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温《广岛之恋》:当个体生命遭遇历史车轮
2018-03-10李续双王建刚
李续双 王建刚
1959年的广岛是个不寻常的地方。在这里,生与死纠缠不止,和平与战争缱绻依偎,记忆与遗忘此消彼长,留恋与诀别相继相成……核弹的巨响犹在耳畔,而刚刚从不幸中恢复意识的人们又不得不走入冷战的阴影之中。诞生于如此背景中的电影《广岛之恋》 ,以其独特的叙事风格与表达手法,从一位法国女演员与一位日本建筑师的短暂恋情为依托,振聋发聩地展示了那个风雷激荡的时代下,那些往往被历史学家所忽略的个体生命存在的妥协与反抗。
一、 时代与艺术的双重呼唤
电影《广岛之恋》的主线讲述了一位法国女演员来到广岛,在拍摄反战电影的过程中与一位日本男人发生恋情,却不得不在16小时后分别的故事。二人都有各自的家庭和孩子。故事副线穿插的是14 年前女主人公与一名德国士兵在法国内韦尔的悲惨恋情。
从时代角度而言,《广岛之恋》的问世是工业文明反思与人类精神寄托使然。一方面,高度发达的工业文明为本片提供了批判的对象。始于19世纪后期的第二次工业革命,不断地为人们提供空前的生产动力,人类进入了工业文明时代。与此同时,科技也越来越像一匹脱缰的野马,逐渐脱离了其“造福人类”的预定轨道,以史无前例的巨大破坏力向人性发起挑战。除了最直观的工业城市文化对原本自然淳朴的人际关系的冲击,以核弹为代表的高科技武器更是对个体生命带来绝对的吞噬与灭绝。燃烧的城市、扭曲的四肢、豁裂的口腔、只剩一只独眼的少妇……人类依靠发达的智力发明了核武器,却不得不在辐射与病痛中走向绝望。《广岛之恋》以高度写实的方式,通过多种残酷意象的叠加,触目惊心地展示了现代战争毁灭人性的罪恶。凭借这种对比强烈的视觉冲击,导演阿仑·雷乃成功地刺激到了观众大脑皮层最深处,留下了他的反战主义烙印。另一方面,战后人们对新的精神寄托的需求是本片回应的重点。二战后,西方社会坠入前所未有的苦难、衰落与混乱之中。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传统的人文主义理想显得荒谬而滑稽。人们的精神世界陷入一片空虚与迷茫。片中,游行的人们写道:“如果一枚原子弹相当于2万枚普通炸弹,如果氢弹的杀伤力相当于原子弹的1500倍,那么,目前世界上所制造的4万枚原子弹和氢弹相当于多少?”“这种不可思议的成果归功于人们的聪明才智,遗憾的是人们的政治才能,只有其科学才能的1%。”在冷峻的黑白色调中,影片所给出的判决显得肯定和不容置疑。
从艺术角度而言,《广岛之恋》的诞生离不开“新浪潮”的推动。相对于之前的主流电影而言,本片作为“新浪潮”电影的代表,显示出了非凡的创造性。在此之前,法国电影通常由大电影制片商所垄断。高成本的投入,有高票房号召力的明星,封闭式的片场,人工痕迹浓重的布置等常规套路构成了法国“品质传统”的电影制作模式。然而,这样高度商业化的模式不仅陈腐庸俗,而且过于脱离现实,无法为人们提供必需的人文关怀,也会逐渐的失去市场。伴随着旧事物的衰落,新的电影风格应运而生。导演阿仑·雷乃对意识流手法的娴熟使用,“任意、凌乱的”多时空交叉叙事法以及“小说般的”镜头组接风格,无不令当时的观众耳目一新。
二、 形散神聚的个体意识呈现
对“意识流”大量且灵活的使用是本片的创新之处。“意识流”这个概念是19世纪由美国心理学家威廉·詹姆斯创造的。他说:“意识并不是片断的连接,而是不断流动着的。”由此生发出的意识流文学,则是指注重描繪人物主观意识流动状态的作品。本片编剧杜拉斯是一位非常善于刻画人物主观感受与内心活动的作家。与平面化的叙事风格相反,在杜拉斯的语言中,读者和观众往往能够看到一个个有血有肉的、立体而鲜活的人物。在她的笔下,人物的个体意识与生命体验在富于情感的表达中得到了放大。“你知道得很清楚,欲留不能,欲罢也不能。”“就像忘记他那样,从你的眼睛开始遗忘。接着,就像忘记他那样,遗忘将攫取你的声音。然后,就像忘记他那样,遗忘将把你吞没。渐渐地,到那时,你将变成一首歌。”伴随着在主人公细腻温婉的内心独白,这种诗一般的语言不仅成功地表达了眷恋、忧伤、无奈、坦然等丰富情感,更是“润物细无声”地触发观众的共鸣,使得主人公的生命遭际与心路历程更加深入人心。另外,几句核心对白的重章叠唱、回环往复也实现了诗经般的蕴藉与感动,例如“我遇见你,我记得你”“你害了我,你对我真好”等等。
虽然“意识流”叙事发散性、碎片化的风格灌注全片,但《广岛之恋》就像一篇散文,形散神聚。在画面反复的切换、跳转中,往事与现实不断交替呈现。模糊了故事情节,主人公的情感脉络就变得异常清晰强烈。恋人死去的悲痛、核战触目惊心的震撼、与情人相遇的欢愉……几种主要的情感在一次次的画面转换中不断得到强调。由此,影片得以激发观众的同情心与同理心,引导他们深入思考战争年代下的个体情感诉求。
三、 战争年代的个体情感诉求
佛家有言:“须弥藏芥子,芥子纳须弥。”以芥子比喻渺小的个体,以须弥山比喻宏大的历史,这句话说明小个体与大历史是息息相关、不可分割的。然而,在历史学家笔下,人类的往事似乎只是极少数风流人物的传记,或者是经济、政治的风云变幻。古希腊“历史学之父”希罗多德说,他研究历史的目的,“是为了保存人类所取得的伟大成就,使之不致因为年代久远而湮没不彰”。梁启超说:“二十四史非史也,二十四姓之家谱而已。”不论中外,历史的笔触都很少深入到当时每个平凡小人物的日常点滴。但他们的生老病死或是爱恨情仇恰恰是撑起整座历史大厦的地基。本片的亮点,就在于它成功地展示出了“小个体”与“大历史”的有机统一。
可以说,《广岛之恋》是一部诞生于战争的电影,它的一切都起源于战争。第一,本片的故事发生于广岛——一个从核爆的废墟中重建的城市,一个被战争阴影深深笼罩的地方。第二,故事的起源就是女主人公要到日本去拍一部反战电影。第三,电影中的三位主要人物,来自内韦尔的和平电影女演员、幸存的广岛建筑师、德国士兵,都共同有着对于战争的回忆。是因为战争,他们才各自走到了一起,也正是因为战争对伦理道德的冲击,他们之间的恋情也都不得不以悲剧告终。
女主人公的前后两段恋情通常看来都是非道德的。前一段,她与德国士兵的恋情与爱国之情矛盾;后一段,她作为有夫之妇与日本有妇之夫的露水情缘是对家庭的不忠。但是,难道这些果然就像女主公所自嘲的“廉价的故事”那样简单吗?
实际上,在法国这个如此浪漫的国度,在那样一个情窦初开的年纪,女主人公对爱情产生渴望是再自然不过的。如果不是因为战争的介入强行打乱了一切,或许她就会与一位内韦尔的法国青年相识,而不是与德国士兵坠入爱河。也就是说,在这场悲剧的背后,罪魁祸首是战争。正当这对年轻的恋人计划逃离法国时,士兵却意外地被法国爱国者打死。凄凉的是,恋人死亡的当晚便是內韦尔的解放之日。圣埃蒂安教堂的钟声响了,不是为了哀悼逝去的恋人,而是为了庆祝战争的胜利。当小镇洋溢着欢欣鼓舞的气氛时,痛失所爱的她受千夫所指,并被关进地窖、剃光了头。杜拉斯写道:“战争遥遥无期,我的青春也漫无止息。我既摆脱不了战争,也摆脱不了我的青春。”某种意义上,是战争,褫夺了女主人公作为一个健康的青春少女追求爱情的权利。原本是一份纯真无邪的爱情,却不得不作了战争的牺牲品,这是个人的悲剧,更是历史的悲情。
电影告诉我们,像对待女主人公这样的、战争的个体受害者,更应抱有一种同情甚至悲悯的态度,而非盲目地谴责批判,即便她的行为是不值得提倡的。杜拉斯曾解释道:“在广岛,她把她所拥有的最宝贵的东西——她现在表达的激情本身,內韦尔的爱情夭折后幸存的爱——献给了这个日本人。”可以想见,在女主人公逃往巴黎、忘记內韦尔并开始另一段生活的努力中,她的生命本能是被刻意压制的,她的情感仍未摆脱过去的阴影。是这段崭新的恋情重新燃起了她内心的火焰,并让她有勇气直面过去,将痛苦的往事倾诉出来。在这个过程中,她曾自我谴责这种行为是对德国恋人的不忠。但实际上,在她几次三番情绪激动又平复之后,她已经一步步地完成了同过去的和解。她那积年未愈的伤口被再度切开,割掉了肿瘤,于是得到了愈合,她内心的一种痊愈。也正是如此,她才可以理智地处理现在这段露水情缘,平靜地与日本恋人分手。
尽管本片中既没有对战争场面的直接描写,也没有用宏大的历史叙事去全面阐释战争对人类社会方方面面的破坏,但战争的阴影却像幽灵一样无处不在。这是通过主人公的命运设置与内心独白来实现的。当观众为女主人公两次夭折的爱情扼腕叹息时,他们也会以同样的悲愤控诉战争的罪恶。只有“世界大战”对个体生命造成影响时才会刺痛神经,否则它只是个空洞的历史名词。从战争对女主人公带来的刺痛出发,再到痛苦被移入观众的心田,进而在观众的意识中建构起对战争的具体印象,这种对战争的认知,经历了一个从一般到个别、从抽象到具体的过程。诚如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所言:“历史学家与诗人的差别……在于,一个是叙述已经发生的事,一个是描述可能发生的事。因此诗比历史更富于哲理性,更值得认真关注,因为诗所描述的是普遍性的事实,而历史讲述的是个别事件。”
四、 本能的追求与生命之伟大
影片的开头展现了几组异常动人的画面:核爆之后,蚯蚓和蚂蚁从地层深处破土而出,只剩三条腿的狗在废墟里流窜,矢车菊、唐菖蒲、牵牛花与萱草以非凡的活力在灰烬中重获生机……这一切都在歌颂着生命的奇迹——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科学表明,地球上的生命最早起源于深海,那原是一片黑暗。据1987年世界民意测验所的调查,临近死亡时,人的朦胧意识也就是进入一个黑洞,仿佛“被一股旋风吸到了一个巨大的研究所黑洞口”。有人由此发问:“既然人们还得返回黑洞,为什么还要披荆斩棘地出来?”既然生存必然艰难,那么这般辛苦又有何意义?我的看法是,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价值,或许,生命之所以为生就在于同厄运抗争。罗曼·罗兰在《约翰·克里斯多夫》中为生命下了断语,那就是“一场悲剧,向前冲吧”!太多时候,在上下四方的自然与往古来今的历史面前,我们以生命的有限为由,妄自菲薄地轻视自己与他者的存在价值。然而,殊不知没有植物,就不会有大气层与水循环;没有人类,就不会有地球日新月异的变化。生命的诞生、成长、延续和进化,无不是一个适应环境并不断改造环境的过程,其本身就是对无情无感、无知无觉的宇宙所发出的最强挑战。
战争是大政治,大政治属于大历史。表面观之,个人的感情是那样微不足道、那样理所当然的要被历史学家筛除在外。在这样的前提下,《广岛之恋》展示了个体追求爱情这一过程中的波折起伏,表现了人们本能的渴望。在女主人公的痛苦徘徊中,我们可以看出,个体的挣扎在历史面前,就像一缕泡沫沉浮于大海,透露着难以言表的凄怆和苍凉。同样的,在广岛这片悲伤之所、这个被核武器所蹂躏的地方,无数罹难的无辜的生灵,被恶意摧残折磨的男女老少依然在苦苦谋生存、求和平。核爆什么都没有留下,除了那些骇人的伤口以及灭绝人性、不可宽恕的罪行。
然而,即便如此,广岛依然还有这般不死心的、旺盛的生命力。那些复苏的生机与美好,纯粹而执着得近乎憨蠢、无知无畏得近乎骄傲。世事残酷,何必苦苦坚持?困难至此,何必愤而挣扎?这土层是多么深,这现实是多么黯淡,那些生命是怎样突破重围,在无限的时间与空间中留下自己的身影,而不是甘心让这一切“同归于寂”?正是在如此鲜明的强弱对比中,我们能看见,这种个体看似愚蠢的、不自量力的本能执念,无不是对大自然、大历史“顺之者昌、逆之者亡”的霸道逻辑所发出的挑战。因此,个体在战争年代下的情感诉求也便构成了一种英勇的反抗举动。
杜拉斯曾说:“泪水既安慰了过去,也安慰了未来。爱,之于我,不是肌肤之亲,不是一蔬一饭,它是一种不老不死的欲望,是疲惫生活的英雄梦想。如果爱,请深爱,爱到不能再爱的那一天。”生命的本能是求生,是爱。“天地之大德曰生”,在这里,爱不只是生活的调味品,爱已经上升成为了一种生存的需要,是生命本能的呈现。因为有了爱,人类成员得以相互扶持、渡尽劫波;更是为了爱,人类至死不渝、上下求索,在非人的暴虐与发指的罪恶下依旧展现人性的光辉。
五、 历史的宽容与忘却的救赎
在个体处理历史与自身的关系时,影片聚焦了在记忆与遗忘之间的抉择问题。“和你一样,我也曾竭尽全力,同遗忘作斗争。”“为了我自己,我也曾努力每天同那种根本不懂得为何要在回忆往事的恐惧心理斗争……”对于不幸的往事,之于个体,回忆是残忍的,而遗忘是解脱的。对于黑暗的历史,之于集体,纪念是必须的,而忘却是背叛的。那么,当个体的不幸与历史的黑暗两者因果牵连、难分彼此时,又该如何选择呢?
弗洛伊德认为,任何一种遗忘都有动机可循,而这个动机通常是一种不愉快的经历。有一种选择性失忆症,患者处于心理自我保护的机制,为了不去面对某些可怕的往事,就在潜意识中将它忘记。显然,在这个意义上,保持记忆不再是一种必要,遗忘也并不应被谴责。对于离开內韦尔的女主人公,只有选择忘记她才能有勇气开启一段新的生活。
对于历史,铭记显得更加必要。因为只有铭记曾经的惨痛,才能避免悲剧的重演。然而,我认为这种记忆也是应该有选择的。比如,当纪念遇难同胞时,在侵略者的残暴与和平的可贵之间,更值得被记住的显然是后者。因为牢记前者只会诱发“以怨报怨”的悲情心理,不仅消灭了侵略者反省悔过的机会,更会加剧民族间的敌意,反而不利于和平的维护。前一种记忆关注的是“恨”,后一种记忆关注的是“爱”。因为“恨”,人们剑拔弩张、你死我活;因为“爱”,人们放下仇恨,拥抱新生。
这时,选择性的忘却不是退让或胆怯,而恰恰体现出一种博爱的胸怀与历史的宽容。对于个体的生存,这意味着忏悔的机会,意味着罪过的洗涤,意味着原谅与救赎。对于集体,这种记忆与遗忘的辩证法的现实意义依然强烈而鲜明。实际上,这对于当今中国处理许多存在历史遗留问题的国际关系时,仍是一条重要的原则。大国的威望不应只是“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的咄咄逼人,而应该是“怀柔远人,天下来同”的自信与包容。
结语
从艺术手法的革新到内容主题的广度与深度,从对历史的反思到对和平的呼吁,从对个体的关怀到对时代的响应,《广岛之恋》都做得极为出色。一方面,它打破了法国“品质传统”的俗套,向法国电影艺术注入了新鲜血液;另一方面,它细腻而不失深刻的人文关怀也为战后人民带来了心灵的安慰,以极具创造力的方式,在一定程度上缓和了社会上普遍存在的精神危机。虽然都是以悲剧告终,但片中的两场恋情无疑都是凄美而触动人心的。在這种“悲剧”而非“悲情”的审美中,观众会为主人公们的纯真初心和执着努力所打动。徐岱先生说:“优秀的艺术能让我们置身于茫茫黑夜般的悲惨世界,但却是透露出一丝曙光的黎明前的黑夜;伟大的作品甚至能让我们接受死神的宣判,但能让生命怀抱重生的信念。”白居易有言:“文须有益于天下。”相信,在观看本片时,无数当时的战争受害者能对主人公们强烈的生命意识感到共鸣,进而激发“重温生活的渴望”,唤起勇气与力量去更有力地面对苦难与不幸。
一部好的艺术作品最可贵之处,就是它能够使每一个读者都有所发现,并找到自己所需要的东西。古罗马的贺拉斯在《诗艺》中写道:“寓教于乐,既劝谕读者,又使他喜爱,才能符合众望。”本片的一个特色就是导演和编剧的存在感并不明显,也没有浓墨重彩的煽情片段去故意凸显某个主题。在简单的黑白色调中,《广岛之恋》可谓“豪华落尽见真淳”。就像片中的对白“在广岛你什么都没有看见,一无所见”,然而——“我什么都看见了,毫无遗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