心理学来,即不必讲什么孔子的伦理学。进而言之,要问孔子主张的道理站得住站不住,就须先看他心理学的见解站得住站不住。”孔子的仁爱思想超越了时空,经历了历史的考验,到现在仍被古今中外众多的人所认可和尊崇,足以证明孔子对永恒人情见解的深刻。
《性自命出》中说:“仁,性之方也,性或生之。”仁又不单单是心理情感,还是具有更大内涵的人性。李泽厚也曾在《论语今读》中表示,“孔子特别重视人性情感的培育,重视动物性(欲)与社会性(理)的统一。我以为这实际是以‘情作为人性和人生的基础、实体和本源。”
情可以作为人性的基础,一定程度上,性与情又是浑然一体的,两者都具有仁爱。故而,仁爱可以贯通于古今万世之人心,是人群相处之大道。徐复观在《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也曾言“在孔子,善的究极便是仁,则亦必实际上认定仁是对于人之所以为人的最根本的规定,亦即认为仁是作为生命根源的人性。”孔子拿到了人性情中这把最为强大有力的钥匙,奠定了正统人性论的方向,抓住了情感中最为有力和核心的部分,从而也奠定了中国文化的基本性格。故而,可以说“孔门论学,主要在人心,归本于人之性情。”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