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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影晚婆娑

2018-03-14段生

南风 2018年3期
关键词:夫人

段生

在幻境之中,她亲眼见到自己的身躯渐渐的骨肉分离,支离破碎,就像落英时节染了血的花瓣,一片一片凋零......疼痛难忍,苦不堪言。

风申国,京卫城,秋盛风清。

岁宴第一次遇见萧余蓦,是在远望山上红枫深处的一座破庙里。

彼时刚经历一场打斗,四周弥漫着血腥气。他双臂抱剑,一身血污地躺在肮脏潮湿的草堆上,听见动静便睁开了双眼,平静地看向她。

“请问,孟家大小姐,可否安葬了?”萧余蓦看她一身孝服便知她是孟家人,因为这一天,孟家围了整座山,只为长女孟清消送行。

岁宴生来谨慎,试探半晌,知道他是佛陀山青玄宗掌门座下大弟子——萧余蓦,是孟清消的少年知交。她没有回答,反倒是问他:“你为何不去送她,反倒在这里跟人打架?”

萧余蓦看了一眼地上几个七零八落不知生死的壮汉,示意道:“这是些劫棺人,已经来了第三拨了。我很想去为她送行,如今看来是赶不上了。”

看着强掩悲痛的萧余蓦,岁宴第一次愿意承认自己羡慕孟清消。

明明都是孟家的女儿,孟清消自幼便长在孟家大宅,衣食无忧。而她呢,不过是个自幼养在别处,随了母姓的孟家幺女。

“谢谢你,为她做的这一切。”

萧余蓦笑着摇了摇头:“这里还不安全,你赶紧回去,让主子发觉你出来偷懒,小心被罚。”

原来是将她当成孟家的侍女了。

岁宴没有坦诚身份,也不想离开。她在孟家无足轻重,出来这么久没有人来寻她就是最好的证明。反倒和这个陌生人说说话,倒还自在。

“你知道我家小姐是怎么死的吗?老爷夫人都是缄口不言,但是我听江湖传言,说大小姐迷恋青玄宗少门主魏肃,求嫁不成才用性命威胁,没成想真的死了。她已是整个江湖的笑柄。”

“那你相信这些话吗?”萧余蓦挑眉问道。

岁宴皱着眉,郑重道:“不知道,我并不了解她,又有些想要了解她,所以才问你。”

萧余蓦叹息,之前他去过一次孟家,见过孟夫人。她只提到孟清消是在接到一封青玄宗的密函后自杀的。

相传孟夫人是巫族人,精通巫术,她似乎了解一切,却没有透露更多,只告诫他小心魏肃。

说他当初把青玄宗的位子当众推让给魏肃,是折损了魏肃的自尊心,说魏肃为人阴毒,迟早要对他动手。

活了二十有三,萧余蓦突然有些迷茫,魏肃是他自小一处长大的师弟,他不信他狠辣至此。

可是若是他当真坦荡,今日这一拨又一拨为了查探孟清消生死的劫棺人又作何解释呢?

恰逢一场急雨,秋风夹杂着秋雨飘进破败的窗棂,萧余蓦打了一个寒颤。

“你不求我救你啊。”她一边撕着衣服帮他包扎手臂上一处明显的伤口,一边蹲下身问他。

萧余蓦看了她一眼,随后便合上了眼,看起来十分虚弱无力。

岁宴急得不停地喊他,让他保持清醒。

沉寂片刻之后,萧余蓦突然睁开双眼,眼神是似笑非笑的凌厉:“是谁告诉你,我快要死了?”当即拔出佩剑,狠狠朝她的方向掷去。

“啊!”岁宴听着除却自己的惊叫竟还有另一个声音,往身后看去,才发现一名壮汉倒在地上,再没了声息。

萧余蓦拍拍屁股要走,被岁宴喊住:“你、你身上都是血……”

“你是吃草长这么大的吗?胆子这么小。”萧余蓦扯出一丝笑,回过身看她:“这血是别人的,小丫头。”

岁宴觉得他面上虽然在笑,但方才在草堆上他合眼之前,那一眼明明是看透了生死。也许他今天过来,已经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了吧。

她更加担心他,“那你刚才还发抖了呢。”

“哦,佛陀山和京卫城的温差有些大,我穿错了衣裳,冻得…….”

岁宴:“……”

萧余蓦停下片刻,道:“小丫头,不如你也回答我一個问题。孟家小姐,真的故去了吗?真不敢相信她走了,一起喝酒的日子,仿佛还在昨日。”

她不忍心看他悲伤的样子,却只能说一声:“公子,节哀。”

萧余蓦叹道:“罢了。”说着不再看她一眼,下一刻便不见了踪影。

岁宴再次听到萧余蓦这个名字是在一个胭脂铺里。

两个青玄宗的女弟子在讨论青玄宗的局势,说新门主的魏萧之争早已告一段落,少门主魏肃逐渐掌权,萧余蓦在青玄宗已成颓势。

“师妹不知,我听说明年谷雨时节的拜师大典,才会是萧师兄最尴尬的时候。”

“也是呢,如今在青玄宗,哪里还有人敢得罪少门主,拜萧师兄门下呀。”

听着二人的谈话,岁宴连挑脂粉的心思都没有了。

她突然有了一个冲动——不如去找萧余蓦吧。

最起码,他是愿意和她说话的人。不像对她从来冷漠的双亲。

他本就是她的救命恩人,她绝不能让他在众人面前失了尊严。

于是从京卫城到佛陀山,她独自奔赴千里。

她未曾习过武,连药都不会熬。经过一番试炼,当她站在青玄宗的大殿之上时,已是断了两条肋骨,肩膀上新伤开着裂,正往外渗着血。

她远远看了魏肃一眼,天生的觉得厌恶。

魏肃正幸灾乐祸地看着弟子们一个个选了师父,果然没有一个人选择萧余蓦。

他甚至还对众人调笑:“你们可不知道,萧师兄当初啊,可是我青玄宗最负盛名的君子剑呢……”

然而萧余蓦表情一直都是淡淡的,就像崖壁上的一棵孤松。

“弟子岁宴,愿拜萧余蓦为师。”岁宴的声音响起,四座皆惊。

萧余蓦这才看见了她,眼里掠过一丝震惊,道:“抱歉、萧某不打算收徒……”

最后眼神落在她身上的伤处,到底不忍心,“倒是农舍还缺个洒扫。”

她便留了下来,不仅做到了一个洒扫的本分,还尽心去照顾他,一晃就是两年。

魏肃推出新规,令门下弟子不得接门派之外的活计,否则会被门派的花名册除名。

本来,萧余蓦的农舍坐落于佛陀山的半山腰,离青玄宗的总殿远得很,他圈养家禽和蔬菜去山下换取的银钱除了满足青玄宗严苛的征缴制度还能剩些余粮。

可是今年,魏肃加重了例银的额度,二人生活得越发拮据。

一转眼,大雪时节很快便来了。为了存钱储备过冬的煤炭,他们已经半个月没吃过肉了。

岁宴看着饭桌上的白面馒头还有咸菜,再看着萧余蓦越发清减的身量,发了愁。

萧余蓦看着面前愁眉不展的一张脸,啃了一口馒头,笑道:“阿宴是该好好补一补了,都跟着我两年了,身量竟似没长过。”

一时间,岁宴眼中忽然漫过无尽的悲伤。她很想告诉他,两年前她生了一场重病,是母亲以巫族秘术相救,或许是这术法有违天道,她约莫是再不会长了,因此也是不需要补的。但是她想了想,到底没能说出口。

就像她说不口,自己是孟清消的妹妹。

她也问不出口,他书案上的那张女子画像,究竟是不是孟清消。

岁宴忽然觉得自己真是个可耻的人,长姐含恨而终,而她却在觊觎本属于她的爱情。她一声不响地低着头啃着馒头,忽然感觉味同嚼蜡。

次日清晨,佛陀山上天还没亮,萧余蓦就起身换上了青玄宗门人的正统长袍,带着佩剑,想去青玄宗总堂讨个差事。

没想到刚要出农舍,便被衣衫不整的岁宴拦下了,她急道:“公子还是不要去了吧,他们不会给你什么好差事的!”

萧余蓦恍若未闻,只将剑别在腰间,抽过她攥在手中的红色发带,将她披散着的头发绑在脑后,岁宴蓦地脸红,怕他看见,低下头看自己的鞋。

他的声音轻轻从头顶传来:“阿宴,快到年关了,我想着,该给你置办一套新衣裳。别人家的小姑娘,大年初一不都是想穿得漂亮吗?”

“阿宴不在乎这个。”

“再者说,阿宴,我不会再给你骗我的机会。上一次赶你走,是我不好,你本是孟家的侍女,为了我背叛了孟家,若是离开了我,你又能去哪里呢?”

岁宴忽然想起了上一个季冬,萧余蓦因他师父疾病频发,想来撑不了多久,便想将师父当年对他口述过的自然风光、山河万象撰写成书,希望能讨他老人家一个笑容,尽一份孝心。因此除了农舍的活计,他一天的时间大都耗费在书案上,连话都很少说。

因此忽视了农舍的账目。

她就当了一支金步摇,换了些他最爱的菊花酒,还有一些生肉。她骗他那是她捡来的银子,那是她头一回骗他,他信了,问她捡到钱的具体位置,看起来很欢喜。

谁知第二日,他就下山把自己珍藏多年的一枚玉佩当了,换了银子想还给失主。她找到他的时候,他已在寒风中吹了整整三天了。很多人来认领,却就是找不到与她描述一致的。

她见他大有找不到失主就不回山的架势,冬雪又吹得急烈,这才急了,告诉他实情。那时他就气道:“你原本生活在孟家那样富足的地方,若是吃不了这里的苦,可以自行离去。”随后当着她的面轰然关上了房门。

岁宴就在他房门前一直哭,一直哭到了天黑。听着窗外寒风呼啸,萧余蓦这才开了门,眼神冷淡地站在她面前,说了声:“进屋。”

她的浑身冻僵,根本走不动,他这才叹了一口气将她抱回了屋里,给她烧火暖身子。

原来这些,他都记得。

她突然有些难过,鼓足勇气抬起了头,“你对阿宴这么好,是愿意喜欢阿宴了吗?”

萧余蓦愣了片刻,稍稍往后退了一步:“瞎说什么。”

岁宴的眼睛突然红了,“阿宴哪里不好,阿宴哪里比不上孟小姐,公子为何……”迟迟不能忘了她。

“够了。”萧余蓦一声轻斥打断了她的话,道了声“不要提她名字,不要辱没了我对她的敬重。”接着不再看她一眼,一把推开农舍的木栅,再没有回頭看她一眼。

难不成,“孟清消”这三个字从她口中说出来便成了辱没?

她也敬重她的长姐啊!可是敬重她,和爱慕他,为什么就成了矛盾?

这一次,岁宴哭了很久,再没有人来给她一个怀抱。

萧余蓦上一刻从总堂领到一份差事,魏肃的心腹下一刻便去面见了魏肃。

魏肃衣带半解,从美人的香颈中抬头,面色不虞道:“何事?”

“少主,萧余蓦方才领了个差事,是去对面山头帮猎户猎三只野猪,得钱六文。”

魏肃来了兴趣,一把推开了美人,撑着下巴看他,“不错,真是大丈夫,能屈能伸。”

美人退下,心腹道:“少主,此时不是玩乐之时,传闻门主近日又召见了长老们,说是针对继任者,还有异议。”

“那些老东西不都该被收买的被收买,该死的死了吗?还能翻出什么大浪?”

“长老们倒是无所谓,主要是老门主近来身体越发不好,属下担心在最后关头横生枝节。倒不如......”心腹做了个“杀”的手势,接着道:“一了百了。”

“便是我死了,你也不可动我父亲。他虽自幼偏心萧师兄,但我却是一片孝心。”

“属下不敢、属下不敢,只是近日入冬,山间的路,可不好走。”

“你的意思是……”魏肃嗤笑:“有道理。”

心腹出了总殿,叹了口气,随即冷声吩咐手下:“少主令,杀之。”

萧余蓦从总堂回来,再看见岁宴,已经恢复了一张平淡的脸。他告诉岁宴他接了差事,明天晚饭前能回来,午饭不必等他。

岁宴低着头不敢看他,他说什么,都只说声“是的,公子。”

看岁宴唯唯诺诺的样子,萧余蓦终究有些心疼,他艰难地咽下一口蔬菜,道:“至于你我的事,等我回来再说吧。”

“是的,公……”她猛然抬起了头,“你说什么?”

萧余蓦看着她笑叹,“阿宴,你怎么这般傻气。”

“公子、公子,你方才说什么?”

萧余蓦故作冷淡:“什么都没说,吃饭。”

他說“你我的事”,难不成,他终于要接受她了吗?这么想着,岁宴抱着被子欢喜了一整夜。

次日,萧余蓦留岁宴一个人在农舍守门,独自出了门。岁宴便做了满桌的好菜,守在农舍的木栅前等他回来。

然而,直到夜幕完全落下,砸得岁宴几乎喘不过气来,她也没能等回萧余蓦。

随着夜色愈浓,她心中的不安愈深。

她镇定下来,提着一个上个月新添置的风灯,独自上了山。冬天的山风尤其湿冷,风就直直吹进脖子里,她冻得直哆嗦。

岁宴好不容易找到猎户,猎户得知情况,拿出两张虎皮,一张自己裹上,一张裹在岁宴的身上,从犬舍中牵了七条猎犬,从屋里拿出上午萧余蓦擦过汗的麻巾给猎犬闻了闻。对岁宴道:“姑娘,山间路滑,可得跟紧喽。”

很久之后岁宴才知道,那一天是魏肃找人易容成了自己模样,上前同萧余蓦说话,等到他发现自己中计时一柄剑已经没入胸膛,四面八方的肃杀已起,到最后,他被活埋在了佛陀山的一处乱坟岗里。

猎户带着岁宴在山上整整找了两个时辰,猎犬终于开始有些焦躁地围着一堆荒冢打转,最后停在了一处平地。猎户捏起土在风灯下看了看,是新土,道:“姑娘,人、可能是找到了。”

那一刻,岁宴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了。她匍匐在地,几乎是疯了似的徒手挖开潮湿的泥土,她的指甲断了,皮也破了,分不清到底是心疼还是手疼,但是她一直很安静,除了挖开面前的土,她几乎丧失思考。

最终,猎户帮着岁宴一起将萧余蓦挖了出来,泥土粘着鲜血混杂在他的青衫上,若非太熟悉,她几乎认不出这一身泥泞的人是他。

唯一庆幸的是,他还有些微弱的气息。嘴唇张张合合,岁宴认得那口型——清消、清消......

岁宴死死咬着唇,心里说不出的痛楚,最后她抱着他喊道:“我还活着!你凭什么陪她赴黄泉。我不许!我不许!”

猎户提醒道:“姑娘,你看萧公子的手,好似是在护着什么重要的东西呢。”

岁宴这才看见他的一只手揣在怀里,她去摸了摸,竟然是紧紧握着六枚铜钱,她想到他同她说的“阿宴,快到年关了,我想着,该给你置办一套新衣裳。别人家的小姑娘,大年初一不都是想穿得漂亮吗?”

她悲痛地闭上双眼,声音不悲不喜,像是梦中的呓语,“公子,阿宴不要什么新衣裳,只要你活着……”

一辆马车向京卫城方向疾驰了七天七夜,终于进了孟家后宅。

孟夫人跌跌撞撞地跑进后院,撩开帘子,看见的便是岁宴一双无神的眼睛,她的身上散发着异味,外衫上尽是些结成了块的泥巴,几乎看不出原本的花色。

她的眼中突然浮现一抹痛色,“两年不见,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听见孟夫人的声音,岁宴才抬了眼,颤声道:“母亲、救救他……”

孟夫人这才看见她怀里抱着的锦被里,还装着一个人。她上前探了探,虽于心不忍,却还是提醒道:“看样子,他已经死了三天了。”

“我知道。”岁宴倔强地抬起眸子:“可是您不是常人,您通巫术。母亲,既然您可以救两年前的我,如今也一定可以救他。对不对?”

“两年了,你终于回来了。一不主动拜见双亲,二不去祭奠你的长姐。你走,是为了他,你回来,还是为了他。罢了、罢了……”孟夫人沉吟片刻,接着道:“阿宴,你所谓的起死回生,需要背负常人不能忍受的痛苦。你真的承受的起吗?”

孟夫人话音一落,岁宴便觉得周身起了一场大雾,马车和萧余蓦都不见了,她整个人置身于一片荒芜之中。

这是母亲为她造的幻境,在幻境之中,她亲眼见到自己的身躯渐渐地骨肉分离,支离破碎,就像落英时节染了血的花瓣,一片一片凋零……

疼痛难忍,苦不堪言。

岁宴这才知道,母亲口中的“常人难忍的痛苦”是怎么样的痛苦,这好比是凌迟碎骨之苦啊。

虚空之中,孟夫人的声音袅袅传来,“你要救他,就必须祭出自己的神魂。你的躯体,会在每天夜幕来临之际经受这样的轮回,却不会死去。每到第二天,你还会深深的记起夜晚所承受的一切,同时更加恐惧着下一个夜晚的到来。就算如此,你还要坚持救他吗?我再问你一遍,你当真承受得起吗? ”

迷雾渐渐散开,岁宴小腿失力,几度跌倒。她极速地喘息,咳嗽,几乎将胆汁都吐了干净。

孟夫人居高临下看着她,满眼沉痛,“既然知道疼了,不如就将他厚葬了吧。”

岁宴用尽全身力气撑起身来,依然坚定:“我要救他。”

孟夫人不敢相信女儿如此坚决,她从心底生出了愤怒,周身散发出隐隐的黑气,黑烟散尽之后,她的瞳孔变得赤红,发丝雪白。

震惊中,岁宴抱着萧余蓦往后退了一步,“母亲?你究竟是?”

孟夫人痛楚地弯身抚摸岁宴的头发,柔声道:“我本是山间精灵,与你父亲相知相爱。对人说我是巫族人。你生来便和常人不同,本来我掩饰的极好。可是当你爱上萧余蓦,一切都变了。你先是不幸遇到魏肃,被他轻薄。后是不肯依从他,他为了自己的声誉将你灭口。我想着你乖乖待在京卫城,他哪里来的机会?我如何能想到,魏肃一纸密函,以萧余蓦的性命要挟,就能让你甘愿赴死!如今可好,魏肃还是风光无限的少门主,而你呢?你留了一丝执念,幻化成了人间的另一种生灵——镜魍。你的音容相貌加上记忆全都变了,你非妖非人非鬼,若不解了执念,你永远不会长大,也不会死去。我以为你再活一次,定能圆满,可你还是遇见了萧余蓦,你还是要为他枉顾性命!”

岁宴惊得跌坐在地,孟夫人痛彻心扉:“为什么?为什么!阿宴,难道你的母亲、父亲,孟家全族的人,都比不上一个萧余蓦?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啊。阿宴,你是我唯一的孩子。你怎么对得起我、你怎么对得起对你父亲,我们甚至不忍心多看你一眼……”

岁宴抱着萧余蓦,又哭又笑,形容癫狂。

原来,她是岁宴,也是孟清消。

原來,她的双亲并非对她无情。

原来,上佛陀山,寻萧余蓦,只不过是因为她这蜉蝣一生,还未来得及好好爱过一个人。

岁宴顿时泪如泉涌,她抱住孟夫人的脚踝,发出困兽般的悲鸣,“阿宴错了,阿宴不知自己伤了您和父亲的心,是阿宴错了!可是母亲、我真的只是、只是希望他活下去......”

萧余蓦醒来时,京卫城迎来了有史以来最冷的仲冬。

他本来觉得自己应该是死了,因为停止呼吸的那一瞬间的感受还深刻的印在记忆里,但是他竟然又有了意识。

耳边,是少女的轻声细语,她日日陪他说话,虽然听得不真切,但他知道,这是阿宴的声音。

萧余蓦突然想到自己和阿宴在佛陀山的日子,他想,若是当初没有阿宴,他一个人该是如何的孤苦。

他该感激她,却还是让她受尽了委屈。

阿宴这两个字一时间在萧余蓦心中千回百转,反复咀嚼,竟教他悲伤地想要落泪。他只恨,就连自己的心思,也明白地这么晚。

萧余蓦缓缓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便是岁宴那双清如山泉的眸子。她似乎吓到了,但更多的是惊喜。

他不闪不避,她的脸越来越红,最后他想了想,道:“阿宴,我很想你。”

她便红了眼。

起初,萧余蓦还下不得床,窗外是一场又一场的鹅毛大雪。后来又过了几个月,入了春,天气渐渐好转,他也终于能下床走出不远的距离。

一转眼,竟又要到上元灯节了。

他忽然记起岁宴刚进山那年,她扯着他的袖子跟他撒娇要他陪她看灯会。

他当时也是答应了的,可他还是被青玄宗的杂事拖住了脚,总也脱不开身。许是见他忙,她就没再提过。但眼里的落寞是遮不住的。

他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今年竟还是去不得。

他请侍女帮他找来许多彩纸和竹篾,靠在床上为她扎起了灯笼,为了赶在节前做好,他手上磨出一个个血泡,他却还是微微笑着,觉得自己是在做这世间最好的事。他一心一意的做着这些事,对于侍女的欲言又止,他没作深想。

上元灯节当天,侍女说岁宴同夫人出去玩了,不知多久才能回。他便央人将这些嫦娥奔月灯、花鸟鱼虫灯、水墨山水灯等等,挂满了她独居的院落,想着若是晚上她能看见,也许会开心。

他在岁宴的院子里站了不知多久,实在力不从心,对守门的侍女道:“若是她回来时这些灯灭了,便不要告她这是我做的,她内心敏感,最易自责。”

侍女目送步履蹒跚的萧余蓦出了院子,转眼幻化成了孟夫人的模样,朝岁宴漆黑一片的闺室哽咽道:“阿宴,人走了,安心吧。”

岁宴在门内,除了意识完整,身体已经破碎了好几次,她很想哭,却不知道该怎么用这样诡异的身子哭。

第二天清晨,岁宴拉开闺室的门,一脸惨白地走出去,看见满院子的早已熄灭的灯,她笑了笑,仰头看着湛蓝的天空,不知过了多久,才低声道:“公子,阿宴真想陪你赏一次灯啊。”

萧余蓦在京卫城的这些时日,魏肃自当以为这个碍眼的师兄死了。

只跟魏门主说萧余蓦是失踪。

魏门主虽老迈,脑子却不糊涂,与魏肃一番密谈后,猜测出了事情的始末,大骂了他一顿,最终一口气没上来,生生被他气死。

魏肃正式接任门主之位,对外公布先代门主被萧余蓦暗害,而那个罪人却在事后畏罪潜逃。如此一来,死无对证。

萧余蓦得知师父仙逝,情绪激动,坚持回山参加师父的殡礼。

岁宴担心,想同行,直到侍女提醒她最近“身子不适,不可在马车过夜”才作罢。

萧余蓦看着她,最终将她拥进了怀里。他亲吻她的头发说:“阿宴,我很快回来找你。”

岁宴还是不放心,她的马车晚萧余蓦半天出发,他乔装打扮上了山,她刚好到了佛陀山的山脚下。

萧余蓦在葬礼上被魏肃认了出来。令门人群起而攻之,萧余蓦寡不敌众,被逼至佛陀山最险的那处悬崖。

悬崖下面,是深不见底的寒潭。

魏肃握着剑,恨声道:“明明我才是他的亲生子,他却到死都在念叨你这个野种的名字!我知道了,上天让你活下来。定是为了让我亲手杀你一次。”说罢便用另一只手拔出了随身的匕首,眼看就要朝萧余蓦的胸口刺去。

魏肃突然停下动作,道:“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把我父亲偷偷传你的武功秘籍给了我,我留你全尸。”

萧余蓦叹息道:“没有什么武功秘籍,师父对待你我从来都是一样的,只是你自己爱多想。”

岁宴赶上到悬崖边,正看到魏肃冷笑着说萧余蓦“冥顽不灵”。

萧余蓦孤身被围在悬崖边的样子太过凶险,让岁宴从心底生出恐惧。许是如此,她才会在看到魏肃的一瞬间,脑袋像炸开了一样疼。

她痛苦地抱头蹲下,脑海中,过往的片段一幕幕重现。她想起了魏肃是怎么样对她下药,轻薄于她,又是怎么样对她威逼利诱。她还记起了魏肃传来的那封密函——十日之内卿身不死,奉上萧之首级。

这份回忆,让岁宴生出了强烈的恨意。

她祭出灵气,化为利剑,一瞬间便刺穿了魏肃的头颅。可这个魔鬼却还是在最后一刻,将萧余蓦推向悬崖。

“妖怪……鬼啊……”青玄宗门人一声一声惊悚的声音在山林间回荡。

萧余蓦看着在自己面前暴毙的魏肃,震惊地瞪大了双眼,不可思议的看着突然出现在魏肃身后的岁宴,直直从悬崖上落了下去。

眼看离寒潭还有数尺,岁宴祭出灵力,将一池寒水一寸一寸地结成了冰,往外冒着森森寒气。她飞身扑往萧余蓦身下,只觉得一股生猛的力量砸在自己身上,她被砸得四分五裂。

等到萧余蓦在重重震惊中恢复神智,看到的第一幕便是身下岁宴的身体像花瓣一样散落、血液像珍珠一样滚落一地,又迅速愈合成了人身。

看到如此不可思议的情景,萧余蓦终于相信临行前孟夫人对自己坦露的真相。

那一天他正在收拾行裝,孟夫人推门而入,对他坦诚了一切。从孟清消、到岁宴,从京卫城、到佛陀山......

孟夫人说:“镜魉这种生灵,呈的是她为人时的反相。清消坚强孤傲,岁宴软弱娇柔。你其实很幸运,她生来死去,身为女子最好的模样,都被你遇到。”

萧余蓦想着这些,看着躺在冰面上无法动弹的岁宴,看着她那秘密被他看破时一双惊恐的眼睛。萧余蓦很想去抱住她,竟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

岁宴注意到他的动作,带着哭音问他:“公子,不怕阿宴吗?”

萧余蓦狠狠甩了甩头,耳边再次响起孟夫人的声音“她爱慕你,你便成了她的执念。这偌大的世间,也只有你能渡她。求你帮帮我,让她结束这种痛苦吧。不然她永远无法轮回,开始新的生活,去真真正正地爱一个人。”

萧余蓦生生缩回了手。他心中钝痛,不忍,却还是道:“你用妖术杀了我同门,我怎能饶你?”

最终,他举起了剑,重重刺向了她的胸口。

血液一点点渗出来,岁宴体会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痛感,比她每一夜承受的还要痛上万倍。

萧余蓦问她:“你不惜暴露自己来救我,我却如此对你,悔否?”

岁宴定定看着他,摇了摇头。

“可是我后悔,阿宴,你可知你如今已是个怪物?”

她满眼凄楚,摇了摇头,最后又点了点头。

“我堂堂青玄宗的君子剑,如今虽不得志。身边竟跟着一个怪物,你教天下人如何看待我?你又凭什么以为你一个怪物有资格跟着我,你就如此看轻于我?”

她爱慕他、憧憬他、敬佩他,怎么会在心中辱没他?如果说这一剑还无法击溃她,这几句话,算是彻底击溃了她的心志。

她不想看到他这样残忍的样子,于是闭了眼,道:“士为知己者死,阿宴不辩驳,无话可说……”

最后,她看着萧余蓦拂袖而去,终于松开了咬出了血迹的唇角,悲恸大哭。

孟夫人找到岁宴,带着她在山脚下找了间客栈住下。

当日,岁宴越来越虚弱,身体竟渐渐透明起来。她很害怕,却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她还是有些后悔跟他分别时的倔强,想着若是解释一句就好了,若是告诉他自己根本没有看轻过他就好了。她已然快要死了,为何还留这样伤人的误会给他呢?

她几乎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道:“母亲,我还想、再见他一面……”

孟夫人怔愣片刻,回道:“傻孩子,他看到你这般模样,早就吓跑了。”

她只叹了一口气,不再言语。

下半夜,孟夫人推开了隔壁的房门。

烛光下,萧余蓦正沉默不语地扎着一盏灯,孟夫人走近,他还是不动声色,仿佛一切与他无关。直到孟夫人颤声道:“她走了……”

萧余蓦手上的白色灯纸一时拿不稳,飘落在地。他的眼泪突然一滴一滴砸下来,颤巍巍地走过去,捡起地上的纸灯,抖着手,好不容易才将灯纸粘在竹篾上。

半晌,他鼓足莫大的勇气,一把推开岁宴居住的房门,往里走,还能闻到未散的腥气。

他将白灯挂在了她的床边,郑重得像是一场仪式。

他静默地回身,一条腿刚迈出门槛,正准备走出去,只听孟夫人在他身后喊道:“萧公子,她有话留给你。”

“我不想听。”他脊背微僵,道:“不、是我不敢听……”

“阿宴说,她在孟府的地窖里为你存着几坛菊花酒,让我取来给你,说是、说是莫再辜负了。萧公子,她不恨你……”

恨又如何?

爱又如何?

爱恨本就如一物,她走了,从此以后,他萧余蓦才真成了游走于世间的孤魂野鬼。

他终是咬了咬牙,道了声,“萧某告辞,后会无期。”

后记

京卫城,暮天寒地。

高数十丈的飞月楼临江河而立,傍晚间的丝丝清雾从江面升腾而起,绕着飞月楼呈扶摇直上之势,仿如人间仙境。

没想到时隔九年,小二过来问候,竟还认得他,极为热情地问他:“公子,还是菊花酒加二斤牛肉吗?”

他如今已过而立之年,因常年在外游历,声音喑哑了不少,他想了想,道:“抱歉,几年前戒了酒,劳你给我一壶最苦的茶。”

茶香氤氲在唇齿之间,他眼前便浮现出岁宴的一颦一笑。

接着,他忽然想起了初见孟清消的情景。

那一年他刚满十六岁,和魏师弟之间还没有什么嫌隙。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他手持竹筷,酒碗当缶,高声唱着:“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

人人都将他当做疯魔,唯独孟清消听到他的歌声,从雅间出来,以笛声相和。

想到此处,萧余蓦的眼里突然起了一场大雾。

这世间万事万物犹在,可是他的小姑娘,终究是再也回不来这个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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