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凌:写青苔,毛茸茸
2018-03-12张蕾磊
张蕾磊
没写的故事
“我有一个小故事,一直没有写。”袁凌说,他想写的是“一盒奶茶”。他在采访中遇到一个清秀的女孩,莫名地得了一种叫蓝嘴唇的病。女孩学习很好,爱好文学。第二年再去,袁凌得知女孩已经去世。女孩的父亲带着袁凌去墓地,让他意外的是这个开摩的到处跑的男人,买了水果、奶茶,还带着一个装满开水的保温瓶。在女孩的墓前,男人冲开奶茶,他告诉袁凌,这是女儿生前喜欢喝的。
“这个细节很感人,但是你不能去强调这种感人,强调的话性质就不一样了。可现在的读者已经被惯坏了,他就是想让你去渲染,渲染他体悟到这个故事里父亲对女儿的真实心思,其中有怀念、有悲痛,也有克制住的平静。现实是父亲并没有歇斯底里,没有说我的女儿要感动天下人。”
袁凌感叹这是当下写作的一个困境。
袁凌的新书《青苔不会消失》,写了一百位中国社会底层人物的故事,分为“卑微者”、“出生地”、“生死课”三个部分。“太沉重了。差评。”有读者留下评论,打了一星,扬长而去。书中所写的人和事,的确不能让人轻松阅读,但是,袁凌强调,他没有一味地写苦和惨,他不是完全悲观的,他强调生命有各自的价值,有些东西不会消失,
“因为青苔本身是有生命力的,它是可以修复世界的。”袁凌指出,他没有去写被生活压倒了歇斯底里的人们,他写的有很沉重的一面,但另一方面也在写这些人承担了自己的生活。这份承担,散发出生命的气息。
袁凌写了王多权的故事。十几年前,王多权在山西矿洞里遭遇了一个人的矿难,胸部以下的脊椎神经被逾吨重的煤块切断。他是在表哥的黑口子上干活,尚在赔本的表哥给了两万块,到家已经不剩下什么。从此,王多权的人生位置被定在了一间土屋的床铺上,他的生存要诀,熬是第一项。袁凌写到:“王多权想到了家里的一样土产——麻糖。糖是熬出来的,就和瘫痪在床上的后半生一样。前半生只有二十年,王多权上了初中,烧了两年木炭,谈了对象,虽苦犹甜;后半生只是受苦,要熬上多少年,才能尝到一丝苦中的甜味?家里年年要熬麻糖。王多权也就一年年熬了下来。”
卧床三年后,王多权开始学针线,“随着在这张床上的岁月层叠,在他的想象中和针脚下变得越来越繁复,超出了母亲和普通纳鞋垫的人的程度。王的鞋垫开始有人买,从做工简单的几块钱一双,逐渐上升到几十块,直至卖出一百块一双的‘天价。”后来,王多权开始做十字绣,很快进入了入迷的状态,“他并没有给自己规定了工时,但总是在一针一脚中织出又同时忘掉了时间。”袁凌是这样表述瘫痪在床的王多权和他的十字绣的:“和墙上与小侄女合画的水彩相似,这些刺绣依照的针脚图案与市面上没有两样,但在这间小屋,却似乎有些别的气质。”
面对土屋床铺上干枯的年轻身体,袁凌说,他唯有倾听,放弃表达。虽然表达是他唯一磨练的技艺。袁凌在叙述时坚持选择节制、朴素又内向的语言,因为他要“在人性的地平线面前保持缄默,让不可言说的自行发声”。虽然王多权的劫后人生,像一幅未完成的刺绣,永远无法添上“花好月圆”的标签,但是袁凌要说的是:他二十年如一日地穿针绣鞋垫和十字绣,编织瘫痪休克的时间,供养自身和家人,让生活的灰烬重获骨血,甚至开出花朵。
袁凌还写了在矿难中失去双眼的老年人邹树礼,爆炸中的煤灰透入了他的面皮,整張脸变为了青色,“面具”再也无法摘下。但在这张黑暗的、透不过一丝光线的面具背后,邹树礼依靠摸索和内心的知觉,重建了自己的整个生活。袁凌讲述老人从屋里的活路,到五亩坡地的劳作,养大求学的儿女,送走生病的老伴。他写到:在人们因为远方风景撂荒家乡的时候,失明的他成了这方土地的守望者。他的身影不是矗立的巨人,倒是绵绵匝地的青苔,铺成修复世界的小径。
作家刘瑜说:“袁凌写调查、写故事、写历史、写现实、写社会、写个体,不管写什么,他的文字上面总有一层毛茸茸的、轻轻颤动的诗意。”从某种方面来说,袁凌感觉自己如同是在奥斯维辛的废墟上写诗。《青苔不会消失》的书名,是编辑选自袁凌写的一首诗。对于袁凌来说,他在文章里保留的诗性并非朦胧抒情,是具有一个真实事物本身的生命气息,像地上的花朵,经过碾压,仍然会生长。
不情愿的学者,有良心的记者
“我觉得还是要写真实。”袁凌说,“非虚构就是不去增添东西,你可以不写足。”袁凌写特稿的历史不长,最早2012年开始写的,但是写作很早就开始了。他的非虚构写作自成特色,在强烈的真实前提下散发出一种文学气息,但是他拒绝隐喻式叙述,也不追逐冲突。对于袁凌来说,在非虚构、特稿提法出现之前,他已经这样写作了,他自嘲那是一段漫长的写作黑暗期。
袁凌是个文学青年。袁凌大学读的是中文系。大一下学期,他对现代诗产生了反感,他排斥一味追求言外之意的意向。“我当时不明白为什么会不喜欢,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我在作品里希望导入一种东西,在诗里面我需要看到的是一个真实经验的传达,而不是象征和意向。但是当时我并没有在诗里直接表达经验的能力,所以我开始用古典诗歌写诗,强调韵味和抒情。”虽然老师不再喜欢他,袁凌一直坚持写诗。绕了很多年的弯子后,他找到了在诗里直接表达经验的笔法,自费出了一本自己的诗集,作为纪念。如今,袁凌把写诗定位为终身的业余爱好。
发现大学的中文系不培养作家,感觉上当的袁凌转读社会学系。“1990年代,社会学系没知名度,这可能是我反叛中文系的态度。”但是,袁凌的写作不曾停下,他开始写散文和小说。本科毕业后他为了接近现实生活,回到家乡的法院工作,后来他通过考研回到城市,在复旦大学读中文系。读研后,袁凌开始按照自己的想法写小说,他以一种直勾勾的方式写生活经验,不让读者有回味的空间。研究生毕业后,袁凌到《重庆日报》当记者,他解释,当不成作家,记者是比较接近作家的职业。他一边写新闻稿,一边写小说。“那时候没有网站、没有公号,大家的阅读就是靠文学杂志。我写了十年,一个字都发不了,在文学上是一片黑暗,心情灰暗到了极点。”袁凌说,“我当时没有意识到,实际上我写小说的时候写的并不是小说的东西,我掉到一个很大的坑里。”现在回过头来看,袁凌分析自己的小说写得不像小说,是因为比较强调材料的直接性,真实性,强调一种意境和一种现场的描写,而不强调去讲一个虚构出来的故事。所以别人就接受不了。
袁凌认为当新闻记者的好处是接触生活现场的机会比常人多,他做了一些大型采访,如三峡蓄水、丰都城搬迁、重庆开辟新水源的调查,还拿过重庆市新闻一等奖。4年后,他想到北京去,于是考博,考入清华大学历史研究所葛兆光老师门下。但袁凌感兴趣的是现代思想史,导师的研究方向是古代思想史,学生们要从考据做起。这一年,《新京报》创刊,袁凌通过了面试。他一面上学,一面在报社当深度报道记者。坚持了半年,袁凌申请退学,导师同意,批了一句:“与其多一个不情愿的学者,不如多一个有良心的记者。”
于是,30岁的袁凌开始做又苦又累的调查报道,不停地出差、写稿。“我是一个同时写很多东西的人。”他担心一边写小说,一边写诗,又一边写新闻,自己会不会把新闻文学化、把文学新闻化了,变得两者都不是了。在长期摸索中,袁凌在心里设置严格的防火墙,写调查报道的时候,他就严守调查报道的规范,他连手记都不写。
袁凌工作努力,一度成为管理层,但是他觉得不适合自己,又回到一线采访。此后他在《财经》《凤凰周刊》等工作过。
“人家生活好久,你去写一个稿子就走了,好像很生动,能叫生动吗?人家生活了一辈子,你写了五天,能叫深度报道吗?”袁凌心底里的不安,让他觉得自己亏欠了生活的真正经验。随着新媒体的兴起,步入40岁的袁凌告别调查报道,转到特稿写作,写非虚构作品。他那部早就完成初稿的《我的九十九次死亡》在非虚构写作概念成为热潮后,出版了。
欠下的稿债要还
“我不是典型的特稿写作者。”袁凌说。他认为非虚构写作里最重要的肯定不是特稿,重要的是对一个现象,一个群体的长期关注,是对重大题材带来一种切入和传达。袁凌的特稿很少有冲突,大部分是常态,他认为常态有其价值和意义。
见到袁凌的时候,他刚从海南的村子回来,晒黑的脸上有着奔波的疲累。这是他参与的一个项目,接近尾声。两年里,袁凌和项目组的工作人员天南地北地去了很多个乡村,借住在孩子们家中几天,他要写写他们的故事。
“接触各种各样的孩子,对我来说就是受罪。”袁凌说,为了采访,他会住到孩子家里,就要解决信任问题,要避免打扰人家的作息,又要尽可能多了解情况。去过新疆、内蒙古、大凉山、海南等地,他睡过各种各样的地方,有时七八个人挤在一张炕上,有时直接睡在地上。袁凌没有料到项目花了这么长的时间,他在采访中一直不喜欢用录音笔,在跟孩子们打交道时,他裤兜里装着笔记本,随时记录。“别人是生活,我是在观察,他休息或者活动,我都在观察,所以特别累。”袁凌的笔记本摞得很高了,时间有些久了,他不由得抱怨现在开始写的话,损害了自己的语感,因为很多细节也许已经模糊。
在乡村的采访,袁凌遇到不少尴尬,有村人怀疑他们是拐卖儿童的,有时候孩子就是不搭理他的提问。在采访的现场,袁凌形容自己是既参与又隔离。“有时候真的是很难办,这是一种倾向,可能我天生就这样,面对一些事情的时候,既投入又抽离,这可能是一个写作者必须的。不是一开始就这样的,需经过长期的训练。”袁凌的文字也是如此,避免渲染和强调。袁凌认为,他是个记录者,他的写作使命是记录下受访者的真实经验,“很多时候他们只是容忍了你去记录。”袁凌认为特稿主要体现的是人性的东西,最重要的就是跟当事人沟通,不是一个对抗性的矛盾。特稿采访,实际上是要能理解人家,争取让人家也理解你。
袁凌的故乡是陕西省安康市平利县八仙镇,“从西安出发,穿过亚洲第二长的秦岭隧道,从安康上游的汉江水库入口,顺岚河上行两百来公里,一直往深处走,到达八仙镇”。乡人说,八仙镇山高苦寒,土地养不活人,除出门打工别无活路。袁凌说,人口不到三万人的八仙镇,隐藏着上千座矿工的坟墓,上百名残废的矿工。他书中的王多权和别的矿工们深藏在其中。
袁凌坦承他不自觉地背负着一种“负疚感”。“我小时候,物资短缺,我天然地不太熟悉一个人在物质过剩的条件下的生存方式。从这个出发,我宁愿去写没有人注意的那些人的真实生活。”袁凌莫名地觉得欠了那些人稿债。袁凌记得面对捉襟见肘的生活,在妈妈那里,没有什么是不值得节省的,连同衣服上一粒灰尘,因为要用挑回来的水洗掉。没有理由是可以用于放弃的,即使锄头奈何不了老天爷,那也要挖个坑给他看。“当我成年以后开始写作,我最先想要记叙她们,却一直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她们不是时代的纪念碑,也够不上无名英雄。像土地一样,不反射光线,但质地无可怀疑。她们又是田地中的脚印,收集了汗水和收获的重量,标明世代生活的路径。没有她们,我无从确认真实和方向。不论走出多远,我的文字小径是从她们开头。”事实上,袁凌不时从城市离开,回到乡村,书写他要写的故事。他说:“除了纸上的记录,我们更需要地上的寻找。我愿自己是寻路者中的一人。”
这些年,袁凌租住在北京北五环外的天通苑。出了几本书,袁凌的生活并不优越,他的同行以及当年的后辈,不少人已经走进一种“成功人士的人生”。回到老家,乡亲们在意的是他有没有买房,存了多少钱。面对询问,袁凌是尴尬的,他默默在内心承载和消化无形的羞赧和压力。“我固然也向往生活得好一点,但是我觉得差不多就够了。现在的条件已经有所改善,以前我根本无法靠写作养活自己。”
對于袁凌来说,这些年最大的成功就是坚持写作。他说:“写作比我做其他的事情更像样一点,我就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