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古人今日我」
2018-03-15楼开肇
楼开肇
张伯驹外孙,张伯驹潘素文化发展基金会理事长
我与外公张伯驹的点滴往事
不放宵寒冻水仙。小红炉火苦茶煎。炉灰烬处已明天。
昨日古人今日我,新时春节旧时年。回头万事又云烟。
— 张伯驹《浣溪沙八十五首》之一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我的外公张伯驹先生去世已经三十六年了,而我也已经从懵懂少年步入知天命之年,但是他的音容笑貌却越来越清晰了。当然,从我记事起他已经是一位洗尽铅华、被生活和时代磨去一切棱角、和善可亲的老者了。在我的记忆中,他会为了想吃一个桃子没有如愿,就坐在地上耍赖,俨然一个略带顽皮的小老头、老小孩。
他富而不骄奢,对于穷困更是泰然处之。他可以坐在我的自行车后座上去串门,有时候也让我陪着他坐公车出去。那时候不能经常去饭店吃饭,偶尔会去一次莫斯科餐厅(俗称「老莫」)吃一顿,他必定是从容优雅地细细品味着吃。在家里,即使是一盘青菜加白米饭,他也会端庄恭敬地吃。
艰难之中显露真性情
张伯驹与夫人潘素
张伯驹书 《七言对联》
张伯驹书 《八言对联》
那时候我对于「文革」的记忆并不是太深,对外公和外婆所受到的不公正待遇感受得也并不深刻,因为外公、外婆在家里从不说他们受了什么委屈、有什么不公正的待遇。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时候他们整天挨批斗,交代问题,章诒和的《中国文人的别样文字》里写得很生动:「现在的人赞赏张伯驹,但未必理解张伯驹,更不易理解关在牛棚里交代问题的张伯驹,在﹃文革﹄中知识分子几乎人人都有﹃问题﹄,个个都需﹃交代﹄。写检查就像每天吃饭一样,问题少的,吃一碗,问题多的吃两碗、三碗。张伯驹的问题实在太多了,从家庭到书画,到鉴定、讲座、说戏、打谱、社交再到民主党派,右派……一张纸上罗列出三十八个问题,也就是说,他要一口气儿吃下三十八碗饭。不奇怪,谁叫他那么有才?涉及那么多的领域?交往那么多的人物呢?」比如他的挚友陈毅、宋振庭。「文革」一来,宋振庭随即倒台(时为中共吉林省委宣传部部长),外公写了两条「交代」,第一条一句:「他说我不懂政治,要帮助我。」第二条两句:「宋振庭说我不是搞政治的,是才子名士,统战对象,我认为是知己。其实,才子名士是文化革命对象。」看了不禁令人大笑,可谓民国公子本色不改矣。陈老总和外公张伯驹更是挚友和棋友,他们经常以诗会友、以棋会友,他这样评价张伯驹:「当今中国的词人,我最喜欢两人的作品,一个是毛主席的词,博大宏远,气势磅礴,不拘成格。再一位便是张伯驹先生的词,言近旨远,音韵铿锵,字字功夫。」我曾读过纳兰性德的词,他的词句严谨工整,辞藻清丽动人,但更多的是悲戚婉约,如「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其内容更多是对亡妻的悼念以及别离之怨,对时事抱着颓废悲观的情绪,阴柔多于男子丈夫气。张伯驹的词也有许多对爱妻潘素的思念与赞美,从而显得低回婉转,但更多的是对民族大义的慷慨激昂,对自我品格的陶冶。所以他才能和陈毅这样的革命家成为莫逆之交,在陈老总不幸逝世后,他挥泪写下了那荡气回肠的挽联:
仗剑从云,作干城,忠心不易,军声在淮海,遗爱在江南,万庶尽衔哀,回望大好山河,永离赤县;
挥戈挽日,接樽俎,豪气犹存,无愧于平生,有功于天下,九原应含笑,伫看重新世界,遍树红旗。
这挽联充分表达了张伯驹对陈老总的无限哀思和倾慕。而陈老总逝世前更嘱托夫人张茜将一套玉质围棋送来留念并极力为他平反,摘掉「右派」的帽子,安排工作。由此可见他们英雄之间的惺惺相惜之情。
「民国公子」的恬淡生活
人们谈论张伯驹最多的是其「民国四公子」之一的身份。民间一直流传的「民国四公子」都是谁有很多个版本,外公的一首诗给出了一个比较令人信服的说法:「公子齐名海上闻,辽东红豆两将军。中州更有双词客,粉墨登场号二云。」「两将军」,「辽东」指张学良,
「红豆」指溥侗(溥侗是乾隆十一子成亲王永瑆的曾孙,别号「红豆馆主」,世袭镇国将军)。「双词客」,一个是袁克文,一个是张伯驹,二人都喜好填词,又都是痴迷于戏曲的票友。袁克文号「寒云」,张伯驹别号「冻云楼主」,故曰「双词客」、「号二云」。外公在我眼里总是从容恬淡,外公、外婆琴瑟和谐,伉俪情深。他们在一起有着惊人的默契,他们日常要么切磋棋艺,要么一人画画另一人题诗。外公如果和外婆因为出差分开几日,总要填几阙词,表达思念之情。家中总是一片和谐,即使是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他们也从不说悲愤丧气的话,这对我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在人生的道路上,我总是保持乐观谦逊、积极向上的态度,遇到困难从不退缩。
潘素绘《阳朔公园》
外公张伯驹、外婆潘素办画展、出版书籍,并和张大千鸿雁往还合绘画幅。我记得非常清楚,外公重病期间,亲嘱外婆再画芭蕉两幅,然后托人带往台湾,希望选其一幅由张大千先生补绘。而张大千先生在两幅画的芭蕉旁补画了波斯猫和一背向女士,寓意其去国三十载有余不忍面对祖国和故旧,表现了海外华人对祖国和亲人故旧的无限思念。
后海二十六号,外公、外婆的故居。小院不大,但春有紫藤、白丁香、红牡丹,盛夏有芭蕉几丛,秋有菊花满院,冬天干树枝上的红柿子映着白雪,很是雅致脱俗。还记得小时候,一到春天,外公就叫我在院子里种下很多牵牛花。别看是这种小草花,一到盛夏,花开的非常繁盛,万紫千红,花香四溢。外公从青少年时代便喜欢猫,所以家里一直养着几只波斯猫,常在院里嬉戏,即使在那个物质相对匮乏的年代,我们的小院里依旧生机盎然、其乐融融。
张伯驹、潘素夫妇及外孙楼开肇
我小的时候,和外公、外婆并不是一直住在一起的。我和父母住在西安,外公外婆在吉林工作,我们要隔上一段时间才能见面,但是每每见了面他都督促我学习,很严厉,说一不二。早上起来,外公在案头随手拿笔写一首诗或词让我背诵或教我练习书法,并且要在当天背诵下来,如果背不出是不让吃晚饭的。所以一直耳濡目染的我,渐渐对祖国传统文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尤其是对绘画情有独钟,后来便跟着外婆潘素学习青绿山水画。
大爱情怀堪为楷模
潘素、陈少梅、惠孝同、周元亮、胡佩衡合绘《江山无尽》
潘素绘《雪景山水》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期,家里来的人多起来了,当时的书画、诗词、戏曲名家沈裕君、孙墨佛、刘海粟、萧劳、王遐举、吴祖光、许麟庐等都被邀请来家欢聚,畅所欲言,现场笔会可谓盛况空前。人们谈论外公的事情更多了起来,我对外公张伯驹、外婆潘素的了解也逐渐增多,他们在我心中的形象更加高大、立体了起来。原来他们是那么了不起的人,应该说是伟大的人,用伟大并不为过,一是他们对社会的贡献之大,一是他们的人格和精神的高尚。其人格情怀、精神气节是他们盛名于世的骨骼,而词章才华则是其人格情怀、精神气节的肌肤。他们以文人特有的品格,以一己之力为国家保住了很多珍贵的书画文物,并且在建国之后义无反顾地捐献给了国家,这种对祖国的大爱情怀实为我等后辈楷模,也是我毕生习之并为之奋斗的榜样。
也许有人会说,张伯驹搞收藏是有先天条件的:他是公子哥出身,本身也有钱,玩得起。殊不知玩得起也要有眼光、有学识才能辨别真伪,才能收藏到许多真正的好东西。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外公给自己立下的誓言:「自鼎革已还,内府散失,辗转多入异邦。故予所收蓄不必终予身,为予有,但使永存吾土,世传有绪,是则予为是录之所愿也。」可见他超乎常人的胸怀气度。他散尽家财保护国宝,说:「黄金易得,国宝无二,我买他们不是为了赚更大的钱,是怕它们流入外国。」他之所以能够不惜代价,甚至置生死于度外购藏珍贵文物,是由于他有一颗爱国之心,更是源于他对中华民族优秀文化遗产的深刻认识与酷爱,因此他自觉担当,以保护民族文化遗产为己任。外公更是坚守自己的誓言,经他手蓄藏的中国历代顶级书画名迹有一百一十八件之多。新中国成立后,他将所有的收藏陆续捐献给了故宫博物院、吉林省博物馆、国家博物馆和国家图书馆等,他捐献给故宫的书画,从品质上说是故宫书画收藏中的上上品,也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的捐赠占据了故宫书画收藏的半壁江山。这些捐赠至今仍然是故宫博物院的镇院之宝,并且通过展览展示、科学研究、编辑出版及多媒体等多种途径发挥着越来越大的作用,成为广大人民群众感知我国优秀历史文化、了解中国书画艺术的重要载体,真正为中华民族所共享。人们称他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天下民间收藏第一人」。他无私奉献的精神,高山景行,千秋永志。我为有这样的前辈倍感荣幸与自豪。
今年是外公诞辰一百二十周年,在我坚持不懈的努力下,张伯驹潘素文化发展基金会也成立二载有余,张伯驹、潘素故居纪念馆也成立数载。我们将不忘初心,牢记使命,坚守传统文化阵地,将张伯驹、潘素夫妇爱国家、爱文化的大爱精神传承下去。在这里,我想借用艺术大师刘海粟先生对我外公的精辟评价:「丛碧兄是当代文化高原上的一座峻峰,从他广褒的心胸涌出了四条河流,那便是书画鉴藏、诗词、戏剧和书法。四种姊妹艺术互相沟通,又各具性格。堪称京华老名士,艺苑真学人。」今后基金会将通过博物馆建设、社会公益活动等方式,聚集全球海内外华人、华侨,弘扬传统文化,搭建起世界文化的桥梁与纽带,进一步扶持文化人才,促进文化交流,推动文化事业,致力文化繁荣,将张伯驹、潘素的人文情怀和忠贞的爱国精神传承下去,并发扬光大。这也是我毕生为之奋斗的目标。
张伯驹绘《墨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