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令钊,百岁画狗票
2018-03-10余驰疆
余驰疆
他为开国大典绘制毛主席像,为人民大会堂设计“满天星”,还是众多国家形象的设计者。
99岁的周令钊,有一双少年的眼睛。聊天时,他专注地盯着《环球人物》记者,瞳孔里有期待、有光芒。这大概就是我们常说的好奇心与探索欲吧。不久前,周令钊去电影院看热映的《星球大战》,结束后他对女儿周容说:“这一切可能都是真的。”
他真的相信有外星人存在。
除了科幻片,动画片也是周令钊的心头好,采访时皮克斯动画《寻梦环游记》正在热映,记者推荐老先生去看,他听后兴奋起来,说:“看,要去看!一听名字就好看!”难怪人常说,越老越顽童。
其实时间让很多东西模糊了,采访时记者问到细处,周令钊常常“怼”回来:“你不能这么问,这么问都是在考我,我记不住了!”可时间也让很多东西越发闪亮,历久弥新,比如民族危亡的艰难时刻、为国家设计形象的光辉岁月、生命中的良师益友,还有细水长流的爱情故事……
记忆的海洋大浪淘沙,剩下的就全是赤诚与感动。
要把家乡的四条江画完
周令钊最新完成的作品,是2018年的生肖邮票——《戊戌年》生肖狗票。这套特种邮票一共两枚:第一枚是 “犬守平安”,画面上一只黑白公犬昂首挺胸,瞪视前方,两只耳朵机警地竖立,一副守护家宅的忠诚模样;第二枚叫“家和业兴”,母犬低头望着幼崽,二犬相依,一片温馨,寓意家业兴旺。
这套邮票对周令钊而言有不一般的意义:一来,发行年刚好是他农历百岁;同时,这也是时隔36年后他第二次设计生肖邮票。上世纪80年代,我国发行首套生肖邮票。1982年,首张生肖狗邮票面世,设计者就是周令钊。当时,他采用瓷板画的创作形式,在湛蓝的底色上,画了一只昂首挺腹的小黑狗,原型就是他儿时家中养的小狗。
周容说起父亲二度设计生肖邮票的过程,还有不少小插曲。2017年初,接到邮票设计的任务后,周令钊费心完成了作品,画了几张带着卡通风格的小狗画。“但邮政部门觉得和1982年那套的装饰画风格比较像,想再写实一点。”周容说,“其实我觉得他画得很不一样,是很现代的。”
本来周容考虑到父亲年事已高,再做如此大的修改怕身体吃不消,想婉拒,但周令钊觉得既然任务到了自己手上,就该好好完成,又花了两三个月时间,重新画了两幅。虽然过程耗时、耗精力,但最终呈现的效果令人惊喜,3只中华田园犬形象惟妙惟肖地浓缩在方寸之中。
周令钊日常兴趣很多,看电视、电影,还喜欢唱两句。他的声音很浑厚,以前常被拱上台唱男中音。“但有个问题,我记不住词儿,这导致我成不了歌唱家,哈哈。”
他还有个爱好——旅游。早年他常去全国各地采风、写生,把每一处山山水水都当作上天的艺术品般好好欣赏、记录。他几乎每年都要回湖南住一小阵子,尤其是家乡平江,连云山、幕阜山、福寿山、汨罗江、盘石洲……都走遍了。常德诗墙石刻壁画《沅江水暖》《澧水花繁》,岳阳南湖宾馆内的壁画《春风又绿盘石洲》《天下忧乐情满楼》,北京人民大会堂里的壁画《松竹梅》、湘绣屏风画稿《韶山冲》等,都是他描绘家乡的作品。2010年,91岁的周令钊仍在旅途中创作,绘制了长达9米的画卷《汨水平江永流芳》。他常和别人说:“走了那么多地方,还是觉得湖南最美。”
湖南有四大江:沅江、澧水、湘江、资江。前两条周令钊已经画过了,如今的目标便是把剩下的画完。这两年女儿都会陪他去湖南看江、画江,如今湘江上的橘子洲头已经画得差不多了。
日军破城前,在黄鹤楼画抗战壁画
周令钊的少年时代,是在战火中度过的。他7岁离开平江,到长沙学画,16岁进武昌艺专读高三,毕业后就被舅舅送去上海学印刷制版。1937年上海发生“八一三事变” ,周令钊的住处中了日军流弹,他差点送命。“到了火车站,人山人海,天上敌机扫射,旁边是英租界不许过去,眼见一位同胞,被挤进英租界,让英兵抓住,打个半死。中国人在自己的土地上,没有立足之地。”
周令钊挤上了逃难的火车,到了长沙。就这样,18岁的周令钊开始了用艺术抗敌的青年时代,他说:“当时的《上海漫画》《抗战漫画》杂志,有张光宇、叶浅予、丁聪等,他们用漫画揭露旧社会的黑暗,呼吁抗日救国,我很崇拜他们。”
在长沙,周令钊参加“湖南省抗敌画会”,和前辈们每星期赶出一个画展,到街头乡镇巡回展出。之后,他又到广州加入“八一三歌咏队”,在大游行中创作了《起來,不愿做奴隶的人们》和《挺起胸膛,按住疮伤,前进》等大型绘画。1938年,他辗转到了武汉,进入国共合作时期的军委政治部第三厅艺术处。当时,政治部副部长是周恩来,第三厅厅长是郭沫若,艺术处处长是田汉。
1938年的武汉,既是日军进攻的目标,也是全国抗日救亡运动的中心,文艺界人士从全国各地涌来,郭沫若、田汉等人推动了一次又一次抗日宣传活动。7月,政治部第三厅发起保卫大武汉宣传周。3天里,武汉市民素食禁屠,集会献金;歌咏队演街头剧、宣讲;宣传队帮助市民洗衣缝补、写书信、赠送慰劳品……而周令钊所在的艺术处美术科的任务,就是在黄鹤楼下的武昌城墙上创作巨型画《全民抗战》。
美术科代科长倪贻德召集众多画家,紧急进行设计、制作。全画分前方、后方两部分,前方描绘抗日将士奋勇前进,后方则是军民合作,同仇敌忾,分别由汪仲琼和周多两位画家起稿。
草图很快就完成并得到批准,美术科的画家们全体出动。周令钊和队友们自己搭脚手架、架梯子,一面用石灰将凹凸不平的墙面抹平,一面用简陋的画具、颜料作画。处暑初秋,烈日当空,城墙晒得发烫,画家们的背和手都被烫得破了皮。
周令钊年纪小,身体灵活,就负责油画的上半部分。他回忆说:“当年我没有恐高症,翻过栏杆站到梯子上,也不系安全绳。画的时候一只手拿着颜料盘,还要用手臂夹住梯子,另一只手在墙上画,画不同的部位时还会摆动梯子,就像玩杂技一样。”
在梯子上,周令钊望着烟波浩渺的长江,耳边传来的是慷慨激昂的大合唱——宣传周里,数十万民众举起火炬,在江边大游行,冼星海在船头指挥歌咏队唱《太行山上》,田汉领着群众在岸边高唱《义勇军进行曲》。夜幕时分,蛇山和长江火红一片。endprint
9月,《全民抗战》完成。当时的《新华日报》报道:当你走过武昌汉阳门的时候,可以望见黄鹤楼上巨大的全民抗战的壁画,这是抗战以来的第一幅大画。一个月后,武汉沦陷,日军从这幅画前经过,用了很大力气也没能将它完全销毁。
离开武汉,周令钊随队撤离至长沙,又在长沙大火那天撤至桂林。那时的桂林是文艺界的大后方,周令钊先在行营宣传组画抗日宣传画,到艺术馆画演出海报,后又到柳州参加抗敌演剧队,设计布景、演配角,甚至还随演剧队去缅甸,演出慰问远征军。
颠沛流离的战争岁月,周令钊不止一次经历了生离死别之痛。在桂林,他最好的朋友是音乐家张曙。每次张曙写了新歌,都会让周令钊试唱。1938年12月,张曙父女遇难,等到周令钊与第三厅的其他人赶到现场时,只看到了好友被炸得血肉横飞的惨状。
1945年,抗战胜利,周令钊由缅甸经昆明到了广州。两年后,他来到上海,在田汉的介绍下到上海育才学校美术组任教。回忆自己的青葱岁月,周令钊说:“一路上,云贵大山,苍山洱海,瑞丽风光,怒江激流,大理民居,傣家竹楼,战时却是残垣断壁,破车死马,青山成焦土,一路写生,我记下了那饱受伤害的山河情景。”
被聂荣臻肯定的央美“快手”
1948年,在好友冯法祀的引荐下,周令钊结识了时任国立北平艺术专科学校校长徐悲鸿。徐悲鸿对周令钊很是欣赏,并聘请他到艺专实用美术系任教。当时,周令钊就在地下党的组织下,起稿迎接解放的木刻宣传画。不久,北平解放,周令钊和学生一起去铁狮子胡同迎接解放军,所有人都唱着解放区的歌。
解放后,艺专改为中央美术学院。由于没有大型会堂,许多国家级会议都在美院的礼堂举行,而布置会场的任务大多都到了周令钊身上。几次大会,他都画了毛主席像,效果很好,“快手”之名由此被很多领导熟知。1949年9月初,“快手”周令钊接到了一项重要任务:为天安门城楼画一幅毛主席像。
接到任务后,周令钊带着新婚不久的妻子陈若菊来到天安门,在城楼上的大殿外东墙下搭起了脚手架,开始工作。他选取的参考图像,是毛主席在北平和谈时的照片:主席头戴八角帽,领口敞开,面带胜利的微笑,背景鲜红。
照片很小,要放大成高6米、宽4米的大型画必须经过多次“人工放大”:周令钊先把小照片打满正方形的小格,再根据每小格放大画一幅小稿,再用同样方法,在小稿上打格放大画。一次又一次打格、放大,这才渐渐有了雏形。那十几天,周令钊夫妇每天天刚亮就带着一天的干粮登上城楼,一直画到天黑。为了从不同角度观察效果,他们一次次爬上爬下,晚上躺下后还在“打腹稿”。
9月30日,画作完成,时任北京市市长聂荣臻特地来看,评价道:“像!非常像!” 但是他又觉得,开国大典毕竟是个很严肃的时刻,主席的风纪扣还是扣着的好。周令钊又连夜修改,把敞开的领口给“扣”上了。
结果躺下没多久,周恩来总理那儿来意见了:画上有“为人民服务”5个字,挂在城楼上看不清楚,不如去掉好。
画像已经挂在天安门上,只能周令钊自己“上去”。“那时没有升降机,也没有那么高的梯子,我们就把两三个梯子用铁丝绑起来,叠着爬上去才够到了画。我手里拿着颜料、笔和桶,摇摇晃晃的。那几个字很宽,我就爬上去画一部分,再爬下来,挪挪梯子;再爬上去画一部分,再下來挪梯子……”
天亮了,画像修改完成。几个小时后,毛主席登上了天安门,站在画像的正上方。周令钊亲眼看到第一面五星红旗升起,听到毛主席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无比自豪。“可惜那时没有相机,连一张工作照也没留下。”
开国伊始,百废待兴,周令钊身为中央美院的中坚力量,参与了许多有关国家形象的设计。1950年,他在张仃、张光宇的领导下参与了国徽设计,如今国徽上的“五颗星”就是他提出的方案。除了国徽,团旗、八一勋章、独立自由勋章等,也都由周令钊主笔或参与设计。
让周总理满意的“诸葛亮”
除了美术设计,当时中央美院的大批老师还参与了一些建筑设计,比如人民大会堂的设计,就有周令钊的贡献。
1958年,人民大会堂的建设开工,其主会场万人大礼堂,跨度达76米,高度和纵深都比已完工的政协礼堂大,其穹顶吊灯的设计安装成了难题——政协礼堂的吊灯就曾因为过重掉下来,砸碎了40 多个座椅,而人民大会堂的吊灯更大,穹顶根本承受不了。这个问题一直反映到周恩来总理处,无奈,总理组织了一个“诸葛亮会”,周令钊带着一群学生和老师前往参加。
当时北京正在搞“十大建筑”的建设,交通很不方便,参会人一直没到齐。等不及的周令钊就直接问总理:“这到底是个什么会?”
周总理回答:“就是人民大会堂的吊灯问题,因为顶高灯大,承重受不了,确实没办法,所以请你们这些诸葛亮们来出出主意。”
周令钊立马提出想法:“这还不容易,满天星,满天星嘛!”随手就用铅笔在速写本上画出了中间是五角星,整体以满天星的环形结构向外延展的设计草图。周总理拿来一看,就揣在兜里说:“好吧!告诉他们别来了,散会!”
周令钊这一画,画出了人民大会堂里的经典设计。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美术界流传这样一句话:“中央美院有两大奇才,一是黄永玉,一是周令钊。”在人们印象里,黄永玉的名气总是比周令钊大些。黄永玉却对自己的老同事佩服不已:“周令钊搞了许多重大的事情,没有多少人知道,他从不张扬。如果换成有的人,能参与其中任何一项事情都可以‘吹嘘一辈子了。”
只能在梦里与爱妻相见
在周容记忆里,从小父亲留给自己最多的就是背影,“他太忙太忙了”。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周令钊忙着设计徽章、旗帜、人民币。1950年,周令钊接到设计、绘制第二套人民币的任务,为了瞒住妻子,他直接住进了北京印钞厂,一遍遍去故宫、颐和园,在那里的石雕、铜器上找灵感;1955年,周令钊又受命绘制第三套人民币,这次他把妻子也拉进来,他负责总体设计,陈若菊负责图案设计。endprint
他也忙着教书育人。那时的中央美院名师荟萃:庞薰琹、张光宇、郑可、常沙娜……周令钊除了讲课,还兼任班主任,在学生中很有声望。他的学生,如今也是美术大师的韩美林说:“周先生是我的班主任兼水墨课教师,我至今仍能记得在他的带领下,学习掌握各种艺术规律,参加各种艺术实践创作活动的场景。”
让周令钊的繁忙停下来的,是“文化大革命”。“记得那天,我早上去黑龙江生产建设,他下午就被抓到‘牛棚里去了。”周容回忆道,“我母亲刚送完我,就又去送父亲,我们家算是‘四分五裂了。”
后来,周令钊又去河北下乡,在农场劳动,之后又被调去干老本行,给剧团做舞台设计。“文革”期间他挨过一次打,对方说他和周总理“有事儿”,威胁他交待总理的“黑材料”。他说:“什么黑材料,没有黑材料,不知道。”于是挨了打。
在周容的记忆里,父亲对自己的教育一直是“放养式”的,印象最深的一次管教是“粉笔事件”。“我上小学时,一次把教室地上没用的粉笔头捡回家,在地上画画,父亲看到后大骂我,马上让我送回去。”周令钊对女儿说,要画画可以,但公家的东西一丁点也不能拿!周容心里有些委屈,但还是乖乖地把粉笔头送回了学校。
第二天,周令钊给女儿买了一块黑板、一盒彩色粉笔、一盒白粉笔。周容说:“这件事,我记了一辈子。”
周令钊对女儿没怎么发过脾气,对妻子陈若菊更是如此。“我们不像别的夫妻,我们从来不吵架,从来都是一块研究,共同创作。”周令钊说。陈若菊是周令钊的学生,出身书香门第,是当時班上成绩最好的。解放后,陈若菊以助手身份帮助周令钊工作。而周令钊则是用一封情书赢得了陈若菊的芳心。
1949年7月,徐悲鸿在自己家中为周令钊夫妇举办婚礼,不仅担任了证婚人,还拿出精心绘制的《双马图》送给他们。
60多年来,周令钊和陈若菊一起旅行、创作,在生活和工作上相互扶持。2012年,夫妻俩还分别为北京地铁6号线朝阳门站创作了两幅壁画:周令钊画《京东粮道》,陈若菊画《凤舞朝阳》。
2013年11月,陈若菊突发心肌梗死离世,周令钊伤心不已。采访时,他的身后就摆着与妻子的合照,他拿起照片不断轻抚,突然有些哽咽:“这是我爱人。可惜她已经不在了,好好的怎么就不在了呢?陈若菊,我只有在梦里才能见到了。”
采访结束离别时,周令钊与记者、摄影记者一一握手道别,笑着约下回再见。那单纯的眼神让人想起了著名画家郁风对他的评价:“提起周令钊,在我的印象中,仍然是抗战初期那个‘八一三歌咏队的小伙子——小周。他披一件旧棉袄,灰布帽上贴着自己剪纸做的红星,一口湖南腔的普通话,有孩子般的笑脸……”
的确,百年的生命尺度,让他经历了动荡与繁荣,让他尝遍了喜怒与哀乐,却从未让赤子之心蒙上尘埃。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