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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之河(短篇小说)

2018-03-16吴苹

滇池 2018年3期
关键词:老三老二鞋子

吴苹

1

到村口时已是黄昏。村里的路没有铺石子,偶有干涸的车辙起伏着,我怕崴了脚只得小心翼翼地走着。路两旁多是两层楼或漂亮的砖瓦房,每座院落前都有一个高大气派的门楼。门楼上镶嵌着琉璃瓦和兽头,两扇朱红大门挺立着,门两边高高挑起两盏红灯笼。北方的院落通常是这样,总是尽力像皇宫的模式靠拢,似乎住进这种院子,富贵与喜庆便滚滚而来。我问身边的老四,你家也是这种地主式的大宅门吗?老四没有说话。走到一扇篱笆门前,老四看了我一眼,小声说,到了。老四向院里喊了一声,我们回来啦。打开门,三四个男人从里边的屋子走出来,为首的是一位年近五十的矮小男人,驼背,脸黑瘦,嘴巴前突。那人一看到我们便咧着嘴憨笑起来,双手来回搓着说,妹妹来啦。后面的几个男人也跟着说,妹妹来啦。老四说,这是我哥。

这个院子里共有一大一小两座房子,大的是三间砖瓦房,红砖红瓦,檐前没有走廊,上下光秃秃的。里面是三间土坯房,夹在一群流光溢彩的琉璃瓦中,像体面的脸上长了一对畸型的耳朵。

油炸花生米、黄瓜拌猪耳、西红柿炒鸡蛋、还有一碟牛肉,那个驼背大哥端上桌前,拿一块旧抹布将油漆脱落的小方桌擦了一遍又一遍,抹布是从旧秋衣上剪下的布片。那几个男人躲进了土坯房,只留我和老四在砖房内。我没有动筷子,老四也没有动筷子。老四望着我的脸小心翼翼地说,素珍,我跟你说过,这个家就是个烂摊子。我说,我知道。老四将一片牛肉夹到我面前说,素珍,这个家只是穷,但绝不会有人伤害你。

夜里,躺在老四家的木板床上,我像煎肉一样翻过来翻过去。被子滑过肩膀上也不愿去盖,旁边的老四也翻过来翻过去,时不时地将滑落的被子替我掖好。窗外的风在苦楝树上来回窜着,偶尔响起细小的树枝断裂声。鸡是一个守时的更夫,到点便喔喔喔地叫上一阵子。墙角的蛐蛐嘀嘀嘀的叫起来,记不起多久没有听到蛐蛐叫了。那个闷热嘈杂的车间里,机器的轰鸣声昼夜不停,只有到了夜宵时间,流水线才停止吼叫趴在原地喘口气。工友们三口两口结束了任务,准备从夜宵里挤些时间小寐。我将袖子捋了捋,也欲趴在桌上,那边老四正目光灼灼地盯着我的胳膊看,我忙放下袖子盖住了那些伤疤。

工厂外的小河邊,老四抚摸着我的胳膊说,素珍,他为什么要这样对你?为什么?我说,他打我时从来不说为什么。老四骂道,这他妈的还是个男人吗?我落下泪来。老四帮我拭去眼泪说,素珍,都过去了,你别再想了。以前的事只要你不提我永远不提。

那个时候我已经从何家搬了出来,住在娘家的老房子里。每次从街上回来,总要背着一身沉重的目光,到家后还抖落不净。她们通常还要叹上一口气,唉,这闺女……只是她们目光里的同情太像盐,过了量的盐总会将人腌得生疼。当吴婶子领着崔刚过来时,我最后还是答应见了。吴婶子说崔刚和那个不一样,在镇上的水泥板厂上班,人实在,不会花言巧语。我姨也抹着泪说,闺女,你总得再往前走一步,你老是这个样子我怎么去见你死去的娘?吴婶子说对了,崔刚确实不会花言巧语。他只会说,拿钱来,老子要

去翻本!你这个臭女人,又把我的钱藏哪去了?我剪了一冬天兔毛挣了九百块钱,缝在了褥子里,到底还是让崔刚翻了出来,崔刚将褥子剪了个洞,将那个小手绢包一把揪了出来,骂道,你这个没人要的烂货还敢和我耍花招,我让你耍花招!崔刚随手将剪子朝我掷了过来,那剪子闪着寒光向我飞来,那是我剪兔毛的剪子,锋利无比,在它的刃间兔毛雪片一下唰唰地往下落。我一闪身,刀尖擦着胳膊过去了,胳膊豁出一道口子,肉立时翻了起来,血蚯蚓般滚了下来。

外面的风停了,鸡又叫了起来,村里的鸡都叫起来。黑夜像一张布帛,在一声声鸡啼声中被撕裂开来。夜色一点点退去,隐隐能看见院子里青色的树冠。“那个有月光的夜晚,你我坐在河边。”有人在院子里唱歌,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这是我从未听过的歌,他反反复复地唱着,却只有一句。老四说,那是我三哥,他当年高考落榜了,和他要好的那个女同学却考到外地去了,从此再也没跟他联系过,他就成了这个样子。老四拥住我说,素珍,你睡会吧,一夜没睡,你又该头晕了,别瞎想了啊……

天亮时我彻底想通了。林素珍你一个离了两次婚的女人,能有人要你就不错了,你以为你多值钱呢?我打开门,那个老三仍在院子里唱歌,他圆脸、稍胖,和老四一样的浓眉大眼,如果不是他目光里的呆滞,他实在算得上很端正的一个人。

老三见我出来,呆呆地看了我一阵,又接着唱起来。

那边屋门响,有人转着轮椅过来。轮椅上坐着的是一位三十七八岁的男人,又粗又硬的短发刺一样直立着,脸部轮廓和老四很像,只是眼珠深陷在眼眶里,看人时显得目光冷冷的。这个应该是老二了。老四说老二在十五六岁时得了类风湿,从此再也没有站起来,他手和脚都变形了,连上厕所都得人伺候。老二坐着轮椅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低着头,始终一言不发。

老大推着脚踏三轮走过来,我叫声大哥,他咧着嘴笑着,厚厚的嘴唇直抖,说妹妹起来啦。我问他去哪,他说出去转一圈,吃饭前看能不能收点东西。不多会,我听到吆喝声传来“有卖废品的不!?”声音粗犷、浑厚,想不到瘦小的老大竟有这么高亢的声音。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子跑了过来,塞到我手里一把圆滚滚的东西说,给你。是一把刚刚红圈儿的枣子。我问他,哪来的?他羞涩地笑笑说,我趁早晨没人时,爬到小胖家的树上摘的。老四说,这是我大哥的儿子,叫虎子,他妈是外地人,在他一岁多的时候就走了,是我大哥用米汤、糊糊把他养大的。小虎子见说他,抓抓头发跑掉了。

吃完早饭准备出去和老四一起去吴镇赶集,买些结婚用的东西。刚要出门老四的二姨来了,七十多岁的老太太蹬着脚踏三轮车走了七八里路,还给老四带来一床鸳鸯戏水的大红床单。老太太见了我抓住手不放,咧着缺牙的嘴对老四说,四儿,可要对素珍好,你要惹素珍生气我可不依你。老四笑说,哪敢啊。老太太又说,四儿,你以后得听素珍的,她让你干啥就干啥,她反正不会让你去死。老四嘿嘿直笑。恰好此时我的手机响起,我才算脱了身。我走到院子里接电话,是舅家表哥打来的,问我这边的情况。我打完电话转过身时,见二姨正站在门口紧张地望着我,说,素珍,你家来的电话吗?是让你回去吗?我忙说不是。二姨说,素珍,四儿是个好孩子又能干,你们的日子只是眼前紧

巴点,能过好。我忙说是。

2

我和老四从民政局领了证,摆了几桌酒席,我们就结婚了。那日,我舅的表哥和我姨家的表姐坐车从老家赶了过来,算是娘家人。次日临走时,表姐攥着我的手抹着眼泪说,素珍,你总算有家了,我们终于放心了。乡村的女人就是这样,不管你一个人走得多远多久,最后还是被家一把给拽了回去。

结婚后,老四没有去我俩打工的那个厂子,去了镇上的罐头厂上班。每天清晨,老大伺候完老二,便走乡串户去收废品,老三仍是每天不厌其烦地唱那首歌。我问他唱的什么歌,他说不知道,仍接着唱。老二一整天一整天地待在房间不出来,也不知在干什么,只有吃饭或上厕所时才能见到他。因了老二的缘故,老大转上一个多小时就要回来,运气好时一个多小时能收上一车,运气不好时只能收几个酒瓶。有几次老二在屋里时我转到他们的窗前,听到收音机在响,却听不到老二的声音。去厨房盛饭时我瞟了老二一眼,发现他正盯着我,碰到我的目光,他忙低下头匆匆往嘴里扒着饭。

这日,我在洗衣服时,从外面走来的老三笑嘻嘻地将一把野花递给我说,这个,好看。我笑笑将野花放到一旁,继续洗衣服。老三又说,妹妹戴头上好看。老二正摇着轮椅从屋里出来,狠狠地瞪着老三。老三跑回屋,片刻后抱着一包东西跑了出来。他将那包东西捧到我面前说,这个给你。我打开来,是一条粉色的裙子。我疑惑地问,哪儿来的?恰好老二转着轮椅从屋里出来,目光凛凛地盯着老三骂道,下

流的东西,从哪儿偷的,还回去!我将东西递给老三说,三哥,还是还回去吧。老三撇撇嘴,一副很失望的样子。老二对我说,这个下流东西以前看到穿粉色衣服的女人,老追着人家看,自己碰树上都不知道。现在竟学着偷东西了,这个货很没出息,你最好别理他。老三退到门口,接着唱那首歌“那个有月光的夜晚,你我坐在河边。”说实话,老三唱得真不错,尽管那歌只有两句词。也许是个女人都喜欢听歌,不管多大年龄。何路生会唱歌,那时他穿着白衬衣,梳着偏分头,唱起歌来眼睛欢快得像长了翅膀。班里女生的目光全在他身上聚了焦。后来,班里的女生就议论说何路生唱歌时总是盯着林素珍一个人。何路生在上学的路上唱“明明白白我的心,渴望一份真感情。”他在我家门口唱“等你等到我心痛,等你等到没有梦”。一听到他唱歌我的心就没了斤两。要不说女人与男人接触时通常是不带眼睛的,只由一对耳朵牵拽着前行,耳朵牵向哪里,女人的腿便迈向哪里。

晚饭后,老四在厂里加班还没有回来。天气越发闷热,衣服贴在身上粘粘乎乎的,我兑好热水,准备洗个澡,刚脱下衣服,听到窗外啪哒一声。我猛地一惊,忙穿好衣服走出去,却见刚才还立在墙上的扫帚倒在了地上,院里一个人也没有,莫非是小狗碰倒的?

第二天开门后,门口竟放着一捧纸折的玫瑰花。叶子嫩绿,花朵粉粉,很是逼真。我问老四家里谁的手这么巧,老四说可能是大哥收的花不舍得卖,也可能是二哥自己叠的,他们不好意思给你,总之你收下放在桌上就是了。

早饭后,老大蹬着车出去了,老三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我洗好衣服,坐在小板凳上舒了一口气。日影从洋槐树上洒下来,像被蚕啃花了的大桑叶。芦花鸡红着脸从窝里钻出来,在我身边昂首挺胸地走着,“咯咯哒”“咯咯哒”地炫耀个不停。我走到鸡窝前,果然卧着一个热乎乎的白鸡蛋。握着那枚鸡蛋,我的鼻子酸起来。我的旺旺不知道怎么样了,离婚时,何路生跪在地上痛哭流涕,求我看在几年夫妻的份上把旺旺留下。旺旺是何家的根,可旺旺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旺旺是我的心,旺旺是我的命。我公公婆婆也抹着老泪来求我,求我不要离开这个家。可是,一闭上眼睛我就看到何路生和我弟媳躺在一起,还有我弟弟瞪着一双血淋淋的眼睛就在那里看着我,那是我唯一的弟弟,生生气死的弟弟。我公婆说我若把旺旺带走他们老两口就去跳河,我没办法,我的旺旺,才四岁的旺旺就没了妈妈。小虎子昨晚在我房间里睡的,自我给小虎子买了一身衣服后他就一直在我房间睡,他爸爸叫他也不回去。二姨说小虎子又有了个妈,二姨哪知道我是将小虎子当成了旺旺。

我将眼泪擦干净后,站起了身,我想看看老二一个人在房间干什么。收音机响着,是一个健康访谈节目。一个中年男人在讲:类风湿关节炎是一种慢性、以炎性滑膜炎为主的系统性疾病。其特征是手、足小关节的多关节、对称性、侵袭性关节炎症。类风湿初期症状有:低热、身体倦怠、情绪低落、易出汗、晨起感觉关节僵硬、疼痛等。到了中、晚期容易導致关节变形和肢体残疾,甚至终身瘫痪,很难治愈,因而被称为“不死的癌症”。

听了这几句,我有些站立不稳,我不是老二,我想象不出此刻的他是什么样的心情,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他发现我之前悄悄地离开。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又逢老四加班,我脱了衣服正准备睡觉时,听得窗外有细微的动静。我只得重新穿好衣服走出去,见窗台上多了一个彩色的泥人,泥人穿着漂亮的裙子,扎着一个马尾,圆脸大眼,很像我。下过雨的地面上留有两道清晰车辙印,是轮椅的痕迹。

翌日早饭时,我端着碗走到正在吃饭的老二跟前,老二正趴在桌边握着勺子往嘴里扒饭。我盯着他的手看,那是我从未见过的一双手,如果那还能称其为手的话,只是因为它长在胳脯的前端。那些手指关节肿大变形,呈外翻或弯曲状,十个指头没有一个能伸直的,像两块发芽的生姜,又像一堆蚕蛹。正是因为这个,老二是这个家里唯一一个用勺子吃饭的人。

老二见我看他,手往袖子里缩了缩。我盯着他说,二哥,你的手不休息会疼得更厉害的。老二怔了一下,说,疼总比废了强。

我在厨房里洗涮时,老二正盯着院子里的洋槐树出神。两只鸟儿在树杈上跳来跳去,啁啁啾啾地叫个不停。

我昨天见菜地里的黄瓜苗有膝盖高了,叶片亮得能流下油来,叶腋间的嫩须向外伸展着急于抓附的样子,该给它搭架子了。我把砍好的木棍抱上三轮车,踩着便往地里赶。

走到拐弯处,几个女人正在和老三打哈哈。老三,你兄弟媳妇好不好?是赵五媳妇在说话。好。哪儿好?哪儿都好。你怎么知道哪儿都好?我不告诉你。几个女人嘎嘎地笑起来。你也要个媳妇不?要。要媳妇干什么?搂着光屁股睡觉。那几个女人嘎嘎嘎地笑得更欢了。

我不知道别人是不是这样,可我就是这样,不管在哪儿,我的名字总在人家嘴里吮咂来吮咂去,吮咂成一堆蔗渣也不舍得吐。我立在她们面前时,她们的笑声立时刹了车。赵五媳妇嘿嘿两声说,跟老三闹着玩儿呢。我说,嫂子,取笑一个病人有意思吗?

半晌午时,绑黄瓜架的绳子用完了,我回家取时,见老二还在原处发呆。太阳赶了过来,轮椅的影子拖在地上,像个斩不断的尾巴。我走过去疑惑地问他,二哥你怎么啦?老二这才抹一把额上的汗,嗫嚅着说,你,你能不能帮我一件事?什么事?老二手伸进兜里,抖抖索索地掏着,半天才夹出一张纸条来。我接过。老二还欲往兜里掏,我看不过他费劲的样子,直接从他兜里将东西拿了出来。是几张钞票。

老二说,帮我把这钱寄给这个地址好吗?纸条是一行汉字:天津康而美生物科技公司。字体歪歪斜斜,摇摇欲坠。我问老二,这是干什么的?老二垂下头,低声说,我想买双鞋。什么鞋要八百块钱?老二沉默了半天才说,你不帮我寄就算了。我说,我帮你寄就是了。

我揣着那张纸条,去邻居家的电脑上搜索天津那个公司。这些简单的电脑知识还是我在南方时跟工友们学的,那两年我像依赖毒品一样依赖电脑,无形的网络真是个好东西,它像一个硕大无比的回收站,收集了我无法释放的心理沉渣。点出那个公司的主页后,现出了一排排颜色各异的鞋子。产品介绍上说康而美磁疗鞋有消肿止痛、舒筋活络、活血化淤的保健作用,适用于高血压、冠心病、风湿、类风湿、失眠等疾病。旁边还有一堆堆照片和案例分享。

从邻居家出来,我决定不去绑黄瓜苗了,骑上自行车直奔镇上的邮局。一路上我几次去摸口袋,那薄薄的一叠还在。这几张钞票不止被老四的手捏过还被老大的手捏过,它们马上要去另一个地方了倒是真的。

晚上我跟老四说起此事,老四说二哥需要的何止是鞋子。结婚后我发现老四更像个老爷们了。

3

老三的鞋子寄回家后,老三让虎子抱着包裹进了屋。爷俩在房间里鼓捣了半天了,老二再出来时脚上已穿上了新鞋子,那是一双棕色的休闲鞋,很干净,没有沾染一丁点泥土,也不知道它以后能否有缘与泥土零距离接触。现在看来,作为一双鞋子,有缘与大地肌肤相亲,才是它的福祉与功德。老二摇着轮椅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儿,家里的几个人一齐夸他的鞋子漂亮,老二朗声说,呵呵,还可以吧。见大家都看他,老二有些不自在,将轮椅转了半圈,背对着家里人自己一个人低头看起来。

老二穿着新鞋子竟一个人上街了,我听到他在街上高声和人打着招呼。这是以前很少有的事。

这一段时间,老二再也不在房间里一个人呆着了,天天穿着新鞋去街上转。老二从街上回来后,就跟家里说村西二魁家的狗被人偷走了,估计是被人用毒针射死拖走的。村东马家孩子在学校不听话让老师找家来了,村北谁家婆媳不和又吵架了,村南谁家生了个双胞胎酒席从院里都摆到街上了。小虎子放学回来后,我常见老二指点着他擦鞋子。私下里我问老四,二哥晚上睡觉会不会也穿着他的新鞋子?老四这个家伙竟说,人家听到这话不笑你傻才怪呢。

有几次我问老二,二哥你感觉好点没?老二想了想说,似乎好了点。

这一阵子,老三每天一撂下饭碗就跑了出去,到了吃饭时间也不回来,还得满大街去寻他。那日我去吴镇赶集,见老三在马路上摇摇晃晃走着。我买完东西准备回去时,见老三站在婚纱影楼门口向里瞄着,一对情侣正从里往外走,姑娘被洁白的婚纱衬得像一朵云,走在后面的男子手托婚纱一脸阳光。摄影师跟了出来说,去镇东的林子里拍。她们一行人往外走,老三也跟着走。我说,三哥回家了。老三嘻嘻笑着也不理我。

到了半下午老三才回来,手里提着一个红色的旧方便袋。小虎子跟他要,老三也不给他。小虎子趁老三不注意一把抢了过来,方便袋里的东西被小虎子抖落了一地:一个粉色的头花、一个粉色的发卡、几个化妆品瓶子,还有几张女影星的宣传画。老三嗷嗷叫着去追小虎子,小虎子哈哈地笑,竟是些女人的东西,三叔把什么都当成宝了,真没出息啊。老三捡起了地上的东西,宝贝似的揣进了怀里。

老二在房间里时,老三常常跑到墙角里,一个人悄悄欣赏那些东西,嘴里嘻嘻笑着,常常还乐出声来。老二一过来,老三就匆匆将那些东西往怀里藏。老二沉着脸喝道,不要脸的东西,还不扔了!

挨罵后的老三撇撇嘴,就开始唱起歌来。

当赵五媳妇提着棍子将老三追进家里时,我们才知道老三闯祸了。老三抱着一团粉色的东西,赵五媳妇在后面一边追一边骂,这个疯子真是个下流坯子,跑到院里偷我的内衣,让我逮个正着。不要脸的疯子,偷女人的内衣你当口罩使啊!老三欲往屋里跑,可屋门被老二从里面插上了。老三折回身往我房间跑,赵五媳妇往老三背上就是一棍子,老三“嗷”地叫了一嗓子,手里还紧紧抱着那团粉色的衣物。赵五媳妇骂道,不要脸的疯子,挨打也不撒手,没见过女人的货色,馋得像条流哈拉子的狗!赵五媳妇再次扬起了手中的棍子,我上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说,嫂子,他是一个病人,他自己都不知道在做什么,你犯得着这样吗?把他打死在这儿你能利索得了吗?赵五媳妇住了手,气咻咻地说,那是我刚买的新衣服,被这个疯子的脏爪子抓过了还能要吗?我说,你也别生气了,你花多少钱买的衣服我家自然会赔你。赵五媳妇喘着粗气往外走,嘴里还唠唠叨叨的,你家把疯子看好了,别整天在街上窜来窜去,今天幸亏是遇上我了,若是别人能轻饶他吗?

我一转身却找不着了老三,院子里没有人,他根本就没出去。我在房间转了一圈,也没人,正想去那屋找时,听得床底下有动静,老三正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在床底下蹲着,身上哆哆嗦嗦地抖个不停。我说,三哥你出来吧,她走了,没人打你了。老三还是不出来,我往外拉他,他反而缩成了一团。我说,三哥你为什么要拿别人的东西呢?他大嘴一张,哇地一声哭了。

老三拿手背胡乱地抹着脸,脸上的灰被抹得一道一道的。鼻涕泡快流到嘴里去了,嘴里发出牛一样的“呜呜”声。我正手足无措时,小虎子放学了。我和小虎子哄了他半天,他才从床下爬了出来。

晚上,老四回来后得知老三被打,气得饭也没吃,吼着说,赵五家的这个娘们真不是东西,我非得找她理论理论不可。他往外走时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说,虽说三哥是个病人可毕竟是拿了人家的东西,咱以后还是看好三哥吧。

老四找人将墙头增高,加了一个简易门楼,篱笆门换成了两扇木门,门上又装了锁。门锁上后的那几天,老三困兽一样在院子里转来转去,不时地扒着门缝往外看。我走过去说,三哥你别出去了,你出去人家还会打你的。老三脸上露出恐惧的神情,呆呆地看着我,从门边慢慢退到院子里去了。拿出他那个方便袋摆弄着里面的东西,翻弄了一阵又跑到门边往外看。等到小虎子放学回来,老三才由小虎子领着去外面放风了。

4

天凉起来,树上的黄叶簌簌地往下落,霜降也不请自到,早晨的田野雪白一层,像是撒了一把细盐。天一凉厚衣服便重新上岗,趁着天气尚好,我把家里过冬的衣物鞋子都搬了出来,大大小小的晾了一院子。这几个男人的衣服以前都是老大拆洗,老大虽是男人却长了一双女人的巧手,会缝被子会织毛衣还会踩缝纫机,老四说自婆婆死后,他们哥几个的衣裤都是老大裁剪的。直到衣服穿破了,老大才洗净拆开糊鞋骨子。我把床底下的鞋子扒出来后看到了那双磁疗鞋,那双鞋子不久前还风光无限,如今夹杂在一堆灰头土脸的旧布鞋中,委屈得像个惨遭贬谪的官员。我将鞋子翻过来,发现鞋底已断裂了。我才想起有些日子没看到老二穿它了。

晚上吃饭时,老四问老二,二哥,再给你买一双厚一点的磁疗鞋吧?老二面无表情地说,不用了。

老二又开始一整天一整天待在房间了,也很少听到收音机的声音。老大和老三不在家时屋里一片死寂,静得空气似乎都结了冰。只是偶尔响起一两声老二的咳嗽,我才能确定屋里还有个活人。

老大说我来这个家后他终于能喘口气了,他可以放心地将拆洗缝补的工作移交给我。老大他们几个的被子是用了许多年的,脑油和脚臭气相得益彰。尤其是老三盖的,被头上一层厚厚的油垢,亮得像盔甲。将被子从橱子里拿出来后,我看到了那两个纸盒子。我好奇地将其中一个打开后,一下子呆住了:一对对栩栩如生的泥人立在盒子里。一共九个,四对依偎在一起的成年男女和一个孩子。看四个男泥人的模样定是赵家的四个男人无疑,尖嘴巴厚嘴唇的应该是老大,深眼窝的老二,傻傻胖胖的老三,脸型棱角分明的老四,那个孩子定是小虎子了,连笑时露出的大门牙都那么像。男人身边的女人或坐或立,个个身材窈窕,眉眼端正。只是那个酷似老二的泥人却是站着的,站得昂首挺胸、孔武有力。我颤抖着手打开了另一个纸盒,那是女人。姿态各异的女人,穿裙装的穿裤装的穿风衣穿婚纱的女人、短发的长发的束发的散发的女人、或站或坐或走或卧的女人、端庄优雅的女人、风姿绰约的女人、仪态万方的女人、被上帝惩罚的女人、拯救了人类的女人。

我感觉时间仿佛静止了,静得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我感觉盒子的女人活了起来,她们在我的眼前挥动衣袖,欢歌起舞。我听到了她们的笑声,看到了她们的衣带在风中花一样的翻飞,我闻到了她们身上的芳香。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老二轮椅的滚动声,才把纸盒盖上放回了原处。

晚上老四回来后,我换上了最美的衣服。是结婚时老四给我买的一条酒红色的长袖连衣裙,我只在结婚时穿过一次。我还特地化了妆,在工厂时每次赴老四约会前我总化点淡妆,來到这里后我已经好久没化了。有人说女人是衣服和化妆品堆出来的,这话真不假,镜子里的我立时脱胎换骨,连眉目都有了光彩。我打开门,赵家的五个男人已整整齐齐地坐在院子里,他们个个挺直了腰杆瞪大了眼睛,他们也许都在心里说这个女人今天唱的是哪一出。

我笑着,开始唱起歌来。那些歌曲是我做姑娘时常唱的,我已经将它们搁置了很多年。可它们就像出土的珠玉,经我的嗓子一打磨,依旧光亮如初。

月亮升起来了,那些大大小小的珠子叮叮咚咚地落在地上,融化了,渐渐汇成了一条河,缓缓地流淌着,在月光下闪着晶莹温润的光。

我看到他们个个张着嘴巴,面带惊喜,脑袋前倾着,连老二都努力着要站起来。

我看到围墙外多出了一个个脑袋,我听到她们在说,这个小媳妇,莫非也疯了?以前都是疯子唱歌,今天小媳妇怎么也唱起歌了?

后来,我听到疯子老三也在唱,他在唱一首完整的歌:

那个有月亮的夜晚 /你我坐在河边 /尽管你在我的身边 /却停止不了对你的思念。

那片参差的白杨林 /已化作你密密的睫毛 /在那片浓荫里 /我愿做一只快乐的飞鸟。

你柔柔的目光 /是月光下的河 /在粼粼的河波里 /我愿做一只小小的水泡……

责任编辑 田冯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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