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文侯的识人术
2018-03-10张国刚
张国刚
他用李悝为相进行变法,使魏国称霸中原。
战国时期,魏国是第一个崛起的大国。战国七雄中,魏文侯首先实行变法,改革政治,奖励耕战,兴修水利,发展封建经济,后来秦国商鞅变法都是以魏国为蓝本的。
魏文侯在位49年,特别善于识人用人。在他的领导下,很多平民出身的人在政治、军事方面发挥重要作用,很多学者认为,这一现象标志着官僚政治开始逐步替代贵族政治。
内外都“人和”
魏国的崛起是有多种条件的:就“天时”而言,当时秦国还在沉睡,齐国国君大权旁落,楚国内乱不止,魏国四周无强敌;就“地利”而言,魏国横跨黄河南北,领地包括今山西南部、河南北部,河北、陕西的部分地区,是当时经济文化最发达的中原区域;最重要的“人和”因素在于,魏文侯在开国后数十年中积极作为、励精图治。
先说外部的“人和”。在外交政策上,魏文侯致力于三晋结盟,营造和平的环境。韩国和赵国几欲开战,皆到魏国借师,魏文侯采取了和事佬的态度。《资治通鉴》中有这样一段记载:“韩借师于魏以伐赵。文侯曰:‘寡人与赵,兄弟也,不敢闻命。赵借师于魏以伐韩,文侯应之亦然。二国皆怒而去。”开始韩赵都不满于魏国,但得知魏文侯是希望两国和平友好,“皆朝于魏”。魏国促成三晋的结盟,因此成了盟主,“诸侯莫能与之争”。
在内部的“人和”上,魏文侯首先通过改革化解矛盾,同时注意识人用人,儒法并用。
战国的改革自三晋始,而三晋之中,魏文侯首用李悝(音同亏)为相进行变法,史称李悝变法。其宗旨是富国强兵,“尽地力之教”,鼓励垦田。李悝颁布的《法经》指出,“王者之政莫急于盗、贼”。古代“盗”主要指侵犯财产所有权的罪犯,“贼”主要指伤害人身及反抗朝廷的重刑罪犯。这句话的意思是王道政治最紧急的要务是惩治“盗”和“贼”,强调要保障百姓的生命权和财产权,以求国内安定和睦、百姓安居乐业。
《法经》曾被商鞅带到秦国,成为商鞅改革的起点。《晋书·刑法志》中说,“秦汉旧律,其文起自魏文侯师李悝,悝撰次诸国法,著《法经》”“商君受之以相秦”。钱穆先生在《先秦诸子系年》的序言中写道:“法家固然起源自儒家,这是有一定道理的,儒家思想若想务实,用于治国实践,就不能没有法制的手段。汉代以后号称崇儒的政治家(唐太宗)、政论家(贾谊)莫不如此,其源头则出自魏文侯的老师李悝。”
谁更适合担任国相?
《史记》和《资治通鉴》都记载了一则轶事。有一天,魏文侯向李悝请教国相的人选:“先生总是告诉寡人,家贫思良妻,国乱思良相。魏成与翟璜这两位大臣,先生觉得谁更合适担任国相呢?”李悝没有指出具体人选,而是讲了讲对识人的看法:“居视其所亲,富视其所与,达视其所举,穷视其所不为,贫视其所不取。”也就是说,用人要细致地观察他的行为:看他平时跟什么人亲近,富贵时跟什么人结交,显赫时保荐谁,困顿时何事不为,贫穷时何利不取。“凭这五条,您就足以确定国相的人选了,何必征求我的意见呢?”李悝说。魏文侯大喜道:“先生回去吧,我知道该选谁做国相了。”后来,李悝的这套识人术流衍甚广,其核心思想是:一、行胜于言;二、人以群分。
李悝刚从魏文侯那里出来,就碰到了翟璜。翟璜笑眯眯地问:“听说今天国君就选相一事征求您的意见,结果选了谁啊?”李悝说:“我猜测国君会选择魏成。”翟璜马上变了脸色,愤愤不平地说:“我哪一点比不上魏成?!”
那么,魏成与翟璜的差别到底在哪里呢?
魏成将自己的绝大部分俸禄都用来搜罗人才,向魏文侯推荐了卜子夏、段干木、田子方三位大名鼎鼎的儒门弟子。卜子夏是孔子的得意门生,以“文学”见长,甚至有人认为《论语》就是卜子夏及其门人编纂的。魏文侯师从卜子夏学习儒家经典著作,向隐居不仕的段干木请教治国之道,聘请著名儒商子贡(即孔子爱徒端木赐)的入室弟子田子方为客卿,在当时引起不小的震动,“由此得誉于诸侯”。司马迁的著作《魏世家》记载了一件事:秦人曾欲伐魏,有人提醒他:“魏君礼敬贤人,仁爱国人,上下和合,未可图也。”
翟璜也向魏文侯推荐了许多优秀的干才,比如西河郡守吴起,治理邺地的能臣西门豹,攻打下中山国的大将乐羊,太子的师傅屈侯鲋,甚至李悝本人都是翟璜推荐的。这些人都是杰出的文臣武将,各有所长。
但从根本上看,魏成与翟璜推荐的人才是不同的。卜子夏、段木干、田子方有道德上的优势——儒家严格自律,同时还有战略上的开阔视野,追求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他们是帝王之师,“坐而论道者也”。而李悝、吴起、西门豹在不同岗位上各司其责,是分而任事者也。根据李悝的说法,魏成推荐的人,国君以之为师;翟璜推荐的人,国君以之为臣。后来,李悝告诉翟璜:“你识人的眼界,还是比魏成差一截。”翟璜认同了这一评价,为先前的失态向李悝道歉。
领袖应该更自律
国君治国理政,不仅需要各行各业的干才和辅佐之人,更需能帮其提升境界和格局的指导者。
有一次,魏文侯与田子方在一起吃饭赏乐。魏文侯说:“钟声不对称啊,左边的声音好像略高。”田子方只是笑笑,没有吱声。魏文侯不解地問:“你笑什么?难道不是这样吗?”田子方这才回答说:“臣听说,为君者致力于辨官,不着意辨音。如今主公着意辨音,臣担心您会忽略对官员的识辨啊。”他的意思是说,为君之道,无非用人任事,国君关注的重点应在用人当否,不宜即兴评论臣下的具体工作。
还有一次,魏文侯之子魏击路遇田子方,下车躬身施礼,但田子方并没有还礼,魏击很不高兴,就冲着田子方大声嚷道:“富贵者骄人乎?贫贱者骄人乎?”是富贵者值得高傲,还是贫贱者值得高傲呢?田子方平静地回应道:“当然是贫贱者可以高傲,富贵者不能。诸侯傲慢失其国,大夫傲慢失其封邑。失去了国家和封邑,再想重新获得可就没那么容易了。我是贫贱之人,言不听,计不从,拔腿就走,到哪里去不是贫贱呢?”魏击犹如被当头棒喝,赶紧向田子方谢罪。
田子方教导魏击的道理发人深省。有担当、有事业、对未来有期待的领袖人物,应该比他人更自律更克己。司马光所著的《稽古录》中论及五种不同的人君:创业之君、守成之君、陵夷之君、中兴之君、乱亡之君。历代君主的差别不全是因为才能有高下,更取决于其自我约束和自我管理能力的差异。司马光认为,同样是中等才能的国君,能够自我约束,即可守住家业不坠,是为守成之君;倘若不能约束自己,国家就会出现衰败的危机,是为陵夷之君。领导首先要学会管理自己,只有在说话、处事、为人等方面比一般人更加严格要求自己,才能在更高的平台上,管理更大的事业。
公元前396年,魏文侯去世,魏击继位,是为魏武侯。一年后,李悝去世。魏武侯开始按照父亲魏文侯及李悝制定的国策执掌朝政。好在魏文侯留下了强大的家底,经过短暂休整后,魏武侯开始一展宏图,征战天下。在作战指挥上,魏武侯与其父不相上下,但在用人方面,他大大逊色于其父。一个明显的例子就是名将吴起被逼走了。
吴起早先效力于鲁国,受到排挤后投奔到魏国。魏文侯知道吴起很有军事才能,就让他带兵。公元前409年,吴起曾用五万武卒大败五十万秦军,取西河之地,名震遐迩。但魏武侯即位后并没有用吴起为相,而是起用了平庸的田文。田文死后,魏武侯又任用公叔痤为相。公叔痤畏忌吴起,就策划了一个阴谋想挤走他。
公叔痤首先建议魏武侯试探吴起是否忠诚,他说:“吴起是大牛人啊,咱魏国小,未必能留得住他。您不妨试探一下,把公主嫁给他。如果吴起不想留在魏国,一定会推辞。”然后,他又邀请吴起到家中做客,故意让同是公主的妻子表现得像母老虎般强势,自己像个“妻管严”那样窝囊。吴起发现娶位公主老婆是这般难受,就断然拒绝了魏武侯的好意,也就引起了魏武侯的怀疑。最后,功绩卓著的吴起噙着眼泪逃离了魏国。
吴起本人确实有他的弱点,但被排挤出魏国,不能完全归因于他本人的过失。吴起是一位天才军事家,能否爱护、用好像他这样性格有缺陷、处事有不足,但确有真本事的干部,对于事业的成败至关重要,也是考验领导干部识人用人能力的试金石。吴起之后,商鞅、张仪、范雎、孙膑这些叱咤风云的英雄人物,逐渐都被排挤出魏国。
魏国的衰落,就这样开始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