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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年糖

2018-03-16田焕新

新青年 2018年3期
关键词:红薯筷子母亲

田焕新

初晴的稀薄的太阳穿过院前的竹篱笆,在泥地上匀铺着长方形的影和光。篱笆下几只勤劳的小鸡抖着黏湿的翅膀,走来走去觅食吃。黄黄的日头斜挂在烟囱口,被炊烟熏得迷迷蒙蒙 ,蘑菇房般的稻草棚下老黄牛簌簌地摇着栗色的长尾巴,咀嚼着美味的干稻草。扎着小辫子的红衣女孩,从黛瓦白墙的农屋走出,双手提着一只装满了刚从灶膛内掏出的草木灰的竹斗箕,经过稻草棚、柴草垛,穿过竹篱笆,哼着小调儿,将草木灰轻轻倒在菜园内的白菜地里。迎面吹来的风,仍然是冰凉地从鼻尖擦过,不过风里携带着几阵甜甜的香味。

腊月二十三了,年又到了,又到了熬红薯糖切米花糖的日子了。熬糖,熬糖,真得费点精力才熬得成糖。虽过程繁琐辛劳,但为了过个热热闹闹的年,记忆里母亲们还是忙得兴高采烈。早早地,各家各户的奶奶婆婆、母亲婶婶们便将秋收时已挑选好的红薯一个一个在大木盆里洗净,连着洗三遍,直到洗得都成了粉面俏佳人的模样。一个个可人的红薯,红的红,紫的紫,白的白,胖墩墩,圆乎乎,丰满殷实,你挤着我,我压着她,你比着我,我超着她,挤来挤去,比来比去,从木盆挤到大竹筐,从大竹筐挤到大铁锅,闹得哐当作响。父亲在灶膛内架起了几块又黄又亮的干松木,抓一大把黄褐色的干松针,“滋啦”划着一根火柴引燃,点燃的松木像泼了汽油一样,火苗噌噌地跳跃着,松脂的松香钻出灶门,直入鼻息间,诉说着烟火的故事。火焰像天边的火烧云,慢慢地将锅底映得透红、明亮。锅内的红薯们,烈火用激情融化着,滚水用热情缠绕着,她们一个个变得娇柔、香软,散着惑人的独有的薯香。妈妈手中的铁铲子忍不住了,像一位混世魔王,立马嚣张起来。一个个娇柔、香软的薯佳人,都被捣成了一锅红薯糊。母亲将捣好的红薯糊,加适量清水再加入事先酝酿好的麦芽,最后再加入磨制好的石膏粉,仔细搅拌均匀,静静发酵十个小时。

接下来有我觉得十分有趣的程序来了,只见母亲从灶间大梁上腾空悬一根粗麻绳,在绳两头末端系上一块十字架状的木头。一块方方正正的干净的白色麻布,四个边角再系上十字架,形成了一个可爱的窝窝头一样的白沙发床。甜甜软软的红薯糊被请入到窝窝头沙发床内(过滤),母亲像对待摇篮里的婴儿一样,左一摇,右一摇,清亮黄灿灿的红薯糖水便“丁零-嘀嗒-丁零-嘀嗒……”地滴入到底下的木桶内。看到母亲站在大凳上摇得甚是辛苦,而摇篮里的婴儿却一直在喜极而泣,那红薯糖水开心的眼泪好似总无止境。两三个小时后,那摇篮里的孩儿总算是欢喜够了,睡着了,不剩一滴红薯眼泪了。母亲总算有些许欣慰,小心翼翼地把那些甜蜜蜜的红薯眼泪倒入干净的大锅内。先用大火熬,后小火,最后温火,熬年糖,熬年糖,就得慢慢地熬。熬得好,即成糖,熬不住,即成糟。

母亲通常在这天晚饭后会炒好几大碗南瓜子、葵花子、落花生、西瓜子,还特意泡了几大壶老茶,炭盆里的木炭也堆积如小山。晚饭后,锅内的红薯糖还是大半锅糖水,得寸步不离地看着火势。一家子人就在灶间,围着炭盆,坐在小木凳和烧火凳上,嗑着瓜子,喝着老茶,闲论家常人生,不论悲喜,淡忘流年,只守着那抹暖,只守着那灶火,只守着那锅年糖。夜深了,碗里的瓜子嗑没了,壶里的老茶也不多了,炭盆里的火热情依旧,我们姐弟三人眼皮子熬不住了,顺势歪在了爷爷奶奶怀里做起暖梦来。母亲和父亲,轻轻地把熟睡中的我们都抱到了床上,让爷爷奶奶也歇息了。我不知道父亲和母亲到底是守到半夜,还是守到天亮。母亲说,糖熬得好与不好,此举是关键,千万不可懈怠。还有不少的家庭主妇,以熬糖熬得好坏来论贤惠与否,当然这个观点是缺少主观意念,人云亦云的事,算不得数的。记得那时候,我一觉醒来,见父亲和母亲仍在轮流守护熬糖,一会坐下看灶膛里的柴火,一会起身看锅里的糖,拿双筷子从锅里轻轻挑一下,若糖水只粘筷不成糖丝,那表示时候还未到,还得继续熬。熬呀熬呀,满屋子的红薯糖甜香味溢满角角落落,睡梦中的我们,脸上的笑容都被熏得甜滋滋的。父亲和母亲每隔十几分钟就要起身看看尝尝,像一个父亲等待即将出生的孩子一样期待。看色泽,感觉年糖即将熬成了,拿筷子在糖锅里轻轻一挑,软软糯糯,绵绵稠稠,金灿灿,黄闪闪,甜蜜蜜,筷子向上举多高,糖丝就能拉多长。父亲母亲心里终归抑制不住兴奋,忍不住叫醒了睡梦中的我们,“起来吃糖了,起来吃糖了!糖好了,好甜,好甜!快尝尝,快尝尝……”

天亮了, 刚出锅的年糖,趁着热乎劲儿,母亲与奶奶总要用筷子挑满十多碗。让我给左右隔壁的邻居,每家送一碗,让大家伙儿都尝尝鲜。年糖,虽说几乎每家每户都会熬出一锅来,也有的人家不会熬,即使熬出了味道也是大不相同。有的石膏放多了有股酸甜味,有的熬粘锅了有股焦糊味,有的火势没掌握好熬得糨糊一样拉不出糖丝,吃到嘴里怪怪的。大部分人家都熬得非常成功。甭管是谁家,且不问年糖熬得怎样,只要年糖熬出锅了,都会你送我一碗,我送他一碗,相互之间,彼此分享,送来送去,年年送,送年糖成了一种习惯。而送糖的孩子,总是欢喜的。年糖送出去后,收年糖的人家从来不会让孩子空着手离开。口袋里、碗里都会被塞得鼓鼓的,有炒得香香的落花生、有用细铁沙炒出的蚕豆、豌豆,有瓜子,运气好的话还有糖果和个把橘子、苹果。送年糖,收年糖,很多年里一直是邻里之间、孩子之间最喜欢谈论的话题。以至于后来,每每到年底,见家里的灶头上放着一碗现成的年糖,拿筷子一挑,一尝便立马能说出年糖的主人。大人见小孩子不断地从口袋里摸出的吃食,一眼便能知晓是谁家回赠的。

熬好的年糖,通常被母亲装在冬瓜一般大小的茶色陶钵内,钵上盖着父亲量身定做的木盖子。母亲将陶钵藏在房间里的红艳艳的木箱子底架下。那陶钵像位神秘的使者具有很强的诱惑力,吸引着我们的目光,牵引着我们的脚步。特别是父亲母亲不在家时,就用味道迷惑着我们的小手,勾着我们的小魂。年关将近,父亲母亲天天要么忙着外出置办年货,要么去讨债务。糯米花也还没爆出来,奶奶和母亲几天之内还顾不上切米花糖。年糖熬好了,却吃不上米花糖,天天瞅着年糖躲在红箱底架下静静散着香,这对年幼的我们来说简直就是煎熬嘛!等父母亲都出门了,我们叫上几个要好的小伙伴,轻轻地关上门,拿一双筷子,轻轻走到房间里,弯下腰猫着身子,伸手一点点移出陶钵,揭开圆木盖,双眼放出惊喜的光芒 ,咬着下嘴唇,慢慢将筷子插进年糖里,用筷子将糖挑起来,再轻轻地把筷子横着拿,一点点地转动筷子,挑起的糖丝既像一条金黄的绸缎,又光又软又柔;又像女子一头刚洗的金发,又闪又滑又密;还像从彩虹之间倾倒下来的一泓金色瀑布,又稠又细又粘。将长长的粘粘的糖丝卷在筷子上,卷成厚厚的山楂卷一样,眯着眼,歪着脖子,咧着嘴,将糖卷塞入嘴里,先用舌头细细柔柔舔着,生怕会舔痛了糖丝,舔得喉咙里都冒着甜滋滋香味,就使劲一吮一吸一卷,“哇哦-”够甜香,够爽滑,那滋味,超赞赞。边上的小伙伴,早就伸长了脖子等着,口水咽得咕噜咕噜响。筷子舔得比洗过还干净,彼此都要好,从不嫌弃筷子上残留的口水,又插进糖里,又卷起一筷子糖卷,照例塞进咧着的小嘴里。等每个人的嘴里都塞过两筷子糖卷后,怕偷吃多了被母亲发现,只得恋恋不舍地盖上木盖子。轻轻地将陶钵移回原处。走出门时,我们每个人的脸上都露着心满意足的幸福表情。虽心底悄悄背负着偷吃的犯罪感,但想着年糖就是为我们小孩子熬的,只是在切成米花糖前后不同时期进入了我们的小嘴。如此一番自我安慰,也就心安理得地吃起糖卷来。每天都忍不住将筷子插进陶钵里,卷上两次,方才觉得日子更香甜。因此,临了到年底二十八、九的晚上,母亲捧出陶钵,准备切米花糖时,发现钵内的糖美人,整整瘦了好几圈,母亲故意大声说:哎,这年糖呀,热胀冷缩么?怎么竟赊了小半钵?还是和人一样饿着了呢?竟瘦了这么多?看来呀,明年的红薯山地得多翻几垄,多栽些红薯,熬出两钵子年糖,想必才够吃哩……我在旁边听着先是红了脸,咬着下嘴唇扮了个鬼脸,而后又笑得像糖一样甜。

好多年过去了,直到今日,又是年来到的日子,我依然对红薯糖情有独钟。写到这里的时候,我耳边似乎又传来父亲的声音:“糖好了,糖好了!好甜,好甜!快起来尝尝,尝尝……” ,嘴里仿佛真的又尝到了奶奶母亲亲手熬的甜香红薯糖。却不知何时一滴冷的泪珠流在了冷的嘴唇上,封住了想说话又说不出的颤动着的口。奶奶已年迈,很多年不曾再熬制過红薯糖。父母年龄也大了,不忍心 再让他们为了一口甜食再如此的费心劳力 。而我们自己甚至我们下一代,快遗忘或根本不知道有它的存在,更别提能尝到那原始的纯正的 甜蜜蜜的滋味了。我不知道,那阵阵甜香,是否也随着我们的童年,父母的壮年,奶奶的五十岁,还有那份甜蜜的执着,还有那份浓烈的热切的特殊的年味,一同消失得无影无踪。你们说,那年糖的香味,都飘向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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