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鸿志「三十三宋」入藏故宫博物院始末
2018-03-15李文君
李文君
中央民族大学历史学博士,故宫博物院研究馆员,著有《紫禁城八百楹联匾额通解》、《皇帝的名字》等书
梁鸿志曾藏有三十三件宋人手迹,时称「三十三宋」,颇为知者艳称。
坊间流传,抗战胜利后,梁鸿志把「三十三宋」献给了戴笠。
随着戴笠身死,「三十三宋」亦不知所终。
其实,「三十三宋」被捐献给了国家,现在就完整地收藏在故宫博物院内。
故宫博物院藏有两册宋人手札,一册名为「宋贤墨宝册」,一册名「宋人手简册」,共收录宋人尺牍三十二件,附清代跋文一件,在故宫众多的书画藏品中,知名度不算高,却也自成特色。究其来源,却非清宫旧藏,乃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由文化部文物管理局拨交,入藏故宫的。再查下去,获悉这两册手札是上海丁慧贞女士捐献的。那么,丁女士是何许人呢?近读胡文辉先生的《梁鸿志「三十三宋」钩沉》一文(胡文辉《洛城论学二集》,浙江大学出版社,二〇一七年七月,第一〇九~一二八页;亦收入徐俊主编《掌故(第二集)》,中华书局,二〇一七年四月,第九九~一一八页),终于找到了答案。原来,这两册宋人手札与梁鸿志有关。
梁鸿志与「三十三宋」的故事
抗战时期,有两副讽刺汉奸的对联广为流传。第一副是:「认贼作父郑孝胥,甘为牛马殷汝耕」。郑孝胥是伪满洲国首任国务总理,殷汝耕乃伪冀东防共自治委员会主席。第二副是:「孟光轧姘头,梁鸿志短;宋江吃败仗,吴用威消」。这副对联就与梁鸿志有关。抗战爆发,梁鸿志先是出面组建伪中华民国维新政府,任行政院长,后又任汪伪政权监察院长、立法院长等职。吴用威则是维新政府秘书长。胡文辉先生在文中谈到:梁鸿志作为北洋官僚的余裔,又是大学者、楹联大家梁章钜的曾孙,「他跟不少同时代的名流一般,身上保留着传统士大夫的素养和作风,精于诗文,深于学问,喜藏鉴,好声色」。于收藏一道,梁鸿志颇引以为豪的是,他藏有三十三件宋人手迹,并在「爰居阁」之外给自己的书斋起名为「三十三宋斋」,颇为知者艳称。抗战胜利,汪伪政权倒台,梁鸿志惧祸,先是避居苏州。出走以前,他坚嘱家人不许将「三十三宋」分散庋藏,携置他处,深恐一经搬动,难免散佚。他说:「如我幸而无事,仍当为我有;如难逃一死,也当以完璧奉之国家,何忍见其因迁移而致散佚?」(高拜石《梁鸿志其人与伏法经过》,《古春风楼琐记》第七集,台湾新生报社,一九七九年六月,第二四页)最终,一九四六年十一月九日,梁鸿志在上海提篮桥监狱以叛国罪被执行死刑。接下来,国共内战爆发,「三十三宋」一时下落不明,甚至有传言说梁氏为谋活路,把「三十三宋」作为礼物献给戴笠。戴笠飞机撞山死后,「三十三宋」亦不知所终。(施晓宇《「文化汉奸」梁鸿志》,《政协天地》,二〇一三年第四期)
据胡文辉先生梳理,「三十三宋」再次出现是在一九五七年。胡先生引《郑振铎日记全编》「一九五七年十二月十六日」说:
十一时许,到紫光阁武成殿,看梁氏妾丁捐献的三十一通宋人尺牍,其中以辛稼轩一通为白眉。(陈福康整理《郑振铎日记全编》,山西古籍出版社,二〇〇六年一月,第五八九页)
宋 岳珂 楷书手札册页纸本纵三〇·三厘米 横四九·五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宋 赵佶 行书夏日诗册页纸本 纵三四厘米 横四四·五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此页为「宋贤墨宝册」之一
宋 李建中 行书贵宅帖册页纸本 纵三一厘米 横二七·五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
宋 李建中 行书同年帖册页纸本 纵三三厘米 横五一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
郑振铎时任文化部副部长,曾主抓过文物工作,所记应该可靠。据胡文所引,一九六二年,梁鸿志的女婿、移居香港的朱朴(朱省斋)在《记宋贤书翰册》一文的附注中说:
此文既刊之后,获悉「三十三宋」册已为北京故宫博物院所得,其中辛稼轩一页,且已于《文物精华》第一集刊出;特此附记,以志欣快。
据此,可知「三十三宋」先是由梁氏侧室丁氏,即丁慧贞女士捐献给文物管理局,再由文物局拨交故宫博物院收藏。但「三十三宋」除辛稼轩手札外,还包括哪些人的墨迹,因材料有限,胡先生并未能做深入分析。现借助故宫博物院藏档案资料,按照胡先生文中提供的思路,在其基础之上,将此问题向前推进一步。
宋 辛弃疾 行楷书去国帖册页纸本 纵三三·五厘米 横二一·五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
宋 米友仁 行书动止持福帖册页纸本 纵三三·一厘米 横五九·六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
宋 蒋之奇 行书北客帖册页纸本 纵二三·五厘米 横三八·二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
「三十三宋」入藏故宫博物院始末
据前引《郑振铎日记》,梁氏家人捐献「三十三宋」是在一九五七年。上海博物馆藏有郑振铎致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员会主任徐森玉先生的一封信,落款为一九五七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信中恰好提及此事:
前几天见到陈毅副总理。他说,梁的「三十三宋斋」中物,已由梁的姨太太捐出,这是一个大好的消息!虽只存了「三十一宋」,但有「辛稼轩」在内,乃是了不起的!后晤斐云(赵万里),知道仍是由上海文管会收到的。我们都未见到这些东西,要等到毛主席看了之后,才能给大家看,也可能予以展出。
在同一封信中,郑振铎继续说到:
刚写到这里,国务院陈毅同志约我去看「三十三宋」,仔细地看了一下,兴奋得很!虽有几开靠不大住,但大体上是好的。
宋 薛绍彭 草书大年帖册页纸本 纵二五·一厘米 横三四·八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
柳向春先生据此信分析:结合胡文中引到的本月十六日郑氏日记,可知西谛(郑振铎)给森玉先生这封信是分几次、持续数日才得以写成的,此说甚是。查《郑振铎日记》一九五七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记载:「近六时起,八时半到部办公。写信给柯灵、而复、方行、予同、俊英及森玉,并汇款给文英和古籍书店。」(前揭《郑振铎日记全编》,第五九〇页) 柳先生由此推知:「梁氏遗孀最初是将这批东西捐给上海文管会的。胡文所言捐献由章士钊始终其事,或许是指从上海文管委而献诸中南海这一阶段吧?疑不能知。至于梁氏遗孀所以与上海文管会接洽捐献之事,除了就近原则之外,恐怕还有别的考虑。那就是当时的上海文管会主任徐森玉先生本系梁鸿志旧友,这次的捐献,应该是与幕后的徐森玉先生分不开的。」(柳向春《幕后的徐森玉》,文汇网二〇一七年五月十六日)按此,由于徐森玉先生做幕后工作,「三十三宋」在一九五七年被丁慧贞女士捐献给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员会,可能是在曾经主政华东、熟悉上海情况的陈毅副总理的关注下,再由上海文管会调入文化部文物管理局。查故宫博物院档案,文物局将「三十三宋」正式拨交故宫博物院收藏是在三年之后。(故宫博物院藏档案《拨给我院重要文物五十九项的来往文件》,档案编号19600565z)一九六〇年九月二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文物管理局行文故宫博物院,拔交重要文物等五十九项,原行文编号为(六〇)文物文字第〇八三号;内容如下:
故宫博物院收文,故外字第一三五号,一九六〇年九月五日收
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文物管理局(六〇)文物文字第〇八三号
事由:拔交重要文物等五十九项主致:故宫博物院
抄致:北京市文化局附件:拨交单证十四份正文:
兹有商代白陶片,周代铜器,宋元明清各代书画,明代古墨等重要文物三批,共五十九项,拨交你院入藏。附去拨交单证六份(每批二份),请即派负责人员来局办理接收手续。
另有我局于一九五八年及一九五九年拨交你院的文物四批,在接收时,仅由你院经手办理人在拨交单证上签字,未盖院章。现将以上有情况的有关单证八份(每批二份一)并附去,请于盖院章后,一份存你院,一份送还我局。
文化部文物管理局
一九六〇年九月二日
此文共有附件单证十四份,其中的第三号附件(共三页)第一页,正是梁氏家人捐赠的「三十三宋」的内容清单,现引述原文如下:
中央文化部文物局文物移交单证(六〇)第三号(共三页)第一页
一九六〇年八月献一四〇七七宋贤墨宝册一件(共计十八开)上海丁慧贞捐献
故宫新号:一三三四四九
一、岳珂手札一开;二、宋赵佶夏日诗一开;三、宋李建中手札一开;四、宋李建中手札一开(附刘日升跋);五、宋韩世忠手札一开;六、宋米友仁手札一开;七、元柯谦光跋米札一开;八、米友仁手札一开(伪);九、宋蒋之奇手札一开;十、宋薛绍彭手札一开;十一、朱熹手札一开(伪);十二、孙觌手札一开(伪);十三、宋张孝祥手札一开;十四、宋陆游手札一开;十五、宋范成大手札一开;十六、宋张浚手札一开;十七、宋张浚手札一开;十八、宋郑望之手札一开。
献一四〇七八
宋人手简册一件(共计十九开)上海丁慧贞捐献
故宫新号:一三三四五〇
一、蔡京行书二开(伪);二、宋乔行简手札二开(原札曾涂改为吕夷简);三、宋傅尧俞手札一开;四、宋王升手札一开;五、宋陆游手札一开;六、宋李之仪手札一开;七、宋辛弃疾手札一开;八、宋魏了翁提刑帖二开;九、宋张即之手札一开;十、宋赵子崧手札一开;十一、宋刘岑手札一开;十二、宋袁夑手札一开;十三、宋不知名手札一开;十四、宋不知名手札一开;十五、宋不知名手札一开;十六、清永瑆跋附记一开。
移交处室负责人:张珩;
点交人:傅忠谟;
接收机关:故宫博物院(故宫博物院印,吴仲超印);
接收人:刘九庵。
宋 张孝祥 行书临存帖册页纸本 纵三一·三厘米 横四五·九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宋 陆游 行书候问帖册页纸本 纵二九·九厘米 横五八·九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
宋 范成大 行书中流一壶帖册页纸本 纵三一·八厘米 横四二·四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
据以上附件单证,「三十三宋」由上海丁慧贞女士捐献,丁氏正是梁鸿志的侧室夫人。「三十三宋」被分装成两册:一册名为「宋贤墨宝册」,文物局编为献字一四〇七七号,故宫编为新字一三三四四九号,共计十八开;一册名「宋人手简册」,文物局编为献字一四〇七八号,故宫编为新字一三三四五〇号,共计十九开。需要指出的是,文物管理局的文物编号分为两类:一是购字某某号,表示系收购的文物;一是献字某某号,表示捐献的文物。故宫博物院的文物编号亦分成两类:一是故字某某号,表示系清宫旧藏文物;一是新字某某号,表示新入藏的文物。这两册宋人手札是梁氏家人同时捐献给上海市文管会,再由文物局同时拨交给故宫博物院的,故给其冠文物号时,无论是文物局的献字号,还是故宫博物院的新字号,均为连续的两个号码。当时的经手人均为文博界名家:移交处室负责人张珩,字葱玉,是著名的古书画鉴定家,时为文物管理局文物管理处副处长兼文物出版社副总编辑;点交人傅忠谟,是大藏书家傅增湘先生长子,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主任委员傅熹年先生之父,时任文物处业务秘书,系古玉研究专家;吴仲超时任接收机关故宫博物院的院长;接收人刘九庵是故宫著名古书画专家。点交工作完成之后,「宋贤墨宝册」与「宋人手简册」被收入故宫文物库房保存。查故宫文物账目卡片,两册手札入藏的时间登记为一九六〇年十二月二十九日。从一九六〇年九月二日文物管理局行文开始,到十二月二十九日文物正式登记造册,入藏故宫博物院,「三十三宋」化私为公,由梁氏私藏之物,正式变为故宫博物院的藏品。
张浚,字德远,曾任定国军节度使,力主抗金,后进封魏国公。此册页为「宋贤墨宝册」之一。
宋 张浚 行书谈笑措置帖册页纸本纵三一·五厘米 横三八·二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郑望之,字顾道,崇宁间进士,官至吏部侍郎,徽猷阁学士。《婺源帖》又称《向过帖》,帖中的“宏父”为曾宏父。南宋绍兴十三年,郑望之官台州府事,致仕还家后与曾宏父交往甚密,此帖当作于此时。此册页为“宋贤墨宝册”之一。
外界对此,多不知情,甚至以为「三十三宋」下落不明,可能已遭「不测」。造成这一情况的原因,在故宫博物院方面,虽在「三十三宋」入藏不久就通过公开展览与出版图录等形式向外界公布辛弃疾行楷书等手札,可碍于梁鸿志的特殊身份,当时没有将这些手札再以「三十三宋」的名义对外宣传。随着相关当事人相继故去,后来者已不了解丁慧贞其人,「三十三宋」的往事就此尘封于档案之中。在梁鸿志方面,他收藏「三十三宋」期间,并未在宋人真迹上加写题跋,钤盖收藏印章。当然,这不是梁氏「洁身自好」,不喜题写。比如,一九二五年,梁鸿志曾收藏过阎立本的《历代帝王图》,并在该图卷后北宋绢跋与南宋纸跋的隔水处留有题跋一行:「爰居阁无上珍秘,共和乙丑秋日,梁鸿志题识。」行侧钤「众异珍藏」朱文印、「梁鸿志」白文印。后此图被梁氏出售给美国人,现藏波士顿艺术博物馆。(徐俊《附逆之外的梁鸿志—爰居阁谭屑》,《东方早报·上海书评》,二〇一五年五月二十四日)梁氏未在「三十三宋」留下题记的原因已无从得知。今天,故宫博物院虽已把「三十三宋」中的绝大部分向社会公开,多次出现在相关展览与出版物中,但因没有梁氏的痕迹留下,这段特殊的收藏史遂不为一般人所知,造成了「三十三宋」下落不明的假象。
宋 傅尧俞 行楷蒸燠帖册页纸本 纵二六·三厘米 横一七·三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宋 王升 行书首夏帖册页纸本纵三二·二厘米 横三八·一厘米故宫博物院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