缤纷之都之三帝国的斜阳
2018-03-14吴荞编辑田宗伟
◎ 文 | 吴荞 编辑 | 田宗伟
新帝都的名字,叫伊斯坦布尔。
对城市的重建,是苏丹穆罕默德二世攻城之后的重要工作。他在第一次视察城市的时候,曾对君士坦丁堡遭到的严重破坏深感不安,因为他看到的无疑是一座空空荡荡的废墟之城。他叹道,“我们劫掠和毁灭的是怎样一座城市啊。”
他认为自己不仅是一位穆斯林的统治者,也是罗马帝国的继承人,因此他虽然表现出了对真主的虔诚,但在重建城市时,风格却是包容而多元的。他让希腊基督徒和土耳其穆斯林都在这座城市里安家,基督徒们可以居住在自己的社区内,并保留一些自己的教堂。所有的公民在这座城市都享有一定的权利,它曾被犹太难民们称作“世界的避难所。”有一位15世纪的匈牙利人乔治曾写道:“土耳其人并不强迫任何人背弃自己的信仰,并不特别努力去劝说任何人改宗,而且非常鄙视叛教者。”虽然这种包容在当时传统的伊斯兰教义看来很有争议,但它无疑给伊斯坦布尔这座世界级城市的建设定下了多元的基调。
大巴扎集市上售卖的各种瓷器 摄影/视觉中国
蓝色清真寺外景 摄影/视觉中国
这种大气和眼光,应该与穆罕穆德二世从小受到的严格的宫廷教育密不可分。他知识渊博,通识多种语言,也读过很多经典的哲学著作,他有时候的一言一行会像一位富于思考力的哲学家。当一个人常常从哲学层面来看待事件的时候,他的见解和做法,往往会站得比一般人更高一些。这种更具长远视野的执政风格,终于为人类留下了一座独特而别致的世界之都,也使得我们现在还能亲眼目睹两千年前拜占庭时期的遗存和古罗马的风景。
蓝色清真寺
这座曾被6世纪普罗科匹乌斯称颂的被“水的花环”围绕的城市,在奥斯曼时期成为一个富饶的多元文化帝国的首都,在这个全新的世界之都,每种职业和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聚集地,身着五花八门服饰、头戴形形色色帽子的各民族居民按自己的方式劳作或经商。从街角或者清真寺的平台上往往能够突然瞥见大海,十几座清真寺发出的召唤祈祷声,从早到晚覆盖了城市的每个角落,已经成为市民生活的一种习惯。
奥斯曼帝国治下的伊斯坦布尔看上去十分美丽,赏心悦目、莺声燕语,遍布木屋和柏树,随处可见喷泉、花园、静穆优雅的墓园和地下集市,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工匠们忙得不可开交。在圣索菲亚清真寺旁,开始冒出许多清真寺的灰色铅皮圆形屋顶,城市的地平线上也长出来许多高耸的尖塔。才华横溢的清真寺建筑师,创作出了抽象而永恒的建筑空间:清真寺内部沐浴在安详的日光下,砖块上刻有精细复杂的几何图形、书法和花朵图案。这些图案的诱人色彩——鲜亮的番茄色、绿松石色和青瓷色,再加上大海深处的清澈碧蓝,制造出了《古兰经》里描摹的“无边无际的乐园的影像”。
蓝色清真寺顶上的大小圆顶 摄影/视觉中国
拙朴简单的托普卡帕老皇宫正门 摄影/视觉中国
这些清真寺里,要数建于1609年的蓝色清真寺最为独特。它是伊斯兰教世界最优秀的建筑之一。蓝色清真寺位于伊斯坦布尔最古老的旧市街区,与圣索菲亚大教堂相对而立,环绕清真寺的六支高高耸立的尖塔分三排对称而立,构筑了伊斯坦布尔最著名的天际线。
说到伊斯坦堡的蓝色清真寺,就不得不先提到伊斯兰教的建筑。
穆斯林认为,普通房屋是人们为了今世在那里进行不太重要的活动而建造的,但清真寺不同,“一切清真寺,都是真主的”“谁为真主建造了清真寺,真主就为他在天堂建造同样的建筑物。”因而各地穆斯林都以大量的物力、精力和财力来修建清真寺,使得清真寺建筑汇聚了世界艺术的精华。这样精美的清真寺,在全世界可以列出不少,比如阿富汗的阿里清真寺,阿联酋阿布扎比的谢赫扎伊德清真寺,埃及的雪花石清真寺,马来西亚的乌布地亚清真寺,伊朗的伊玛目清真寺,摩洛哥卡萨布兰卡的哈桑二世清真寺,沙特麦加的大清真寺,无不体现着伊斯兰顶极建筑之美。
从远处看,蓝色清真寺那成排高耸直入云霄的六支尖塔和如梦如幻的蓝金光影,再配上大大小小的圆,足以将伊斯兰清真寺的空灵与神秘诠释得淋漓尽致。及至步入清真寺的外围,就会先被高高的尖塔吸引了注意力,这尖塔就是宣礼塔,用以召唤信众礼拜,早期用火把照明,后期由专人呼叫,现代采用扩音器。每天五次,低沉肃穆的梵音会响彻整个城市的上空,后来在这个国家多走了几个地方才知道,其实是响彻了整个国家的上空,无论大都市老古城伊斯坦布尔,还是月球地貌的格雷梅,或者地中海边的安塔利亚,又或者爱琴海湾伊兹密尔;无论你是在海上的船里,或是行驶在车上,漫步在洞穴山顶,还是爬上了加拉太塔的顶峰,你都会在不经意的瞬间,突然被那响在耳边的唱诗般的经乐所震撼,让你在瞬间,忘掉身边物质的一切,感觉到一种来自精神的召唤。
多尔玛巴切皇宫,长615米,壮丽的大理石构造,苏丹王朝修建于1843-1856年,入驻不到70年,奥斯曼帝国消亡。 摄影/吴荞
一进清真寺主殿,那满壁的彩绘花窗玻璃形成一圈透光五颜六色的墙,会令你忍不住打了个激灵,揉揉眼,再定定神。花窗玻璃的制作有一定难度,尤其是大型花窗往往高达十余米或数十米,对美学设计、材料、技术的要求甚高。花窗的安置实际上不是为使建物内部的人能透视外部,所以花窗尤其是大型花窗,实际上承担的是“墙”的功能,是透光的墙。穿过260个小窗的光线,溶入昏黄、呈圆形排列的玻璃灯光中,幻光明舞,像是个虚拟的空间。
蓝色清真寺礼拜殿面积长72米,宽64米,可容纳3500人同时礼拜。大殿地面饰以大理石,铺满红色的土耳其地毯。
礼拜殿顶部中央为一大圆顶,直径达27.5米,另外还有4个中型圆顶和30个小圆顶,结合在一起非常可爱。大大小小的圆形穹顶设计,造型奇幻玄妙还很萌。圆是伊斯兰文化的重要元素,因为它有圆心,圆心距离圆周上各点等距,循环对称,天然形成了向心力和排斥力,看上去简洁、抽象而且原则性强,这种圆的形态,几乎伊斯兰的视觉艺术里无处不在。
由于伊斯兰教正统教派反对偶像,禁止在雕刻绘画中表现生物,精巧的伊斯兰艺匠们就从几何图形、植物图形甚至阿拉伯文字里发现了这样的装饰要素,用简单的元素来创造复杂而精致的装饰图形。再加上伊斯兰的图案忌讳留白,所以这些装饰要素最好还具有平面性、抽象性、对称性、连续性、无限性的特点,这样如果将两种以上的图形重叠或混用,就能把需要装饰的范围塞得满满当当的,这也是我们现在看见的典型的伊斯兰装饰的特点,为什么会有那么圆形、曲线、花饰还有字母的原因,其实形成这种独特的伊斯兰装饰艺术是有渊源的。
如果我们观察他们在陶瓷、玻璃、木上彩绘、灰泥、大理石雕刻、家具、金属工艺、纺织品等物品上面做的装饰,大都能发现这种装饰主题被不断反复且无限伸展的规律,这种不留白的铺张而饱满的美,在我们看久了简约、灰调以及低饱和度色彩的现代审美后,会突然觉得眼前这华丽丽的要溢出来的美,原来也很尽兴啊。我们在伊斯坦布尔的大巴扎里流连忘返,啧啧感叹,那些瓷盘、碗碟、地毯、围巾,无不在用满身的姿色向你倾吐着美的风情,勾出你内心那不自知的对异域风情的迷恋。
托普卡帕老皇宫
托普卡帕皇宫,是由征服者苏丹穆罕默德二世在1459年下令修建的,自1465年至1853年近400年的时间里,它一直都是奥斯曼帝国苏丹在城内的官邸及主要居所,也是奥斯曼帝国举行国家仪式及皇室娱乐的场所。它占有极佳的地理位置,在皇宫的观景台望出去视野极佳,向北可将博斯普鲁斯海峡尽收眼底,向南又是马尔马拉海与金角湾的一片天下,那视觉印象,也算是一生一遇。
托普卡帕宫的整体形状像一个矩形,分为四个庭院及后宫,主轴由南至北,其规模更像一座海滨小镇,皇宫宫殿的外侧被称为第一庭院在南端,最容易到达,最深处的庭院(第四庭院)及后宫最难以接近,它们由苏丹管辖。昔日的第五庭院位于最外面的海边。这些庭院都受到高墙及闸门阻隔,在第四及第五主庭院之间还有多个中小型的庭院。
这是一个博大的建筑综合体,环绕庭院的是各式低矮的建筑,靠回廊及通道互相连结。超过两层高度的建筑物不多。树木、花园及水池散布其中。有装潢奢华的会客厅与祷告厅,设计巧妙而又宽敞的浴堂,以及众多装饰精美的庭院。在这里,门框、烟囱和洗手盆都是用光滑透亮的大理石砌成,门扇的正面则镶嵌着名贵的珍珠和象牙装饰。
托普卡帕老皇宫内,穿过帝国议会大厅旁边一道连通第二庭院与后宫的黑色木门,就会来到一座庭院之中,庭院的墙壁全部由华丽的瓷砖砌成,四周还建有通向皇宫的拱廊。在庭院的最里面,还有一扇装饰精致的青铜大门,这道门曾经是连通苏丹后宫的入口,由宦官们把守,管理森严。里面是一座座瑰丽香艳的华丽宫殿,也是一个个被高墙严密禁锢的世界。
奥斯曼帝国是一个在时间轴上能与中国的明清两朝相始终的封建制国家,在君主传承上,也是父死子继的制度。和中国的皇帝一样,苏丹是奥斯曼土耳其的最高统治者,中国明清时代的皇宫即现在的故宫,已成为为对公众开放的博物院,土耳其的托普卡帕宫也被称作土耳其的故宫,现在也是对外开放的博物馆式景点。和中国明清时代的后宫一样,土耳其的苏丹时代也有宫禁森严的后宫,有无数的后妃,甚至还有一大群为后宫服务的太监。
在中国,皇帝会早早的立下皇太子,作为皇位的继承人,但奥斯曼帝国苏丹的继承人并不会指定,而是实行开放式的竞争制度。按照奥斯曼帝国的传统,苏丹的儿子们先要在王子学堂学习,然后离开帝国首都去各省机构任职,取得政治方面统治的经验,有时还得随军出征打仗,积累有关军事经验。当苏丹死亡的时候,哪个王子最先赶到首都,就会得到大家的拥戴,成为新的苏丹。虽说某个王子最终能够登上苏丹王位,归功于朝廷命官和近卫兵团的协助配合,但能登上苏丹王位的这位王子往往也是诸兄弟中最机敏、最能干的一位,具有文治武功的才能。因此,直到苏莱曼大帝为止,苏丹一般都是要亲自领兵挂帅,主持朝政。帝国的前十位苏丹平均在位27年,经济繁荣,社稷稳定,统治的年代较长,也都具有治国平天下的才略。
但奥斯曼王室有一个卡农习惯法,这比起开放式竞争上岗苏丹王位更加残酷,就是继承王位之后的苏丹,可以杀掉他所有的兄弟。之前曾提到过苏丹穆罕默德二世的祖辈、父辈连同他自己,继位时都会把自己嫡亲的兄弟全部杀死,这在穆罕默德二世在位时就成为了帝国的法令:“为了国家的安全与社稷的稳定,王子中的继位者有权将他所有的兄弟处死。”这的确是统治者的思路:社稷不安要比丧失几条人命更遭殃。
这就意味着,每一任苏丹的去世,他的子嗣中就只有一人可以继续活在这世上,其余的王子将随着父亲的去世而被杀死。甚至连已故苏丹未出世的孩子也不能放过,必须斩尽杀绝,若是怀有身孕的母亲,会被装入布袋抛入博斯普鲁斯的深海之中。
在皇宫里,我们没法只看到皇宫的璀璨和豪华,而看不到王子监狱和卡农习惯的残酷。
伊斯坦布尔。近处是欧洲老城区的苏丹艾哈迈德区,蓝色清真寺与圣索菲亚大教堂在金角湾的广场上并肩而立,遥相辉映。 摄影/视觉中国
如果你爱一个人,让他到奥斯曼当王子,因为他有可能成为苏丹。
如果你恨一个人,让他到奥斯曼当王子,因为他当不了苏丹就只有死。
这也导致后宫成为了众多残忍阴谋的温床,要想保护王子不被其兄弟所杀,王子的母亲必须勇敢无畏地与宫中其他各种势力斗争,直到将他顺利送到继承者的位置上。当然,这场斗争也关乎着女人自身的安危,因为一旦在争权斗争中失败,新苏丹登基之后,她的余生就会很惨。
◀托普卡帕宫内金碧辉煌的天花板 摄影/吴荞
这种做法一直持续了近二百年。1595年7月,新苏丹穆罕默德三世继位后,下令派人一下子杀死了他的19个兄弟,叫屠杀都不为过了。到他自己去世的时候,数来数去,帝国王室家族中的直系男性亲属,只剩下了他的两个少不更事的儿子了。如果杀死其中一个,而另外一个再出现不幸的话,那帝国王室就真没有传宗接代的人了,所以新苏丹艾哈迈德一世,根据辅佐大臣们的意见,饶恕了他弟弟穆斯塔法的性命。但穆斯塔法要按照帝国的规定,被严密地关在后宫女眷居住的特殊住所里,不许与外部世界有丝毫接触。从那之后,继承王位的苏丹对于同胞手足的处置,就从杀害改成了软禁。现在的老皇宫里,还能看见一大片双子宫,就是王子们居住生活的“鸟笼”,后来,大概觉得都留在后宫还是不放心,就干脆把那些兄弟们都流放到岛上囚禁起来。
那些长年累月被软禁在孤岛上的王子们,因与外部世界隔绝,孤陋寡闻,很少也很难了解到外面所发生的一切事情,并且每日还要总是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害怕根据帝国的“卡农”习惯被自己执政的兄长杀害。即便是最终成为新苏丹,摆脱了囚笼式禁闭生活,也会因为长期的体格和精神的虚弱,心理发育得极不正常,导致他们在即位后全无料理朝政、治理国家的经验,更缺乏应付帝国社会事态骤然变化的能力。
要看一支血性人脉是怎么衰退的,奥斯曼的王室选择法,就是一个活生生的案例。那就是先把有竞争力的子孙毫不留情的全都杀掉,再把剩下的进行长年累月的精神折磨。这种王位抚育和选择制度,实际上根本就不可能产生出任何有作为的统治者。这,应该是奥斯曼帝国中后期统治者的才能加速衰退的主要原因。
帝国从内到外,已然走向没落,1843年,皇室又还斥巨资在博斯普鲁斯岸边修建新宫,但那个时候的奥斯曼已经扛不起“帝国”这个称谓了,它内忧外患,贫穷落后,跟东方正在衰亡的大清帝国几乎同步,慈禧在那个时候挪用巨额海军军费修建圆明园,奥斯曼苏丹耗费了14吨黄金和40吨白银在修建新宫,为此欠下不少的外债。这不都是帝国的残阳夕照么?
新建的多尔玛巴切皇宫,任何一个坐上博斯普鲁斯游船的人都能一清二楚的看见外观,那615米长的壮丽大理石的建筑,高大的拱门由巨大的罗马柱撑起,不复像老皇宫大门那样拙朴简洁,无处不在的巴洛克的繁复装饰风格使它看上去完全是一座欧洲的宫殿,似乎属于奥斯曼土耳其的元素已经很难看见了,遥想15世纪穆罕默德二世的史官如此描绘奥斯曼军队:“它前进时,枪矛如林,它止步时,营帐遮盖大地。”而19世纪的奥斯曼土耳其,似乎已经很难看到这样的气质,它完全成为西方的模仿者和追随者了,那时的它已不再像帝国那样为世界制定规矩,而是开始追随他人,就在1856年它建成后不到70年的时间里,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划上了句号。
“奥斯曼帝国瓦解后,世界几乎遗忘了伊斯坦布尔的存在。我出生的城市在她两千年的历史中从不曾如此贫穷、破败、孤立。她对于我而言一直是个废墟之城,充满帝国斜阳的忧伤。我一生不是对抗这种忧伤,就是(跟每个伊斯坦布尔人一样)让她成为自己的忧伤。”这是奥尔罕·帕慕克写在《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里面的一段话。
而我的手机里,还存有另一位伊斯坦布尔人说的话:“我的名字是维克蒂,我是土耳其人,居住在伊斯坦布尔,这些年我在这条街上开了一家餐馆,我们遇到了很多来自世界各地的客人,非常盼望在伊斯坦布尔看到更多的中国人,因为现在到伊斯坦布尔来的中国人还不多。如果你们能让更多的中国客人来到这儿,我们将非常感谢,也会格外高兴,我们会招待他们可口的土耳其风味饭菜,还有美好的天气,怡人的氛围,友好的人们,这里的一切都是令人迷恋的,你永远都不会后悔来过一座这样美丽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