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无形,诗过留痕
2018-03-19邵悦
邵悦
任何一种解读,都是读者对文本以及作者的敬爱,哪怕是抨击,哪怕是谬论——
在第七届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参评作品中,有幸读到山西诗人王文海的诗集《故道书》,仔细赏读完最后一首诗已是午夜,掩卷沉思,窗外夜空寂寥,繁星闪烁,恍若文本中闪闪发光的诗句,从寂静中传出一种声音,或悦耳,或喧嚣,或低沉,或激昂,而诗人始终在原地沉默不语,静静地审视大千世界的纷纷扰扰、虚虚实实,恍如旁观者。
旁观者的清与不清之间,又裹挟着诗人隐忍未言的思想内核,令读者品读诗句的同时,情不自禁去探究诗歌以外的奥妙,从而获得“拨云见日”的快感。被破解开的云雾、日光,甚至风雨,便折射出人们曾经经历或正在经历的生活过程,从这些过程中,我们会感觉到自己时时在场,不由自主地跟随诗人的创作心路,重新自醒、自悟、自觉,一边体味孤独的自我存在感,一边融入浩荡的长河中奔流向前……
每一首诗里,我们都不难读出诗人所走过的人生之路的坎坷与磨难,而他却默默无声地把一径长途的沟沟坎坎用文字铺平、拓宽,于渴望、苦闷、挣扎、奋斗中找到“我思故我在”的灵魂共鸣,以哲学的思维、以诗歌的名义重申“大道至简”,每一首寓意深刻的哲诗足以建构起人们的精神家园,供我们的心灵永驻。
一
诗的哲学,能歌咏,也能说教,这是王文海作品的突出风格。我们先看诗集的题目——《故道书》,一个“道”字,框定了诗歌所要展现的全部意识形态,开阔了诗式的宽度,挖掘了诗意的厚度,拓展了诗思的纵深,大有包罗万象之势,道,足以涵盖宇宙间万事万物存在的自然规律,“道可道,非常道”,遵从与否,皆不因个人意志而改变,得还是舍,分还是合,美善还是丑恶,真实还是伪假,都无足轻重,唯一“道”定乾坤,使诗的抒情哲理化,非一般写作者能达到的意境,令读者在赞叹中深思。
“故道”一词有几种解释方式,个人比较认同“走过的旧路、老路”之意。细细读完整部诗集,更确认这种理解的正确性。诗人写“故道”绝非单纯的追忆过往、沉湎旧情,旨在于修为德行,修正现在和未来要走的道路,小则激发自己,大则为苍生万物所书,他在诗集的《后记》里写道:“活着是一种修行。我只是用写作的方法来代替。”由此可以看出诗人在创作过程中,有意无意间都把且行且修为的“道”,归结到老子的主张“道可道,非常道”的高度与深度上来,由小到大,由浅至深,使得文本的分量更加厚重,使读者不敢浅尝辄止。当诗人把“道”这样庄重、严肃而又哲理性的主题融入诗句当中,呈现给读者的,却没有丝毫的呆板、生硬之感,诗句的鲜活生动、诗意的深远绵长,使读者有切肤之感,在审美的愉快感中进行哲学性的深度思考。我们来看文本《恒山:道可道,非常道》:
……恒山道上,我究竟是谁?谁究竟当作了我/云里雾里,看不清也许更好,会让一切慢下来/风景总在风景之外被探看,如层出不穷的真理/向下生长的山才是最高大的山,许多山峰藏在泥土里/孕育,并且涅槃,不露真相的无限转换/一些浏览的人们登上所谓的顶,他们以为/高过别人就有了各种可能,他们不知道/高有时是低的影子,那些高会被风吹得不停晃動。
泰戈尔曾经说过,“诗人在我的中间已变换了式样,同时取得了传道者的性格。我创立了一种人生哲学,而在哲学中间,含有强烈的情绪质素,所以我的哲学能歌咏,也能说教。”诗人王文海的诗歌正是在诗意的基础上创立了这种人生哲学,“恒山道上,我究竟是谁?谁究竟当作了我”,这是大哲们穷其一生探索的永恒主题,诗人直接借意于此,意在警醒自己和世人,无论身居何处,都要时时反思自己,才不至于丢失自己。时下,人们形色匆匆,终日为名利奔波,正如司马迁在《史记》中所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很少有人能把脚步放慢,看看身边的风景,看看前行的方向,问问自己到底是谁,究竟为何而忙碌,故此,诗人语重心长地写道:“云里雾里,看不清也许更好,会让一切慢下来/风景总在风景之外被探看,如层出不穷的真理。”人们习惯了往高处走,向高处看,很少有人把目光放到低处,“一些浏览的人们登上所谓的顶,他们以为高过别人就有了各种可能”,殊不知,“高有时是低的影子,那些高会被风吹得不停晃动”。这些诗句,准确地阐述出老子《道德经》里所讲的“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哲学观点,任何事物都是矛盾的对立统一,互为排斥,又互为依存。此处,诗人借助恒山的高度,把老子生涩的哲学观点巧妙地融入到诗意里,借助诗意温和地传递给读者,是一种哲学美的诗意再创造,非等闲之辈能为之。
诗无定势,但好的诗能以力道撑起山河,能抵达任何去不到的地方。从王文海的诗里,我们随处能感受到这种内在的力量,致使诗的内含大于形象。从名词解释上看,“故道”另一个释意是水流已经改道的旧河道,从诗集第一辑“方言里的落日”中,我们也读出了这一层的含义。第一组诗就以《故道书》为题目,通过《方言里的落日》《开花的窑洞》等13首诗,把“故道”隐含的多层含义充分再现给读者,使我们从不同的审美视角,跟着诗人完成“故道”的心路历程。
二
从诗的创作手法上看,诗人巧妙地将“道”的修为,从宏观转向微观,从虚化转为真实,细细分解为可触摸的具体事物、可感知的真实思想、可体悟的切身感受,读者在文字里既能找到想象的空间高度,又能真切体会到细腻的温度。具体到诗歌文本里,诗中反复出现“故乡”“方言”“乡愁”之类等喻出“故道”的意象,使读者在意象的隐喻中找到诗以外的美感,“我不是有意,要把城堡上的那只/乌鸦,比喻成生活的一颗/黑痣,我只是把它当作一盏/被吹灭的灯,还在寻找自己的脚印/……”(《方言里的落日》),日常生活中,人们习惯把“乌鸦”喻为贬意,在这里诗人却有意把“乌鸦”比喻成“黑痣”,既为“黑痣”,那就是与生俱来的、自然所赋予的标记,不带有人的意识,也便没有了褒贬之分,如此的神来之笔,是为正文的光明和希望埋下伏笔,接下来又把“黑痣”当作“吹灭的灯盏”“寻找的脚印”,一系列意象群逐层深入的延伸,把读者从幽暗引向明朗,又从明朗引向通明。虽背景离乡,内心却充满无限的希望,乡愁亦成喻体,他乡亦是故乡,老去即是年轻的开始,落日即是朝霞的孕育,此道与彼道,皆为人生必经之路,无需纠结徘徊,最终由“故道”皈依到老子的“大道”上来。这种顾左右而言他的创作手法,实属诗人创作的成熟老到。
“谁究竟是将我此生引渡到彼岸的使者?除了爱人,会不会是我的敌人?”人的一生都有盘根错节剪不断、理还乱的隐忍,无论快刀斩乱麻,还是沉积心底,都将成为其生活阅历的深度积累,诗人以娴熟的写作手法,借助“山雀”“打碗花”“土豆”等人们熟知熟见的一花一草一木来抒发内心积淀的真实感受,使读者情不自禁地跟随诗意的延伸行走:“如同那些沉默的土豆……持久地照亮村子的黎明”“没有比喻是最恰当的,打碗花花/开满了我的脸颊,四肢,躯体/面对雕刻在备注里的花朵/我不由得轻声吟哦:炊烟,白发,烛火”(《打碗花花的山坡》)诗人从这些最低处的事物、最初的感知来完成诗意的提升和扩展,借以承接到读者的心灵深处反响。“这里永远是春天的窑洞/她的肢体上开满了野花……/一生的秘密,她只粘在镰刀上/装在筐子里,如同那些沉默的土豆/却能持久地照亮村子的黎明”(《开花的窑洞》),诗人把“空洞”喻成光芒深处的黑暗,又用“春天”限制“窑洞”,本身就赋予了黑暗以极大的光明和希望,喻为内心存放宁静的时光,如此反差极强的建构,形成了对立式的距离,也构成了人们认识客观事物矛盾的心理距离,可以互为转换,也可以互相排斥,但终将归结到“大道”上来,“肢体上开满了野花”的人与自然完美结合的喜悦感油然而生,唤起诗人、文本、读者三者之间的共鸣。
三
美国意象派诗人宠德指出:“‘意象是在刹那间所产生的理想与感性的情绪。……正是这种‘情绪的瞬间出现才给人以突然解放的感觉。才给人以摆脱时间局限与空间局限的感觉,才给人以突然壮大的感觉。”诗人在第三辑“那些红,是我辽阔的孤独”中对自己瞬间感受的“变形变位”创造出的意象群,完整地呈现出支撑诗人心理活动的内在时空,从语言到内容上的陌生化,形成诗的独到之美。
有人说,诗就是语言本身。这并不夸张,诗人通过摘取意象,并以诗人特殊的逻辑思维方式,对意象进行“蒙太奇”式的重新编辑,对语言进行再创造,以其生动形象而感人至深,这也是考证一个诗人功力的基本要素。王文海的诗正是充分发挥了语言再创造的陌生感,摆脱时间局限与空间局限,给读者以新鲜感和震撼力,从而获取审美的愉快感,例如“乌鸦像秋天的一个错别字/总醒目地站在意料之外的枝头”(《草垛上的秋天》),诗人把“乌鸦”比喻成“错别字”,暗示出对一些负面的事物或现象的无奈,也是对一种不可避免的自然现象的接受,正如生活中谁都不可避免地犯下无意间的错误,在人们的意料之外,就像“乌鸦出现在意料之外的枝头”。这种借助意象营造空间的特殊建构方式,揭示自然界和现实生活中的本真面目,令人耳目一新,又唤起人们自觉思考,以超脱俗事的自然思想、直面眼前的一切,从中找到理想的生活方向。
诗人并没有把读者引领到幽暗的诗境于不顾,接下来笔锋一转,使读者眼前柳暗花明,“阳光在朗诵一个人的辽阔/爱被堵在了口里,怕惊醒天堂的人”(《草垛上的秋天》),只要有阳光,有真情真爱,天上人间皆是愉悦的、幸福的。诗中恰切地运用明喻、暗喻、借代、象征等修辞方法,更增加了诗意的优美,“一头牛‘哞地叫了一声/四围突然暗淡起来/像布满了老年斑”(《素描:旱烟里的父亲》),把父亲辛苦劳作一生描写得真实而又鲜活,陌生化的语言、恰当的修辞方法运用,使每一首诗充满灵性和神性,让读者不时产生拍案叫绝的冲动感。诗人在抒发对自然、生活和事物的感情的同时,把生活中的俗事俗物,通过特殊的逻辑思维重新建构,便赋予了人们一个观察世界敏锐、全新的视角,为人们审视、思考纷乱繁杂的世界另辟一条蹊径。
四
无目的而合目的性的审美视角,使艺术内涵更加广阔而深厚,这是王文海诗歌创作的审美取向。对任何一种艺术美的呈现与鉴赏都应该是无目的的自然流露,若被人的主观意识过分修饰和雕琢,就会使审美对象失去本真的自然的美。我们欣赏诗歌也是如此,抱着无目的的心理去欣赏,才是正确的审美态度,否则,再美好的风景也欣赏不到它的美。欣赏王文海的诗,要站在诗歌之外,与诗歌保持一定审美的距离,跟随诗意行走,我们的无目的性会不自觉地产生与诗意相通的共通感,即形成了一种“合目的性”,最终达到天、地、人三者合一的完美艺术效果。从诗集的第四辑“高蹈与沉默”和第五辑“无处安放的青春”中,都可以读出这样的美感。我们来看组诗《站在哲学的侧面》:“……我们被煤围在中间,呼吸煤的/气息,闻着煤的味道,连思考/也用煤的方式,我甚至想/我们的血液里,一定流淌着煤/它让我写下的句子可以燃烧/让我忽略整个冬天,让我蔑视/敌人,让我重新审视自身/……”(《用煤优生成的方块字》)诗人避开阳光照射下的人们可见可触摸的事物,有意把视线放到深入地下几百米,选取黑得发亮的煤作为意象,这种“远取譬”的思维模式,正是诗歌艺术精当的表现手法之一。
不言而喻,煤的黑里蕴涵着能源、温暖和光明,诗人抓住煤的这一特质,把自己完全融到煤里来完成诗句,呼吸煤的气息,散发煤的味道,流淌煤一样的血液,其最终目的是让黑暗燃烧成光明,让寒冷转化成温暖,让对立变成统一,让自己回归自己,一连串隐喻的意义逐渐延伸的建构,如神来之笔,赋予“煤”以鲜活的生命、充沛的感情、无限的潜能,读这样的诗句,读者会为“一块煤”所震撼并感动着,由此自然而然地建立起詩人、诗与读者的合目的性,达到审美艺术的最理想效果。一首《黎明》,王文海把“煤”写得更加深邃,意味深长,耐人寻味:
低些,再低一些,依然沉默/持火把的人/从来都藏在自己的影子里/就连咳嗽,都像不善表达的闷雷/他们常用牙齿的白/照亮幽长的巷道的黑/黑,是一个亲切的交谈者/与他们整日为伍/并一同分享,大地深处/闪电的光芒……
没错,王文海是煤炭行业的诗人、作家,在这一辑里,诗人把12首诗都写给了“煤”,他对煤炭的特殊感情可想而知了,这是生活的一种馈赠,而对诗人来说,又是一种诗性的馈赠。黑暗往往是普遍的人生境遇,就如同一块煤,于百般磨砺中黑得发亮,于自我燃烧中重现光明。说到底,世间万事万物无非是黑白两种色彩,黑与白时时刻刻都在互为影响,互为转化,诗人准确把握这一哲学性,借“煤”的意象,以诗歌的高度再一次抒写大道的自然规律。
五
“思接千载,视能万里”的心理,非一套套俗成的规律和观念所能制约的。任何心灵的自由,总是追求时间上和空间上的自由,基于此,打破时空观念,插上心灵的翅膀,在宇宙的空间自由翱翔,成了诗人王文海的写作风格。
文本创作的过程,即是诗人自醒、自警、自觉、自我思考、自我修为的过程。在第五辑 “无处安放的青春”和第六辑“雁门关,一个人的两千年”中,诗人并不是只描写个人的“小我”衷肠,而是打破了时空的束缚,让创作思维自由呈现,阐述一种超越自我、超越现实、超越时代的大爱情怀。诗人避开了明显的哲理或说教,建构起朴素、自然的诗意环境,无意间使读者自然而然地跟随诗人走完一段乃至一生心路历程。我们来欣赏这首《空酒瓶》:“……/它们的空/是包纳了巨大的喧嚣的/空/是一转身就已走出/很远的/空/它们空着/我们也空着”,诗中一个“空”字贯穿始终,并以单个字断行,在这里诗人把这个“空”字视为重中之重,自有其深刻含义,从诗句表面我们不难读出“空”中包涵无限大的“有”,正是因为有了空无之地,才能存放世间所有的一切,“包纳了巨大的喧嚣”,也正是因为空无,才有无尽的远方,“一转身就已走出很远”,而身后留下的仍然是巨大的空无,空着的天地,空着的往事,于每个人而言,只有随时清空自己内在陈旧的东西,才能充实新鲜的事物,更新陈腐的观念,跟上时代的大潮,既不随波逐流,也不被时代所淘汰。
究其实质,人的一生也是空着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所以诗人写道“我们也空着”。非大有不可有大,这又与老子的“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哲学思想相吻合,没有浓墨重彩的渲染,也没有明显的说辞,诗人巧妙地把“道”自然地渗透诗意之中,渗透到读者心里,感受诗歌艺术美的同时,引发再度思考:
一个人的道路/影子充满了哲学的疑问/杂花既是土著居民/更像路人,旁观我的风尘//我只是一只蝴蝶的化身/在艾草丛中找寻前生//前生/其实就是/我今生莫名的/哀恸
(《道,可道》)
诗人一再从个人的小视角起势、以大视野立意进行深刻自我剖析,“一个人的道路”,是千万人所走的道路的分割,明也好,暗也罢,都摆脱不了忧郁的影子,明暗相形,如一枚硬币的正反面同时存在,便使“影子充满了哲学的疑问”,而人的存在,如同一粒尘埃一般渺小,生命的过程,又如同破茧成蝶的过程,前世、今生都是一次次痛苦蜕变、轮回的过程,终将归于自然之道上来,无一例外。诗人在诗集的《自序》中写道:“辽阔永远是一个人的事情。在烽火台下聆听一朵花的吟唱,比听一场音乐会更让我怦然心动。没有谁可以阻隔我对历史的相思,即使一只冷箭射中了我,我也会伏在马背上迎接朝阳。”
王文海是一位思想着的诗人,以其自身丰富的人生阅历,透彻地感知感悟着生活、生命、生存,他的哲理思索是动态的,意象清晰而具有透明感,具有多视角的理性和哲学性思考,诗人的生命意识贯穿始终,在诗句的叙述和抒情的转换处理上干净利落,表达精炼准确,张力性和空间感极强,具有耐读、耐品、耐回味的艺术效果。从整部诗集里,我们不仅读出诗人的深厚的文学功底,也读出诗人孤独而纷繁、寂寥而喧响的内心世界、高层次的精神追求,以及诗人对诗歌艺术的执着追求、穷其一生的决绝,给人们带来诗歌艺术美感的同时,也带给人以积极向上的力量。
“寂靜是一个人的事情。我们有权保持沉默,但无法拒绝寂静的喧嚣,是的,常常打扰我们的正是寂静之声。”读王文海这段话,不无感叹,体内、体外的喧嚣,形成整个宇宙间的一种合音,万物生命在时空交汇里与万物俱在,生生不息,在刹那间凝成永恒的大道,那寂静之声,反复吟哦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邵 悦:女。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人民文学》等刊物。有作品入编《共和国建设档案》等文集,著有诗文集《玫瑰色薄雾》等八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