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的守望与诗意的栖居
2018-03-09聂茂
聂茂
梁尔源是湖南诗坛姗姗来迟的重量级诗人,他于上世纪50年代出生在涟源市三甲乡,离诞生过谭谈、萧育轩、姜贻斌、梁瑞郴等知名作家的冷水江矿务局不远,与三一重工的掌门人梁稳根的老家更近,那里文脉很旺,人才辈出。梁尔源当过矿工,干过木匠,走过仕途。多年来,无论身份如何变化,他的诗心没变,诗兴没变。经历了长时间的沉淀与打磨后,他闯入诗坛,厚积薄发。近年来,他的一系列作品接连在《光明日报》《诗刊》《人民文学》《十月》《芙蓉》等重要报刊登出,引起文坛和评论家关注。
有评论家认为:梁尔源是一位站在文明的荒原中眺望永恒的行吟者,也是一位站在聒噪的精神虚无时代祭奠纯真年代的招魂者。我认同这种评价。从某种意义上说,文明是人的枷锁,在卢梭的理论中,文明程度越高,人的异化程度也越高。工业文明与信息文明的双重枷锁下,人的异化无可避免,从中国文化出发,个人主义、消费主义、娱乐主义、物质主义、拜金主义和功利主义对冲,多元媒介形成话语混乱,信仰虚空,灵魂麻木,在人主体性的维度上产生了现代与传统、城市与乡村的双重割裂,也就是人的撕裂和精神的断裂。梁尔源尝试用诗歌修复这种撕裂,他已经修复了自身的这种撕裂,他知道该向哪里眺望,他的内心世界有一块纯洁的自留地:故土或故乡。他无疑是一名拥有中国传统文人理想人格的守望者,也是现代文明真善美的捕捉者。浓浓的乡愁和无限的悲悯是他通往诗性的精神纽带,犹如春燕捉泥筑巢一般,亦如弗吉尼亚·伍尔芙在壁炉前用汤匙仔细计算茶叶的片数一般,通过细腻的笔触雕刻出包含温情和质感的灵魂物语。
质而言之,在商品因子无孔不入的今天,梁尔源用乡愁、乡情、乡土等诗歌血液滋润自己的灵魂、提升自己的境界,又用乡音、乡魂、乡韵和乡民等文本内蕴和诗歌精神阐释了“人应当如何诗意地旅居在大地之上”的重大命题,委实弥足珍贵。
一、乡愁:身份的终极追问
梁尔源的众多诗歌贯穿的都是一个主题——民间乡情,即乡愁。尽管诗人说,天底下无所谓故乡,也无所谓异乡,你就出生在那个从来没有过你的地方。但是,每一个人,的的确确都拥有自己的故乡。故乡的意义在哪里?故乡是一个人精神眺望的顶点,更是一个主体性的人其身份认同的起点和终点,也就是哲学中的“我是谁”的终极文化命题和诗歌命题。正如梁尔源所言:“乡愁是一种不自觉回溯往昔”,这代表着他从未忘却并一直在追问自我,因此他在诗里选取了代表家乡文化与亲情血缘的典型意象:“菩萨”“老宅子”“扫墓”“籍贯”“父亲”“父爱”“倒影”“磨坊”“八月桂花香”等,整个呈现的是一幅空灵而饶有韵味的家乡图景,具有情与愁交织的情感特征,集中反映了现代人由于疲惫空乏的都市生活而反求乡思、乡情、乡愁的一种普遍生活状态与情感状态,是一种与都市文明相异质的对于诗意乡风的书写与探寻。
梁尔源的《菩萨》可以说是表现这种乡情的主题诗,叙事性特别突出的一首诗歌,很类似卞之琳所写作的一些微型剧诗,它表达出在乡愁这个命题上延伸的文化寻根,比如《古镇的梦》《叫卖》等等。其场景化的特点通过一些暗示时间与空间意味的词语,细致微妙地传达出来,“三炷香”“那天”“挪动双腿”,仿佛这不是一首诗,而是在讲一个故事,一个短得可以用诗的语言就足以说完的起承转合。诗里的角色只有祖母,而联系她“与菩萨对话”的行为和另一首诗《老宅子》所写“总惦记活着的人”,实际上这首诗要表达的是老一辈为儿女所做的祈愿和无尽的牵挂。诗人处理得很巧妙,并没有将这种关切直接诉诸言语,而是写了老祖母这么一个“碎碎念”的场景,使其所祈祷的具体言语模糊化,而通过专注的神情和虔诚的跪拜,无言地传递出祖母为家人祈福的温暖情意,使得这首诗具有了言浅而意深的艺术张力。
乡愁最好的代名词就是土地,自己的土地,而土地上衍生的是血脉亲情。《老宅子》《扫墓》《父亲从夕阳中走过》《父爱》这几首诗可以大致归为一类,都是以描写父亲或母亲为主题的。自述者分别讲述与“父亲”“母亲”相关的经历与回忆。诗人提炼典型意象“石板路”“木门”“坟冢”“背影”“泥土”等意象或场景,数量不多然而紧凑,使得诗歌中由故鄉事物所牵引出的情绪得到增强。正如艾略特所说,诗歌要“寻找感情的客观对应物”,有了这样的对应物,诗人就能亲切地写道:“那没有表情的眼神里/总惦记活着的人”“那双中风的老瘫腿/再也迈不开今生”“一根头发都没带走”“那把锄头握成了画笔”“母亲香甜的乳汁/立刻从老胃中反刍”等等,这样的语言可谓洗练精纯但不落平板,以父辈的逝去、生命的漂泊为视角,在短短的诗行间拉开时空的距离,在这个跨度中去书写父辈为事业的劳作、父亲高洁的品格,以及父母对“我”的慈爱和养育。
在“我是谁”所代表的身份认同上,乡愁从来不是单纯意义上的亲情,它是一个综合概念,却又很具体,很明确,所以,“头盖骨”至今对非洲部落仍有不可替代的象征意义。梁尔源的乡愁也是一个综合而又具体的概念,他的身份追问映射在其中。《籍贯》《倒影》《磨房》《八月桂花香》就是以与故乡相关的典型意象为写作中心点的一类诗歌。这一组诗歌,以故乡作为抒情的基点,以回忆、童年等作为填充的内容,以“镜面”“大钟”“桂花”等可观、可听、可闻的有质感的意象作为载体,主要表达着诗人对于乡情具有敏锐的感受力和热切的追求,这亦是梁尔源诗歌提倡为美呐喊、为真抒情、为善放歌之创作主张的具体实践。但不可否认,由于地域和种种限制,对于这种乡愁热切彰显的背后,又包含着一丝丝求而难得的幻灭。这是一个属于当前社会与时代的宏大叙事,对于“乡愁”有着浓浓深情的华夏儿女而言,这是一代人的“共名”,也是一代人的集体记忆。
二、乡情:人文的原初关怀
通读梁尔源的诗歌发现,他不写虚无缥缈的未来和难以捉摸的心绪,只是满怀着对传统文化的无限敬仰和对故乡的深深依恋,积极承担起一名文化人的社会责任,从乡情出发,深刻把握人文的原初关怀,用敏锐的视角去捕捉现代文明里的人间百态。
首先,梁尔源的原初关怀说到底就是一种文人情怀,它植根于故乡的人文底蕴中。故乡浓厚的文化氛围赋予了梁尔源与生俱来的文人书卷气,他从美丽的蓝田古镇走来,那里青山环绕,绿水长流,民风淳朴。抗战时大批学校迁徙于此,更是钱钟书《围城》里的小镇原型。大批文人骚客的云集,给予这座小镇以厚重的文化底蕴。植根于故乡的文脉气蕴,梁尔源的诗歌中也浸润了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特有的书卷气。这种书卷气,是一种文化性格,文化审美在诗歌中的艺术化的折射。它体现了诗人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了解与热爱。虽身处大工业时代,却对历史遗迹有着深深的依恋,诗人从来没有停止过追寻古仁人之心的脚步。他徘徊于长沙窑遗址,用心去感受那来自远古熔炉里的温度。他在《铜官窑的温度》一诗中将烈火中涅槃的长沙窑瓷器象征着湖湘文化的炼炉中淬炼出的时代性格,字里行间中流露出对优秀的民族性格的自豪与敬仰。与此同时,他的文人书卷气体现在他“重义轻利”的价值判断和价值选择中。实质上,他的文人书卷气还体现在他对优秀传统文化的自觉继承中。《游朱张渡有感》一诗中浸润了千年湖湘文化的蕴藉。通过对朱熹和张栻两位理学大师的怀念,抒发了对湖湘文化的赞美,一种愿继往圣之绝学的意愿油然而生,这种继承是高度认可下的自觉接受和传承。从对优秀传统文化的认识,认可到自觉的传承,我们可以感受到梁尔源身上存在的文人特有的书卷气息,也可以由此来感受他身上的人文情怀。endprint
其次,梁尔源的文人情怀外化于传统文人生生不息的家国情怀里。从杜甫的忧国忧民,再到范仲淹的乐忧天下,古代儒家文人开太平于万世的家国情怀一直深深影响着梁尔源,并在他的诗歌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现。一方面这种家国情怀体现在他继承了传统知识分子的人文关怀,即通过身边平凡的人和事传达出一种人间的真善美,用自己的感情去感染他人,在《参观福州林觉民旧居有感》一诗中,梁尔源通过对林觉民夫妇忠贞不渝的爱情的赞扬,弘扬了人间至真至美的爱情。梁尔源善于在厚重的历史文化中寻求优秀传统文化的价值,并结合现代社会的语境加以运用。他特别关注了一些现实生活中的小人物如“清洁工”、“花工”,也会去发现现代城市生活中的美,他在《盲道》中这样写道:“踩着一个城市敷设的爱/一股热流会从下/沿着脚跟向上漫腾/那是一种文明/安放在黑夜的光芒”他善于体察日常生活中不易为人所觉察的温暖,引导人们去感知身边人物的真情和温暖。另一方面,他的家国情怀还表现在他对现代城市生活中所暴露出来的问题的自我思考。他自觉地发扬了“文以载道”和文学干预现实生活的这一传统。他的《斑马线》《乘沪昆铁路有感》把现代城市生活中的意象引人诗歌,更增添了时代气息。《上帝的脚印》则表达了对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迈进过程中的迷茫,揭示了城乡二元对立的矛盾。他以一个知识分子看世界的角度,去揭示社会的毒瘤,发挥文学干预社会的功能。
第三,梁尔源的文人情怀内显于他的作品本身。从内容上来说,他立足于现代文明生活,以细腻的笔触去感受生活中的喜怒哀乐。他不做无病呻吟的呐喊,只是用文人特有的对世界的敏锐感知去记录这个时代。艾布拉姆斯在《镜与灯》中提出文学四要素“作家,作品,世界,读者”。好的文学作品一定是作家通过作品传达给读者他对这个世界的感知。也只有扎根现实的土壤,才能让作品更加贴近群众生活,增强可读性。“作为现代诗人,时代的巨变和对现代生活的感受,应成为诗人抒发情感的主要源泉。紧贴时代创作,创作出反映当今社会精神风貌的积极向上的作品,也是一个诗人的责任。”从情感上来说,作为诗歌核心的“情感”也是最能打动人心的地方。华兹华斯在他的《抒情歌谣序》中写道:“诗是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
第四,梁尔源的文人情怀还表现在他拥有和所有诗人一样想要吐露心声,发泄情感,抒发对生活的热爱的表达欲望。缺少了情感的诗歌只是一副空有诗歌形式的躯壳,只有最真挚的情感才能打动人。从语言上来说,梁尔源在诗歌中善于运用通俗的散文化语言,力图写出大众都能读懂的诗歌。这种散文化的通俗语言,一方面消解了朦胧诗那种难懂的意蕴,重构了一种面向大众的新的现代诗歌观念。另一方面,过度通俗化、口语化的诗歌,也难免会削减其诗歌的艺术价值。
由此可见,梁尔源就是这样一个充满人文情怀的诗人,他站在乡情的泥土上,既将文人情怀植根于故乡深厚的人文底蕴,又外化于传统文人生生不息的家国情怀,同时内显于他充满个人特色的作品本身。梁尔源用诗歌去传承古老的文明,用诗歌去点亮生活中的美好,用诗歌去记录所处的时代,用真情奏响一曲时代赞歌。
三、乡土:诗性的返璞归真
诗人更像是静默在星空下的植物,静若处子,诗人总是距离泥土最近的,然后才能旅居在此大地之上。梁尔源的诗性正是扎根在乡土里,以一种返璞归真的姿态抵达人间,于是,诸如房顶泛黄的茅草一样的看似平常的小人物和小细节也都具有了别样的诗性。那种淡淡幽幽的愁情,丝丝缕缕的怀念,看似寻常,细品之后却感受到了整首诗的力量,质朴无华的字里行间是一颗柔软的心,而柔软的心最有力量,富有灵性,让人有情感上的共鸣和精神上的通透与升华。例如,《发呆的母亲》是母亲的记忆,是老屋的记忆,也是诗人的记忆,诗人的关于母亲的孤独、老屋的沉寂的记忆,又何尝不是读者的记忆?浅浅的文字里是深到骨子的懷念与空荡。老屋和家乡的童年岁月总会让诗人更动情,因为爱得深沉,对文化,对血缘,对几代人的传承。《祖母的抽屉》看似在怀念祖母,实际上是对已逝去的遥远的古旧的珍重,是祖母操劳一生的心酸,亦是光阴不再的哀婉。
除了对母爱、乡村、童年的不自觉地频频回望,这种对于乡土的怀念,还表现在对历史的积淀、文化的底蕴之挚爱。《多瑙河上的古桥》《和一棵千年古树邂逅》《将军的收藏》,这三首诗歌虽然分别写不同的事物,但表达的情感都是一致的。古桥、千年古树、将军的收藏,都是历经了风雨见证了岁月消逝变迁的物,诗人把一种历史的沧桑感赋予到这三个意象中,融情于景,流露出对厚重历史文化的深爱。这种情感的抒发极具感染力。特别是《和一棵千年古树邂逅》这首诗,其实也完全可以把这棵“千年古树”解读为几千年的中国传统文化。因为不单单是一棵物质实体的古树,它代表的更多的可能是一种精神文化上的“古老”。这首诗的感情真的让人动容,“我”与“树”的关系,“我”对“树”的感情,在这里,我似乎读出了作者在这一文化传承中强烈的责任感和使命感,毕竟,对乡土虔诚就是对大地虔诚,一个诗人只有懂得虔诚地敬畏大地才意味着他真正领略到了诗性。
梁尔源在怀旧、恋旧的同时,仍不忘将回望的目光收回来,活在当下,展望未来。换句话说,他的乡土不仅仅局限于记忆,他的乡土是有生命力的,这种生命力体现在他可以将钢筋水泥的世界变成泥土,他用乡土书写城市,在水泥里种下乡土精神,收获返璞归真的诗性,所以,他把城市现代生活中的元素写进了诗里,用其饱满的情感讴歌时代和家国,构建他的“乡土城市”。“作为一个现代诗人,诗应当表达现代情结的内容、风格。对时代的巨变和对现代生活的感受,应成为诗人抒发情感的主要源泉。紧贴时代创作,反映当今社会精神风貌的积极向上的作品,也是一个诗人的责任。”作者在《焊工之梦》《高空弹奏的音符》等诗中,以诗歌的形式诠释了现代社会的现代意义,从小的人事物写起,赞美其被忽视的价值,总体呈奋进风貌。
诗人的乡土从来不是一个局限性的词汇,普天之下皆为乡土,皆有诗性,梁尔源用乡土精神看世界,以超越地域性的视域进行乡土叙事,便有了《卓玛素描》。“卓玛”是藏族对女子的称呼,它的意思是“度母”,一个很美丽的女神。度母是超度、解脱和拯救苦难众生的一族女神,在藏族百姓的心目中,度母这一最亲近信众的女菩萨,能帮助世人实现种种愿望。诗人写偶遇的进城的卓玛,不仅有对卓玛本人善良和热情的赞颂,还有“将草原的月色,挂在我的脖子上”,亦即度母带给“我”的美好。这种对神性事物的敬畏与温情,是信仰之作,它使作品别有趣味,读来让人意犹未尽,恰到好处的平和里是默默柔情。神性则是与诗性共通的,所有建立在乡土之上的诗性几乎无一例外地可以抵达神性。此外,梁尔源在《发呆的母亲》《祖母的抽屉》《多瑙河上的古桥》等作品中也有这种对神性事物的敏锐良知,将人性、诗性和神性统一,增加了作品的深度和高度,那冥冥中的一种信仰,读来涤荡心灵。endprint
四、乡音:诗意的陈酿老酒
江南梅雨,绵绵不绝,相较之下,广东这片温暖的土地,有干燥的火热、激情的节奏与探戈的冲动。晃动与摇摆之后的寂静,来自巽寮湾的海风。江南客子的心情,在无数的失眠中剥落干净,不掺杂质。阳光太烈,生活太亮,影子太烦,如何躲避?调试影子,尝试而已。又到油菜花开时,竹马在此,青梅不再。诗人到广州出差,想起这些年的国家发展和社会进步,以及故土的亲人一个个走出脚下的黄土地,到他乡寻找机会,心里涌动的是感动,因为,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听到浓浓的乡音,这不仅仅是一份记忆,一份乡愁,更是一份文化认同。
《到广州有跳探戈的冲动》这首诗,从诗题就可以看出,这是贴近时代的一首诗,更是呈现后现文化碎片的一首诗:跨上广州这片名副其实的热土的这一刻,直视内心欲望的真实感就开始悄悄萌芽了。红豆的笑靥喷薄出纯情的呼吸,推动着“擦亮的皮鞋、不很合身的西装、比红领巾要挺的领带”,充满期待地,一步一步地,有节奏地,走向这座城市的深处。高挑的舞女,是扭动的荷尔蒙,魅惑多姿,裹挟着南海的气息,满是温热的撩人。这是充满欲望的一首诗,也是有节制的一首诗,它既抒发了现代人在面对诱惑时的难以自持,又表现出一种“发乎欲,止乎礼”的内心写照。“真想斗胆伸出手”,言下之意是即便鼓足了勇气也不过是想想而已。宏大而普遍的情欲下泛起的转瞬即逝的激情,没有兑现即最好的兑现。诗人最真诚的冲动书写,在这囊中羞涩中,显示出整体内敛下情欲的短暂奔突,使诗人的形象不呆板、有血有肉、有情有欲。尽管在某种程度上这样的抒写使诗歌的格调有所损伤,但亦可算为一种挑战吧。当精神恋爱来不及展开,拉一拉手或许也是好的。一颗移动、迁徙的心能在哪里安安稳稳大大方方堂堂正正地伸出手呢?大概不是广州这样容易冲动的地方。那么会是哪儿呢?
而在《巽寮湾的海风》里,起首一句:“深夜,海浪失眠了”,如此突兀,却又如此真实、生动:海浪、玻璃窗、大海、月亮、风、星星、夕阳、礁石、椰树都是有距离感的意象。江南客子的心情随风飞舞而振荡。距离在诗句中慢慢拉进,直到江南的春天、朦胧的零落之感被风吹得干干净净、一丝不挂。海风拂面,身体空荡地矗立,头脑可能有些昏胀。月亮还未来得及露面、星星已经被吓走、夕阳雕出的孤舟已经倾覆、阳光的吻痕快要被舐食干净、椰树的枯叶乱舞仿佛要飞走,而江南的客子在此,长长久久地孤立,身体不是很想回,精神好像也无处皈依。火烧的欲望早已冷卻,海浪失眠,诗人也失眠,他的头发应当也在风中追寻,哪里是一颗心能安安稳稳栖居的地方呢?温热的巽寮湾,夜晚走失阳光的温度,面对白日夜幕瞬息转换,城市人的心感到潮退般失落,顿生挥别精神原乡之感,潮起潮落,冲刷掉的是什么?是精神的守望,是平凡安定的心情,是颠仆不灭的生存真理,还是时代的价值与印记?
面对都市里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的茫然和无所适从,《又到油菜花开时》带着乡音的芬芳扑面而来。“油菜花又开了”,开篇就是思乡已久的淳朴与真挚。“阿芳”,一个芳华万代的青春指称,大概不是实指,却以承载一代人情感记忆的形象勾起了共同的青梅回忆。用乡音呼唤这一亲切的名字时,朦胧青涩的画面一帧一帧地飞速掠过,美目流转、秀发飞扬、面色红润,都只能随着过往的炊烟袅袅婷婷地鲜活在记忆里。这一对象是精神上的溯源,是集体情绪的闪耀。而油菜花地很大程度上象征着诗人心中的精神栖居地。也许家乡的土地、房舍还是原来的样子,却再也没有那样澄澄的油菜花,也没有那个花一样娇美的姑娘。诗人独特精神世界中的“美”不再单纯地复现,徒留一腔深沉的怀念,一个人惦念星星砸在田埂上的声音。也许记忆已经桃花源化了,但不妨碍诗人(及其代表的一代人)对心中桃花源的怀念与向往,物质的艰难已经被克服、过滤,沉淀下来的,除了不再竹马的“竹马”,还有一个不倦寻找精神乐土的灵魂——那是我们的桃花源吧?还是别人的乌托邦?多少年过去了,如果,阿芳,我们再次在田埂上相见,且让我们用乡音尽情欢谈,我愿意让我的灵魂在这片土地上永远栖居。
梁尔源的诗有些写得很感性,有些写得很理性,虽然着眼的情景各不相同,文本与文本之间是有一定的联系的。这些诗作犹如一个城里人在经历了生活沧桑与时代巨变之后的内心独白,从正常的欲望、冷静的思考、努力的尝试到心灵的回归,这是一个心灵成长的故事,最后来到家乡(或类似的乡村场域)的油菜花地边,回归一个诗意生活、精神栖居的主题。因为“农民和乡村社会是中国社会基础扎根最深的所在,也是中国文化来自生存和延续的社会母体。自然的,文学表现的非常丰富深刻的内容来自于乡村社会。”《又到油菜花开时》是最质朴的落脚,充分表达了诗人从农村获得的诗性和审美经验,尽管呈现出来的形式是对私人空间、个人情感话语乌托邦式的“梦呓”,却表达出了群体性(一代人)的情感共鸣。
在我看来,梁尔源的这类书写着力体现的是“美”与“希望”的全程在场,欲望之歌中舞女的美是人之所共见;巽寮湾的美是自然之景的美,飞舞与自由的各种意像引导诗人进行心灵的反思与追寻;对影子的调试更明显地体现出改变的欲望,当对“美”的认知逐渐有所淡化,一切都仿佛陷入了凝绝的滞涩,而当油菜花又开了的消息传来,便忙忙地奔赴一场春天的“约会”,无形中,之前的一切困惑与无奈都得到了解答。那些关于“乡音”“精神的栖居”与“灵魂的守望”的愿景,是这个时代不灭的明灯。
五、乡魂:文本的精神血脉
从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梁尔源善于用质朴的语言,富有深意的意象,向我们展现直击灵魂深处的动人景象:老宅前的石板路,刚出生的月亮,嘹亮的蛙鸣……并通过这些景象勾连起生活于高楼大厦中的人们一些悠远的回忆,唱起了深情的乡魂挽歌。
这种挽歌在梁尔源的诗作《日历》与《私聊》中尤为明显。这两首诗乍一看与之前那些有着浓厚乡土气息的诗歌不同,《日历》中时空的交叉倒流,宇宙爆炸,《私聊》中出现的“微信”“朋友圈”“通货膨胀”等等都充满着现代元素和时代感,甚至有诙谐调侃的成份。这两首诗虽然没有那么直接地反应故乡的风土人情,意象也不再仅仅是月亮、大山、扁担等等几千年积淀下来包含无穷韵味的事物,但其中反映出的对故乡以及血脉亲缘的回溯和对乡魂的呼唤依旧真切实在,感人至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