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洋景漂”眼中的景德镇
2018-03-16侯铁军
侯铁军
摘要:本文借助“他者”眼中的景德镇形象,审视景德镇在当代全球化背景下的优势与不足,以此弥补我们“只在此山中”的视阈局限,为打造一个与世界对话的城市奠定基础。
关键词:当代 “洋景漂” 景德镇
自21世纪初以来,在“北漂”一词的影响下,“景漂”开始被用来指代在景德镇生活和工作的(尤指学习研修、制作体验、经营销售陶瓷)的外地人。这一用语随即在景德镇流传开来,并在近年来开始受到文化研究界的关注,它们或研究了“景漂”现象及其生成原因,或探讨了“景漂”作品的艺术特点和风格,或分析了“景漂”与景德镇陶瓷文化复兴的关系,或介绍了众多“漂”在景德镇的陶瓷从业者及其创业经历,将对“景漂”的关注上升到文化研究的高度,取得了较为丰富的成果。
然而,在众多的“景漂”群体中,还有不远万里来到景德镇制瓷、创作、交流和生活的为数可观的外国人。对于他们,除了零星的报道和采访外,尚未引起学界的关注。这些来自完全不同文化和历史背景的“洋景漂”用自己独特的视角,感知着这座城市的历史底蕴,体验着景德镇当下的魅力,并阐述了他们对景德镇的看法。本文通过当代“洋景漂”于2000年以来在国外主要陶瓷期刊和杂志上所发表的文章,借助“他者”眼中的景德镇,重新审视景德镇在当下全球化背景下的优势与不足,以此弥补我们“只在此山中”的视阈局限,他们的观感或可为景德镇未来的发展提供新的思路。
一、底蕴深厚的永恒遗产
在谈及之所以来到景德镇的原因,“洋景漂”们首先归因的便是它辉煌的历史,澳洲土著艺术家金普娜·威廉斯(Tjimpuna williams)
和德瑞克·汤普森(D erek Jungarryi Thompsonn)
正是这样的代表。尽管这两位艺术家来自的陶艺工作室是“澳大利亚不问断运营的最古老的艺术中心”,但与景德镇相比只能是相形见绌,因为这是一座有着“1000年不问断瓷器制作”的城市,它不仅为皇室烧制着瓷器,还通过出口贸易,为国外输送了“难以阻隔的中国瓷器洪流”,“加速了世界的陶瓷行业进程”,因而他们来到景德镇在这座悠久且驰名的“中国瓷都”是“符合逻辑的”,在这里他们一方面继续表现着本文化的神秘题材(如两条蛇引诱少女的故事)和纹饰,另一方面则尽情地吸收当地的艺术氧分,借助青花这一“古老的媒介讲述他们自己的故事”。
景德镇悠久而辉煌的历史,不只停留在故纸堆或人们的记忆中。正如考古学家所见证的,“无处不在”的丰富陶瓷遗存,为当地人留下了“永恒的遗产”,“吸引着大量的外国艺术家”来到这里。华裔美籍陶艺家德瑞克·奥(Derek Au)指出,他在雕塑瓷厂工作室那里:“当地人现在还在使用古老的工艺制造瓷器,周边山上陶工的坟墓,还有脚底下的瓷片,可以毫不夸张的说,举目所见,看到的都是历史”。它们无不诉说着它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是向人们展示“中国王朝时代漫长陶瓷生产历史的窗口”。徜徉在景德镇的大街小道上,陶瓷学者乔希·格林(Josh Green)看到,“陶瓷生产和商业延续至今的证据。在城区之中一片片的街区,里面有出售罐子、工具、材料等工作室”。“陶瓷是如此渗透着整个景德镇”,这让它“至今依然保持着陶瓷生产领域世界领袖的地位”。
二、活力十足的中国瓷都
2003年3月与2004年4月,中国工艺美术协会与中国轻工业联合会、中国陶瓷工业协会先后将“中国瓷都”荣誉称号授予福建德化与广东潮州,在中国陶瓷界,尤其是在自元明清以来官窑和御窑所在的景德镇,引起了巨大反响。一时间,业内和学界就景德镇的困境与复兴、城市定位和未来发展路径等问题提出自己的看法和对策。然而,在这沸沸扬扬的热闹背后,对于“中国瓷都”名号的归属,“洋景漂”们也从“他者”的角度,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据荷兰陶艺家彼得·科斯特(Peter van Kester)的估计,景德镇有“60~80%的人口制作陶瓷或者靠陶瓷行业谋生”,而海蒂·麦克肯兹(Heidi McKenzie)则认为,在景德镇170万的人口中,有“100万人从事陶瓷行业”。尽管统计的方法不一,数字也不尽准确,但在这个地区,每天“陶工们用巧夺天工的技艺拉出大型的瓷瓶,生产大型的陶瓷砖瓦,不断运输各式各样的产品”。对于景德镇制瓷业“闪电般的迅捷”,荷兰阿姆斯特丹里特维尔德设计学院的学生克拉姆(Kramer)和威尔科彦(Verkoyen)如是写到:“一天之内,你就可以做好模具,注漿、烧成、装饰。熟悉所有的工艺对学生们都有很大的启发,可以为他们指明新的方向,释放他们巨大的创造力”。这里的活力如此巨大,以至于澳大利亚陶艺家罗伯特·费兰(Robyn Phelall)完全被景德镇地区“陶瓷工业的深度和广度所震惊”,惊呼这是“陶瓷活动日新月异的聚宝盆”。
对于景德镇的“日新月异”,凯文·葛瑞丽(Kevin Grealy)有着较为强烈的感受。2002年他来时,看到的景德镇还是“被柴窑里飞出来的烟灰污染的城市”,但时隔仅两年之后,“一个崭新的景德镇出现了,有如从古老的灰烬中重生的凤凰。”“成百上千的老房子被精美设计的现代住宅和商业用房取而代之,原本坑坑洼洼的马路变成了平坦的柏油大道”。“描绘着明清图案的8米瓷器灯柱点亮了街道,市中心广场上栩栩如生的铜雕,则向往昔陶瓷行业的能工巧匠献上了敬意”。概而言之,“现代的景德镇不需要抛弃它的遗产,正向迎面而来的将来走去”。
更为重要的是,这个“聚宝盆”每年还举办国际陶瓷博览会,它不仅汇集了中国国内的各大名窑名瓷,而且“英国威志伍德(Wedgwood)、德国迪本(Dibbern)、法国(J L CIQYET)、韩国利川(Ichon)”等世界陶瓷瑰宝也悉数亮相,真可谓“顶级瓷器艺术和餐具同处一室的最隆重集会”。在博览会之外,高规格的陶瓷类国际研讨会,以国家建筑与日用陶瓷工程中心为代表的陶瓷科研中心,以及唯一的陶瓷类高等学府景德镇陶瓷大学,它们有关高新陶瓷材料和技术的研讨,对“低热膨胀陶瓷、蜂窝陶瓷、陶瓷膜、生物陶瓷、传感器和电子陶瓷,氧化铝、氧化锆和非氧化物陶瓷”的研发,在“陶瓷艺术设计、陶瓷材料与工程、机械电子工程、信息工程、商业管理、热能工程、外语和社科”等方面的人才培养,以及与美国陶艺学会(ACerS)等国际陶艺组织的合作,让景德镇在陶瓷工艺、科技、教育和国际交流等方面独树一帜,使其成为名副其实的“中国瓷都”。
三、开放包容的陶业圣土
能够吸引众多“洋景漂”投身景德镇的,不只是它的文化遗产、光鲜名号,更为重要的是这座城市本身所独有的开放与包容的精神气质和分工协作完备的产业基础,这些特质是景德镇在当代仍魅力四射的关键之所在,是景德镇成为世界陶人心中圣土的终极秘密。正因此,已经在英国“挣扎”十余年却仍感觉“没有什么进展”的日本陶艺家安田猛(Take shi Yasuda)于2003年受邀在景德镇乐天陶舍建立自己的工作室时,他“迫不及待地抓住了这个机会”。他说,“这绝不只是一个工作机会”,而是因为,他想在这“瓷器的源头”,陶业的圣土,体验瓷器的魅力。
这个圣土的魅力,首先便是它的开放包容。18世纪法国传教士殷弘绪来到景德镇时发现,这是一座没有城墙的城市。而今,景德镇不仅依然没有物理的城墙,在当地人的心中,也没有排外的心理之墙。对此大约晚殷弘绪200年后来到景德镇的罗伯特·费兰深有体会,“当景德镇居民的日常制瓷被人观看和记录的时候,他们所表现出的心甘情愿和怡然自得,让我惊叹不已。一般的公众能随意敲开隔壁人家、商户和私人工厂的门,还能受邀进去观看生产和制作各种器型和质量的陶瓷,这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是无法想象的”。
此外,景德镇当地的人们对于与“洋景漂”的合作也没有丝毫的排斥心理。当美国陶艺家卡洛琳·科特(Caroline Court)需要人手帮忙制作砖块艺术作品时,邀请发出后的两天内,就有来自于“景德镇陶瓷大学的100多位学生,大多都是步行或骑车”自发来到三宝村帮忙。陶艺家保罗·马修(Paul Mathieu)在景德镇“用中国的人手制作陶器”的做法也正得益于此。在这里,他利用本地人的“工艺制作陶器”。他只提供“创意”,而所有的“器型、表面、设计、颜色、文化、技艺和思想”都是中国的,这样他的角色就是“策划者”而非“制作者”。如此的分工,看似有“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的二元对立,但对谙熟于“过手七十二,方可成器”分工方式的景德镇陶工来说,并没有什么屈尊之感,因为在他们看来,从开采泥料到烧成包装的过程中,每个人都扮演着不同的角色,很难分清谁是策划者,谁是制作者。正因此,他们不但不会纠结与此,而且还将马修的陶瓷制品视如己出,与他一同分享喜悦之情,“只要他高兴,他们就高兴”。其次,正如罗伯特·费兰所分析的,“我们得永远记住,景德镇是一个商业城市,那里的陶瓷艺人多少个世纪以来一直在制作瓷器。工业产品是为价格而生产,陶瓷生产亦是当然”。换言之,对西方人而言,他们可以将自己视作艺术家,策划者,但在商业化氛围浓厚的景德镇陶工看来,他们只是在协助做一件产品,其中的分工自然无所谓高下之分。
景德镇相对低廉的制瓷和生活成本,也有利于它对外敞开怀抱,接受来自世界各地的陶艺爱好者实现自己的梦想。德瑞克·奥“一直以来都想成为艺术家,但他总是害怕——害怕失败,害怕没钱”,但当他发现景德镇“这个世界上不多的能够让他负担得起工作室租金的地方”后,30岁的他才有“胆量”再次开始自己“职业陶人”的艺术生涯。罗伯特·费兰也指出,在景德镇“租用工作室很方便”,“原材料成本低廉”,是“从事实验性陶瓷制作的理想之地”,而且“唯有在景德镇的环境里”,他“制作大型陶艺作品的白日梦”才有可能实现。一如瑞典陶艺家艾格尼丝·弗莱斯(Agnes Fries)所指出的,之所以唯有在景德镇才有可能,是因为在其他的国家,诸如瑞典,尽管“它是设计创新领域的执牛耳者”,但“用泥巴创作工作室的艺术家正在消亡”。或许正因此,英国作家、陶艺爱好者和收藏家科林·马丁(Colin Martin)才会有如此的感叹:“在20世纪出,巴黎是散居作家和艺术家的吸铁石,是现代艺术和文学交融的大熔炉。把景德镇视作21世纪的巴黎,并不牵强,在那里,西方和东方相遇,并在这座城市的窑炉中烧制着瓷器的文艺复兴”,
当然,“洋景漂”对景德镇的观感并非只有溢美之词。有的批评景德镇天气恶劣,饮食不合口味,除陶瓷之外没有别的文化,或咎其夏日太热,或抱怨时有洪水泛滥,会损坏工作室设备和产品。但除了这些零散的批评外,大多数“洋景漂”还对景德镇陶瓷从业者因循守旧、缺乏创新颇有微词。在比较东西的差异时,弗莱斯(Fries)和兹(Zee)指出,景德镇的学生“被鼓励精通模仿的艺术”,而西方人则从小就致力于“寻找和提升自己的声音”。不仅学生因循守旧,陶瓷艺人也裹足不前,他们“精通了某一器型,但与其通过改变器型来创作新的作品,他们只是通过不同的绘画和雕刻来表达新的想法。同样的器型则延续千百年不变”,但在中国的西方艺术家和工匠在每次开启新的设计时,都改变器型和装饰”。荷兰陶艺学生克拉姆和威尔科彦对此也深有同感,他们批评道:“中国人通过模仿师傅来学习技能,却对这一行业本身并不了解。但我们则鼓励自由。我们没有规定的任务,学生要自己找任务”。毕业于美国佐治亚州立大学的陶艺学生杰西卡·俄罗沃斯基(Jessica Orlowski)在观看景德镇工匠的工作后也有相似的看法,“看完如此了不起的工匠們只能生产设计师们给他们制定的产品,让我感到非常幸运,因为我能在自己的工作室自由创作,追随我选择的任何创意,去做一名观念艺术家而不是工匠”。
四、结语
上述批评、言辞虽较为激烈,但的确也指出了长期以来景德镇陶瓷从业者所存在的各种问题,对于此我们也有较为深刻的认识和反省。然而,需要特别指出的是,“洋景漂”们对景德镇的观感虽然有着独特的视角,但由于语言的障碍和文化的差异,他们中的大多数只是在乐天陶舍和三宝国际陶艺村驻场工作,少数人虽然有自己独立的工作室,其所接触的人群也大多局限于外国人或懂外语的陶艺家和学生,因而他们的信息来源相对有限,所得出的结论也未必完全正确。例如,有人认为景德镇除陶瓷外没有其他文化,殊不知景德镇除了素有“一瓷二茶”之说,也是当今中国唯一的直升机研发基地。而他们对景德镇陶瓷从业者少有创意的批评,更多地来源于摊铺、小作坊和商贩的直观感受,没有深入到著名陶瓷企业,陶瓷名家和学院派教师的工作室和展厅之中,也不大了解如今景德镇对创意的鼓励。当下,创意市场的涌现(雕塑瓷厂创意集市、陶溪川等),陶瓷高等学府对创意、创新和创业教育的重视,政府部门对知识产权的保护和大学生创业的支持(珠山东市景德镇大学生创业园)以及“众多景漂”和“景归”所带来的先进理念和工艺,使得景德镇陶瓷艺人逐渐摆脱因循守旧的路子,在产品设计、制作工艺和市场推广等方面日益焕发新的活力,让景德镇陶瓷行业日新月异,蓬勃发展。
景德镇素有“工匠八方来,器成天下走”的历史传统,而当代“洋景漂”的加入不仅延续了这一传统,他们上述有关景德镇的看法,尤其他们对于景德镇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活力四射的陶瓷行业以及开放包容的城市心态的观感,也为景德镇“大气成景,厚德立镇”的城市精神做了最好的注解。而今,景德镇正在致力于打造一座与世界对话的城市,这就要求我们了解来自世界各地的陶艺家有关景德镇的观感和所思所想,并对他们提出的问题乃至批评做出回应和沟通,发挥优势,弥补不足,汲人所长,共同进步,或许唯有这样,我们才能真正地与世界对话,瓷都景德镇复兴的伟业也指日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