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裸的自然之子:芒克其人其诗
2018-03-18邹鸿超
邹鸿超
(华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1)
一、芒克其人
(一)诗意栖居地——白洋淀
1968年,大规模的上山下乡运动正式展开,毛主席号召广大知识青年“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起初获得下乡资格的等同于士兵出征的荣誉,发展至后来,政府开始强制性的驱逐学生到农村。1969年,同为十九岁的芒克、多多与根子同乘一辆马车到白洋淀“插队”,由此在这方瑰丽的土地上诞生了中国诗歌的一支劲旅。
白洋淀位于河北省安新县,历来以强悍人性著称。一批北京的中学生聚集于此,他们中的大多数出身于高级干部或知识分子家庭,他们利用家庭背景的优势,较早的接触到西方的文化书籍。在封闭而贫乏的环境下,广大的知青从最初高涨的革命热情醒悟,普遍感到一种被遗弃放逐的迷惘和痛苦。而无法言说的愁郁会加剧失语的病状,结合当时的实际情况,大多数的知识青年,他们既干不好农活,又感到百无聊奈,唯一感到安慰的是下乡时箱箧里装的“内部书籍”。芒克曾回忆道:“头一段的热情很快褪去,白洋淀里的农活主要是捕鱼,我们干不了,一年干下来,反到倒欠工分,于是我同寨子里的人混的烂熟!”[1](238)
(二)流浪者之歌
可以说“流浪”的生活方式构筑了早年芒克对于现实世界与自身体认的最有效媒介和途径,在逡游的过程中,他逐渐产生了对于切身世界的设问和思索,并且最终极大的推动了芒克日后个人的诗歌创作。早在二十岁之前,芒克就阅读完了《在路上》《带星星的火车票》等“黄皮书”,他的内心便萌生“潇洒走一回”的念头。彼时,他独自一人扒火车游历内蒙古、山西等地,身无分文,食宿全仰仗朋友,耗时数月,返回北京后,芒克便成了一位诗人。
1972年的某天,芒克和彭刚晃荡在北京的大街上,在分食了一枚冻柿子后,满怀豪情地宣称“先锋派”成立了。头天晚上,彭刚翻墙企图偷北京图书馆的书,摔断了胳膊,还挂着彩。第二天,芒克找到彭刚提议到南方流浪,彭刚欣然赞同,果断扯掉绷带,随芒克一起扒上南行的火车。不料,当火车行驶至汉口时,芒克和彭刚被狼狈赶下火车,在二人商量如何应对当时困顿的局面时,彭刚半开玩笑道,让芒克花掉身上的最后五分钱,买一盆带肥皂的洗脸水,把脸洗干净,用以色诱年轻姑娘,芒克黑着脸断然拒绝。在典卖掉随身的大衣苦苦支撑几天后,彭刚盘算着两人应当主动“投案”收容所,因为收容所不愁吃穿,而且能够把他们当作盲流遣送回居住地。在经过一番口舌功夫之后,警察勉强同意,待当二人亲眼目睹收容所状况后,估摸着不消三五日,自己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于是在惊惧之余,又灰溜溜地跑出收容所,再度沦落大街。最后幸亏得到一位好心的民政局女干部救助,才得以安全返程[2]。回到北京后,芒克感觉到这次“流浪之旅”自己被深深地“侵犯”了,内心憋着一口气埋头苦写,进入了创作诗歌的高峰时期。关于这次“流浪之旅”的夭折对于生性浪漫乐观的芒克造不成什么致命伤害,但极有可能给他的内心投下一片阴影。他惊觉到这乏味的世界向他展露出破碎的真相,健全的人格正在被阉割,自身也被慢慢损耗,于是他开始借助另一种全新的方式救渡己身——写诗。
(三)芒克与《今天》
作为《今天》杂志的主要发起人,芒克创办这份刊物的最初动机是捍卫写作者的言论自由与出版自由。1978年创刊到1980年停刊,《今天》存在近两年,一共出九期。这一时期也是芒克个人创作从“地下”向公开转变的重要阶段。
1978年9月,在芒克和北岛的脑中萌生了创办民刊的念头。10月芒克、北岛一行七人(第一届编委)开会商议杂志名称,芒克提议为“今天”,众人一致同意。经几个人的通力合作,两个月后《今天》杂志第一期印出。第二天,北岛、芒克和陆焕兴三人冒着极大政治风险,毅然决然到北大、人大和西单民主墙张贴第一期杂志,引起巨大轰动。后来芒克和北岛参加民刊集体抗议活动,《今天》编辑部发生分裂。其余五个编委以“《今天》是纯文学刊物,不应该参加政治活动”为由,脱离编辑部。后来芒克与北岛重新组织编委会,于是《今天》再次绽放出彗星般的光彩。然而不幸的是,1980年国内政治风云再变,公安局勒令《今天》停刊,否则后果自负。迫于政治压力和处于不牵累其他人的考虑,北岛同芒克解散了编辑部[3]。这也标志着芒克捍卫写作者的言论自由与出版自由愿望的落空,他一直执着追求的组织一个有别于官方控制下文学团体梦想的流产。1980年代,芒克与杨炼、唐晓渡先后组织“幸存者诗歌俱乐部”“现代汉诗”文学团体再次失败,一时之间,芒克感到极度的失望和心灰意冷[4]。在某种程度上,整个1990年代,芒克无心写诗与此有一定关联。
(四)画家芒克——诗歌的延续
2004年,芒克老来得子,迫于生活压力,芒克拿起画笔画油画。在三个月的时间内芒克完成十几幅画,在朋友的帮助和张罗下办了一个画展(颜料是艾丹赞助的)。不曾料想到是,芒克色彩斑斓的画作反倒很受人喜爱,这些画当天就被人全部买走。芒克用这笔钱,在北京的郊外宋庄买了套房付了首付。从此,芒克这个诗人便以画画为生。
芒克的油画构图简单,用色出乎常理,笔触浓烈干涩,颇有野兽派的意味。从某种层面而言,画画可以看作芒克诗歌生涯的另一种延续,是他对人生感悟和生命体验的另一种表述。
二、芒克其诗
(一)芒克的诗歌思想来源——“黄皮书”与“灰皮书”
作为白洋淀诗群“三剑客”之一,芒克的诗歌创作基于较为深厚的阅读积累。在当时,芒克的朋友圈中流传着芒克写诗从不看书,他仅看《北京晚报》的说法。这一观点一方面是对芒克写诗有着天然敏锐直觉的赞赏,另一方面这显然并非是事实,芒克在后来的访谈录中回忆到,在他初二到白洋淀插队时就已经阅读了大量的国外作品,特别是聂鲁达和美国迷惘一代的作品(“黄皮书”中的一种)。而这些作品一部分是芒克借阅根子(岳重)家中的图书得来的[1](P266)。据芒克回忆,岳重的父亲是北京电影制片编剧,家中藏书超过4 000册,岳重在少年时代便将家中“黄皮书”阅尽[5];还有一部分是多多在北京铁道部宿舍参加由徐浩渊组织的“地下沙龙”时传抄上来的。徐浩渊的父亲徐迈进时任中宣部高级领导,有收藏图书的癖好,家中藏书丰厚,其中不少是属于当时“内部发行”的“黄皮书”与“灰皮书”。徐浩渊的父亲在“文革”中被打倒后,他自己也被捕入狱两年,出狱后,他的革命理想破灭,便联络熟悉、志同道合的朋友,组成一个地下的文学小团体,积极介绍西方文化。彼时,根子和多多以歌手的身份加入沙龙。多多在阅读完这些“禁书”之后,便不辞辛苦将其抄写在硬皮笔记本上。此外,以野蛮力量震撼整个沙龙的画家彭刚也同芒克从甚过密,二人经常一起到各地观摩画展,彭刚亦将大量的画作大方借予芒克。所有这些都构成了芒克诗歌初期创作的“营养基”。
“灰皮书”和“黄皮书”[6]是对20世纪60、70年代中共内部发行图书的总称。因这两类书的封面选用较厚的灰色或黄色的胶版纸故名。这两类书是在配合当时国内批判苏联现代修正主义的政治形式下出版的,属于“禁书”范畴。只有行政级别达到副部以上的中共高级领导人办理特别借阅证才有权借阅。
“灰皮书”主要指当时批判苏联斯大林模式的马列主义理论著作,包括托洛茨基的《被背叛了的革命》、德热拉斯的《新阶级》、考茨基的《恐怖主义和共产主义》《铁托言论传》、加罗蒂的《马克思主义的人道主义》《人在远景》等。“黄皮书”则主要是西方文学经典名著。多多在《被埋葬的中国诗人》如此提到:“1970年初是北京青年精神上的一个早春。两本最时髦的书——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阿克萧诺夫的《带星星的火车票》向北京青年吹来一股新风。随即,一批黄皮书传遍北京:叶蒲图申科的《娘子谷及其它》、爱伦坡的《人岁月生活》、贝克特的《椅子》、萨特的《厌恶及其它》,毕当协的小说《九级浪》、甘灰里的小说《发芙蓉花重新开放的时候》以及郭露生的《相信未来》等。”[7]前一类书(灰皮书)加快了他们摆脱文革思想专制的速度,进一步加深了他们对于文化大革命的怀疑,由此催熟了他们的思想;后一类书(黄皮书)则是蕴生他们诗歌形式的温床,对于他们摸索出与当时主流诗歌流派迥异的形式和内容,起到极为关键的作用[8]。
(二)淡漠的疏离性与反叛性
现时的多数人在解读芒克“地下时期”诗歌的时候,通常习惯性的将其放入当时大的时代背景进行,并且还过分地的挖掘渲染芒克诗中反抗战斗的一面,从而有意或无意的忽略到芒克诗歌中潜藏着的隐逸疏离的心态。有些评论家把芒克诗篇《黄昏》《雪地上的夜》[9](P118,126)中的“黑夜”理解为芒克个人对于当时时代的观感,是借助了个体独特感官的隐晦表达。但实际上芒克在白洋淀呆过七年,从城市里出来的知青,本能上都对大自然有着未知的感觉。“黑夜”一方面是他自己的真实经历,写黑夜是因为在晚上能够给他的创作带来更多灵感;另一方面,“黑夜”被许多人解读为时代特征,虽然有一定的因素,但更多的,其实是在农村里天黑了啥也看不见,是现实的写照。
从这一层面而言,芒克并不热衷于对现实和政治的批判,他更趋向于内心,追求为艺术而艺术的感觉,拒绝任何意识形态,因而更透露出一种淡漠隐逸的态度。例如同为“白洋淀诗群”的中坚代表人物,芒克却没有同岳重和多多加入北京的地下沙龙圈子,他一直保持的是一种冷静的旁观态度,他兀自徜徉于白洋淀山水间。徐晓在《今天与我》写道:“芒克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诗人。打架、喝酒、流浪、恋爱的生活场景构成了他浪漫人生的早期背景,他插队的河北农村白洋淀水乡是他成为诗人的摇篮。我不知道这样说是否准确,是否能被本人所接受:如果说振开写诗是思想,那么芒克写诗则是呼吸。”[10](P261)
对于芒克来说,他并不愿意“以恶对恶”,因为他不想卷入政治的漩涡,成为其中的牺牲品,毕竟如此付出的代价太过惨重。在更多的时候,他采取的是“退后一步”的方式。当然如果有必要,芒克也绝对不会回避面对面的殊死战争,诗歌《阳光中的向日葵》全然的明证了芒克的这一心态:“你看它,它没有低下头/而是把头转向身后/它把头转了过去/就好像是为了一口咬断/那套在它脖子上的/那牵在太阳手中的绳索。”[9](P66)在这首诗歌中“太阳”化身为暴君形象,而这棵已然觉醒的“向日葵”并不围绕着“太阳”轮转。相反的,它要用自己的思想的头颅去遮蔽“太阳”,它转过头来竭力摆脱束缚它的“太阳”,想要咬断脖子上的绳索,并愿意为这斗争付出血的代价。
1978年芒克同北岛一同创办了《今天》杂志,更是将隐藏的反叛心态用实际行动彰显出来。在当时政治形势未明的情况下,芒克决定打出鲜明的旗帜,捍卫写作者的出版和言论自由。因为他觉得不能老是停留于“地下创作阶段”,而应该适时地发出自己的声音。在和北岛将第一期的《今天》杂志粘贴在北京的西单墙上时,芒克的内心夹杂着豪迈与惶恐以及各种难以言明的心绪。当时芒克和北岛自觉没有女朋友牵绊,决心放胆共同开创一份“大事业”。事前他们俩还颇为悲壮同朋友告别,并写好了信告知家人,倘使不幸出事又该如何处理后事[1](P345)。但事实上,芒克当时并未多么看重自己在白洋淀插队时所写的东西。1978年芒克在即将结束长达七年的知青生活返乡前,他把自己所有的诗稿都付之一炬。直到创办《今天》杂志,他才充分的意识到自己“诗人”的这一身份所蕴具的厚重意味。
(三)开放的生态文化系统
当时在白洋淀“插队”的北京知青,他们在有限的范围内相互传看传抄诗歌和小说,并且自发的组织各种文艺讨论活动,逐渐转移内心日益膨胀的观念,从而获得一种超脱于现实的视野,最终形成了一种原始特质的文化生态。
这个原始特质的文化生态圈便是白洋淀,白洋淀秀丽的水乡风景,安憩了知青们迷而狂躁的内心,给他们提供了相对自由和丰裕的条件。到白洋淀插队的知青,在物质上虽与江南地区有一定差距,但至少是不愁吃穿的。他们没有生存压力的顾虑,有较多的精力和时间从事诗歌和其他艺术活动的探索。自由宽松的环境,有利于神思,白洋淀的青年们也集体跌入“酒神状态”。
另外,白洋淀是一个开放的生态文化系统,相对于城市内政治文化的严格控制,白洋淀里的淳朴乡民对于“文革”并不热衷。虽然在本地依然存在“武斗”现象,但两派系之间并未到达你死我活的地步,并且下放的知青的生活待遇比当地的乡民更加丰厚,生产队的队长对于知青参加农业劳动也并不强求。往往只是在村头“嗷唠”一嗓子,招呼知青们该按时干活了,但绝大数人不为所动,生产队长也就皱着眉头远去了[1](P250)。再者,不同类型地域文化的融汇流动,容纳了更多营养物质,促使这个文化系统完备更新、生机渐盛,并愈发显现出属于自我的理性光辉。芒克一行插队的北京知青,一年中除了少数的时日留居在白洋淀,其余的大部分时间都回到北京或者到四处“流浪”,芒克便是这段时间扒火车游历山西、内蒙古等地。
(四)芒克诗歌中的“乡土化情结”
同为白洋淀三剑客,芒克的诗歌意象体现的是一种归宿,它在不自觉中流露出一种隐逸的孤独,他诗歌的根在白洋淀。彼时绝大多数的知青是想着如何逃离白洋淀,有门路的参军,有艺术才能的报考艺术院校,只有芒克不对未来作任何打算,主动融入这片土地,他兀自一人盘坐在河岸旁,看着飘荡的苇絮,安静地写下诗行,歌咏这方土地上的人民:
“你们好!渔家兄弟/一别已经到了冬天/但和你们一同度过的那个波涛的夜晚/却使我时常想起/记得河湾里灯火聚集/记得渔船上话语亲密/记得你们款待我的老酒/记得你们讲起的风暴与遭遇……/啊,渔家兄弟/从离别直到现在/我的心里还一直叮咛着自己/冰冻的时候不要把渔家的船忘记!”[9](P156)
从这些动人的诗句中,可以摸触到芒克对冰冻土地的热爱,对于渔家兄弟们的深情厚谊,在这里他还寻觅到一份纯真的爱情。芒克在白洋淀扎下了自己生活的根、思想的根,任凭寂静无为的时光从指尖划过,一晃七年。不曾预想到的是先前栽种下的幼苗已变成参天古树,枝干虬劲,它的根茎早已深入地底,尽情的汲取这沃土的营养。这也是芒克诗歌自始至终体现着一种称之为“自然”的特质。多多后来如此评价:“芒克正是这个大自然之子,打球、打架、流浪,他诗中的‘我’是从不穿衣服的、肉感的、野性的,他所要表达的不是结论而是迷失。迷惘的效应是最经久的,立论只在艺术之外进行支配。”[10](P267)
(五)诗歌与孩童
芒克认为写诗是思想火花的瞬间“绽放”,诗歌是刹那间的智慧,它展现了写作者对于整个世界与人生的认知。真正优秀的诗歌,代表着人类最高的智慧。并且他从不以“诗人”这一身份而骄矜自持,在他看来,写诗只是他所具备的一项技能,同其他生存的技能没啥两样。在整个1990年代,芒克几乎没有再提笔写诗,而是瞅准机会参加国外组织的各种诗歌文化节,像演员一样上台朗诵几首诗歌,领取酬劳。在《没有时间的时间》的序言中,芒克宣称:“我把自己挥霍光了!”芒克写诗是没有自觉地控制的,完全是“情致”所发,他从来不会给自己设立具体的时限,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结束,全凭本心,而这正好切合了他自然洒脱的天性。
可以说芒克宛若一个有着天然直觉,野性不羁的孩童。他目光澄澈,未经过世俗的污染,从本质上讲,芒克对于政治没有丝毫兴趣,更不要说是与政治相抗衡,甚至对于抗争本身他都毫不关心,他追求的是全然本真的自我,而不是被某种观念或是时局所裹挟。仔细想来芒克就是这样一个纯粹,埋藏着赤子之心的人。
[1]查建英.八十年代访谈录[M].北京:三联书店,2006.
[2]北岛.失败之书[M].汕头:汕头大学出版社,2004:321.
[3]刘禾.持灯的使者[M].桂林市: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66.
[4]北岛.李陀.七十年代[M].纽约:牛津大学出版社,2008:457.
[5]陈默.坚冰下的溪流[[J].诗探索,1994(4):89.
[6]沈展云.灰皮书,黄皮书[M].广州:花城出版社,2007:131.
[7]多多.1970-1978:被埋葬的中国诗人[J].开拓,1988(3):64.
[8]唐晓渡.一个人和他的诗[J].诗探索.1995(3):72.
[9]芒克.芒克的诗[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
[10]徐晓.半生为人[M].北京:同心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