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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的静美与故乡的疼痛

2018-03-10胡良桂

湖南文学 2017年12期

胡良桂

周伟的“新乡土散文”很美,散发着一股股淡雅的泥土芬芳;很新,像刮来一缕缕清凉的雨露新风;很涩,流淌着一阵阵乡野的悲悯情怀;很奇,使用了一套套精致的创作技法。他的《乡村书》《乡间词韵》《乡村女人的风景》《看见的日子》等散文集,既有自然的美丽与氤氲,又有乡村的颓败与苍凉;既有大地的神奇与礼赞,又有乡愁的牵挂与远逝;既有生命的宁静与美好,又有人生的无奈与悲怆。它是一幅动人而优美的乡村画卷,是一曲醇厚而善良的生命赞歌。

一、泥土的芬芳与生命的宁静

周伟的散文充满着泥土的清香,流动着潺潺的溪水;蕴藏着风物的韵味,活动着善良的村民。作者用饱蘸感情的笔触描绘出的这种自然山水的神奇美丽,乡村社会的风物习俗,底层民众的酸甜苦辣,都呈现出了大地的静穆与浩瀚,恢弘与神圣;乡村的明艳与丰饶,温暖与美好。

自然景物描写仪态万千,峥嵘奇特。乡村自然界中许许多多的客体对象,诸如日月星辰,风霜雨雪,河流山川,花草树木,飞鸟鱼虫等,在周伟的笔下,都能做到摹山有山的风采,写水有水的神韵,绘花有花的姿态,描竹有竹的气节,并把常态的自然景物描绘得形象逼真而又生动感人。这不仅需要描摹景物表象的功夫,更要学会悟出绘景写物之道,欧阳修在《六一诗话》里引梅尧臣语:“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从而多侧面地展现出自然景物的美的色彩与境界。《一闪念 一辈子》中“小溪那样弯弯曲曲穿越于山川田野”,纵横交错、深壑萦纡村寨屋场。最后“流成河,汇成海,变成浪。”作者用“兴奋” “径直” “跳跃”写出潺潺溪水“不停不息地走”。又写出水的各种形态声貌:时而“蹦蹦跳跳”,时而“结伴而行”,时而“清澈见底”,时而“一路欢歌”,描写得绘声绘色而又余味无穷。接着,笔锋一转:“一夜之间,风吹草动,吐绿绽翠,鲜花盛开,万物新生”;“秋天的风谱写了我们大地丰收的诗篇”,“披上一地灿灿的金黄”;“没有风,大地上的山川、河流、树木、花朵……一切皆没有生气。”作者概括风的三个特征后,以“新生” “金黄” “活力”作比喻,以“温柔体贴” “坚韧强悍” “烦躁溽热” “沉寂”和“无望”来形容风的声势情态,令人有身临其境之感。在对风的大段描写中,不仅写出了风的变化——威力无比,雄伟壮观,怪异和奇特。而且把它拟人化——“清风迎日出,青山拥云动;垂柳沐晓风,绿水映月明”。风成了“生命的养料”。而在《风沙痕》中,看似写风,实则以风比喻人的生存与成长,托景言志,借物抒情。作者把故乡的小溪与风描绘得淋漓尽致,别出心裁,都是在以景寓意,既抒发对故乡的感慨,又有对人生的赞美,从而增添了作品的美感与韵味。

无论《瞅天》对“天哦,透蓝透蓝的;云哦,嫩白嫩白的”描写,还是《大地之光》对“下雪了。纷纷扬扬,天地雪亮,地上厚厚地铺了一床雪白的棉絮,无边无际”的刻画,都注重景与情的关系。在作者笔下,天空,仪态万千,生气勃勃;天穹如海,万里晴空。大地,千姿百态,奇构异形,峰峦叠嶂,峥嵘奇特。作者将静穆的天地万物写得奔腾飞动,神态逼真,尤其将天地拟人化,写出人们从瞅天就能知道“浸谷种” “莳禾” “放水” “扬粉”,写出大地映着霞光如同含着彩霞饮着阳光似的,使那些本来没有生命的天地都富有了个性、感情和生命。描写下雪的天寒地冻、万里雪飘,“看不见阡陌田野,看不见山川河流,看不见草垛房屋,也看不见进山的路。”到处是白皑皑、野茫茫,山似玉簇,林似银妆。特别是雪夜的月光,大地与天空连成一片,明月辉映,把大地浆洗得干净清爽,染得晶莹透亮。“谁可风雪与共?谁可苦寒同歌?”就展开了一幅耀人的风雪壮行图画。内情与外景相融合、真情与画面相交织,就成为了蕴含作者主观情愫的艺术胜境。

风物习俗刻画精致温润,风姿独具。周伟对故乡民俗民风的展现,既有江南小桥流水人家的清秀,又有西部大漠戈壁的苍茫;既有塞北草原一望无垠的广阔,又有胶东半岛如诗如画的仙境。他散文中的风物描述质朴中有精细,粗犷中有细腻,灵动中有曼妙,氤氲着作者的创设意境,物意相融,韵味绵长;风由意创,引人入胜。从而把他故乡那独有的生活习俗、独有的风土人情、独有的文化内蕴鲜活而细致地刻画出来,使他的散文浸润着他家乡湘西南风物的灵气和泥土的芬芳。像《杉溏物志》就分别由《鱼殇》《鸡怜》《狗欢》《猪怨》《牛魂》构成。这些乡村常见的动物,本身就构筑一个农耕时代的生活画面。牛(《牛魂》》是庄稼人的宝。它“吃的是草,干的是活”,“在生,舍得出力,地里才长粮食;死了,又献出了身,竟做得好菜。”牛真是“庄稼人的命,庄稼人的神!”即使随着现代文明浪潮的冲击,乡村有了“突突突”的铁牛,许多人就要“卖牛”。一辈子“对牛像服侍儿子一样”,“喜欢牛身上的臊味,牛屎的臭味”的九根爷,就“一家一家去劝:‘莫卖牛”,结果还是把牛卖了。为此,他不仅“丢了魂”,还悲壮地“去了”。旺宝送走父亲的第二天,又买回“一头小牛”。“牛”是九根爷的“魂”,也是农耕时代的“魂”,“魂”被“出卖了又被买了回来。”其深邃的寓意,就是作者对故乡千古风物的形象展示。而《山坡上的云朵》中的羊,更是别具一格。“山坡上,满坡满坡的羊,如朵朵的白云时聚时散,奔跑着,追逐着。我躺在青青的草地上,厚厚的,绵软软毛茸茸的,像层层的地毯。我仰面看天,好个蓝盈盈的天!四周,遍地是羊,是花,是草,是和风,是阳光,是温馨。我不能不想到一个字——美!”这里没有现代文明的气息,也没有新潮时尚的喧嚣,却在放羊的忙碌中,在广袤的乡村里,展现了一种风物习俗,一种人生理想。

而《阳光下的味道》《风垛口的老屋》《一地阳光雨露》《春风桃花土酒》《乡村土味》等对乡村风物的诗意呈现,也像“大地上一颗颗晶亮透明的珍珠,迸发出耀眼而纯色的光芒,日出月白,让大地回春,四季生香。”晚奶奶(《像大地一样》)蹲在井边用稻草擦洗萝卜青菜:“萝卜一个个,敦敦实实,圆滑饱满,白嘟嘟,胖乎乎”,“萝卜青菜是个宝,谷草用起来就是好。”就呈现出一幅静谧、平和的画面,祥和、温馨的气氛。接着又借晚奶奶之口说萝卜的味:“口渴了,随手在地里拔一个新鲜萝卜,生吃犹梨,甘甜爽口,百吃不厌”;说萝卜营养:“十月萝卜小人参”;大年夜的萝卜:“酥烂鲜香”,“溢香扑鼻”。读来真是甜脆可口,营养丰富,让人感受这块乡土的洁净与纯美,暖心与温润。最后升华为“祖祖辈辈是吃着萝卜青菜长大的,做人做事,要清清白白,实实在在……走得再远都要记得回来”。既简单朴素,又意味深长;既万物有灵,又情理交融。《板栗的滋味》也展现出这个地方独有的习俗。偷摘的板栗,虽像珍珠玛瑙一般,但“板栗的刺球扎痛了手,流着血;板栗的壳松不脱,让人急;越急越是容易扎着手,越急越是松不脱了壳,难得进口”,完全是一种顽皮、贪吃、率真、随性,活脱脱地写出一种浓浓的乡风童趣。几年后,再到大山承包的板栗林时,一竿子打下去,落了一地。第一次尝到了板栗那种“肉质松脆、鲜嫩爽口、味道清甜,唇齿间香味久久不散”的味道。真让如醉如痴,暖彻心扉;清香甘甜,口舌生津。到了“摸着那些颗粒一般大的油浸浸的板栗”,就让人舌根底下都是甜的,唇齿间都弥漫着香味,便成了永恒的记忆。无论是萝卜的嫩白还是板栗的生鲜,都是作者从故乡所展示出来的一种滋味,也是那块大地所独有的风物人情,正是由于萝卜的软和暖融和板栗的有滋有味,才组成了故鄉的清甜与甘香的美味。endprint

人物形象塑造传神写照,形神兼备。散文写人一般是熟知的人或作者本人。这就决定了散文写人不能任意虚构,不但要把熟人写得像熟人,还要把自己写得像自己。要活脱脱地写出社会生活中真实的“这一个”人,对其外貌、行动、性格及内心活动等的描写,应该符合本人的个性特征,使其“面目精神,跳跃纸上,勃勃欲生。”周伟乡土散文大都是抒写自己的至爱亲人。这其中包括写奶奶、写父母、写叔伯、写姨婶、写兄长姐妹等。由于血缘或亲情关系,他的散文总能真情无限,挥洒自如。因此,尽管他写的是亲人,表现的却是农民的质朴、豁达与忧思,再现了当代农村新型的人际关系与崭新的精神面貌;揭示的是农民的淳厚、善良与崇高,讴歌了中国农村母性精神的伟大与人伦观念的美好。奶奶在《大地之光》《大地清明》《开枝散叶》《念好》《怀沙》《迎春花》中,都是一个圣母的形象。她命苦、坎坷、纯净,弥漫着一种淡淡的扰伤,流淌着一片动人的风景;她顽强、静穆、乐观,似一泓清澈的泉水,又像一棵开枝散叶的大树。她十四岁就给五十多岁的老地主做丫鬟、做填房,又被老地主卖到高沙;再被小资本家娶做小妾,因解放小资本家闻风自尽,又只能提个木箱子走人;后来嫁给在镇上教书的爷爷,爷爷早逝她守了整整三十年。她“挨过饿吃过苦批斗过遭过罪。”但她从不丧失信心,总是重情重义,乐善好施,扶危济困。村里大事小事,她“都爱横插一竿子”,主持正义;“四哥”并不是“亲孙子”,她把红书包里“四哥”的来信读得“信纸皱烂”;奶奶把我们一个个“捧在手里,暖在心里,含在嘴里”,给我喂饭一顿“热过十二次”;“在善塘院子,老老少少的人都一律喊奶奶”;她“出殡那天,全村人都送她上路”。奶奶真有一颗浪漫而高贵、崇高而圣洁的灵魂。草生叔(《草生》)永远有一颗“童心”,他没有孩子,却最喜欢孩子。智慧、仁义、热心、淡泊名利。他对生活“不怨不憎,不恨不怒,不争不斗,随圆就方”。当他像“枯黄的草叶飘落在大地上”的时候,乡里乡亲都把他当亲人一样安排后事。全村人犹如生活在一个“仁爱”的大家庭中,让人感受到乡俗、乡情、亲情的可贵与凝聚力。

作者的自身表述、内心剖析或情感渲泄,有酣畅淋漓的心灵表白,也有细致入微的生活感兴;有对未来充满希望的憧憬,也有满怀挚情的个人主观抒写。在《碎一地》中“我”做临时工干的活比同事“多出一倍”,工资正式工却是“我的两倍”;单位风气不正,我“心里添堵”,领导却视“我”為“多余的人”;“我”成果丰硕,想调县文联“专业对口”,可一等就是八年。那一批又一批都解决了,“我”却等“老了”。后来,我这个搞创作的却做了“新闻中心主任”,而让搞新闻的做了“县文联主席”。已到中年的我,虽然体会到了许多,却只能“用沉默击碎一切世俗与不公”。这种心灵剖析与生活感兴,自我主观的真实展现,就是他独具一格的写人方式。而《像大地一样》“我”散步于春日乡间,看到“丁生叔先是出门看,踅回来,舀一勺水,擦了一把脸”,“提起一柄铁锄,一双大脚啪叭啪叭”活脱脱掠过我的视线,独剩一个单薄的背影。作者以自己心灵的触角深入乡村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对乡村人物,他用心去关照与探询,用情去刻画与塑造,让人感到格外真实、素朴与亲切,也感到特别生动、形象与氤氲。在《走不出土浯之乡》《风垛口的老屋》《乙酉清明还乡见闻》中,作者更是在向读者倾吐着内心的真话,抒发着自己肺腑的真情,探索着社会生活的真理,寻求着人生价值的真谛,关注着人类命运的前途,以及他对世界的审视,对社会的思考,对人生的慨叹,对生命的关注,都是他的个性与思想在艺术上的物化。

二、乡村的殇痛与乡愁的远逝

周伟散文实录了乡村的殇痛,记叙了村人的苍凉;再现了村镇的衰落,写出了乡愁的远逝。作者以伤感的笔触,描绘出了神州大地随着经济的高速发展,市场的强力冲击,原汁原味的乡村正在逝去。都市生活已经强占了生存空间,占据了心灵的天地。农村美好的人际关系开始逐渐变异,农民纯真的心灵世界逐渐扭曲。真是惋叹而忧虑,苦涩而迷蒙。

描绘乡村的颓败,寄予作者一腔悲悯忧郁的情怀。乡村的颓变与衰落,是中国农村现代化过程必然要经历的阵痛。资本主义现代性的全球扩张所带来的古今之变,对中国农村造成的冲击和挑战是不言而喻的,也与中国经济社会的转型密切相关。作者把对乡村的现状和生活的思考与批判融进散文的生动描述之中,就使严肃的理性与生动的感性得到精准的融合与再现。《从前的美丽》《春风桃花土酒》《枯草上的盐》《碎一地》中,都有作者内心的彷徨,淡淡的忧伤与失落。不仅家乡那肥沃的田园已经荒芜、长草,“看不见油菜一畦一畦地绿着”,也看不见桃树枝丫花苞发芽。只有秋收后散乱的草把烂在田里。“再肥的田”,“也懒得去耕作了”。虽然“没田赋了”,田却“不像田了”。那浩瀚的田野,没有了春的气息,也没有了麦浪稻浪的飘香。田垅间到处起的是屋,“一栋比一栋高大气派,一栋比一栋装饰豪华。” “很多屋都是起在肥沃的水田上。”它们“站在水田中央,如浮萍一般。这儿一座楼房,那儿一座楼房,一夜之间,高高低低,蘑菇丛生。一栋朝南,一栋朝北,一栋偏西,一栋正东,完全没章法,完全不顾脸面”,也“没有一个心痛的”。还有那小溪,“像生了一场大病,它再无一路欢快歌唱的声音了。小溪中到处是废弃的塑料袋、包装纸、烂皮鞋、剩菜剩饭,溪水也变了颜色,浑黄浑黄。水面上还浮着死鸡死鸭”。此景此情,在变革时代的大背景下,该漠视,还是该接纳,值得深入思考。盐沙沙地落在枯草上,草,承载着耕耘者的“失落”,那我们心中的百般情愫又该如何安放?显然,作者是带着苦涩来抒写这一切的,因为他对自己的乡土爱得太深,有刺骨的疼痛与创伤,有泪光的晶莹与迷茫。

是的,乡村的人都走完了。“一个两个不声不响地走了,走了再回来,又带走三个、五个……一批批地走了,大多的乡下人都离开了自己的‘狗窝”,不是“无人在家”,就是“门上一把锁”,“留下来的都是些‘老弱病残”。如今的乡村,就是死人出殡,抬柩的人都找不到了。留下来的人都“或窝在楼上,或看电视上瘾,或围一圈儿打牌起劲儿”,甚至还成了地下六合彩疯魔之地,作者在《冒号(:)》中就描绘了这样一幅场景:一个仅几十户人家的村庄竟然有三个销售地下六合彩的据点。从前农民一大早就到田里劳作,如今天还没亮就开灯坐在床上研究各种码报。“做着什么看着什么想着什么,都是时时刻刻只顾买码,都会和码联系起来。”于是,他们“有工不做,有农不务,有闲不享,码来码去,最终希望落空,血本无归。”《乙酉清明还乡见闻》作者只是随意记下回乡见闻,对乡村变化的感触,就深深地表现了他对转型期农村的忧虑。“空巢”老人虽然老眼昏花,一片浑浊与茫然,却只能或没日没夜下地干活,或“盖了手印”检查孙辈的作业。留守儿童眼里时刻闪过一丝丝惊恐和黯然,失去了儿童的天真与蹦跳,很是懵懂和无助。对外界的陌生与敌意,也给人一种恐惧与可怕。endprint

写出人生的苍凉,是对乡村卑微生命的同情。乡村散文既要写出“怜悯情怀、厄运中的相扶、困境中的相助、孤独中的理解、冷漠中的脉脉温馨和殷殷情爱”,又要透视出一种人生的苍凉,“这种苍凉是属于南方大地的:一种内在的静穆,一种朴实的光芒,一种沉重的忧伤”。作者记录乡村变革、转型中的疼痛,“迁徙” “嫁接”过程中的失落,正是对乡村灵魂的关爱,对苦难人生的悲悯情怀。《看见的日子》那个瞎眼二婆婆无儿无女。当她真的走了,“当我们焚烧起二婆婆的遗物时,起风了,木火桶滋滋啵啵端端地在禾坪上烧了许久。烧完时,夕阳已经西下,一切皆静了,看时,惟见烟痕淡抹”。就含有一股淡淡的苍凉。《谁都想留住些什么》中那个把妻子让给别人的五伯,也是一种含泪的“潇洒”:“原来五婶在未嫁之前就和本村一个后生青梅竹马,不久前那个人儿因车祸偏瘫在床上无人照料”。五伯就拱手让人。无不有一种人生的悲戚、苍凉之感。《乡村男人》中瘸叔与同村的四婶两情相悦,因为“穷”爱不到一块。瘸叔就去矿上打工,想挣回买彩礼的钱,结果却瘸了一条腿,有情人终难成眷属。但瘸叔不计前嫌,又在大雨倾盆,河水暴涨之际,“把四婶拖出了屋,又跳进屋了用力一把把楚子推出”,自己却被罩在坍塌的屋里面,永远地闭上眼睛。瘸叔的悲剧,既是贫困对他折磨的控诉,又有世界对他不公的呐喊;既有人生的苍凉,又有悲剧命运的凝重。

而人生的迷失与凄凉,更是一种生命现实的沉重、悲伤与忧惋。像大地上的蚂蚁,贱如草根;像屋檐下的倮虫,辛酸悲苦;像无根的浮萍,飘荡在城市的边缘;像失魄的游魂,丧失了人的尊严。《我们的生活清汤寡水》中卖菜女人在熙攘的人群里,静静守着自己的一担菜,嘴里喃喃自语:“如何是好,我的菜。”她是怕她的菜被太阳晒“蔫了黄了焦了”,而卖不出个好价钱,焦急、心烦、意乱。因为这个女人好不容易拉扯大的子女好吃懒做,不停地向她伸手。一个老人倒成了家里生活来源的重要支柱。所以,你叫她如何能分心?也该叫她“如何是好呢?”真让人有一种有不说出的愤懑、疼痛、担忧。《进城的女子》草玉十六岁就嫁给城里一个瘫痪的大龄青年,选择这种方式进城就选择了凋零。她不但与丈夫关系不好,“还惹了些风流事”。弟弟草根也来到城里,姐姐“要他回去种田,田土靠得住些。”弟弟则说“我死也要死在城里。”结果,他在城里“抢劫杀了人”,“执行了枪决”,果真死在了城里。而小吴、小妹进城打工,做了陪酒女,洗脚妹,虽然开了眼界,也赚了钱,但又不无忧郁地遭遇了色情的陷阱。十八岁的小吴成了四十四岁老板的女人,小妹虽“一脸灿烂”,却眼神幽怨……真实而悲怆,辛酸而哀怨。

描写乡愁的远逝,是对留住乡愁的期待。故乡的小河,故乡的炊烟,故乡的渔火,故乡的明月,都像一朵浪花,一只竹筒,一叶风帆,一个倒影。既有伤怀,又有冷漠;既有失落,又有迷离。在这样一个动态的环境中,它们随时都在变化,随时都可能失传或消失。作者留住了对乡村的记忆和认同,也就留住了文化的乡愁。高中毕业的凤娥姐(《大地静美》),在学校里接受了新思想、新观念,回乡当了团支部书记,因周秘书“新近死了老婆,拖着三个小孩子”,凤娥姐瞧着,就跑去照料。她的爹娘觉得女儿“一点不正经”,她的男人则“在大庭广众之下唾骂凤娥姐的不是,并大打出手”。后来,凤娥离了婚,嫁给周秘书,结果“满村子里嘀嘀咕咕,指桑骂槐,日子愈过愈难。”这就有一些无奈,更有一些对传统行为方式的缅怀。《花落酒中》那两个或一群如花似玉的乡村少女,来到城里的“四季花开”酒店打工,谁知,生活的颜色变了味,“花”落酒中,在酒中消融,让人迷茫惆怅。于是,作者就漫不经心地写道:“我还要告诉她,桃花,还是乡下的桃花开得好看,开得实在,桃树生长迅速,低龄挂果,那是乡下的土良好的缘故。”表达了作者对乡村从前美好人伦关系的向往与怀念。显然,这种念好、怀旧、亲情,无一不渗透着作者对乡村的一腔赤诚、真挚的情怀。《风垛口的老屋》对故园的依恋,星月流转,流年已远,老屋依然屹立于时代的风雪里,处变不惊,只是留下了沧桑,与自己照应。随着老屋老去的,不仅仅是青瓦、土墙,更有千般情结,即使老,也是根藏心间,如千年草木,葱郁自在轮回。这乡愁背后呈現的是乡村生命的原始魅力,也是作者对乡村淳朴的人情人性的认同与留念。

生活在前进,人心在变化。农民无时无刻不在有意无意地受到工业文明和商业文明的洗礼。兰婶早年丧母,青年又被丈夫抛弃,她擦干眼泪,开了一家土特产公司,结果成了明星企业。农村姑娘乡月,一位乡下美少女,象征传统农业社会灵与肉的美,但她对城市一往情深,一提起城里“那眼就亮了,来神了。”五伯弄来了二十匹马力的抽水机让全大队开了眼界,廖哥带着黄土岭的人到海南闯天下。杉溏的人弄了一台耕整机,把田整得稀烂,院子里好些人家把牛卖了。得福老汉承包了村里的橘园和鱼塘,生意人蜂拥而来,得福手中有了一把一把的钞票。传统农业文明几千年没有让农民富起来,而这迅猛的商品经济大潮,却让农民惊喜。这种多元形态造成的迷离与莫衷一是,一方面农民希望喝上清澈的自来水,走上乡村水泥路和看上彩色电视;另一方面又有意无意地固守传统。前者像小大子书记时时处处在描绘他的宏伟蓝图:把猪养好,卖了,过上好日子,挺起腰板;后者“你” “我” “他”三个人物中的一个人,一句土语,一番记忆,一处风物,都是那么质朴、浑厚、天然、苍凉,弥漫着浓郁的乡间气息。显然,无论是“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游子,还是“篷门今始为君开”的守望者,都从中找到了精神的家园。但周伟这种寻找与守望所导致的无根无依之感,可能就是人类进化过程中一种高层次的乡愁,也是一种文化上的乡愁。

三、联想的艺术与乡间的词韵

周伟乡土散文的艺术“素朴而干净,淡雅而灵动”;清新而明朗,华丽而机智。有土酒的芬芳,也有工笔的明快;有童话的迷幻,也有古典的空灵。那联想的跳跃出神入化,那辩证的技巧亦真亦幻,那语言的优美荷香四溢。从而使作者精心营构的艺术画卷、乡村世界,“具有永久的魅力”,经典的隽永。

运用联想技巧,构成了周伟散文绚丽多姿的艺术画面。联想是一种由此及彼的形象思维活动。它能将不同的表象联系起来,抹上感情的色彩,使之具象化,又以情感为各种意象的纽带,牵动诸点,缘情而发,境随情变,虚实结合。从而达到咫尺天涯,神游万里,形散而神不散,入乎情又合乎理的境界。《大地黄好》由故乡一地黄金的油菜花,联想到了张承志笔下,“随风散洒,遇土生根,落雨花开,安慰天下”;联想到北岛诗句,“在油菜花中,生命在烈烈地绽放/在油菜花中,人民默默地永生……”;联想到乡村唱起,“黄狗你看家,我在山中采红花。一朵红花采不了,双双媒人到我家”;联想到汉代董仲舒,“美不能黄,则四方不能往”;直至联想到,“大地黄好,人间沉香,天上仙境”。它一层一层地递进,一环一环地加深。怀抱黄土,眺望四方;浮想联翩,目眩神迷。构成了一个美艳古今的人间天堂。正是这种神奇的联想,深化了作品的主题,创造出了一个大地黄好的崭新意境。《内心的花朵》中,艳梅神似梅花,“梅花的美,美丽绝俗。梅花飘香,幽香久远。梅花的身影,总让我想起涅槃”。“叶片落尽,梅花绽放;烦恼叶落,涅槃花开。”艳梅与梅花之间神志、气质、情韵相似,具有“神似”的特征,歌颂了艳梅勤劳、能干、贤惠、坚毅的精神品质。而发了财的国锋却怕老婆蔷薇。作者联想《朱槿花赋》赞诗:“朝霞映日殊未妍,珊瑚照水定非鲜。千叶芙蓉讵相似,百枝灯花复羞燃。”就是最美丽的四样东西,跟蔷薇花的艳丽相比,还是逊色得多。它看上去离题,却处处扣着蔷薇花。既开拓了作品的寓意,又增添了作品的美感。endprint

而且,周伟散文的联想技巧形式多样,变幻莫测。有以一事物为中心,将不同空间或时间的事件有机而巧妙地进行组合,来丰富作品的内涵。猪(《清明的猪》)是农家的“宝贝” “盼头” “标杆”,“至高的牲灵”,联想到北宋“京畿民牟晖击登闻鼓,诉家奴失牡豚一,诏令赐千钱偿其值”。由农民的生存进入皇帝的视域,猪就“成为传统的图腾”。有反衬对比联想,表达作者肯定或否定的情感。鱼(《在路上行走的鱼》)在水里不知疲倦,不记苦累,永远快乐。因为“水好养鱼”。可家乡“广阔水域已不复存在”。于是,作者联想到《庄子》“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也?”《孟子》“数罟不入绔池,鱼鳖不可胜食也。”佛家有“敲破木鱼是人生。”《万物生》“我看见山鹰在寂寞两条鱼上飞……”,借助联想,作者忧虑鱼的生存环境的审美情趣,得到充分的体现。而推测联系,能更深入展示人的心理和向往。《屋檐下蠕动的小倮虫》由姨父儿子小锋好好坏坏,与媳妇离离结结,想到西汉《大戴礼记》“人为倮虫”,想到白居易《冬夜闻虫》:“虫声冬思苦于秋,不解愁人闻亦愁。我是老翁听不畏,少年莫听白君头。”就把人带入一种美丽动人的艺术氛围中,意在言外,旨在画中,具有含蕴丰厚的艺术力。

采用辩证方法,提升了周伟散文诗画理趣的审美效果。无论是二律背反,亦真亦幻,还是以小见大,寓庄于谐,都需要浓醇的情绪,超越的智慧;清新的淡远,愤激的昂场。在谈天、说地、写景、忧物中,揭示出生活的本质和人生奥秘的真谛,在表现对生活的独特感受与独创见解中,使作品产生撼人心魄的艺术力,具有较高的文学性,在皴染上一层哲理的光环中,它如石火电光,将整个作品的意境烛照得通明透亮。《看见的日子》中瞎眼“二婆婆”与“孩子”的对话,就充盈着童话般迷幻、纯真、空灵,却又不像童话,而是在二律背反、灵巧多变中,给人亦真亦幻的感觉。看似平淡轻松,实则形象生动,蕴含着沉重的哲学问题。作品开头:“眼睛瞎了,我就一点也看不见了吗?”“眼睛睁开了,你就什么都看见了吗?”简洁精辟,蕴含丰富。于是,把日子比作小溪,写出生活的镇定、豁达、远虑、细水长流,平平安安;又把日子比作小鸟、女娃,就勾勒出一幅迷人的画面:山上开满鲜花,野草到处疯长,飞禽走兽唧唧喳喳,树是绿的,气息是甜的。但是,生活中难免有磕磕碰碰,浅创深痛,也不用忧愁,只要磨利生活中那把刀,“一刀砍下去,就砍死一个严冬。”还把日子比作走路,路的弯弯曲曲,老长老长,曲折且漫长。路上泥土飞场,泥泞满路,冰雪地冻,路窄坡陡,坑坑洼洼,险象环生,只有坚持不懈,才会拥有充实、光辉的人生。这就从俗常的生活底层人物中发掘出潜藏在人性中的朴真美好与哲思智慧。而《人间草木》从“活着是高高的山,是长长的水,是开不败的花朵,是盛长的草木,是纯净的阳光,是清新的空气,是天上的白云,是地下的泥土,是和谐的世界。”这种“淡到若有若无,浅到清纯见底”的人生态度,正是作家汪曾祺一种从容的生存境界,一种睿智的人生光芒。

小中有大,大寓于小,大小相通,就是通过个别反映一般。《一个字的故乡》以简单的“等” “怀” “单”“想” “回”五个字,就表达出了一种人生的大境界。既有对留守故乡亲人的凄苦眷念,又有对游子的渴望与期盼;既有希望与理想的现实化,又有追求幸福的情感凸现;既有执著的守望让人荡气回肠,又有散文的意境得到极尽张扬;既有宽泛的审美空间,又有极大的情感内涵;既有精神流转或人生奋斗的方向和规律,又有消融一切,走向平衡,回归本源。它们都超越了一时一地、一人一事的个体书写,而透散着人类的大命运,人生的大情怀。《大地无乡》表面是对蚂蚁与蚕的哲学阐述,实际是对以小见大、由物及理的生命问题的深入思考:“破茧成蝶,无疑是心灵的一处驿站,是生死轮回的一个美梦,是生命的一次复活,是人生的一种境界。”它表达了对理想的追求,也揭示了深刻的哲思:“蚕能破茧成蝶,况且人乎?”就把“大地永无乡,心安是吾乡”提升到了人生的真境界、社会的大舞台的思辨高度与哲理深度。可见,散文创作中,一般和个别、大和小不仅是一般的结合,而且是高度的统一。只有做到“以少胜多”,才能在作品的整体上达到“以小见大”的艺术效果。

精美洗练质朴,是周伟乡土散文的语言艺术。散文语言应具有绘画一般的“应物象形” “随类附采”的表现力和造型力,能反映和创造出一幅幅五彩缤纷的喧腾激越的具体可感的艺术画面。有对客观事物平面的、静止的描写而呈现出来的耀人眼目的美;有因环境的差异而形成变体的地域的美;有简洁而淡雅,灵动而干净,清新自然而富于表现力的美。《大地清明》就描绘出一幅绚丽多彩的乡村图画:“乡下的禾田”,“齐齐整整也好,累累垂垂也好,绿汪汪也好,黄澄澄也好,抑或是冬天的一片空旷也好,铺在乡村的任何一个地方,都是一幅乡村最美的画图,美得自然天成,美得无言、无缺。”这种灵动之态,洁雅之美,仿如稻香四溢,水滴轻溅如珠,云霞轻度如绸。无不显示出“山青水清,人勤水甜,大地清明”的人间仙境。这些文字,哪怕是一个字或者一组词,都是一些活蹦的生灵,在我们耳畔发出不同的声音。聆听它们的律动,感受它们的欢快,继而触摸灵魂深处细碎的搏动,都会让人感觉到岚雾晨风中心灵一片宁静,山涧清泉流露出来的曼妙与灵美,月光笼罩的清凉和舒畅。真是清风明月,自然天成。因此,无论《乡间的和弦》“晶莹的露珠,一颗颗从荷叶上滑下来,仿佛是在捉迷藏”;还是《你的眼里有春天》“有了爱,风带着绿意,雨落下恩情,雪飘着圣洁,黑夜也在欢快地舞蹈”等,都有着泥土淡淡的清香,让人感到亲切、自然、虔诚、美好。这种由此及彼,由表及里,由静到动,由形到声的美,是丰富多彩的。它有大气恢弘之美,朦胧含蓄之美;也有纤巧精致之美,温润性灵之美,既斑斓夺目,妙语天然,又绚丽多姿,韵味无穷。

方言与短句,更蕴含丰厚,蹊径独辟;大朴若巧,力透纸背。乡土是地域文学之根,没有了地域性,乡土散文就失去了依托。乡村语言无疑有它特有的地域性和独特性。回归话语之乡,必须串起乡村的人间烟火和生命之河。像《乡村书》《乡间词韵》中的“狗不嫌家贫,子不嫌母丑” “一班细把戏” “三不三”“牵线线” “拍满拍满” “蚂蝗听水响,叫花子听鼓响” “天上下雨地下流,小两口打架不记仇;床头打架床尾和,夫妻没有隔夜仇”等,这些湘西南的民间方言,就像散落在大地上的“珍珠”,既葆有原生态语言的长久魅力,又如山風那样一尘不染,让人心旷神怡,韵味绵长。而短句,则达到“丰不余一字,约不失一辞”的境界。《乡间的和弦》中“浪” “合” “扯”;《乡村功课》中“相骂” “打牌” “射尿” “扯勾” “夜歌”“辟邪” “瞅天”等等,单看命题,只是简短朴实的一两个字,但却短促有力,质朴、明快之中浮现着视觉的冲击力。这简约、灵性的文字,隐匿着草根的纤弱与坚毅,叠合着世情的悲苦与仓皇;这质朴、粗犷的画面,蕴藉着复杂的情愫,沧桑的凝重,氤氲着丰富的内涵,醇厚的意蕴,呈现出简练、干净、明快、形象的鲜明特点。

责任编辑:赵燕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