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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窖(散文)

2018-03-16郑玉超

滇池 2018年3期
关键词:鱼虾喜鹊小溪

郑玉超

一场夏雨过后,我又一次思念起故乡的窑井来。说起窑井,老家有许多,其实,它们不是井,而是取土烧窑留下的洼塘,有的很深。

时间久了,深的洼塘便和池塘一样,该有的要件一样不少,水儿有了,芦苇儿、水草儿、野蒲儿有了,鱼虾儿、河蚌儿、田螺儿甚至水老鼠、水蛇不知不觉间也有了,窑井便渐渐地构成了一个热闹非常的生物群落。

距离老宅大约三五百米的窑井给我印象最深,它位于村庄的东南角,在过往的岁月里,且安静且喧嚣,给了我们无边无际的快乐。我们叫它“老窑”。

老窑何时有的,没人能说得清。取土烧砖的吧,可谁取的谁烧的,砖头何去何从,也没有人知道。故乡的老窑就像一个难解的谜面,永远无人猜得出它的谜底。

老窑的四周,长着或高或矮或胖或瘦的乔木灌木。春天一到,槐树杨树柳树枝叶婆娑,藤条也争先恐后地拔节长个儿,将池塘围个严严实实。浅水处,长满了一簇簇浓密的芦苇,细长的苇叶散发出一丝丝幽香,那些绿油油的水草也悄然铺陈起来。无边无际的绿意就漫漶开来,与旷野,村庄,河岸,连成一片。

夏日里,老窑边的水草更是恣肆磅礴,尽情抒发着它们的勃勃生机,一阵细风吹过,它们便招摇在明晃晃的阳光里。野蒲抽出了金灿灿的穗頭,听老人们说,蒲棒晒干后,扯下一撮絮来,蒙在伤口处,便可止血,我没有试过。

水草下方的池塘里,一群群小鱼儿甩着尾巴,旁若无人地往来穿梭。田螺伏在芦苇的根部和水草上,安心地歇脚,细小的虾子在摇曳的光影处嬉戏,似乎一点也不感到疲倦。

小时候,我好长一段时间纠结老窑里水的源头。

老窑的南侧开一个口子,宽约一两步,接上一条小溪——家乡的人们称为“小沟”。小溪里的水并不清澈,不紧不慢,淙淙流入其间。到了窑井里,不久就透明澄澈了。

小溪由西向东,抵达老窑后,顺着老窑东侧蜿蜒向北,不出三十米,转头向东潺潺流去。后来,我溯源而上,终于发现,小溪的上游与丁闸大队的稻田边的一条河流相接。——那是一条灌溉河,用来灌溉水稻田的,河里的水是通过电灌站翻灌而来。翻灌来的水,则来源于更宽更深更长的西大河,南北走向,宽度可以目测,至于多深多长,我只能臆想了。这让我猜想老窑里鱼虾的由来,大约也是来源于西大河吧,那里应是鱼虾们的故乡。

那些鱼虾中,有缺胳膊、少腿、断鳍的,想来,是经过水泵螺旋桨时受的伤。它们能够存活下来,也算是幸运吧。历尽艰辛的它们没有哀怨,在故乡窑井的那爿池水里安营扎寨,生儿育女了。

起初,那些鱼虾们有无数种生存可能,有的顺着小溪小河汇入大河走向更为广阔的天地,有的误入老窑那片小天地繁衍生息,也有的随波逐流,游进了纵横交错的水稻田,再一次历经磨难,接受多舛命运的考验。

那时,水稻田是不施化肥的,用的大多是农家肥和绿肥——所谓绿肥,就是农家用树叶杂草放在一起沤制而成,用时下的话来说,绿色低碳无污染——农药也是不喷的。误入其中的鱼虾们倒不用担心化肥农药的侵害。

我们常常见到稻田边的小水洼里,蓄满了鱼虾,它们当时缘水而来,却在水退时,没能来得及全身而退,便滞留在这里了。我们会把还活着的小鱼虾,用小手捧着,小心翼翼地放进小溪里,大点的便成了餐桌上的美味。未被人们发现的,经过几天烈日暴晒,干涸死亡,渐渐地,只留下了骨架,静静地横在那里,像在无声地诉说着曾经的生死往事。

当然,游入老窑的鱼虾们也并不意味着在那里终老一生,它们并不安分。一场浩浩荡荡的雷雨过后,老窑里的水晃晃荡荡,没过了岸堤,有的鱼虾便越过池塘,一路前行,去寻找新的天地了。这,很像家乡的一些年轻人,家乡那爿小天地已经满足不了他们。于是,他们便三五成群,出去闯荡了。

故乡的老窑是一个有故事的池塘。

老人们讲过很多关于她的离奇传说,传说里充满了神秘和诡异。其中一个故事里说,过去有一户人家,在老窑边上取土,一不小心挖到了狐狸的巢穴,里面有三只小狐狸,惊恐地睁大眼睛,拥在一起,瑟瑟发抖。

有人说,遇到狐狸,可得万分小心,不能开罪它们,否则会招致灾难。偏那家男主人不信,扬起铁锹,转眼间,三只可爱的小生灵便魂兮归天。

不久,那家人相继生病,原因不明,医生也说不出所以来,前前后后,死了三人,这才作罢。于是,老人们说,那是三只小狐狸的父母报复来了。

说得神乎其神,听得我们脊背上凉气直冒。那些无厘头的故事并没有吓住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们,雷雨过后,我们早忘记了老窑曾经的悚然来,依旧沉醉于池塘中。

唯一让我害怕的,是蛇。一次,一个长辈吓唬我,说,老窑里有蛇,很长很长,会吃人。害得我很长一段日子,不敢单独去老窑里游泳。更有一小伙伴绘声绘色,向我描述他见过的蛇,那蛇盘绕着老窑边的那株大柳树,一路向上,蜿蜒到了枝头,枝头上是两只喜鹊的家园。小伙伴说,蛇是去偷食喜鹊蛋,又改口说,许是刚出蛋壳的小喜鹊。

小伙伴看见两只喜鹊在枝头和蛇对峙很久。

起初,那蛇是采取偷袭,不料,被喜鹊发现,就临时改为明抢,至于最终是否成功,小伙伴说他因为害怕就逃离了。

我曾为那两只喜鹊愤愤不平很久。我发现,枝头那个喜鹊窝从那时起就安静了。

不过,在一个寒冷的冬日,我真的在老窑边的田地里,见到了一条死蛇,白色,身上似乎还散发着一股幽香。老人们说,这条蛇之所以有香味,许是快成精了。

夏日里,老窑里清亮亮的水不仅让我们那些小孩子欲罢不能,便是光着膀子赤着上身的大人们也和我们一样,耐不住炎热,成群结队去老窑纳凉。

站在老窑的岸堤上,穿着短裤的孩子们站成一排,捏住鼻子,“扑通”一声,刺溜一下,齐刷刷扎入水中,惊得鱼虾们四散奔逃。孩子们不单为了乘凉,更多的是为了戏水,打水仗,捉迷藏,甚至捕捕鱼虾,摸摸河蚌,乏了腻了,就仰面朝天,平躺在水上——这时须不停地扭动着身体,划拉着手脚,保持平衡——望着一尘不染的天空,偶尔,一两朵白云悠悠飘过,想着少年的心事。

密密的枝叶遮住了头顶上的天空,池塘边凉风习习。大人们席地而坐,他们也有自己的乐子。只见他们用树枝在地面上很快地画出了棋盘,可以美美地杀上几局,那棋子大多就地取材,折断的小树枝、小石子、小泥块都行。所有的厮杀,都无声地潜藏在交错的棋盘间了。

有时,他们会为走错一步棋懊悔不已,有时会为争一粒子吵得面红耳赤,甚至动起手来。如果你以为他们会因此结下梁子,那就大错特错了——他们转眼就会忘记。我曾亲眼见过,两个大人因为一盘五子棋,互揪衣领,喘着粗气,摔起跤来。

第二天午后,只见两个人又坐在老窑的树荫下,津津有味地捉杀起来。故乡的人们性子直,发起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根本存不住隔宿的怨气。

在水里久了,孩子们就会爬上岸来,玩最简单的小猫钓魚纸牌戏,偶尔也会下下军棋。有时候,甚至忘记了穿衣,光着屁股就玩耍起来。待大人提醒,才摸摸头,不好意思起来,然后飞快地穿上小裤衩。

正午的老窑会更加喧嚣热闹。连树上的小鸟也会歪着头,瞅着身下的人们,好像在说,瞧那傻样,小树枝小石子那些小玩意能玩出啥名堂?

三两个孩子在一起时,会别出心裁,用芦苇管做成钓竿,家中的缝被线做成钓线,鱼钩也简单,用小钳子夹着家里的针,放在油灯上灼烧,然后小心曲弯,虽然与真正的鱼钩相比,少了倒钩,不过,丝毫不用担心它的乐趣和功能。

偶尔,老窑也有寂寞的时候。只有一个人,他呆呆地坐下那里,望着日头,发着愣,傻傻地出神。

不过,这样的寂寞不会太久。

赶集逛街的老人经过窑井,一声招呼,便应声坐了下来,脱下鞋子放在屁股下面,光着脚板天南海北地聊。说着说着,又从宽松的裤腰上,抽出长烟锅,填满了细小的烟丝,划根火柴点上,吧嗒吧嗒美滋滋地吸上几口。然后,随手递给招呼他的那位,“来,吸上几口提提神,烟丝还不错,去晌刚切的,自家种的。”

那人也不客气,接过来,吞云吐雾。说的除了年景收成,天气,集市上的趣闻,全是不着边际的话儿。他们很少说东家长西家短的,那是女人们专属的话题。

偶尔,他俩也会缄默不语,直到脚步声起,或翠鸟哧溜一下划过水面,才惊醒了他俩,方哑然失笑,心道刚才怎么了,复想重续,竟一时都忘了刚才的话题。

他,和他,就这样坐着,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仿佛黑白照片里的剪影,两个人静静地入了画,安静和燥热是画的底色。远远的,有人喊吃饭了,那人才恍然惊醒,坐得久了,竟忘了归。

于我,于我的那些小伙伴,甚至大人们,老窑是四十年前我们共同的乐园。

那时,我会在夏日里仰泳在池塘里,望着天上的云彩,没心没肺地飘过,直到无影无踪,还不知“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的诗句。现在想来,那时的夏日狂风大作,池水拍岸,那种景状很适合背诵曹操的“长歌行”,于是,我此刻的心里忽生了些许“东临碣石,以观沧海”的况味来。

印象里,老窑从未干涸过,哪怕再燥热不安再干涸的夏天,那里的水也过膝。倘若这场暴雨光临老窑,那窑里的水必会恣肆,荡漾,奔涌。天放晴后,再去看池中的天光云影,听窑边的风吹草动,定是很快乐的事儿。

那老窑啊,灌溉着故乡的土地,富足着老家人们的生活,曾酝酿着我们儿时的青春梦想。她静静地躺在那里,吐纳春秋,坐拥冬夏,滋养一代又一代故乡人的性格,勤劳、不争和善良。

悠悠数十载,依稀一瞬间。上次,我和老家的朋友说起老窑的故事。朋友淡淡地说,老窑早填平了,人们在上面种上了庄稼。瞬间,无限感触袭上心头。春去了,春还会再来。可故乡的窑井呢,早已深埋地下,一如我逝去的青春,再不会回来了。

别了,故乡的老窑!别了,曾和老窑一起度过的我的飞扬的青春!时光若能重来,我愿在故乡的老窑边站成一株树的模样,春秋不喜,冬夏不忧……

责任编辑 胡兴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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