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等待》中他者在凝视中的宿命
2018-03-19洪芳张小曼
洪芳,张小曼
华裔作家哈金以其独特的文学才华,在美国文学领域赢得了广泛关注。《等待》是哈金的成名作,也是其最负盛名的作品,荣获1999年美国“国家图书奖”(小说)和2000年美国“笔会/福克纳小说奖”。该小说已被译成英、法、德、日等20多种文字出版。《等待》在国内也引起了广泛的关注,目前关于这部小说的期刊论文数十篇,学者们从不同视角对《等待》进行了解读。小说的故事情节简单,叙述语言和写作风格平实无华,而对于在面对爱情、婚姻困境时的人性抉择,对于自我反省的书写却摄人魂魄。
施战军将《等待》的写作风格概括为:用“不多嘴不插话只靠叙事本身呈现主体伦理标准的风格”[1]。哈金忠实于小说艺术本身,用人物本真的面目展现特定年代中国普通中年人的情感状况。这是我们可以最接近那段历史和那个年代里的普通人的一种途径。书玉认为哈金“把人物性格的生成和人物关系的建立放置在生活缓慢而逐步地自我展现的过程中”[2],在不动声色的叙述中洞察人性的弱点,反映生活的本质。残雪指出,《等待》具有人道的关怀精神,小说动人之处是“它所达到的人性的深度”[3]:哈金的目的不是想简单地揭示和批判小人物的人生黑暗真相,而是为了说明人可以认识自我,揭示绝望背后蕴藏的些许人生希望。我们从他者和凝视理论视角,探讨孔林的爱情悲剧原因和他在小说中的宿命,以及孔林在等待18年后才发现等待的无意义所带给我们的启示。
一、他者概念和凝视理论
他者的概念在西方哲学中渊源深远,可以追溯到柏拉图对于他者和同者关系的论述。张剑认为,他者,是一个相对于自我而形成的概念,“指自我以外的一切人与事物。凡是外在于自我的存在,不管它以什么形式出现,可看见还是不可看见,可感知还是不可感知,都可以被称为他者”[4]。作为西方后殖民批评的核心概念之一,他者具有深厚的哲学背景和丰富的内涵,肖祥总结了他者的3种不同属性:差异性、建构性、从属性或次要性[5]。他者意味着边缘、被歧视、被压迫、被孤立的状况。
凝视,《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是:聚精会神地看[6]。在西方文论的语境中,凝视是一个专门术语和理论化的重要概念,不再是日常用语所包含的意义。凝视必然包含“看”和“被看”,观看者是“看”的主体,通常是拥有权力和欲望的主体,被观者就是“看”的对象,就是“被看”者,也是权力和欲望的对象,看和被看的行为建构了主体和他者。赵一凡诠释凝视为:凝视是携带着权力运作或者欲望纠结的观看方法。它通常是视觉中心主义的产物。观者被权力赋予“看”的特权,通过“看”确立自己的主体位置。被观者在沦为“看”的对象的同时,体会到观者眼光带来的权力压力,通过内化观者的价值判断进行自我物化[7]。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在《存在与虚无》中提出,他者的“凝视”在主体建构自我的过程中起着重要的作用,甚至可以说他者的“凝视”促进了自我形象的形成[8]319。马克思认为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也就是说个人作为主体无法自主,他的主体性是由他所生存的社会关系决定的[9]。人类自我意识的确立与他者相反相成,自我是在他者的介入下将他者逐渐内化的过程。拉康的镜像理论为凝视行为提供了理论依据。拉康认为,凝视来自外面,是外人对自己的凝视,“凝视在外,我被别人凝视,也就是说,我是一张相片。”[10]拉康的镜像理论既包含由外向里凝视,也包括自我凝视。在不同的趋向性中,“凝视”行为本身是非常重要的。作为一种新的批评范式,凝视为各种学术研究提供了新的视角。我们以他者和“凝视”作为切入点,研究《等待》中孔林在观念保守的农村和拥有现代气息的城市中所处的他者地位和被窥视的命运,梳理其悲剧命运背后历史、社会、伦理环境和自身性格弱点等多重原因。
二、传统社会中被凝视的他者
(一)家庭关系中沦陷于凝望的他者
在传统中国家庭里,父权是至高无上的,儿子必须无条件服从父亲。罗国杰追溯三纲起源,指出《白虎通·三纲六纪》:“三纲者,何谓也?谓君臣、父子、夫妇也”,故“《含文嘉》曰:‘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11]。三纲是儒家维护社会伦理秩序的思想,其中,父子关系就是据此确立彼此的伦理身份。在家庭中,父亲的威望不可动摇,儿子要顺服父亲。孔林的父母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他们对于婚姻的理解很务实,养儿防老,娶一个能操持家务、解决家庭现实困难的儿媳妇远比娶一个模样俊俏而不能干的儿媳妇强得多。所以,孔林父母亲不管儿子和淑玉之间文化和相貌的差距,哀求儿子一定要娶淑玉。这种婚恋观在当时社会很普遍,大多数家庭都是父母包办,爱情不是婚姻的必需品。尽管学识和社会地位都高于自己的父亲,作为国家干部的孔林在家庭里依然是一个他者,自己的婚姻无法做主。孔林决意要离婚时,作为人家上门女婿的哥哥搬出了“父母已逝但父母的意思不能违背”的道理来说服孔林。主宰孔林爱情婚姻的是传统的伦理纲常,即使它的内涵改变了很多,但仍然主宰着大多数中国家庭的伦理秩序。千万家庭,包括孔林的父母,都在这种社会秩序的凝视下,自觉或者不自觉地做着符合世俗生活的选择。在父母面前,孔林没有自我,在其父母背后的父权凝视下,他的自我已被异化。
萨特认为:“我的未反思的意识一开始和我的被注视的自我的关系就不是一种认识的关系而是一种存在的关系。在我能拥有的一切认识之外,我是别人认识着的那个我。我在他人异化的一个世界中是我的这个我,因为他人的注视包围了我的存在,我没因这一切工具性事物而存在,它们把原则上脱离我的一面转向别人。”[8]328孔林被迫接受无爱婚姻,他的父母、妻子,妻舅和岳父母都很满意这桩婚姻。因为孔林是国家干部,工资很高,可以保障婚后的生活,近乎巴结孔家,淑玉父母没有要彩礼。受困于这样的伦理关系的注视,孔林虽然不满意自己的婚姻,并在婚后第2年就分居,却从来没有离婚的念头,他的自我消融在凝视他的父权家庭中。
(二)社会群体凝视下的他者
萨特在运用注视概念论述主体与对象关系时,一方面是以注视揭示存在,另一方面又以要么我注视他人,要么他人注视我来阐释注视的关系。萨特似乎要告诉人们,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永恒冲突而绝不是和谐共生的。所以他认为“他人即地狱”[12]。20世纪60年代,有人提出离婚不亚于犯罪。鹅庄和吴家镇的村民见证了孔林十几年艰难的离婚历程。淑玉的弟弟本生,像影子一样每次都跟随着孔林去法院,全程关注孔林的离婚过程,在孔林第一次提出离婚诉求时,本生威胁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来”,发动全村的人围攻他[13]11。 分居 7年时,孔林再次提出离婚,本生纠集了鹅庄十几个男人,手里挥舞着铁锹、枷棍、锄头和扁担,准备大闹一场,围观的村民也都唾骂孔林。面对乡邻们愤怒的眼光,孔林吓得脸都白了。对于固若金汤的传统观念,个人隐私和权益毫无保障,面对强势主体无所不在的压迫和凝视,作为他者的孔林只能步步退缩,无奈地把命运交给等待。小说中,彰显国家法律公正正义的法院没有保障孔林的合法权益,法官本人对孔林进行了居高临下的质问、命令、辱骂和调侃,甚至窥探他的隐私。18年的离婚历程,孔林无法抗拒来自家庭和乡邻的暴力凝视,被传统的婚恋观念绑架和流放,沦为可怜的他者。
在工作单位,虽然孔林是4个仅有的大学生之一,因为个人情感问题却一直没有得到单位的提拔和重用,长期被边缘化。医院有各种限定自由恋爱的规定和惩处措施,那条如法典一样存在、直接导致孔林命运悲剧的规定尤甚:只有分居18年后,部队干部才可以不经妻子同意,单方面离婚。孔林和曼娜18年的苦恋都在医院规约的伦理范围内,他们一言一行都在有形和无形凝视中。他们各自没有独立的房间,每天只能在食堂里见面或者在医院围墙内散步。医院领导甚至要求孔林做出保证,不和吴曼娜发生不正当关系。即使吴曼娜借来房间想和孔林私会,最终因为害怕那些看不见的凝视,孔林拒绝了。在孔林把淑玉接到医院准备离婚期间,医院的护士医生要求看淑玉的小脚,打探他们的私生活,甚至有军官躲在他们的窗下偷听、窥视。孔林无法躲开各种缺乏善意的凝视。为了生存,他只能严格遵守医院的各种规定,即便陈规陋习已经过时,却深入他的血液。后来的人都无视医院禁止异性走出围墙的规定,而对于孔林和曼娜来说,周围仍然有一道无形的墙围住他们[13]278。处于公众严密监视下的爱情在走入婚姻之后,孔林发现多年的等待毁灭了各自性格中美好的部分,生活没有了任何意义。
三、自我凝视下的他者
拉康认为,人的欲望只有在他者的欲望中才能实现,因为欲望的有效性是由他者的接收与否来决定的。换言之,欲望必须首先为他者所承认,欲望就是他者的欲望[14]。小说中,孔林总是在理性自我和欲望他者之间挣扎和权衡。为了顺服于家庭需要,他放弃自我欲望娶了小脚的淑玉。18年苦恋,18年艰难的离婚历程,也是孔林的自我理性和他者欲望纠缠的漫长岁月。明知自己已婚身份不可以,在面对曼娜主动示好时,他的理性最终没有战胜自己的欲望,陷入这场无望的三角恋之中。小说从始至终充满着孔林理性自我和欲望他者的对话和诘问。
表面上孔林躲避性的欲望,潜意识里却是渴求。这种欲望总在他不在意的时候浮现出来,展现他真实的一面。孩子出生后,孔林就和妻子一直分居,他拒绝与淑玉同房的同时,竟然希望眼前的人是曼娜,那么“他会拥抱她,亲她,叫她‘心肝宝贝儿’”[13]62。 吴曼娜借来房间想要和他独处,孔林理智上拒绝了曼娜的要求,自己却偷偷地做了充满欲望的春梦。梦中的他实现了现实中他不敢想也不敢做的事情。孔林心底欲望被乏味的婚姻和医院的条条框框深深地压抑在潜意识里,被磨损、被消耗。
拉康的凝视理论认为,理想自我是在想象的凝视中形成的。在主体对镜像的观看中,不仅有属于想象界的自恋式认同,还有象征界的他者认同[15]。孔林一直想要一个“上得了台面的妻子”,千辛万苦等来的婚姻却不是他所期望的生活。漫长的等待销蚀了曼娜原本健康的身心,她的歇斯底里让孔林反思18年等待的意义是什么。现实他者和理性自我对话之后,孔林意识到,现实的他只是为了等待而等待,不是理想中勇敢去爱的那个他,那个他不是理想中的自我,这种理想自我和现实他者的不一致让孔林无比痛苦。他们为了爱而等待,等待却消磨了所有美好的情感,让爱和爱人面目全非。即使认识到这样的现实,他也无力去改变,只能沉沦于另一个轮回的等待。
四、结语
哈金塑造了“文革”中一个典型的知识分子形象孔林:懦弱、迂腐、善良、优柔寡断。因为要离婚,孔林成为众矢之的,在家乡受到相邻们的唾弃和批判,在单位长期被压制,是一个逆来顺受的他者。“孔”和“林”在文革是很敏感的字眼,作者取用这个姓名,暗示孔林悲剧命运,隐喻他被疏离、孤立、打击、批判的境遇。
通过他者和凝视的视角,我们可以看到孔林的悲剧命运既是大环境下制度和时代的牺牲品,也是个人性格弱点的宿命。作为高级知识分子,为了解决父母养老问题,他选择牺牲自己的爱情,没有寻找其他有效办法。在他接受家庭安排的不对等婚姻时就埋下了悲剧的种子。他在单位受到吴曼娜主动追求时没有采取理性拒绝,为他们18年的等待定下悲剧的基调。再婚后,面对琐碎的家庭生活,他没有积极应对,反而想要逃避。无论在哪里,孔林都自觉地做个他者,接受现实给他的安排。面对生活中的困境,孔林首先想的是逃避,而不是积极解决。他在家庭和社会中注定是个听从命运摆布,习惯于被周围凝视控制的人,他无法获得真正的幸福。孔林身上聚焦了我们普通人都有的某些人性弱点,如何正视这些弱点,在需要抉择的人生关口,在既关照自己内心需要又符合家庭和社会利益上作选择是一个智慧的课题。
[1]施战军.《等待》:不耍花招的杰作[N].中国图书商报,2003-02-28.
[2]书玉.《等待》的意外:聆听小说的声音[J].读书,2001(11).
[3]残雪.哈金之痛[EB/OL].(2003-02-27).http://news.xinhuanet.com/book/2003-02/27/content_747909.htm.
[4]张剑.西方文论关键词:他者[J].外国文学,20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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