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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开始的远行(散文)

2018-03-16曾秀华

滇池 2018年3期

曾秀华

第一次与父亲出门远行是在多年前一个冬季,大地寒冷孤白,我们的马车一路向东,向南,之后换乘汽车、火车、渡船,最后竟然还坐了一回竹箩筐方才抵达。

那时我还小,由于是头一回坐马车,心里颇有些忐忑,却又强作勇敢,敢于直视那位长相凶蛮装束奇异的马车夫。那马车夫头戴毛皮帽,脚蹬毛皮靴,裹在身上的毛皮大衣活像将整只羊披挂在身上。现在回忆起来,便会联想到“杨子荣的野性升级版”等字眼。他是那么孔武有力,不仅咋咋呼呼训斥马儿,还那么用力地拍打它们。好在马儿们并不生气,它们喷着响鼻,摇晃着脑袋,对外界的一切,包括漫漫前路风雪呼啸都无所畏惧。

当马车夫将我拎上车时,我竟成功抵御住了惊慌,大约心里始终有“我是父亲的孩子怎么可以如何”的念头强撑着吧,是啊,我是父亲的孩子,军人出身的他怎能容忍自己的小孩是胆小鬼。

车厢底板垫的麦草凝结着霜针,仿佛一群冻僵的刺猬,当马车夫将鞭子向空中一挥,就连麦草都缩了一下肩。听到号令声,马儿们兴奋地挤撞着,在那人的驱策下,向着远方奔去。可是,马是如此的威武俊逸,为什么一定要屈尊听凭人类的发落。

后来有人告诉我,马儿是意识不到自我命运的,就如同猫咪意识不到毛线团的真相。可是,仔细想想,孩童时的我竟比它们还要盲目些呢——虽然我对这世界有一肚子问题要问,却从不敢冒险去问父亲,怕父亲会指责我“念灶王经”,虽然并不知道“念灶王经”的确切含义,可单

凭父亲嫌恶的表情来判断,那多半是件令人讨厌的事。为了避免受到责骂,我学会了自己去听去看去想去做,最后又多半以逃避和隐藏来解决问题,这个自幼年起就根植于心的经验,也让我在之后的人生路上尝尽苦头。

那时候,能够近距离看到父亲通常是在饭桌上,当双手奉饭给他时,能闻到他身上的尘土味,我是说,假如你知道尘土的气味,就应该知道水泥沙子的气味,而他天天就和那些东西打交道。父亲是位建筑工,比起退伍后分配去和土地打交道的战友来说,那简直就是项荣光呢。不过,说起来,作为建筑工的父亲和他的手套都比和自己的孩子更亲近些,他整天戴着的那种橡胶棉线手套,即使磨出大洞也还要再戴几天,直到手套分崩离析。他还有顶白头盔,里面绷着网,感觉更像隔热的凉帽。当我像只小老鼠钻进父亲的行头,除了感受到冰冷的泥灰味和汗味之外,并没什么特别之处,而父亲武装好自己离开家时感觉就像位将军。一位指挥砖头砂浆的将军。

是的,父亲从来都乐此不疲。他早出晚归,每天余下的时间刚刚够吃饭睡觉,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很少听到他抱怨。除了雨天和战友打打牌喝喝酒,他没有什么别的爱好。只是有时能和来客将一桌酒菜从吃到傍晚。一天,我们放学回家,客人们倒是已经走了,可地上还没来得及收拾,不知是谁嘟囔了一句“这真是满地狼藉啊”,竟被父亲听到了,他红着脸生气地说,我供你念书,就是让你学怎么骂爹娘老子的吗?任闯祸的那位再怎么“名词解释”也白搭,只道女儿骂他是狼,差一点就动了家法。我们家的家法挂

在墙上,那是一把编工细致的牛皮鞭子,多数时候它不过是件摆设,因为真正的家法在父亲心里,那是浸透了整个屋宇的威权。

在那天的马车上,父亲的威权是沉默,那沉默形同铠甲,我的沉默则是铠甲之下的铠甲。其实那天我很想知道,为什么马车夫要那样说话——他们只说几个词,却用了一种纠缠不清的组合方式,真是奇怪,我想父亲肯定知道为什么,可我始终没敢问,我像平时那样隐藏在铠甲之下,将好奇心压在心底,就像将昆虫压在泥砖之下。

那是一个夏天的午后,我正在围场上玩,父亲远远地喊我,我忙将刚刚发现一只昆虫用泥砖压住,而当我再想起这只被囚的生灵时,泥砖早已被数日前的雨水融化,甲虫不知去向,只留下一片亮晶晶的彩衣。那彩衣刚够覆盖我的拇指指甲盖,若将它覆在眼皮上,就能看到橘蓝色的天空,丟进水盆竟然制造出了美丽的波光。那时候,女孩们中流传着一种说法,说只要将彩色丝线之类的东西夹在书里就能带来好运,我想,用那种水洗手帕说不定也能帶来好运,于是我自告奋勇为父亲洗手帕,希望也能带来好运,让父亲变得温和。事实证明,那纯属谣言。

我又将那逐渐干燥的彩衣塞进父亲的枕头,希冀能发生奇迹,却终究也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父亲依旧威严,就好比京剧里的武生,扮相举止眼神走几步亮相开打都是规定好了的,不可以轻易更动。所有这一切都是在暗地里进行的,那些小秘密小伎俩只属于我,与父亲的威权背道而驰。

背道而驰,正如当年我背对着马车行驶的方向坐着,微闭了双眼默想自己其实是被某个妖魔摄去而偷偷发笑时,父亲冷着鼻尖扫了我一眼,我立刻正经地坐端正,暗地里却抗拒着,将攥紧的拳头伸进衣袋底部,盲目地感受逃遁的欢悦。

然而,现实世界里,一个巨大的黑洞却令我无法抗拒无处可逃。与父亲的第一次远行,结局是被抛下。没有商量余地,没有道别,甚至没有任何征兆,当我一觉醒来,只剩下我自己还有尚不熟悉的陌生的亲戚们,他们的谈吐和眼神令我感到自己是个异类。于我而言,这里与孤岛栖枝没有什么分别,熟悉的事物尽数消隐,剩下的唯有世界末日般的凄楚与悲伤。这凄楚与悲伤如同两只形状不同的器皿,逐渐培养起了我对黑暗和痛苦灵敏如犬的刻度。

多少年来,我似乎都没有离开过那孤岛栖枝,那更像是每一场噩梦的巨大背景。尽管后来我重归故园,塞外的阳光雪山草原马兰花,暴风雷电雾霭长生天万事万物重新与我的身体发肤血脉相连,但感觉那更像是一次痛苦的重生或者说漫长的和解。伴随着种种可怕的成长时刻不得不同时拼命保持的要命的自尊与敏感,我爱上了旷野与孤独。有时候,我会一整天坐在野地里看书,直到光线变暗,只好跟着所剩不多的几只羊一路慢慢走回家去,想象自己是另一只羊,一个长着人形的黑影。

老人们常说,在太阳四季都照射不到的山阴处,如果你用力挖,有时候是能挖到万年冰的。那冰块即使被吸饱雨水的黑土浸润上万次,依旧有着白得耀目冷得惊心的冰核。一年又一年,那个曾经蘸取雪尘与马匹哈气混合而成的颜料,在想象中描画北方孤白天空的孩子渐行渐远,如同消弭在太空中的一粒星尘,早就不再是那个她了。

我始终感觉与父母之间隔着一段恒久的距离,那不是隔着若干年时空的距离,也不是故事中譬喻與现实的距离,那是一种无法用已有的任何语言说出的距离。就好比两个人各用一条绳子控制着一头狮子,任何一方放松些,都会让对方和自己落入险境,必须同时拉紧绳子,双方才能安全。也许对于并不关注孩子内心的父母来讲,也许是我自己在刻意保持平衡,就像和镜中的自己角力。所以,直到母亲辞世,我都无法说出我历经的任何一帧黑暗,因为一经说出,那便会是基于怨恨基于指控之上的可怕背叛。

那么,我经历过些什么呢?是一场场鬼魂出没的噩梦?是巫婆做法万灵唱和的暗黑时刻?是赤脚走在洪水泛滥的大地边缘内心鼓荡着的令人窒息的绝望?是目击暴跳的水牛尖角如匕首刺破人体并上下挥舞的可怕阴影?是夜行回家隐藏在脚底的啼泣?是被更小的孩子用柴刀追赶的恐惧?是雨水凝固了水泥漩涡中那名卡车司机的呼救?是亲睹腐尸被当众解剖的……不,被说出的永远掩盖着无法说出的痛意,那些一旦说出口就显露出肤浅的荒诞,让人慌不择路,急忙掩口,就像剧作家慌忙掩盖被简化或者被放大的细节。

然而,种种幽暗怂恿我在梦境中拥有了一对逃亡之翼,那根本不存在的翅膀又淬炼出了我行走人间的勇气与气场。我时常怀疑,到底是因为自己沉溺暗色的记忆最终滋养了那对欲罢不能的翅膀,还是因为拥有了某种令人抓狂的逃逸能力,才拥有了一系列关于暗色的记忆。也许,就像磁铁会吸引沙子中的铁原子,铁原子也在追寻着这样一块磁铁。

无论怎样,我始终爱着他们,爱着我的父母,就像爱着光明,也爱着她创造的所有细节。

再次与父亲一起远行,是多年后一个春季。父亲已然老去,再也不会用“沉默的铠甲”之类的昭示威权,他需要的仅仅是煮得软烂的“一碗面条”,最多是一瓶酒,或一盘“烧鸡公”——当他在成都的出租车上向司机打听街面上哪家饭店的“烧鸡公”做得最好时,司机一脸雾水,那意思分明是:啷格会有这么一道连我这个“老成都”都“不晓得”的川菜呢,你肯定是记错了。父亲并不分辩,他微微一笑,向我们说起了年轻时在成都吃“烧鸡公”时的况味,话里话外颇有些意犹未尽,然后他说道自己当年其实是可以留在成都的,只不过是因为某种原因去了新疆,并且永远留在了那里。最后,他轻叹一声,将目光投向了窗外。父亲已过耳顺之年,再也没有“凡事俱关荣辱”的概念了。当年那个与战友敲着饭盒进食堂,一双筷子叉四五个馒头的青年早已走远,那个赤着小腿踩在黑水河中清洗钐镰的中年男人也已隐没在岁月的巨轮之后,曾经的威严铠甲松散掉落,化为树木花草牛羊鸡鸭——当然,那时候的革命军人在塞外都化身成了“神农”。

褪尽金属属性的父亲显得格外温厚和善。记得在候机途中吃饭时,问他想吃点什么,他微微一笑,说:“给我来碗简单的面条就可以了”,何谓“简单的面条”,阳春面葱香面臊子面清汤面是也,也就是说,只要是碗面就行,足见父亲的宽厚。在机场泡茶时,父亲递过自己的水杯,用孩童般央告的口吻玩笑道,“如果可以,给我也来点普洱嘛。”

父亲丝毫不掩饰这次与女儿们同行回乡的渴望。多年来,热爱旅行的他早已将足迹踏遍大江南北,每每谈及旅行经历,他说的最多的是路上遇到的奇特旅客——“那个老几”,然后是吃进嘴的美食,也就是说,他再也不是棱角分明的威武硬汉,而是一个拥有多彩晚年生活的老者,是他自己亲手调和了这个世界的色彩,多少爱恨离愁早已如过眼云烟。

由于父亲最近一次外出旅游回来后查出有轻微脑梗,我们都不主张他此次外出,因为这更像是拿他的健康和生命冒险。可是,又怎能抛下他一个?因为此次回乡,专为母亲扫墓去。这也是母亲辞世二十四年,全家人第一次举族祭奠,怎么少得了他呢!商榷来去,最后还是决定带上苦苦力争的父亲。听说我已经订好机票的那天,父亲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早早开始收拾行装,并在扫墓前后及同游乐山峨眉时,始终走在队伍前列,做出不拖累任何人的姿态,在这件事上,父亲再次显露出他绝不服输的个性。

祭奠亲人从来都是件伤感的事,更何况中间还隔着休止符一样的等待——必须等分散三地的亲人全部到齐,才能举行祭奠仪式。这也让悲伤有了足够长的时间更加具体,点点滴滴,如同天上的雨水,地上的清泉,慢慢聚向内心深处的井,哦,这滴答作响的伤痛!

于我而言,几小时的等待足够我按图索骥抚平记忆沟壑,这里毕竟曾是我的成长之地,那些被独自抛下的岁月,每一天的生活都像一片叶子,它们亭亭如盖,努力覆盖一个孩子在所能想到的所有明亮的隐秘的忧伤的失望的词汇以及语言。时至今日,那些沉默多年的神秘封印依然能准确标注我的梦境,就像多年前那片昆虫的彩衣,依然如水粉画般勾勒出记忆深处的风景。然而,喧嚣如斯,一切都在被毁坏,处处残破不堪——尽管它们是那样的新,政府曾对这里进行改造,却依然无法摆脱乡村的命运——记忆中老屋门前丰沛的河水缩成了一线细流,原本是鱼儿悠游的河床变成稼穑之地,原本浩荡的竹林稀薄得不胜风力,原本远离人世嘈杂的老屋被迫接近国道,每到晚上,车声轰隆如雷,无法安眠。

祭奠的物品全都齐备了,堆放在廊下空地,献祭之物是不能拿进屋的,艳红的鞭炮,褐黄的纸钱,属于亡灵。蝴蝶在低处翩跹,鸟儿在空中歌唱,描绘着生者的世界。母亲就长眠在后山茂密的植被下。等待的大多数时候,父亲都坐在廊下木椅上,他不言不语,先前在接风酒席上自两颊生出的红光已然消退,只剩下酒渍般的沉默。他不嗔不喜,唯有垂眼静默而已。他想起了什么?想起自己女人曾经在这座乡间别墅楼里楼外留下的痛苦印记吗?据说人死后七天内,会拾尽留在阳世的所有脚印,彻底与这世界告别,干干净净退场。所以,恐怕就连那些印迹也是没有的了,只抛丢下生者一年又一年地缅怀、痛悟。父亲沉默着。

在对岸的田园水塘边,我发现了一大片蔷薇。粉红色的四月蔷薇,有着婴儿般的薄明娇嫩,我采摘了一把,用发带扎紧,像个真正的北方人那样解散发辫,祭奠先人。

想来,母亲亦是在远行中被抛下的人,那是一段被忽略的年月,最终,她回到母土,在这里疗治劳碌艰辛留给肉体的创伤,那些骨头里的湿冷,那些潜伏在曾经动人身姿内部的瘀伤。那么,在这个她年幼时赤脚奔跑过的田埂,田埂上的花藤,花藤中的虫鸣,是否能稍稍疗治她心头的忧伤和暗夜里的绝望?当她在蚊帐中枯念自己的男人和孩子时,是否会因为闻到一缕栀子花的清香而稍感安心,昏然入睡?她与多年后这个独坐廊下怀抱沉默的男人是否也曾渴念别后的重逢?多年后,这个因妻子之殇饱受争议的男人最终还是带着所有孩子来到她们母亲的长眠之地,抚慰亡灵抚慰逐渐衰老的岁月,这是他早就该做的事,却延迟了二十四年,曾经窘困的生活让他亦有无法说出的痛楚吧?那痛楚犹如坟上的灌木吗?那如小儿臂膀的灌木啊,亦令他动容悲伤。而当我们又奔赴河流对岸,祭奠仙逝近四十年的奶奶时,一阵风吹过,我忽闻父亲悄声问他兄弟:妈是哪一年去世的?听到这话,我几乎惊倒,父亲居然不知道自己母亲的忌日!

大约从困苦年代中走来的人,死事是无法炫耀的,活着才是万事之先,这就解了当年他把我们送到这千山万水之后的初衷,他需要我们是安全的,生命不受威胁,毕竟,那些年,蠢蠢欲动的边境之敌才是父亲们的心头大患。

在先人墓前,我想起一切,忘记一切,我拉着父亲的手,就像他当年有一回拉着我的。

责任编辑 马成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