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学
2018-03-12孙博涵
孙博涵
D君打电话给我:他的退学手续已经办完了。明晚的火车,他问我有没有时间去送他。
电话里D君的语气释然得有些可怕,仿佛那个放弃近在眼前的未来的人,根本不是他。我很想说几句宽慰的话,但最后还是变成了一句“当然可以”。
我和D君初识于两年前的秋天,同学院同专业,他比我小一届。还没开学,就有同学和我说:“这一届新生里,有一个学弟感觉和你很像。固执,倔强,不认输,对于争议惯常于坚持自己的看法。”同学问我,“你要不要提前接触一下,这孩子一直这样下去,怕是要吃亏。”
这种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我和D君所学的建筑专业,学制五年,所修科目涉猎甚广。再加上每学期两次的课程设计,课业的繁重程度远超一般专业。如果在这种情况下仍然对自己苛求,迟早会陷入越认真越痛苦的僵局之中。
当年曾经活泼爱笑的D君,抱着一颗大无畏的心,在毫无美术基础的情况下迈入了建筑专业的大门。大学伊始D君尚对设计饶有兴趣,方案生成也是灵光频现。但随着年级的增长,D君在绘图与设计感上的不足被逐渐放大。每次设计作业都成为了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拼命努力也只能得到中等以下的结果。
压力开始渗入D君生活里的每一处间隙。他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不敢给老师看图,害怕被否定,害怕被指出自己与周围同学间如同鸿沟般的差距,D君只能蜷缩在宿舍书房的角落里,对着虚无缥缈的设计感苦苦追寻。
我曾经参加过一次他们年级的作业评比。在学院一楼的大厅里,每个学生把自己的设计作业挂在展板上,站在讲台前给导师及同学讲解。轮到D君时,他在人群后面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拿着自己的图纸磨磨蹭蹭上了台。
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场下的惊呼声已经响起。粗浅,幼稚,排版混乱,一份几乎没有美感可言的作业,这就是我看到D君的设计图之后的第一印象。这根本不是一个大二下学期的建筑系学生应有的水平。D君手拿着话筒,低着头久久无言。前排坐着的导师们开始窃窃私语,隐约能听到是在询问这究竟是哪位老师教出来的“高徒”。D君的老师陪着苦笑,看着讲台上涨红了脸的D君,轻轻地摇着头。
直到老师让他下来,D君也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抬一次头。他就这样在讲台前站着,满脸通红,一言不发。几次拿起话筒,但总是欲言又止。这种在众目睽睽之下近乎公开处刑的折磨,D君竟然默默承受了两年。
他从来都不是那种不努力的孩子,为了画好—份图纸,他在背后付出了多少汗水与血泪,我大致能够想见。看过他找的设计案例,满满几百张,分门别类地放在不同的文件夹里。但设计就是设计,没有一份固定的公式可以套用。过往十八年来书本知识的学习经验,在建筑系里并不可行。
D君能够通过高考考上这所重点大学,足已证明他的优秀。但自幼累积起来的优越感,也会在一次又一次的挫败中消磨殆尽。图纸是一名建筑师表达想法的工具,和文字在本质上并沒有区别。唯一的区别,不过是表达的好与坏而已。我们都曾为了更好的图面表达而挣扎与纠结,最终也会渐渐明白,何为有选择地放弃。
只是,别人选择的是放弃在这个专业里较真。而D君选择的,却是从此和这个专业一了百了。
我已经不记得当时D君是怎样从讲台上走下来的,只记得D君不甘却又无可奈何的眼神,还有走下台时脚底在地面上滑出的长长的尾音。这个世界上,偏偏就是有努力克服不掉的东西。你遇到了,努力了,拼命了,然后放弃了,未尝不是一次脱胎换骨的契机。
当我第二天开车赶到学院去接D君时,他已经把专业教室里的东西都搬下来了。D君看着学院一楼陈列的模型与图纸,看了看我,眼睛里波光荡漾。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他想问我,为什么全学院只有他不会做设计,为什么全学院只有他不会画图,明明他是所有人里最认真的那一个。
其实D君不是唯一想过离开的孩子,只是别人都掩藏得很好罢了。有些东西是需要天赋的,强求不得。
我们每一个人都曾想过,如果我学的不是这个专业,如果我有勇气和它一了百了,我是不是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但我们还是选择留了下来,有些人是因为热爱,把痛苦用更大的快乐去覆盖,才会有坚持下去的毅力。有些人则是因为胆怯,毕竟,像D君一样离开的勇气,需要大到近乎决绝。
东西搬完了,我打开车门。D君坐到副驾驶上,回头看了一眼学院。从此不知前路何方,唯有踽踽独行,同样是一种迷茫。
但好在,大学从来都不是人生的终点。选择离开,也许正是向着更高点的起航。
责任编辑:方丹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