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栀子小花六瓣子开

2018-03-14曾志宏

故事大王 2018年8期
关键词:杂耍班主礼堂

曾志宏

(一)

我还记得上小学三年级那年,元宵节的前一天,村里来了个杂技团。

一辆辆的大篷车停在戏台前的空地上,花花绿绿的帐篷搭起来,大大的喇叭广告播出来。杂技团演员们借住在村里的大礼堂,十几号人加上大箱小箱的行李,声势浩大。我和小伙伴们激动得跟过年似的,你挤我我推你争着过去看稀奇。乱哄哄的人群中,有个小女孩特别引人注意。

那时小伙伴们成天玩沙包、和泥巴、跳橡皮筋、弹弹珠、拍洋画,汗水和泥沙混在一起,跟泥猴没啥两样。可这个小女孩白白净净,举止轻盈沉静,跟我们特别不一样。狗剩好奇地问她:“哎,你会表演什么节目呀?”小女孩转头漠然地扫了我们一眼,头也不回地走到一边去。二娃情急之下大声骂道:“臭黄毛!哼,有什么了不起的嘛!”说着在地上捡块小石子,拿起弹弓,对着小女孩的后背作势要弹。“干什么!”我一推,小石子射偏了,他对我嚷嚷起来。可是我们再闹腾,小女孩都把后背对着我们,最后大家无趣地散了。

次日上午,早早吃完饭,我们一群毛孩儿又跑去大礼堂看热闹。礼堂里一片忙乱,估计是在为晚上的表演做准备。我一眼看到那小女孩,正被一个班主模样的中年男子训斥:“看书看书,整天就知道看那本破书,还不去拉拉筋?”小女孩倔强地昂着头,不发一言。班主气哼哼地说:“罚你中午不许吃饭!”说完拂袖而去。“活该!”我们都有点幸灾乐祸,在一旁吃吃地笑。她转过头,咬着下嘴唇,瞟了我们一眼,眼圈已经泛红。春日的阳光恰好透过窗户直照在她脸上,照得她脸庞阴晴分明,长长的睫毛在光影下微微颤动,脸上的绒毛细密如初春的嫩柳一般。我愣住了,那是怎样令人心颤的眼神呵,有委屈、有愤懑、有无助、有忧愁,如此复杂难辨,是我在小伙伴们的眼睛里从未看到过的。

我心事重重地回了家,外婆正蹲在大灶上烧饭,看到我,急忙喊道:“别再出去野,要吃饭了。”此时,爸妈挑着担子,戴着斗笠,挽着裤腿从田里回来了。

中午吃饭时,妈妈又在抱怨今天出工,二愣子花枝姐几个总偷懒磨洋工的事儿。我却扒拉着饭,一点都吃不下,那双忧郁的大眼睛一直在面前不停地晃动。那个小女孩太可怜了,她中午真的吃不上饭吗?

吃完饭,父母亲进房午休。我蹑手蹑脚地从厨房里掏了块猪腰饼,揣在怀里,一路小跑去了礼堂。

(二)

到大礼堂时,我看到班主正催着一个阿姨:“快把饭送进去,孩子准饿了!”

那妇女端着一碗饭,嘟囔道:“你就会说,明明心里心疼,嘴巴却要逞强,饭总捞最干的给孩子吃!”

我躲在一旁,看到妇女端饭进去,又空着手出来后,趁他们不在,我偷偷溜了进去。

只见小女孩独自坐在礼堂里,正大口大口地吃着饭,连我走过去都没发觉。我站在她身后,一面微微喘着气,一面怯怯地把饼递到她面前。她惊讶地抬起头,戒备的眼神变得柔和了,随后慢慢微笑起来。看着我手里的饼,犹豫片刻,便接过猪腰饼。

“班主真凶!”我吐吐舌头。

“不许你这么说我舅舅,”小女孩不高兴了,“我知道舅舅是因为连着几天没找到演出地儿,没赚到钱,着急呢!”

我不好意思了,看看周围,她旁边放着一本破破烂烂的书,我拿起一看,是本小学一年级的语文书,没有封面,还缺了几页。

“你喜欢读书?”

她轻轻地点了下头,眼睛发亮。

“我家里有一年级的书,是我以前读过的,还有好多小人书,都拿来给你好不好?”想到自己是被妈妈逼着读书的,我不禁有些羞愧。

“真的?”她高兴地睁大眼睛。原来她从小就被父母亲送到杂耍团,是舅妈教她认的字,还给她几本破旧的书。你看,我还会写自己的名字呢!她兴奋地拿起树枝,在沙地上一笔一划地写给我看——“春花”。

我好奇地问:“春花,你从哪里来的?”

“安徽。”

“为啥喜欢读书啊?”

“读书有趣呀,你看我认识好些字,”说着,春花写下“人”字,然后兴奋地站起来,张开腿,把双臂合拢举高,“你看你看,我这样像不像‘人字啊?”

还没等我说话,她又蹲下来在“人”字上画了一横,站起来叉开双腿,双手侧平举,“我这样像不像‘大字?”

我也认真地点点头:“像!”

“你看你看,”春花说着,又蹲下来在“大”字上画了一横,“这就是天,我们每人头上都顶着一片天!”

太有趣了!我看呆了:“春花,你讲得真生动啊!谁教你的?”

春花说:“杂耍团的叔叔教我‘人字后,我一看书就喜欢翻着找这个字,可后来发现好多和‘人有点像的字呀,我追着叔叔问,叔叔教我,我自己看着字联想的。”

我简直崇拜起来:“聪明!”

春花却叹了口气:“我真的好想读书啊!”

片刻沉默后,我问道:“你为啥到马戏团来?”

“我们村大部分人都练杂耍。”说着,春花转眼又开心起来,“我妈妈说,等今年稻子熟了,就接我回家读书。”

春花太可爱了,我一直梦想有這么一个小妹妹,柔柔的白白的,说话细声细气。可事实上,我只有一个大嗓门咋咋呼呼的姐姐,整天和我打架,下手丝毫不留情,还很爱告状,讨厌死了。

临走时,我们亲热地拉钩,约好明天早上我拿书给她。春花的手很有力气,就是有点粗糙,练功练的吧。

(三)

回到家,我忽然想起了什么:“妈妈,安徽在哪里?”

妈妈说:“那地儿离我们可远了!”爸爸一听,眼睛都亮了:“安徽?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就是前年在安徽凤阳小岗村试的点,据说效果不错!”

妈妈一听来劲了:“啥是承包制?”

爸爸兴致勃勃地说:“咱合作社要是改成家庭联产承包制,收益增加全归自己,大家就不会偷懒啦!再说,农村人口规模大土地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鼓励咱们尽可能精耕细作,提高土地利用率……”

妈妈奇怪了:“这么好,咱这怎么还不实行?”

“快了快了,只要是好东西,政府肯定会推广的!”爸爸充满希望地说。

我没兴趣听,只盼着晚上早点到来。好容易吃完晚饭,我就往戏台跑。

杂耍团的台子,里外三层围满人。我跑到后台,一眼就看到春花,她梳着两个小发髻,两眉之间点着一个红点,脸颊染着胭脂,嘴里咬着一支塑料花,穿着短短的演出服,特别可爱。嘴里还哼着歌,“栀子小花六瓣子开,三瓣子正来三瓣子歪,你要歪来就歪倒,你要正来就正起来,可别正正又歪歪……”

“什么歌這么好听?”我听入迷了。

“老家的小调,”春花笑着说,“书带来了吗?”

我把语文和数学书给她后,哎呀!忘带小人书了!看着春花失望的样子,我连连拍胸脯保证,明天早上一定带来给她。

“锵锵锵”锣鼓响起,我赶紧跑到台下去。

春花出场啦!她被旁边的叔叔抱上桌子,桌子上还搁放着一张板凳。只见她把花放在桌子上,不慌不忙摆了几个造型后,站在凳子上,背向着观众,慢慢把身子往前拗,头再从小腿后面绕到前面,把桌上的花叼到嘴里,再缓缓地绕回去直起腰。这时我才把塞进嘴里的手放了下来,紧张的心情稍稍松了口气,春花神情倒是很自若。接下来她脚下踏着比自己还高的独轮车,先在头顶放上一只碗,然后用脚将其他碗抛起,稳稳地落在她头顶上的碗中。

一个,两个……当春花已经踢了八个碗准备再一下子踢三个到头上时,现场鸦雀无声。外婆喃喃自语:“我的天,能行吗,啊?”当三个碗准确无误地落到她的头上时,现场先是“哇——”的一声,继而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四)

到家上床后,我眼前不停回放着杂耍的精彩画面,翻来覆去很晚才睡着。

早上一睁眼,家里静悄悄的,太阳已升得老高。糟了!我一激灵,连忙一骨碌爬起来,拿起小人书跑到礼堂。

谁料已经人去楼空,只有隔壁的阿婆弯着腰在打扫卫生。阿婆说杂耍团的人刚离开,有个小女孩吵着不肯走,直说要等人,一个小毛孩,谁理她!再说,她头次来咱村子,能认识谁,这不胡闹吗?所以被人拉走啦,边走还边哭着往回看呢!

我顾不上说话,赶紧跑到村头,村口长长的大路空空落落,不见人影。只有向阳的山坡上,黄绿的小草从泥土里俏皮地探出小脑袋,无声地在风中摇曳。春花该多伤心哪,我成了说话不算话的人了,我懊悔得给了自己狠狠一拳。

杂耍团走后,村里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学校很快开学。每天上学前,我照例偷偷抓一把邻居晒着的笋干黄豆,或者捞一块锅里煮得半生不熟的番薯解馋。放学照样和伙伴们疯玩,一身泥一身汗。可是,总有点不一样的。

不知怎的,在教室上课时,在家里吃饭时,甚至睡觉时,我总是忍不住想到春花,想起她说的:“每天6点钟我要起床,空腹练功半小时,吃过早饭再练劈叉、拿顶,间隔3个小时左右再重做一遍……”

这天早上,姐姐突然说要去邻村看新来的杂耍团。我一听,立刻扔下手中的饭碗,不管不顾地跑出家门。

一口气跑到邻村,熟悉的帐篷和大卡车跃入眼帘,真是春花那个杂耍团!还没等我高兴完,一个阿姨告诉我,春花上个月已经被她爸爸接回家,说是要读小学。顿时,好像一桶凉水迎头浇下,我被浇了个透心凉。

我失望地往回走,不远处地里田头,乡亲们拿了镰刀收割,镰刀过处,整齐如列兵的麦秆一茬一茬地躺在麦田里,麦秆的清香在四野弥漫。爸爸说村里马上要推行什么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了,以后的日子肯定一天比一天好呢。

慢慢地我脚步越来越快,最后索性奔跑起来。对啊,回家读书,是春花的心愿呀,太好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到过春花,那几本没送出去的连环画成了心头永远的遗憾。转眼三十年过去了,春花,什么时候才能再遇上你,栀子花一样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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