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舞的重要性
2018-03-15戈悟觉
这是一篇出自年过八旬作者之手的女性情感小說,小说写出了美丽豪华乃至青春背景下的孤寂与悲凉,文字鲜活灵动,不由让人感叹作者不老的青春与小说的创造力。
1
“我上动车了。”华姬打手机给叶放。深深吸口气,让语气平淡。她终于做了一回自己,说出来便断了退路。鸟儿飞出笼子了。天空太大了!
昨天她没有立即答应。笑一笑,这是女士最矜持的回答:可以,或许不可以。一整夜她都在自问:我会后悔吗?后悔一辈子吗?没有答案。现在是解脱纠结。她知道上了车如同上了床,别人,包括老公知道了都会这样想。她也这样想。
叶放呢?
“我去车站接你。没有红地毯,不介意吧?一根红线。”
她不会幽默。等她明白是隐喻,过去几分钟了。俏皮话有即时性。输给他十分愉快。叶放说过的,女人最可贵的是优雅,男人的极致是幽默。
“再见。一会儿见。”她低声回答。她发觉低声温柔。
她让自己安安静静坐着。窗外景色飞速闪过。商务车厢豪华、舒适,一车厢才有3个人。掏出镜子,突然想起:忘了剃腋毛!她毛发重。腋毛是10天前剃的,肯定黑黑一抹了。昨晚上在理发店做头发,回到家早早睡了,怕睡眠不足眼睛无神。怎么办?五星级宾馆有刮脸刀,临海有吗?恐怖的是他要到站台接……
华姬决定下一站下车。赶下午的动车再去临海。
“露露,你把车开到永嘉站接我。我在动车站等你。”
“在黄田吗?马上。不堵车一个半小时到。”
露露不问怎么一大早在黄田。这个机灵鬼!她问一声才正常。
她给叶放发短信:“对不起,我改乘下午两点半的动车了。你还接我吗?”
“当然。”叶放立即回复。
其实,叶放也在这列动车上。和谐号。她后面的8号车厢。从车窗看见华姬挎一个紫红的大软包下了车。向两边张望。拿出手机,又放回手袋,大概是看时间。不戴表成了时尚。她在站台长椅上坐下,又马上站起来走向候车室。停车一分钟。
他为自己的不诚实有点内疚。
昨天中午尚小妹请他和美眉吃饭。她请客是应该的。这两期国标舞培训班收入十多万元,石帆镇文化宫从来没有这样大笔钱。文化宫和他俩七三分成。尚小妹是文化宫主任。她已为叶放和美眉买好当晚回临海、丽水的车票。但他俩都没有走。美眉嫌给她的报酬少了:叶放认识了富婆华姬,两人暗通款曲,她成人之美,应该给她加钱。叶放没有拿华姬好处,给美眉加钱等于默认。小妹一心息事宁人,将来还要办班成大事。她拿出2000元给美眉。不在争吵后分手,是她的处人信条。她又陪他俩在温州市区玩了一晚上。
露露在车上问:“回家吗?”
“不回家去哪里?”华姬想说。没说。她就是不回家才在这个叫黄田的地方。
露露是老公金谷的侄女。师范中专毕业,金谷安排她当华姬助理。那时华姬是公司财务总监。这是个找事就有事,不找事就没事的职务;她不找事,日常主要工作是签名。她的签名是摆地摊的秀才那里花钱学的,龙飞凤舞,她自己都认不清。老公说,就要这个,认不清别人也仿不得。她天天练,已经写得十分流畅了却不让签了。她被免去总监职务。
这是5年前了。露露上任助理才3个月。
事情是那年秋天她和“姐妹队”去峨眉山玩,10人一个月花了几百万。金谷不乐意了。当着他人面训斥她:“钱就是钱,老公挣钱容易吗?钱不是吹出来的!”华姬不爽。她知道老公派人调查去了。她不怕,她没有把钱花在男人身上。她只不过大手大脚,入住五星宾馆,吃遍四川美食,还认一尊佛像装金胎。
“是不是吹出来,还用我说吗?”她太过分了,气不择言。
金谷一愣。不发一言转身回办公室重重带上门。
年近不惑的金谷恍悟,人生有些事只可自己一个人藏着。世上没有人能为你遮风挡雨,更不会有人能死守秘密又对你不失尊敬。青梅竹马,又在一起打拼的妻子也靠不住。
华姬被老公签个字就免职了。
她不觉得有什么。本来就没有什么。她是个散淡的人,在那时候。后来,岁月让她逐渐品出味来。她发现自己只是石帆镇的一栋别墅的总监了。两层楼别墅住着她和一个保姆,一条威风凛凛的藏獒。车库停着两辆车,一辆是保时捷越野,一辆是迷你小奔驰。露露住在别墅旁边的公寓里,站在阳台喊一声都听得见。她的身份是司机。石帆是个小地方,平时根本不用车。金谷很少来,没有他去俄罗斯的次数多。温州别墅她也不住,那里住的是远远近近的亲戚。金谷在大酒店长期包房。
有吃有穿有住有玩,有姐妹环绕。钱从来不是问题。看着她们花她的钱这般欢乐,她还要什么?儿子在英国读书,她去了3个月,英语听不懂,出不了门,看不懂的电视天天一个样。周日才能见着从寄宿学校回来的儿子。从第二个月开始他一进门就会问:“妈,你怎么还没回去?家乡多可爱呀!”于是一起去吃烤肉,他们叫英国大餐,星期日才有。羊羔肉、牛肉、鸡肉、猪肉,轮换着吃。长胖了,也吃腻味了。她把儿子托付给温州老乡照看,留下一张钻石信用卡。回到国外的温州华侨(多半是偷渡客)叫祖国的地方,石帆镇,她真的觉得鱼游到池塘里了。这个小池塘的水,便是终日与她厮守的牌友。下午晚上,两桌,亲切热闹的哗哗声。
金谷正得意,他终于摘掉让他憋屈的“皮鞋佬”帽子,换上置业投资公司董事长。这种虚来虚去的事能长久吗?她看不惯,管不了。不见为净。
民营企业个个有“原罪”。温州人“敢为天下先”,就是胆敢偷偷摸摸做当时政策不允许的事。创下业,为生存没有企业不偷税漏税,为发展没有企业不虚报产值。吹牛不纳税。每年增长率随口说,越高领导越喜欢听。低于百分之十都不好意思说出口。你知我知,说谎不羞,听谎不怪。说真话才让人扫兴。
老公高兴她打牌。能感觉到。他不打牌,从不沾手。几年前还问一句,她说:“四尺牌桌度春秋。”从电视剧里学的。老公听懂了,也信,说:“露露输的钱归我,赢的钱归她。”
露露笑着问:“还发工资吗?”
“当然。”
华姬从来不怀疑她是老公的眼线。她没那个心思。她是球迷,德甲意甲英超,那些球星好像都是她的男朋友。
她为什么不问来黄田干什么?这个小人精!
2
一个牌友说:“打牌真好!不知不觉天就黑了,一天就过去了。”
牌友附和:“真的,真的。”
不在乎输赢的华姬,越来越感到乏味。于是就任性。唱歌,叫喊,大声笑,手舞足蹈或顿足捶胸。有几次把牌子推到地上,有几回在地上打滚。众姐妹惯着她、纵容她,甚至有点阴损地鼓动她出洋相。
她原先不是这样的。她是“村里有个贤嫂嫂,全村姑娘都学好”的嫂子。金谷的顾问赞她“端娴”,老公十分受用。华姬受过正规的礼仪培训。在香港一个叫什么女人美的学校学了3个月。泡绿茶需要86度水温和鸡尾酒调兑就上了一天课,站姿坐姿、回眸一笑更是时时刻刻在训练。
多年前,金谷第一次出差不带她。
“你身上怎么总有股农村味!”
“你,你爸你妈,你爷爷奶奶,不都是农村出来的吗?”
老公不回答。这种无声越来越经常,出差带她越来越少。老公机灵,他的生活助理是男秘书,她自然无话可说。香港回来,香港味并没有改变什么。她和姐妹们去寺庙做义工。扫地抹桌,帮厨洗菜,每个人都做了一件海青,圆领方襟,宽袍大袖,跟在信徒队伍后面念诵南无阿弥陀佛,吃斋饭。她们很快发现,义工群里争位夺宠,钩心斗角。渐渐也不热心了。
日子在哗哗哗声中消逝。一天的结束,照例一起吃夜宵。照例是鲜肉或虾仁馄饨,照例在南街拐角那个小店。她们的付款方式是谁赢谁买单,不过大多是华姬付钱。既然由她任性,也由她买单。
那天,她夸张地打了个哈欠。后仰,出声,大张嘴。说:“累了。”
众声:“早点休息。”
有人说:“这几天文化宫热闹着呢,来了全国冠军教国标舞。”
有人说:“看看去?”
有人说:“好啊,我们也不能太古板了。”
众姐妹都坐着不动,等着华姬表态。
金谷给华姬的底线——不跳舞。他个矮体胖,有时陪领导陪客户也去KTV,也就是呆坐等着买单。唱歌跑调,跳舞推着走踩不上节拍走完为止。从来不带华姬。回到家,骂客户也骂领导,说他们就喜欢抱着不是自己老婆的女人。华姬明白是说给她听的,不许让不是老公的男人抱着。
“去吧!”她站起来。这是作出重要决定的时刻,她已5个年头没让男人抱过。“我看行,春节晚会上还表演呢,肯定是中央领导批准的。”
胖的瘦的,老的少的,漂亮的丑的,麻将桌上全是平等。这一站,就区分开了。一队姐妹10来人来到文化宫。文化宫在菜市场边上,停着好多轿车。几辆车在发动马达。
教舞已经结束。教室的灯熄了几盏,壁灯还亮着。叶放和舞伴美眉在换鞋。身旁围了一圈学员,看着的,问着的,听着的。这时进来清一色的几位女人,大家都未留意。
整理场地的工作人员认出华姬。那人急忙给主任打手机。
“你没看错?”尚小妹在回家路上,一边问一边掉转自行车。她是家里来客,早走几分钟。
“我们从小是邻居。错不了。”
“请他们先坐下。‘百岁山矿泉水放在音箱后面,你拿给她们。一定把她们留住!我马上到,5分钟。”
华姬她们谁也没有学过国标舞。文化宫门口的广告牌上写着“英国皇家国际标准舞”字样,吓着她们了。英国,还是女王什么的。
她们在教室一角安静地坐着。目不转睛地望着老师的一举一动。
“女人其他都无所谓,只要长得漂亮。”华姬叹口气,轻声对露露说。
“年轻嘛。”露露其实是为她帮腔。
“我们不也年轻过吗?”她感到心里不喜。她本来还想说:“你也年轻呀,你能跟她比吗?”
她说的是美眉。
美眉站在叶放身旁。高高的个子,闪电身材。她把剥开的口香糖递给男老师。把他换下的黑舞鞋塞到袋里。
神情疲惫,叶放半躺着坐。美眉代叶放回答学员的问题,有点不耐烦。俊男美女逐渐散开,三三两两离去。
尚小妹顾不得锁车跑进排练厅。一眼认出华姬,一开口便喊:“华姐!”
华姬愣了一下。她的手不由分说被尚小妹紧紧握住。
“今天真是好日子!我叫尚小妹,你叫我小妹好了。欢迎,太欢迎了。我有个感觉,我觉得你一定会来的,我一直等着这一天!来,到办公室坐坐。叶老师他们也来。”
小妹活力四射,语速和动作特快。手里的“百岁山”瓶盖都没拧开,就被牵着走了。
她转身问叶放:“你们认识了?”
叶放瞥一眼华姬:“现在见面了。见面是认,不是识。”
大家都笑。
“喝杯茶,品味品味。我有新茶雁荡毛尖。华姐不来,我都舍不得让你喝。佛經里怎么说?‘吃茶去。华姐信佛,岩头寺师父对我说过,他们寺去年开光,全是你出的功德钱。信佛的人善。我也信佛。”
说着来到她的办公室。墙上挂着她的和国内外名家的芭蕾照片。
尚小妹北京舞蹈学院毕业,芭蕾舞专业。温州人喜欢让女儿学舞蹈。辛辛苦苦、千方百计进去了,出来到哪里跳去?全国没几个芭蕾舞团,那一届他们的毕业生就有十多人。她心气高,小天鹅看不上,要上就是白天鹅。就认准这个。在北京漂了5年。她天生是跳芭蕾的料,小脑袋小眼小鼻子小乳房,个子不高却是细长脖子,长手长腿。五官一般但气质不凡。乍一看,谁都不相信她身高才1米6。这样的身高跳不了主角。上过舞台,上过电视,也卖过服装,推销过化妆品,还当过家庭舞蹈教师。清高,不入流俗。住在拥挤、潮湿,不带空调的地下室,天天坚持练功。不赴饭局,不交男朋友。
她只相信自己相信的。
那一年,世界芭蕾皇冠上的明珠俄罗斯莫斯科大剧院来北京演出《天鹅湖》。尚小妹仰望的星空。她托在外交部工作的同学弄到一张7排的票。如痴如醉的夜晚。第二天,她在王府井东安市场巧遇她们。没有人注目她们。她们也不在意,提着大包小包拥挤在柜台前讨价还价,又热烈又认真。回头,她在肮脏的商城厕所里又撞见她们。这一幕让她毁灭了!这般美妙的湖畔仙女也是凡人。走出梦幻,回到地下室痛痛快快大哭一场,收拾行李回家乡。在石帆镇文化宫工作4年了。一年前当上主任。她踌躇满志,依旧是北京地下室蜗居的那颗心。依旧单身。她说她的工作夜晚常加班,与帅哥来来往往,有家庭不便。
“来,介绍一下,”她拉过叶放的手到华姬面前,“叶放先生,全国国标舞大赛冠军。”
“不是大赛,深圳只是邀请赛。全国大赛我们只拿过第三名。”叶放说着,搂搂舞伴美眉的肩背,“我的舞伴,美眉。她的五官全是原生态,唯独眉毛文过,偏偏取这个名字。”
大家笑。美眉在看手机,没反应。
“那有什么,我没哥哥也叫小妹。大家坐下吧。不是开会。”
平日尚小妹话不多。跳舞只有肢体语言。她在忙前忙后,烧开水沏茶,露露帮着抹桌子。办公室不大,十多人坐不下,几个人站着。等着喝毛尖,等着听这位主任说什么。
最好的转椅让华姬坐。露露发觉她坐立不安。这里不是她的气场,她不习惯做客了。她发觉华姬是因为没有补晚妆,不自信。她穿的家居服,松松垮垮的,尽管也是名牌,但不显她的华贵。
小妹在给夜宵店打电话。
“我们吃过了。”露露说。华姬已经坐不住了。她马上要走,要逃离。
“喂,喂。不要了。对不起。”小妹说,“不好意思,下回好好请你们。你是稀客。”
“我们来过的。来过一次。”露露又是代言人。
“一回生,二回熟。欢迎常来坐坐。当然,不如你们家。不过这里人多,热闹。国标舞是贵族跳的,淑女雅士。西方的礼仪,女孩18岁,父亲陪女儿跳华尔兹介绍给社会,上流社会的习俗。这次我们能邀请到他俩教舞非常不容易,我们要提升温州的文化品格,提升温州人的文化教养。这期明天结束,大家要求再办一期。叶放是临海人,美眉是丽水人,乡里乡亲,一个省的。他们答应了。”
叶放奇怪她说这么多,声音又提高八度,像是在大庭广众中说话。兴奋。她是见过世面的,眼界高。自然是冲着这位中年的不一般的华女士。
“乡里乡亲的,我还收费。不好意思。不过还是要收费。”
尚小妹没有接他的话。他的话不好接。她继续兴奋着。
“你们猜,叶老师是哪个大学毕业的?”
有人怯怯地问:“是你校友吧?”
“他是北大的,北京大学哲学系的高才生。”
大家迷惑和敬佩地啊了一声。
“不是高才生,没毕业。上两年就退学了。当年报考中文系,没考上。中文系毕业了可以当作家、记者,拿稿费,也可以当秘书,写写文案,讲国学也有人听。”
当今全社会都在显摆,弄虚作假,叶放的话她们听得稀奇。如同黄浪滔滔中的一股清泉。
“北大就是北大,上过了就上过了。全是真的。比尔·盖茨、乔布斯,大学也没读完。没读完更了不起,更有个性,更不从众。我说得对吗?”
小尚不像是问叶放,也不像问华姬,手捂嘴偷偷地笑了。笑自己可笑。叶放品着茶,也品着她的话。她完全没有必要说这些。有人抬举,就谦虚;有人贬踏,就炫耀。他懂得诚实是今天的稀缺品。话匣子打开了,教舞后的疲劳也消失了。
“上大学要花钱,我家穷。我读北大,弟弟就没钱上中学。熬到拿上毕业文凭,考公务员没门路,去企业,哪家公司要养一个开口王阳明、闭口柏拉图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我的几位学长毕业几年了,还整天在图书馆看书翻经典,自娱自乐。不过在北大读两年书也值,知道地球是圆的,世界是平的,人就短短的几十年活着,为什么不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谁不让你做了?其实还是自己。不想改变,或者从来不去想。”
叶放平平淡淡地说着。自信的人才这样说话。一屋子人静静地听。王阳明是谁?柏拉图是谁?什么叫哲学,怎么会有人上大学去学这个?
尚小妹接着说:“我给大家介绍华姐。”她停了停,她知道只是向叶放、美眉介绍,其他人比她更清楚。“她家的企业在全省也是响当当的,年产值几百亿。我们石帆镇的骄傲!”
华姬不由自主地瞄一眼叶放。叶放专心品茶。此事与我无关,办完班走人。美眉伸长脖子看她。
3
“没心没肺,吃了就睡。”华姬的好口碑。今天睡不安稳。
麻将桌旁老去5年,华姬一阵阵揪心的痛。时光不再,岁月不居。43岁,对女人是沉甸甸的提醒。她浑身燥热。
起床,睡袍滑落在地上。她在落地镜前审视光溜溜的自己。我还年轻!我早就不年轻了!颈脖上没有皱纹。乳房充盈,不再坚挺。腰身有些许赘肉,坐得太久了。上臂粗,不知不觉这么粗了!平举,皮肉松松地下垂。腹肚去脂手术完美,至今平坦。屁股下沉了;翘屁股原先是她的优势,适合穿牛仔裤。老公不觉得,总让她穿裙子。
再过几年,自己会是什么模样?
那么,塑身、美體,印度精油法国乳液,为谁?谁在乎我?谁来抚摸我?男人的体味男人的手……每一天都在过去,一时一刻都在老去。
她又冲了个淋浴。站在莲蓬头下,让水痛快地在肌肤上流淌。几分钟,几十分钟。睡前在浴缸里泡过澡的。
在被窝里,想起叶放高傲的淡漠和言语的自贬。他很特别,与众不同。想起美眉的好奇注视。想着他俩在被窝里干什么,肯定在干什么。她也有过,现在没有了。现在只有自己,自己抚摸自己。想起电视里看到的外国人同性恋,他们她们还在大街上穿得花花绿绿欢欢乐乐游行。她怎么也想象不出男和男、女和女睡在一起有什么意思。
第二天,十姐妹去文化宫报名,石帆镇文化宫第二期国标舞学习班,为期10天。5天摩登:华尔兹、探戈、维也纳华尔兹,5天拉丁舞:恰恰、伦巴、桑巴。学拉丁舞时学员嘻嘻哈哈,扭起来太难看了。第二期有50多位学员,第一期也是50多人。
尚小妹天天奉陪到底。她是半个教练。跳摩登个子才齐叶放的肩膀。拉丁舞有优势,一点不逊美眉,眼睛、脖颈、手臂、腰臀都十分到位,韵味十足。不留芭蕾痕迹。两小时教课结束去办公室茶聚,玩起茶道来了。特地购买一套精致的实木茶具。小尚主持茶道有模有样。白天还有日常工作,真是操碎心了。大家都感觉到的。
“难怪她独身。”露露感叹,“我可做不到。我要是结婚了,家庭第一。”
“家庭第一?由得了你吗?”华姬没有好脸色。又问:“尚主任多大了?”
“快30了吧?”
露露看出来,华姬这些日子对年龄越来越敏感。初见面,尚小妹说:“我十多年前见过你,你一点也没有变。”华姬嘴里说“老了,老了”,眼睛都不敢看她,唯恐她露出赞同的表情。昨天叶放对她说,“女人的年龄并不重要。女人的气质,无关岁数。你可以学好的。”这句话,华姬向露露重复了3次,3次都问:“他真是这么想的?”露露狡猾(华姬认为):“我还小,我懂什么!”或者说:“叶老师不喜欢说假话。”总之,她听不够。露露就是不肯说“真的”。
这一期结束,举行结业典礼。
学员几乎都来了。迷跳舞的多少有个疯勁。叶放和美眉正装为大家表演华尔兹。他穿上黑色燕尾服,头发油光锃亮,越发挺拔英俊;美眉露肩、束腰,裙裾是飘飘的粉红鸵鸟毛羽。掌声中他们又跳了一曲未曾教过的快步舞。销魂的夜晚!
尚小妹喜气洋洋,说:“今天不是结束,是新的开始。叶放先生和美眉小姐有意把我们石帆镇打造成全省国标舞培训基地。接下来是一期少儿班,已有70多人报名。将来,不远的未来,文化宫要扩大场地,镇政府批文下来了。我们的舞池要标准化,铺上实木地板,音响全部更新。国标舞是我们文化宫的品牌,是石帆镇的一张文化金名片。你们说好不好?”
大家齐声喊:“好!”
“现在,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这期学习班的优秀学员华姬女士讲话。”
华姬正在想着刚才进场时和叶放的交谈。叶放说:“人的一生不能活在别人的故事里。”她问:“我又能做什么?”他说:“风有风的自由,云有云的温柔。每个人都是自己。”那么,她自己到底是什么。他没说,她不问。突然听到小妹喊她。小妹没有对她说要讲话,她从来没有在大庭广众下讲过话。
一阵慌乱。她看一眼叶放,叶放点点头;她又求救似的瞥一眼小妹。小妹微笑着走向她,拉住她的手。
逃不掉了。只得站起来。
“我算什么优秀?不是的。喜欢就是了。跳舞好,减肥,还能认识新朋友。不跳舞了,明天晚上真不知道要去哪里了。”她笑了,大家鼓掌。她不看尚小妹,只是自个儿低头笑。露露觉得她要说铺地板她出钱,小妹其实是让她当众表个态。华姬没说。可能她没有听明白小妹说的话。“我真的不是优秀,我这个年龄了……”露露觉得她要说40好几了。她咬住话头,转换话题:“拉丁不学了。自己都觉得不像样。完了。”
大家笑,鼓掌。
接着几个人站起来说话。表态支持打造石帆金名片。
合影。散会。
尚小妹把华姬送到门口,说:“明天晚上干什么?这句话真贴心。是呀,我们有这么多个夜晚在一起。明晚你再来。我已让叶放他们再留几天,个别辅导。高兴吧?”她又贴着华姬的耳朵说:“谢谢你,你来就不一样了。这期学员最多,情绪最好。以后会一期比一期好的。”
“铺上地板要花多少钱?”华姬一直警惕着不发问,这时脱口而出。
“我得找人核算一下。”尚小妹务实,让人放心的态度。
4
华姬的别墅是十几年前盖的。当年流行贴瓷砖。乡镇干部里流行一句话:“想升官,贴瓷砖。”房子贴上瓷砖,便是政绩:“面貌焕然一新。”后来,公共厕所都贴上蓝白瓷砖了,她的贴着蓝白瓷砖的别墅显得俗气,碍眼,但她没心思换上涂料了。不过别墅内里舒适,装饰高标准。金谷由着她。
尚小妹带着叶放美眉他们来别墅。
叶放慢慢踱步。他如同参观一处旅游景点。
“华姐,你过的是18世纪法国贵族的生活,难怪你的气质这样优雅。”小尚在讨好,华姬半信半疑。她为了拉赞助用力太大了。
美眉一路看手机。来到客厅,抬抬头说:“真漂亮!”
“可以参观一下客房吗?”小尚说。
客房在大厅边上。吊灯,地毯,玻璃间隔的卫生间透明。双人床。
“平日客人多吗?”
“客人多,在这里住的客人很少。我的朋友都在镇上。”她差一点说全是牌友。
“空着太浪费了。叶放美眉给你作个别辅导,住在这里方便吗?”
叶放说:“我和美眉只是舞伴。她有男朋友。不过客厅很大,教舞可以。大理石地面表演不行,太硬。跳芭蕾可以吗?”
尚小妹无心思接话。明天他们要离开了,她有些话要华姬在场时说。她上卫生间了。
“气质是天生的,我特别相信。大学里我的一些同学,水灵、漂亮,学习刻苦,一副好身材。就是出不来。差那么一点。差的就是气质。华姐的气质不一般,叶老师当面不好说,我来说。气质超越年龄。苏联的乌兰诺娃知道吗?60岁了跳白天鹅还无人可代替。刀美兰年过花甲,在舞台上一站便是一朵花,谁不服不行。你要有决心,叶老师有信心,我是完完全全相信你。”
“尚主任笑话我了。”华姬发觉在麻将桌旁待久了,跟他们一起不会说话了。
“找机会教你跳阿根廷探戈。你合适。”叶放说。
“探戈不就是阿根廷的吗?”她记得叶老师教课时说过。10多年前她和丈夫去过阿根廷,从机场到餐厅到处听见探戈音乐。
“探戈被欧洲宫廷程式化了。脱胎于阿根廷探戈,却缺乏它的生命力和野性。阿根廷探戈是人的本能的表达,带点伤感,多点陶醉,其实更优雅,更有冲击力。这种快乐和迷恋是原生态的。你会很享受。”
叶放不愧是北大高才生。尚小妹想。
华姬有自知之明,说:“我不行。美眉,你跳吗?”
“不跳。”
“为什么?”华姬有兴趣,问。美眉还在看手机短信。
“不是谁都能跳的。”叶放说。华姬怕他会再说什么,尚小妹又说话了。
“阿根廷探戈不是世界性比赛项目。不过越来越多的别墅、私人会所有表演。不拘场地,这个客厅就行。叶老师跟南美的世界冠军学过,在北京。叶老师当年的舞伴是我校友,后来被这位南美冠军拐走了。他叫什么名字?阿根廷人名难记,一大串。”
“3年前了。她现在在澳大利亚,在大歌剧院前厅教舞。我看过照片。”
华姬想,将来,她和叶老师在客厅里表演阿根廷探戈,再买几把折椅就可以了。电影里见过的沙龙。
一切,如影如幻。
这时,金谷突然进来了。
华姬吃一惊。她像是被老公逮了个现场。
金谷两年前来过,为拿一副弘一的书法。上面写“南无阿弥陀佛”。放着没用,她送给寺庙了,北京来的大和尚。没有告诉老公,让他翻箱倒柜地找。谁让他不着家!老公越找越急。他不信教,他说这张字要带到北京送一位大领导。这位大领导知道弘一,聽说是真迹,因为弘一在温州住过12年,他信,就说“我买我买”。他回到北京还打电话来,要让秘书专程来取。她最终也没告诉他实情。那是他的事,巴结领导的事。之后他再没回家,来石帆也不回来。她和大家一样,只在电视上见到他,打着手势说话,笑容亲切温暖。
金谷胖了,脸圆了,气色红润。他微笑着和大家一一握手,不停地说:“你好,你好。坐,坐。”
华姬觉得,他像是吃饭来晚了的大领导。
尚小妹有点不知所措,兴奋得握住他的手双脚跳:“金董好,久仰久仰。第一次来你家,真漂亮!”
金谷的手掌很厚、很大、很软。他对小妹说:“你的手真小。女士手小才温柔。”
小妹向他介绍叶放美眉。他问:“是夫妻吗?很般配呀!天作之合。”他很喜欢不久前学会的“天作之合”,又重复一下。
露露亲亲热热喊一声“叔叔”。金谷对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了,问:“多大了?”大家笑,“该找男朋友了吧?”
金谷总是行色匆匆。大多是装出来的,忙人。华姬清楚。从前他让她多在宴会上去电话,他一次一次离席,一副忙得寝食难安的样子。
他对大家说:“下午要接待英国一个大客户,皇室成员,省领导陪着来企业。我不会打马球,看我这身材就知道,不过有一条皇家马球俱乐部的领带,这位客户送的。蓝底白斜条纹,有一枚金别针。老朋友重逢,不忘旧情的意思。逢场作戏,逢场作戏。失陪了,失陪了。”
金谷说罢快步向二楼衣帽间走去。华姬尾随。她清楚有这么一条丝质领带,杭州买的,售货员告诉他这是英国马球俱乐部会员的领带样式。他有几十条领带,早拿走了。
楼梯上无语。进衣帽间,关上门。
“不许跳舞,不许进舞厅。我警告过的。这是底线!”
“什么底线?”
“你不明白?”
两人面对面站着。
“你有底线吗?”华姬泪水汪汪,勇敢地问。她知道他的底细。一位大学毕业不久的女生,有说25岁,有说22岁,和他形影不离。全天下都知道,就瞒着她一人。上个月露露说漏了嘴。
“我辛辛苦苦赚钱,赚钱养你养儿子。让你痛痛快快花,让儿子在英国上贵族学校。这算不算底线?”
站在她面前的老公非常陌生。体态臃肿,抬头纹很深。眼光恶狠狠。不需要笑容。从前他话不多,后来话很多。从前,两小无猜,他抄她的作业,他护着她不让同学欺负;他父亲打他,她死死抱住扁担。她第一次拿针线是为他补裤子……
现在,她孤单无助地站着。他俩之间相隔两尺。他俩之间相隔30多年的光阴和两个命运。他只想听她一句话:“保证。”她不说。
“哭什么!笑着走出去,我也会笑着走出去。给你面子,也给自己面子。”
下楼。看见的全是笑容。
没有人问领带的事。大家其实都忘了什么领带。
金谷又与众人一一握手,说:“欢迎欢迎。常有人说,草窝里飞出金凤凰,今天是金凤凰飞到草窝了。我太忙,瞎忙。我太太接待你们,她有不周到的地方你们向我告状。别客气,尽情玩。”
华姬惊讶得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个人怎么可以这样口是心非?当着她的面,简直在羞辱她。厚颜无耻!
她默默地送丈夫上车。
“11点了。午饭吃了走吧?”华姬几乎在哀求。
金谷一声不吭。钻进车子走了。
华姬发觉露露站在身后。她没说话。含泪的眼光在躲闪。
她们回到客厅,尚小妹正在夸金谷的风度。
“商界人物我见得多了,亿万富翁今天才让我开眼。套用叶老师的话活学活用:山有山的高度,水有水的深度,杰出人物有杰出人物的气度。”
华姬一出现,大家的目光中带着好奇和询问。
“他不和我们一起吃饭?”尚小妹问。
“他很忙。英国客户等他。”她也在撒谎。必须的。
“是的是的。”
叶放说:“我给大家讲个故事。有一本神奇的天书,藏在一个孤岛上。千百年来,世界各地千千万万人来这里寻找。有一天,这本书终于在山洞缝隙里找到了。书名《人生》,打开,没有书页,没有图画,没有文字,只是一面镜子。每个争先恐后来读这本书的人,看到的就是自己。”
“完了?太简单了。一个化妆盒。”美眉第一个表态,又低头看手机。
露露在努力摆脱一种尴尬:“叶老师你给我们讲讲,什么意思?”
“你看见什么?”
“自己。”露露说。
“做你自己吧。世界是自己的,与他人毫无关系。”
华姬在想叶放为什么讲这个故事。他都看见了?他看明白了?
“对不起,我累了。今天就到这里吧,改日再请大家吃饭。”
意外。刚才还热热闹闹,有这么多的话,说不完的话,一下子结束了。
露露送大家出门。华姬坐着。挺直腰板坐着。她不装了。为什么装?
人一走,她更感到寂寞。只要动动脑子,他们都会知道她很寂寞,冰冷的豪华的寂寞。
老公的冷漠,华姬与亲戚也疏远了。当你有钱,什么都可以买到手,随心所欲,寂寞更显凄凉。中午了。她要吃什么,什么都有,不想吃;她要喝什么,什么都有,不想喝。保姆来问她,她说:“你别管了。”
拿过叶放刚才送给她的阿根廷探戈碟片,踱步到影视室。长久未到这里,好容易打开录放机。一声轰响,神经震撼。这是她从未进去过的激情世界。叶放总是说:“舞蹈是生命冲动的升华。”她在阿根廷探戈中看到了一种渗透到骨子里的情感表露。相互缠绕的肢体,女士赤裸的大腿和男伴严肃的沉迷的表情。一场男性女性以生命相许的搏斗。欲迎还拒,欲走还留。蟹行猫步,摸索着探秘……
华姬浑身燥热。她坐不住了。
回到卧室。她要泡澡。一个人。那种审视,那种抚摸。感受到平生的第一次。这一生就要过去了,还来得及——来不及?
5
叶放望着车窗外飞逝的景色。光阴如斯。他突然感到,华姬很可怜,自己很恶心。这是一场不怀好意的不对称的游戏。她迷乱,她眩晕,她在挣扎。他说过,你不应该是波托西。波托西是古希腊不计后果的情欲。她不懂,他不说明。不光彩的知识迷宫。他在用玄虚的言语戏弄陷入中年危机的毫无情场经验的孤独富婆。他是强者,他轻而易举。这不公平。
他是时代和命运的幸运儿。26岁。父母给予他英俊的外形。他勇敢,放弃徒有虚名的名牌大学文凭,只身闯荡江湖,而且成功。他比同学有钱、有名、有女人缘。世俗的并不可憎的东西到手了,如今稀缺的也是他最需要的心灵纯净。
眼前,站着华姬。
他有不少性伴侣。他想了一下,最大的岁数也才32岁。华姬年过40了吧?他选择性伴侣有原则——太年轻的不染,不成熟的女孩将来要记恨;家庭美满的不染,他不愿背负破坏家庭的罪愆;有一个孔武有力的粗暴的丈夫不染,偷情出人命,床上功夫恐怕也是下风;太过浪漫的不染,那要占去太多时间虚情假意;还有,博士和以上学位的不染,钱学森和蒋英本来就不该是夫妻。另外,30岁之前不结婚,自由自在自由身。世界上好女孩多的是,好男儿也多的是。世上再差的男人再丑的女人都会找到另一半。文学作品总要写成是唯一,一个罗密欧一个朱丽叶,非他和她即死——他不相信惊天动地的爱情。激情是夸张了的感情。一如萧伯纳说的,爱情只是把一个女人和其他女人区别开了而已。太深刻了!他没有尝试作这种区分。婚姻,对他只是一种生活方式的选择。
叶放似乎第一次为一位女人这样心绪不宁。良知拷问。
这个剧本不能再演下去了。他在车上给华姬发短信:“华姐对不起,我刚接到通知要去青岛参加全国国标舞邀请赛。马上去上海飞青岛。我们后会有期,让我们一起把石帆镇打造成国标舞培训基地。我一定教你跳阿根廷探戈。再联系。请原谅。”
一阵轻松。说谎是最容易不过的伎俩。谎言是最可原谅的不道德。
临海到了。
他对家乡、父母都没有太深的依恋。家乡,只不过是个偶然,不由自主地偶然出生在这块土地上。完全可能在另一个地方。“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父母,他们不是为生我而做爱,为自己高兴,或者例行夫妻义务。也是偶然。他是家中老大。养他不是偶然。他感恩,多寄钱,让父母生活得体面、健康。这与感情并无必然的联结。
“和谐号”进站。下车。他并不想立即回家。离家4个月了。又给华姬发短信:“临海有一条古长城很有名,‘江南八达岭。你可以去游览,晚上有动车回温州,赶得上的。”
在候车室坐下,挑个角落。回忆和思考,独处是人生难得的一种享受。人群匆匆忙忙,上车下车。人生百态,唯我静观。也是享受。
美眉没有来过临海。她要来,想在这里办班教舞。他不同意。没有想过理由。跳舞教舞5年,换了4个舞伴,舞伴不能太久。他和舞伴决不发生性关系,这是铁律。彼此不妨碍,不吃醋不猜忌,没有排他性,省去諸多麻烦纷扰。甚至对教课期间的女学员,也要提防师生恋。他把这个看成职业道德。认认真真教舞,结束,两人六四分成。他六女四是惯例。
想起尚小妹。他这才发现找个僻静处原来是品味昨天和她的一夜情。不是他主动,她也不是预谋。美眉要他加钱让他沮丧。美眉跳舞悟性好,顺从。有点懒。他俩合作一年多,是最长时间的舞伴了,也是获奖最多的舞伴。小妹安顿两人在宾馆住下,叶放以为她回石帆了。他还担心她深夜搭出租车不安全。12点,有人敲门。他想是美眉来说声“对不起”。不料是小妹。买了一盒瑞安特产李大同双炊糕,让他带去临海孝顺父母。
“谢谢。我怎么没想到。”
“这应该是女人想到的事。没女人替你想?”
“我有很多女人。我没有女人。”
“你爱过女人吗?”小尚本来以为美眉正在床上。
“女人不是让男人爱的。那样不平等。女人是用来亲热的。亲热是两个人的事。一生中互相取暖。”
尚小妹听过太多的甜言蜜语。叶放嘴里却冰冷冷地说出“亲热”两个字。
“你想亲热吗?和我亲热。”她的话让自己意外。她觉得是不在意的。在静夜里的这句话,忽地在她心里升起热烘烘的欲望。
“为什么不呢?”他望着她的眼睛。
“为什么不呢?”小妹也说,望着他的眼睛。
两人如同记者采访面对面坐在沙发上。叶放站起来,伸出手,一个邀请舞伴的手势。小妹握住手也站起来。她以芭蕾舞白天鹅谢幕的姿态作答礼。
窗外,月明星稀。城市在温暖的夜色里入睡,空气中飘荡着千万人绵绵的呼吸。
这个灯影幢幢的房间,一男一女。一切如同置身现实之外。玩笑,戏谑,模拟。两人都似乎不是真的。实实在在的事情一下一下发生了。
3个月前的深圳认老乡,石帆一个半月的形影不离,小妹从未想过会是这样。5年北漂,4年小镇的孤寂和求索,她守身如玉。现在付出了。叶放惊讶她竟然是处女。30岁的干练的她在床上完全不解风情。手把手教她。
她匆匆穿上衣服,逃跑似的离开房间。自言自语一句“对不起”,带上门。没有告别。
他俩都不记得有过亲热。
第二天早上没有见到她。总台说她在凌晨一点退房。
尚小妹让他感动。从来没有性伴侣让他感动,只有冲动。冲动会随着新鲜感淡去而弱化,在他这个年纪太早!她怎么会是感动?
她不知道华姬第二天要去临海。
作者简介
戈悟觉,男,1937年生于温州。就读北京大学中文系和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毕业后主动要求支援大西北建设,在《宁夏日报》和宁夏文联工作35年。获宁夏党委、政府突出贡献奖。1956年开始在《人民日报》等报刊发表作品。曾获《人民文学》《十月》《北京文学》《小说界》等文学奖和影视剧本奖。有英法日俄等译本。现居温州。一级作家,教授,享受国务院政府津贴。
责任编辑 师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