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张一弓
2018-03-12薛保乾
薛保乾
听到张一弓去世,是在半年之后。那天我是偶然和几个朋友在一起聊天,说起河南作家时,听到他去世的消息。我以为听错了,又反问了一句:“你说什么?”这个朋友说:“张一弓年初去世了。”
“为啥?”我不敢相信。
“听说是肺癌。”
这个消息使我非常难过。张一弓是我的朋友,朋友走了,我的心空落落的,当天晚饭也没吃。为了避开家人打扰,我早早地就回屋了。那夜,我失眠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望着窗外的天空,那弯弯的月牙儿犹如一只银色的小船,在暗淡的云朵里慢慢穿行,忽明忽暗,若隐若现,仿佛将很久没见面的一弓兄又载到了我的面前。
1980年的一天,我们卢店公社派来了一名河南省委下放的干部,任卢店公社管理委员会副主任。当时我是卢店公社党委副书记兼管理委员会副主任。经过介绍,我才知道他叫张一弓。
张一弓身材瘦高,白皙的脸上架着一幅近视眼镜,眼睛不大,但看起来炯炯有神。言谈举止透出聪慧睿智和彬彬有礼,有一股知识分子的儒雅和文气。看外貌,他比我要年轻。一问他年龄,40岁刚出头。我说:“我就叫你一弓兄吧。”他笑着点了点头。
第一次见面,他就诚恳地向我交了底:“我是从省委下来的挂职干部。来前,有关领导给我谈话,说你下去不要再写文章了。”
原来他是个笔杆子。在此之前,我在登封县委工作。我知道,当时处于“文革”后期,省里派下来许多挂职干部。听了他的话,我没吭声。他接着又说:“薛书记,以后工作上的事,我听你安排。”
“我这公社里的小书记,算啥官。”我不以为然地说,“你是省里下放来的大干部,你以前的事我不懂,以后你还是我的领导,有啥工作,咱俩商量。”
从那以后,我和张一弓就成了工作上的搭档。
公社条件差,给一弓兄分了一间寝办合一的屋。 一天早晨,我到他房间说一件事,可进去后看到他的桌子上铺有一叠己经写了一半的稿纸,旁边还放着还没有洗的碗筷。他见我进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熬夜写东西了。”
“上面不是不让你写东西了吗?”我愣了一下,便直率地问。
“我写的是小说,和上面所说的文章是两码事。”一弓兄坦诚地说。
“你说这,我不懂,只要符合社会主义发展,写啥都没关系。”我想了想,马上缓和了口气:“没事,咱这里天高皇帝远,只要你觉得身体能吃消就行。”
忽然,我看到桌边上还有半瓶白酒,吃惊地问:“你还喝酒?”
他苦笑了一下:“我是写到夜深了,写得顺了,拿出酒来喝一杯,奖励一下自己。”说着,他马上热情地让我,“来,你也喝几杯吧。”
“不,不,我不会。”我急忙制止了,“别说我不会,就是会,也不能喝你奖励自己的酒啊。”
他笑了,我也笑了。
我心说,人家城市人就是幽默,喝个酒也能说出个道道。
从那以后,一弓兄写东西不再瞒我。他白天忙于工作,夜里伏案写小说。那时,他到登封工作没有带家属,一日三餐都在食堂就餐。他哪天要熬夜,晚饭时就多买一个馍和一份菜。半夜饿了,就着开水,把馍菜吃了。有时写到天亮,就倒在床上睡一会儿。按说,他是省里下放来的干部,工资比我们基层人要高,但他很俭省,和公社其他人相比,没有特殊的地方。
几个月后,上海《收获》杂志发表了一弓兄的中篇小说《犯人李铜钟的故事》,在全国文坛上引起了轰动。不久,《犯人李铜钟的故事》被评為全国中篇小说一等奖。记得他从北京参加全国中短篇小说颁奖大会回来,我俩坐在他的小屋里,谈及这次在北京得奖的情况时,他高兴地说:宣传部长周扬见到我时感到吃惊,他说,没想到你这么年轻就写出了《犯人李铜钟的故事》这种深刻的作品,很值得骄傲啊!
“领导只表扬,没有奖?”我傻傻地问。
“有啊。”他自豪地说:“有获奖证书,还有500元奖金。”
当时500元是个大数,我们工资才30多块,能奖500元,国家是真重视了。
一弓兄调皮地逗我:“国家重视了,你这领导重视不重视?”
“重视。”我也被他逗乐了,“以后你只管写,有国家这杆大旗在这儿竖着,谁再说啥,我给你挡。”
很快,张一弓小说获奖的消息通过广播、报纸在卢店公社在登封县传开来了,大家都知道卢店公社有个大作家,我们公社也跟着出名了。大家对张一弓刮目相看,尊敬有加。
一弓兄虽然拿了全国的大奖,可他和以前一样照常下乡,只是一般工作我就不让他参加了。工作不太忙时,我还自作主张地给他放假。一弓兄是个有本事的人,他下乡驻村,参加村里工作,吃住在农民家中,也能写出内涵丰富的作品,如《赵镢头的遗嘱》。
在我和一弓兄一起工作的日子里,我发现一弓兄思想非常敏锐。20世纪80年代,卢店公社领导班子进行换届选举。如何组织群众,坚持原则,认真履行政治责任,严格公正地投票选举出一个务实的领导班子、选好班子的每一个成员,对于一个人民公社的前途和命运有着决定性的意义。这一点,我们一起到卢店公社北街参加公社领导班子选举时,碰到了一个农民老党员坚持在选举投票中不讲人情讲原则,最后展示了一个老党员在新形势下的政治责任和风采。这件事对我们触动很大。一弓兄抓住这个素材,仅用三天的时间,就写出了内涵丰富、思想深刻的短篇小说《最后一票》,在第一时间拿给我看,并且很快在文学刊物上发表,这在我们公社引起了轰动。大家都敬佩他对生活的观察能力和对文学的创作能力。
二月里的一天,我从公社院里出来正要下乡,忽然公社里的一个同志带着三四个小青年走过来给我说,他们是从上海来的大学生,是专程来找张一弓的。
我热情地请他们坐在公社的大会议室休息。然后,问他们为什么从那么远的地方来找张一弓。其中一男孩站起来说他们是某大学的学生。我们教授说了,你们要想写好农村题材的作品,你们要不惜代价到登封和当代最有名的农村小说家张一弓谈一谈,和他进行文学上的学习和交流,对你们的创作会有帮助的。
这话把我说得热血沸腾,我真想立刻帮他们找到一弓兄。但是,这是不可能的事。那时,还没有手机,通讯不方便,只知道他去某个电影制片厂,没有那里的电话,无法联系。我遗憾地给他们说了实情。
他们并没有马上走,而是向我提了一个要求:能不能找几个和张一弓熟悉的同志一起聊聊张一弓的工作、学习、创作情况?
旁边公社的这位同志就指着我给他们说,他和张一弓最对了。
这样一来,我马上成了他们追问的目标。
“张一弓哪一年来这里?”“听说他是下放而来,到底怎么回事?”“张一弓的小说素材是否来自你们公社?”“他每天写作多长时间?”……一连串的问题接二连三地提了出来。
还好,公社的这位同志也是文学青年,对张一弓也是敬佩有加。我们一起回答这些问题就好多了。
临走时,他们说:“虽然没有见到张一弓本人,但了解了他的生活、工作和创作情况,我们还是没有白跑。”
当时是春节过后,气候还没有真正变暖。天是阴沉沉的,没太阳,也没风,地面上阴冷阴冷的。因为突击计划生育,公社里人大都下乡去了。空寂的大院里,只有花池中那一丛丛醒目的黄色迎春花,不管不顾地向人们展示着它生动而美丽的花朵。而这群从上海来的大学生有说有笑地走在院子里,好像吹来了一股清新的风,带来了令人羡慕的生机与活力。
我望着这些年轻人的背影想,上海是个现代化的文化大城市,他们从那里来到这么偏远的地方向张一弓学习,而我这近水楼台,太幸福了。
没多长时间,张一弓又发表了中篇小说《张铁匠的罗曼史》《流泪的红蜡烛》,短篇小说《黑娃照相》,他的名气更大了。一天,县组织部来了调函,调张一弓去县文化馆工作。大家都舍不得让他去。我们公社书记说:县领导给我说了,张一弓是个稀有人才,他在登封时间有限,将来总要调走。所以,我们要趁他没走之前,让他给咱县的文化工作导导向。
临走时,一弓兄送给我一本书。他说:“老弟,你不是喜欢文学吗?这本《契克夫短篇小说集》是我的床头书,留给你作个纪念吧。”
我接过书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看我激动,又说:“从公社到县里,交通很方便。你常去县里开会,顺便就见面了。”
就这样,张一弓去了县文化馆工作。他的职务是登封县文化馆副馆长,负责基层的文化工作。大约半年后,我就听到了有关一弓兄的新消息。他在文化馆除了例行的领导分工外,开始编办《登封文学》;开办了几期县文学讲习班;组织业余作者下乡采风,和作者一起评稿。听人说,县文化馆有张一弓这样的老师,对业余作者的进步太有利了。我很为他高兴。
半年后,组织上调我任县文化局局长。这样,我们又很近了。但去后,我们只见了两次面,原因是一弓兄总不在单位。他的两个中篇小说要改编电影,他又去电影制片厂改剧本了。
后来的消息更加喜人。一弓兄的中篇小说《张铁匠的罗曼史》《春妞儿和她的小嘎斯》分别获全国第二、三届优秀中篇小说奖,《黑娃照相》获1981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寻找》获北京文学奖。这下,一弓兄的名气更大了。
1984年秋,张一弓从农村被调回郑州,到河南省文联文学创作室从事专业创作。因为相隔远了,我们很少见面,但心里还时常想起卢店公社的张一弓。
这期间,我和同事每每谈及一弓兄,大家都说,人家在文化馆干的时间不长,工作成效不小。他培养的几个业余青年作者,现在都成了文学界的名人,成了咱们县的宝贝。我曾听一弓兄说,文学这东西很奇妙,有人一学就入门,也有人学了一辈子也敲不开文学的大门,为什么?文学需要灵气。
我们市有60多万人,能搞文学的真是太少太少,能有一个张一弓,也是百年不遇。有时我想他,就拿出他送给我的那本《契克夫短篇小说集》看看,感觉一弓兄就在我的身边。
几年后的一天,我去郑州看他,一弓兄特别高兴。临到中午,他说:为了说话方便,让我给你包饺子吧,尝尝我的手艺。一弓兄真是个聪明人,文章写得好,饭也做得好吃。难怪有人说,聪明人干啥都聪明,这话有道理。那天在他家吃饺子、喝酒、说话,兴致勃勃。我俩说得很多,家里的、单位的、自己的,文学的,什么都说。几年没见,我感觉他还是我心目中那个潇洒文雅、幽默风趣、亲切平和的一弓。临走,他送我两本书,是他的作品集。这回,我没忘让他签名。他说咱俩这关系用签吗?我说,签,一定得签,留个念想。
岁月匆匆而过,没想到,这次见面竟成了永别。一弓兄,我真得想你了。我把他送给我的书拿出来看看,上面那清秀流利的笔迹是依然那样的亲切熟悉;靡页上他略带笑意的面容,像是秋日的阳光一样明亮动人。我望着天上在云层里穿行的忽明忽暗的月牙,刚才还看见月牙上清晰可见的一弓兄,这会儿怎么没有了呢?我翻身从床上坐起,走到窗前,走到院子里,走到田野上,再看天上,还是没有看见一弓兄的身影,莫不是月亮之船真的将他载到了天宫?忽然我想起小时候听奶奶说,人死了,都是要归天的。天上的星星就是那些已经归了天的人变的。我痴痴地凝望着高远的天空,望着天上数不尽的星星,明的,暗的;大的,小的。一弓兄,天上的哪颗星星是你呢?……终于,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对着茫茫的夜空,情不自禁地放聲大喊:一弓兄,我们怀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