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南风旧相识

邴格格

这世界上有很多永远寄不出的情书，写出来不过是对自己心事的一种托付。我把它们写好了，一一封存起来，连同明日的朝阳和昨夜的月光一起，寄到海角天边去。

[1]

初次遇见你，想为你写一首诗，附上绕堤生长的第一条柳枝，一同寄给你。

177路从我身旁开走的时候，我麻木地望着发灰的尾气，没来由就是一阵恼火与惆怅。

无意识地低头走我的路，余光却不小心被吸引到马路对面那蓝外套上去了。他与我平行同向，气宇轩昂的样子很难不引人注目。我把脸挡在头发中间，用厚厚的刘海儿和帽子为自己筑起一座与世隔绝的城墙向外窥视，调着步子，不由自主跟他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这样自信又潇洒走路的人啊，一定过着很精彩的生活吧，与我无关的那种。

红绿灯的路口，我一如往常埋头左转，以为这场意料之外的邂逅结束了，像任何一次一样。

撞到了谁的手，我才不得不抬起头。

“抱歉……”我话说到一半。

蓝外套的少年手还停在半空，笑着摇摇头。

[2]

再次见你，想为你弹一支曲子，从我无人问津的渡口，流向你拥挤喧嚣的街头。

坐在钢琴前的我心中咒骂自己倒霉。不知是谁向音乐老师提出了课前才艺展示的遺臭万年的馊主意，不知哪个叛徒起哄将我推出来，让我此时受刑一般暴露在别人面前。

阶梯教室里还有其他班的陌生同学，可我一下子就认出他了，紧张而发凉的手指越发不听使唤，每一个音符都磕磕绊绊，对演奏者和听众无疑都是一种灾难。

“《降e大调第五号钢琴协奏曲》吗？”

所有人都一头雾水窃窃私语的时候，突然一个自信的声音一语点破。循声望去，那个微笑着的脸，一如第一次相见时那样的自信而坦然。我敢肯定当时所有人都认为我在制造噪音，如果没有人打圆场，也许我会从此痛恨钢琴，痛恨弹钢琴时的自己，用今生今世不再靠近音乐的决绝和自尊，去不计代价地呵护我自卑又骄傲的心。而现在我手脚无处安放地笑着，像是在万念俱灰的时刻，获得了最大的肯定。

我站起身躲到一边，他开始接着弹起来，手指在黑白键之间来回交错，弹出的是抒情的流行曲调。

于是，他驾轻就熟地弹着唱着分外耀眼，亲手将他刚刚为我树立起来的一点信心彻底击破。我卑微灰暗地藏在角落里，有一点无可名状的复杂感情啃噬着我敏感又脆弱的灵魂。

一曲终了，掌声围绕，而我成了众多喝彩者中极不起眼的一个。没关系啊，我安慰自己，毕竟有的人生来就适合被万众瞩目，而我恰好不是。

可当我怯懦地抬起头时，他的目光却正好落在我的方向，在向我点头致意。你看，那么多的人，他却独独在与我目光相遇的时候笑了，浅浅的，很温和。管他有意无意的，这一瞬间让我觉得，这个世界对于我，我对于这个世界，都很重要。

[3]

三次见你，想拥有你的笑容，如果不能见到你，那么成为一个像你的人，或许会变得快乐。

为了了解这个突然出现的身影，我开始想方设法搜集有关他的一点一滴，也不得不和许多人开始有了交集。我的世界原本完整得如同一个蛋壳，我把自己包在里面，就觉得无比安全；我从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然会为一阵不知所起的情怀，怀着巨大的勇气给这个蛋壳打开了一个豁口。从看见你开始，就仿佛有什么东西扎根在心底，放任生长。

那个少年渐渐变得不那么神秘了，像一张超大幅的拼图，越了解，越发现画面璀璨，也就越觉得力不从心，越对自己惶恐不安。我才不得不承认，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遥不可及的人过着遥不可及的生活，风生水起，热闹非凡。而我在这样的生活面前，卑微得不及一粒尘埃。

黑夜中，我委屈得想哭。

遇见你很麻烦，紧张到连呼吸都要排练，既怕拘谨又不敢随便；喜欢你很麻烦，担心自己是个累赘，又不想眼睁睁看你走远；想念你很麻烦，没有勇气直面心底波澜，又舍不得了无牵挂，一刀两断。不认识你最好，在这一头远远观望你的繁花与灯火，难过就让我独自承担。

可是，没有作出假设的机会了。在暗夜的隐泣里，我拥抱着自己，暗暗发出此生最大的誓言——从今以后，别再做这样的自己了。

[4]

最后一次见你，想牵你的手。春天经过一个转身又回到这里，往事却始终不曾回头。

有一天有人告诉我：知道吗，跟我第一次认识你的时候相比，你变化太多了。

我笑了笑，说我也觉得。

从某个时候起，自己好像放下层层防备，不再与世界为敌了。我想，如今我的喜欢已经没那么妄自菲薄，对于讨厌的人或事也终于有了拒绝的底气，不再顾影自怜了。

在兜兜转转了许多年以后，我终究还是找到一条通道，能将我同世界联系起来。而这一切追本溯源，竟是你在不经意的瞬间打开了路口，因为最初我想的只是，如果我不再甘心只做别人的配色，是不是有一天就能与你并肩同行了。

而当我有了大言不惭向你坦白我喜欢你的资格，却开始笑起当初软弱颓丧的自己来。我认识你整整一年了，很令人遗憾的是，此时此刻之前，你一共只同我说了不超过五句话，连同最初那句你好，和刚刚那声珍重。

我却一直幻想你陪我走了很远的路。

这一秒，你离我一步远了，你离我两步远了，再不说些什么，就来不及了。

我应该问问你是否知道，那个顶着厚重的短发撞向你的、在集体中永远独自躲在最后一个的、对每个人充满戒备的、普通而笨拙的女孩子，和如今这个能和你同台参加音乐会的、在几百人前演讲的、时刻准备好同世界打交道的女孩子，是同一个人。

我应该告诉你，很久以前那个南风乍起、暖意四散的午后，是你不小心转换了我心中陌生人的色调与轮廓，让我相信生活之外，还有更好的生活。我曾经将你当作我人生的皈依，是你忠诚的朝圣者，而如今我终于明白，你比星辰耀眼，我也并非黯淡。我是我人生的操盘者，而我并未全部崩盘。

又到了这个红灯，车水马龙，还有去年此时的温润南风。你仍是当时的你，可我不是。

你离我两步远了，你离我三步远了。

又一次，我欲言又止，话未出口，你向我招了招手。

我说，谢谢。

你说，再见。

有清风拂过。

编辑/张春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