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哨
2018-03-09海勒根那
海勒根那
丘克牵着一头秃角的驯鹿,和甘步库两个人背着枪,领着西班-穿行在林子里。西班大概十几岁的样子,右肩斜挎着一管桦树皮做的鹿哨,他的额头受伤了,那儿淤青着一个拳头大的包,几只讨厌的苍蝇围着渗血的伤口嗡嗡转。
时值正午,路两旁的次生林遮不住明晃晃的太阳,丘克已满头是汗,他摘下绿军帽扇扇风,嘟噜着那张因长期酗酒而麻木的脸,回头看一眼西班,少年落在后面有段距离了,正不断地举起水壶往嘴和脖子里灌着水。
“西班,快点。”丘克大声催促着他,随手整了整驯鹿背上的驮具。驯鹿晃一晃锯掉了鹿角的大头,一副滑稽相,鼓冒冒的鹿眼要掉出来似的。
甘步库提着裤子跟过来:“我说不带他,你偏带。”
“别小瞧这个孩子,他鹿哨叫得好。”
“那又能怎么样,现在的林子,找一只鹿比找一颗星星还难。”
“狩猎不要说这些忌讳的话。”丘克朝他瞪了瞪眼睛,喘着粗气停下来,双手扶膝借以小憩。
“嘁,都什么年代了……”甘步库捋了捋苇絮似的乱蓬蓬的长发,汗水已将它们打成缕贴在额头上,他索性一屁股坐下来。“丘克,我肚子饿了。”
“天黑前我们得赶到有水的地方,再翻过两道岭就是。”丘克瞄一瞄头顶的日光,找个背阴处盘腿坐了,双手抖得像筛糠,他胡乱地打开背袋,倒出一堆饼干火腿,榨菜和水,从中快速翻出一个袋装白酒,用牙齿咬破一角,咕咚咕咚地吮吸,直至塑料袋见瘪。甘步库一把抢过来,张大嘴,让酒水成线状浇到喉咙。这时候,西班赶上来了,气喘吁吁,脸色涨红得像野草莓。
丘克唤少年坐在自己身边,双手把住他的肩头,噗地一口酒喷在额头的伤口上……有酒水溅到了眼睛,西班“啊”地一声叫,赶忙揉搓。丘克把他推搡到一边去,回头又抓了一把吃的给他,少年摇摇头,一声不吭地,钻到一大盘树根下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甘步库瞥了西班一眼:“他怎么整天跟哑巴似的,不说一句话?”
“还不是‘瘸腿犴惹的……”
“你说他那个继父?”
丘克点点头:“那个家伙对西班不好。”
“他对玛莎大婶也不好,这谁都知道。”
“要是卡道布大叔活着就好了。”
“那还用说,卡道布可是使鹿部出了名的猎人……不过,我看这个崽子也是完蛋货,现在的孩子只会打游戏。”
“以后他们用不着打猎了,不打游戏打什么?总不能天天晒太阳。”丘克迷离着一对小眼睛。
“都怪达瓦,要不是他去森林管护站拿枪顶人家的脑袋要酒喝,上边也不会收咱猎民的枪……”
“迟早的事儿”,丘克又吮了一大口酒,“他们说了,枪支管理法里边要是写了括号,说使鹿部猎民除外,他们就不收……可是后边没有括号……”
“这么说是达瓦和括号一起把咱们害了……”
“不管是谁害的,这可能是咱最后一次狩猎了……”丘克拿起枪来,喝过酒后他的手竟不再哆嗦,粗硬的手掌摩挲着发烫的枪管,因为年久枪身至枪托的漆皮已渐次斑驳,每一块剥落的痕迹都写着丘克的狩猎经历,虽然它们都像落叶般去了。
“所以你叫上了西班……”
“是的,我想让他做一回猎人,像他父亲那样。”
“他可差着呢,唉,咱们的好猎人都死光了。”
說这些话时,一旁的西班始终微闭着眼睛,眼皮不时波动一下,好似落了什么蚊虫,两只手紧紧地抓着那管鹿哨。
重新赶路的时候,太阳的光比刚才还要烈一些。西班似乎感觉饿了,一整根火腿把嘴塞得满满当当,大口咀嚼吞咽,步伐也快了许多,一步不落跟在丘克屁股后面。不过对甘步库他却不理不睬。
走了快一整天,没见到一片原始林,矮矮细细的人工林和次生林子里真的没什么野物了,连鸟的叫声都很少听到。路过的鹿道上只有偷猎者下的钢丝套和捉脚,丘克和甘步库见到就拆掉,像两个拆弹队员似的,这也耽搁了不少行程。
夕阳湮没在山林里时,丘克他们终于翻下了一道山岭,前面是一条狭长的河谷,隐隐能见到亮亮的河湾,大片大片的灌木丛覆盖着这里。
丘克被酒精拿坏了的腿已疲惫得迈不动步子。不过现在他来了精神,两只眼睛也有了光亮。在进入河谷之前,他瞄好了桦树林里的一根站杆,像头熊那样呼哧带喘提了猎刀走过去,几声咔咔响动过后,枯木吱哑哑地重重倒下。丘克拎起它使劲向山下撇去……
西班一直在后面瞅着丘克的背影,等他走回时忽然开口,这是他一天里说的第一句话:
“卡道布……他长什么样儿?”
丘克一愣:“你问你的父亲?”
西班点点头。
“……个儿头和甘步库差不多一样高,脸盘,嗯——比甘步库的大一点,颧骨圆……”
“不,我想,他应该更像你……”西班扭过头去,望着天边升起的第一颗闪亮的星。
择了一块远离河岸的下风处,丘克给驯鹿拴上足绊,放它去密林里,那儿会有它爱吃的苔藓。那根站杆很快变成了一堆篝火,热气腾腾的吊锅架在上面,里面滚着米粥。一只灰鼠子被甘步库烤在火中吱吱冒油,那是猎人们这一天唯一的战利品。
“丘克,今晚别去蹲夜了,我的脚上都是泡,再说这一路上你也看到,林子里屁都没了……”
“到这个河边就是为了猎鹿,难道我们是来生火的么?”
“不可能有鹿了,有的话,那些比瞎虻还多的偷猎的,他们的套子不会是空的,最起码也会有白骨……”
“那你还来干什么?”
“说实话,丘克,我只是想最后摸一摸猎枪,和你走一趟林子,就够了,我喜欢对着篝火喝酒,烤点什么吃,没有比这更舒坦的了……”
“可是甘步库,知道我喜欢什么吗?我喜欢在准星里看猎物移动的样子,然后听见我的猎枪扣动扳机:嘎——嘎——”丘克举枪做瞄准动作,一边模仿着枪声:“那声音真他妈带劲……再看猎物,猛地前窜,一个跟头栽下去……这就是一个使鹿部猎人要做的。”endprint
“……我累了,只想一头倒在这里睡觉……”甘步库往火堆里加柴。
白酒还剩下两袋,丘克不再言语,咬开一袋喝下一大口递与甘步库,再喝自己这袋。这让甘步库很不高兴,拿了灰鼠子扭头到旁边一个人去吃。
丘克用眼睛瞥着他,从后面一个偷袭,抢了鼠肉撕下两条大腿递给西班,剩下的又丢给他。
“我打的灰鼠子……”甘步库抱屈了一句。
“这他妈还是我买的酒呢!”丘克朝他挥了挥拳头。
篝火熄灭成一堆红炭时,火光黯淡下来,灌木林的暗影和漫天的星星随之从他们的周遭隐现了。甘步库躺在铺展的犴皮上打起酒鼾,丘克也已酒醉,摇摇晃晃地爬起来,踢了他一脚,甘步库翻个身照睡不误。
“完蛋货……”丘克眼睛直勾勾地打着酒嗝,他的手脚已不听使唤,趔趄着将猎枪挎在肩头。“走,西班,打猎去……”
“你,你喝多了”,西班蹲在地上,把下颏放在两臂中间,一副沮丧相。“你不是个好猎人……”
丘克走过来,用手摸摸西班的头:“走吧,臭小子,我要证明给你看,丘克是个……莫日根(鄂伦春语,好猎手)……”
“你的手都端不住枪了……”
“瞅着”,丘克转过身去,一泡尿撒得断断续续,“我的手能掐住家伙撒尿,就能……端枪……”
西班狐疑地望一望他,眼睛落到甘步库的猎枪上。
“我能用他的枪吗?”
丘克咧嘴乐了:“你……个头还没枪高呢……”
西班把鹿哨斜背在胸前,两手端起猎枪扛在肩上:“只要有野鹿,我会打到它的……”
最后一点炭火的微光中,一高一矮两个人的背影向着黑黝黝的灌木林里行去了。
半个残月升在远处的山崖顶时,丘克和西班已接近了塞哗作响的溪流,一片铁色的泡子就在前方沉睡着,更密集的红柳林和芦苇荡掩映着它。柳丛里不时传来一两声夜鸟的孤鸣。
丘克屏着酒气和呼吸,他找到一块开阔地,从这里能窥视到大半个水泡,他藏在一簇大灌木丛的树根下,示意西班埋伏在他身边,西班却扛着枪向泡沿靠近。
“西班”,丘克压低声音喊他,“别往前去……”
西班回头瞅了他一眼,转瞬间湮没在芦苇荡里。
夜色又恢复了原样,一切都静悄悄的。
突然,河谷里传来“雄鹿”的哞叫:“嗷——嗷——”
声音短促而急切,一声接一声,那叫声像极了真鹿,丘克一愣,立耳辨听,才知晓那是西班的鹿哨。
“小鸡巴崽子……”丘克一乐,咧嘴骂了一句。
停顿了好一会儿,却听不到任何回应。
“嗷——嗷——”又一阵叫,仍没有野鹿响应……
淡淡的月光悬照的峡谷太静谧了,仿佛天地间的一切都沉浸在它的梦里了似的。丘克就在这呦呦鹿鸣中晕晕睡去,不知过了多久,再睁开眼睛时,眼前的一幕让他一个激灵爬起来:不远处的泡岸上,一头强壮的雄鹿正擎着树杈般的大犄角,来来回回颠着碎步,亢奋地东张西望,这会儿就伸长绒白的脖颈:“嗷——嗷——”两声震耳呼吼把丘克的手叫得发颤,他强作镇定,抖着手端起枪瞄准雄鹿那挺拔雄伟的身躯,可他的手指却不听摆弄,就连枪栓的位置都摸不准了,他蜷缩了身子低头狠咬了一口胳膊,这才将手指伸入扳机……
“嘎——”
那一声枪响震人心弦,回音经久不息……瞬间,雄鹿一个前趴栽倒在夜色里,将月光激荡出层层涟漪……
“我说过……我的手能掐住家伙撒尿,就能端枪……”丘克一个大酒嗝打出来,满意地吧嗒吧嗒嘴,他想爬起来去看个究竟,身子和脑袋竟比老树墩子还沉,只有张着嘴巴歪下头倒在那里……
天蒙蒙放亮时,仍在树丛下酣睡的丘克被甘步库喊醒,甘步库惊惧着没了血色的面孔:“丘克,快看看西班,你他妈的快看看西班……”
晨雾弥漫的岸边,西班仰躺在那里,胸口和地上凝固着一大摊刺眼的血泊……他的头上多了一个用树枝和芦苇扎成的草帽,一只手还紧握着鹿哨……
丘克瘫坐在地……旁边有一颗闪光的东西被他瞄到,那是一枚弹壳,他拾起来看了一眼,就摘下帽子,双手狠揪着头发,好半天才发出声音:
“去吧,甘步库,去把玛莎大婶找来……你返回去就近找到公路,那儿会有林业管护站,你打电话给玛莎大婶……我在现场守着……”
“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让你去,你他妈就快点去……”
甘步库不敢再言语,一步三回头,连滚带爬地钻进林丛……
太阳呈弧状从峡谷的一边终于划到另一边。
有人影出现在夕阳的山坡处,那是甘步库牵着驯鹿的剪影,灰白色的驯鹿背上驮着的正是玛莎大婶。再下行坡度变陡,老妇人爬下驯鹿背,她包着褐色头巾,敞着衣扣,与驯鹿一起颠着碎步向这边匆匆而来。
河滩上,西班的身体覆盖了一层晒蔫的柳枝和草叶,同样晒蔫的还有旁边的丘克,他的脸黑得吓人,一动不动守在那儿,注视着来人。
老妇人近到跟前,并不瞧一眼丘克,就一头跪下来,掀开西班脸上的遮盖,把他的头紧紧地搂在怀里……
“我的儿子,阿妈到处找你呢……昨天早上那个瘸子打了你两棍,我恨不得一枪崩了他……可谁知道你跑到这里来了……我的儿子……”
她的眼睛这会儿转到丘克身上,闪着猎刀的光:“是你杀了他?”
“……你听我说,玛莎大婶,我不知道怎么开的枪……我只是听到了鹿叫……”
“所以你把西班当成了鹿……”
“……怪我,怪我喝多了酒……”
“可是丘克,你不知道山岭里没有野鹿了吗?怎么叫它们都不会再来……”
丘克还想再说些什么,玛莎却拾起了地上的枪,对准了他的胸口:
“去吧,丘克,去学几声鹿叫,让我也听一听……”
丘克一怔,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掰开西班的手指,取出鹿哨。他慢慢地沿着泡子沿儿往远处走,背影像一头受伤的刚刚从泥地上爬起的鹿,趔趔趄趄地,直走到另一片芦苇荡里……
那几声鹿叫是丘克发出的,里边带着说不出的悲鸣,和嘶哑的杂音,像尖利的石头划伤了喉咙。
玛莎大婶始终端着猎枪,对着那儿,扭过头问甘步库:“他叫得咋样?”
“不……不怎么样……”
老妇人点点头:“连个孩子都不如……”
“要说鹿哨,卡道布大叔叫得最好……”
“是酒把你们这些人弄坏了……我说的不止这些……”玛莎眼里闪过一点晶亮的东西,轻轻试了试扳机:“林子里什么都没了,使鹿部的好猎人都死光了……留着枪给你们这些没用的猎手只会伤人……”
“嘎——”一股弹片的青烟在丘克的头顶散过,他的绿军帽像一只鸟那样飞射出去……
这时,玛莎大婶把猎枪丢在地上,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解下头巾到河边去洗了又洗,回头用它仔细擦拭了西班乌青色的脸,再脱去他被血弄脏的衣裤,这才打开随身攜带的包裹,里面是一身崭新的狍皮衣和犴皮靴子……玛莎就像给睡熟的孩子穿衣那样,一点一点为西班穿戴整齐,最后上下端详了儿子一番,说了一句:“……这才像个使鹿部猎人,长大一定像你的父亲……”
老妇人双手托起儿子,把他高高举起,放到那头灰白色的驯鹿背上去。这会儿就牵起缰绳,冲着山中那最后一抹夕光踉跄着走去。甘步库小跑着,跟在她的后面。
他们刚刚爬上山崖,一声沉闷的枪响在河谷里再次传来,甘步库眉头一沉,他预感到了什么,用手揪住胸口,转头去看,却见身后已是一片暮色苍茫,濛濛丛林好似泼墨在谷底,什么都看不清。
责任编辑 高颖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