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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爱你们的扎尔基

2018-03-09刘长庆

骏马 2017年6期
关键词:中士母亲妈妈

刘长庆

二等秘書把三份热饮料不声不响地摆在会客厅的长桌上,悄无声息地带上了门。刚刚读过信件的参赞,温和且难掩诧异。俄顷,他端详着对面的访客,双手在桌案前扣合,拇指习惯性地相绕着快速旋转了几圈,舒展开紧蹙的眉头,摆出有足够耐心聆听的样子。祖母的叙述没有障碍,顿音拉得过长的时候,孙女就及时地帮她修复了。

“……她贴身只穿了件被撕扯得稀烂的小内衣,裸露着……比切卡在当时也算不上是我的继父,他俩在一个葬礼上认识后搭伙的。他只在我母亲身上披了件烂毯子,双手粗暴地挟着她瘦削的肩膀,就那么推搡着她往前走。他还朝聚来的人一路叫喊,我母亲就像个即将被捏碎的扎草人,邋遢得跟轰炸后满街乱跑的疯子没什么两样。战争年代的儿童,敢在死尸堆里翻东西抢的,只要能吃,抓过来就往嗓子眼里塞的野孩子,早都适应了人间万恶的面目。我只管哭着撵他们,那是条贯穿镇区的主街,不间断的重型坦克,没用多久就将柏油马路啃噬得沟壑纵横,雨季过后更是泥泞不堪,上面还附着一层光怪陆离的油腻,我的拖鞋陷落在装甲履带轧烂的淤浆里,光着脚跑……

“红军临时的营地利用了老教堂残存的后墙,四周仅用坦克和自行火炮围紧,住宿极其简陋,一部分帐篷是用坦克炮管的间隔搭起来的,另一部分人住在尚未倒塌的空谷仓里,看上去就像个乱糟糟的大杂院。胸前挂着圆盘枪的门岗对前来的人群不得而知,却也本能地排斥,盘问的时候更显得咄咄逼人,放给谁都不愿意看到这样的情景,但他们最终还是报告到了里边。稍事,穿黑色和棕色皮大氅的红军军官陆续地走出来了。团长步履沉重,脸色也几近狰狞,形体粗壮的政委更是难掩懊恼,向我们喘着牛一样的粗气。都知道,红军内部对这样的事情概不手软,但即使是这样,强奸的事情也屡屡发生……

“‘亲爱的同志们!是该这么叫的吧?看看你们对我们究竟干了什么?!比切卡放量乍喊,军官中一个少校,把这句话连同情绪都一股脑地译给了他们的首长……

“‘先生,不准你因为某个混蛋的行为侮辱伟大的红军!团长的情绪一下子糟透了……

“我惊恐得只管哇哇大哭,不断地把母亲脱垂的毯子往一起扯,为她遮蔽身体,她显然还遭受了不可想象的摧残和虐待,大腿内侧还在淌血。比切卡使劲地摇晃她,像抖着一块烂桌布。政委向旁边的参谋耳语,命令他跑回谷仓,很快有条宽大的军毯裹严了母亲的身体。

“红军中没有人能看得出比切卡是个从斯大林格勒逃回家的老兵油子,他们所谓的军团在那里被打了个稀巴烂,甚至完全理解并容忍了一个所谓的丈夫在此时刻失去了理智的诋毁和发泄。‘看看你们的旗帜吧!他使劲地摇晃我妈妈,向人们歇斯底里:‘上帝啊——睁开眼睛看看吧——这金子绣的镰刀和铁锤,还有这些花里胡哨的流苏和穗子——鬼才知道代表着什么!你们就是这么解放工人和农民的吗?口口声声说是为我们而来——可我们是谁?国民阵线分子?第五纵队?

“比切卡的话让团长颜面扫地,胸前的勋章似乎都因此黯然失色了,他与身后的下属面面相觑,再转过头直瞪瞪地看着我们,刚毅的嘴角翘起来,把鼻子都气拧歪了。政委显然更不想让这种败坏红军声誉的场面再经发酵,向他的搭档耳语几句,获得了点头示意,随即向跟随的军官们下达了紧急集合的命令。军官们立刻分头跑向各自负责的帐篷、谷仓、宿行车和其他地方,滑溜溜的俄语咆哮出集合的指令。想不到里边的士兵竟然有那么多,他们迅速奔出临时的营房,再加上刚围在门口的一大群,足有三五百,全体士兵在各自长官站立的位置对面排成了密密匝匝的队列,负责通讯和医务的女红军也无一例外……

“我相信我母亲的眼睛,路德教教会学校被毁之前,做了十几年辅导教师的眼睛,更因为我是她的女儿。唉……可恶的战争,战争让优雅的女人变成了厄运缠身的寡妇,不顾一切地只管让自己的孩子们活下来,是她全部的意义,再也无法维系体面地熬度岁月。发生这件事的本身就已经让我母亲完全崩溃了,无法再素面朝天的容颜,尊严丧失殆尽。强奸她的人一定很有特征,以至于在队列前,她不堪直视的目光只要稍加打量就足够了。政委乜斜着一双淡灰色的眼珠子,由队列经过的时候,仿佛看谁都像强奸犯,他不时地拨开前排,以便让我母亲能够更仔细地辨认。团长的长脸被夕阳映照得通红,他习惯性地将皮帽檐推上推下,还烦躁地解开了皮大衣,双手扣在内层军装的皮带上。比切卡像秃鹫一样紧抠住我母亲,她已经呆滞到随人摆布的程度。走不上几步,比切卡就提示她瞪大眼睛看准了。他托拧着她的细胳膊,把她推搡得眼看要散了架。他让她在队列里那些看上去多少有些老派的、蓄胡须的、酒齄鼻的,反正就是所有能引起他怀疑的人面前驻足,‘瞅好了这个!‘野蛮的哥萨克——不是吗?‘这个老鞑靼呐?‘你敢肯定不是他?我可怜的妈妈呀……这种令女人无限蒙羞的当众指认,比让她再遭遇一次强暴还要不堪忍受……”

老人皱褶嶙峋的脸上灌满了泪水,叙述时,脖颈的长筋和脉络在松薄的皮层下灵活地窜动。“参赞先生,请您原谅。当时——就是这样……”女孩——老人的孙女,只管低头缓慢地搅动着咖啡勺,杯子里的咖啡仿佛粘稠到了几近固态。

“就这样转遍了整个营区,也没能找到施暴者。‘真是废物!比切卡骂着我母亲,刚一放开手,她一下子就瘫倒在泥地上了。团长岔开长腿,推叠着自己的下巴颏,仿佛对比切卡说:‘先生,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本以为这一切都该结束了,可比切卡却在一个很不显眼的地方发现了另一排:车载油罐和发电车中间夹缝里的一排,总共也不到十个人吧,所以被忽略了。比切卡再次拎起我母亲向他们走过去,这是最后的一排了。但就在这支队伍里,有一个年轻的中士,刚刚一挨近,就见他脸上哗哗的泪水夺眶而出,我紧靠着母亲,看得十分清楚。我发誓上天也能作证,是比切卡认定了的,他一下子就把我母亲推向了中士,妈妈原本就站立不稳,精神上也没法再撑得下去了,她于半昏迷中本能地将双手扶在了中士的胸膛上。这下子全乱套了,比切卡不由分说地扑上去,‘你这个畜生!他想把年轻的中士从队列里挒出来,却没能拉得动。我妈妈到底熬受不住,在男人之间剧烈的肢体冲撞下晕倒了。比切卡在队列前张牙舞爪地薅拽揪扯,团长显然已看不惯他这种狎昵的举动,向旁边的人扭头一努嘴,几个军官和佩戴勤务袖标的列兵立刻把年轻的中士从队列里硬拉出来。中士没有反抗性的举动,只想保持身体的直立,但要对付这么多人,显然是不可能的……endprint

“营地外的市民沸腾了,有人义愤填膺,有人明显带有起哄的造势。就在这当口上,队列里意外地跑出来一个更为年轻的下士,惊慌失措地大喊:‘政委同志!这不可能!我们从顿涅茨克到扎波罗热,从加拉茨到普罗耶什蒂,一时一刻都未曾分开过!政委同志,我向您保证——这绝对不可能!他惶惑地申辩,见政委无动于衷,又急迫地冲到中士面前,抓着他的头发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说话呀?!原本就泪流满面的中士真的咧开嘴哭了,看上去像是忏悔,抑或是恐惧,但在现场的人们看来,这似乎说明了一切。军官们用足了力气,把他直绷绷的双腿硬是按压地跪了下去,再用那些笨重的皮靴踩牢,好几个人扭着他一只胳膊,将他两臂拉开,团长从枪套里掏出系着柔软皮条的手枪,中士自始至终也没有认罪、抵赖或哀求,就用那张泪盈盈的脸迎接枪口,枪响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还清晰记得。政委也仅仅是站到了一辆最高的坦克上,喊了一大通布尔什维克政工人员惯用的那些话,借以警示他们的队伍里那些有此不良倾向的人。比切卡还意外地替我母亲领到了赔偿,政委从中士的尸体上摘下挎包,解开卡子,把里面的东西倒干净。率先从自己的衣袋里掏出在当时并不通用且也买不到什么的一沓子卢布,其他军官也略有仿效。还有一整箱鲱鱼罐头,作为当时仅仅可能的也就这么多。比切卡不再在意我母亲踉跄站不稳,只管扛着沉重的箱子,这在时下也算是紧俏货了。就是这样……”

会客厅里长时间的沉默。稍事,参赞将对面的咖啡向老人推近了一点儿,颤抖的老人只肯神经兮兮地凝视着对面的参赞先生,泪水漫漶得也只能看到他的一个虚影。

“谢谢您,亲爱的老奶奶,您讲述得恍若身临其境。”尽管参赞听得心潮澎湃,但还是不失外交式的素养。“在特殊的年代境遇里,非常理解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确切地说,这在当时是完全可能的。由此让我联想到一个看似不相干的往事,但它更能让我认同这种通常难以被理解的行为逻辑。老人家,我的童年也是在苦难中度过的,那是个贫窘多子的大家庭,我恰好是正当腰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什么都不缺。每当闯出乱子将要遭到责罚而互相推诿的时候,我便不忍心看到皮带落到任何一个兄弟姊妹的身上。至今还陶醉当时的勇气和担当,我竟敢一根筋地攬下所有祸端,皮带抽在身上的时候,因心甘情愿而让耶稣受难般的肉体感知赫然超凡。那一刻,我甚至能舔舐泪水,再把这些自身分泌的咸咸的液体幸福地哽咽下去—是的,是这样的,普天之下,唯独被圣灵之光环顾过的孩子——都是这样……”

联想到自己的身世,参赞陷入深邃的回忆中,抚摸着彰显特殊年代标识的红星邮戳的军用信封,另一只手攥紧了苏联红军的亚麻布挎包,涵养极高地克制着外交官的情绪。不忍心再与老人噙满泪水的目光相对,扭头望向夕阳普照的窗外,这时候,恰好有五六只棕色斑点的鸽子,从领事馆的铁漆房檐上纷纷地踅旋而下,噼哩噗噜地稳落在外面的窗台上。

参赞的童年轶事似乎让老人平静了很多。

“……比切卡在半路上就带走了整箱的罐头和那些卢布,说是到铁路线那边的黑市上去换取更实惠的,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不说也罢……这些事情终究都将成为没人撰写的历史了……我母亲从今年一开始就不太好,像油枯灯尽,毕竟九十多岁高龄了,两个月前的八月二十九日蒙主隆恩的。漫长的晚年时光里,她经常一个人静静地抚摸当年出嫁时的一个小皮箱,红军中士的挎包就藏在皮箱盖内侧的吊袋里,抚摸的时候,她的手与挎包间只隔了一层疯马皮。现在想来,她内心该是何等的伤感与纠结。天哪,我明白了,她后继的人生默默奉神的虔诚,几乎都源自于一种永远都说不出口的绝望——是这样的。仅在当时,要不是这封没有寄出的信件放在挎包带拉链的亚麻布夹层里边,恐怕都会被政委当场倒掉了。枪声惊醒了母亲,她不顾一切地爬向了中士。他当时还有气儿,甚至呼吸还很均匀,在院内数不清的链轨碾压成膏的泥泞里,平躺得那么舒展,眼睛似在随意地端详着巴尔干天空上漂浮的悠悠野云,刹那间,让我想起了我父亲活着的时候用刈刀打草时的一个小憩。真让人没法相信呐,这样的人就这样地死了……我母亲傻傻地抱起中士的脑袋,那一刻有谁能想到圣像里的圣母。比切卡把我妈妈从地上硬扯起来,她双手捂着脸哭喊:‘不!不——!这在当时又会被理解成什么?是两厢情愿后的负罪感吗?还是忏悔基督诱发灵魂,导致的致人殒命的难以承担?天呐,都过去了……”

以为老人的眼泪早该流干了,却再次如泉横涌,“整理母亲遗物的时候,俄文信件对我的孙女更不是问题,由此让备受煎熬的家庭不得不救助于您。参赞先生,我们贸然造访,丝毫代表不了国家和这片土地在那个时期惯受的伤害,我们只能代表家人,代表我的母亲表达巨大的歉疚。如果为时不晚,相信在更遥远的地方,另一个在悲恸中熬度半个世纪的母亲,这辈子会更加的痛苦和蒙羞……毕生无望的母亲呐——衷心祈祷她还活着。我们情愿抱有如此渺茫的希望,说出这样的话,着实让人难于启齿。六十年光景恍如昨日,又像是一场噩梦。是啊……我转眼都快成曾祖母了,参赞先生。”

遗憾的是,应该收到这封信的中士的母亲早于半个多世纪前的1959年就去世了,甚至无法再于车里雅宾斯克以外的地方找寻到这家人的相关亲属。于是,挎包被放到一个精致的铜匣内,在一个秋雨霏霏的日子里,庄重地掩埋于这位母亲的墓碑之下。近卫军老战士团体和写信者曾经就读过的当地学校的师生、市长、大主教、外乌拉尔军分区司令以及时事新闻媒体,都参加了这一活动。空天旅驻地军乐团奏起了那个年代的那支老歌:“……温暖若停在你心间,愿用一生祝愿,生命只为一个信念,无论谁能听见。我的泪水是无底深海,对你的爱已无言,相信无尽的力量,那是忠诚永鉴!”终于抵达家乡的具有相当文物等级的家书被鉴定为国家信件,仿赝、复印,并由车里雅宾斯克州、巴什科尔托斯坦共和国、奥伦堡州和相关军队的纪念馆、陈列馆永久性收藏,《乌拉尔河上游》,俄罗斯最大的中文刊物《路讯参考》,都对此做了相关的报道并刊发了该信件的部分内容。信件全文如下:亲爱的妈妈:

亲爱的妈妈,首先请您原谅,看到这里,恳求您一定要微笑以示原谅。此前那些电文般短促的字迹根本算不上是信,更不知道如此的邮寄条件下,您能否收到它们,它们只能告慰您的是,您唯一的儿子还活着。endprint

亲爱的妈妈,战争规模和进程完全掌握在斯大林同志的头脑和伟大胸怀里,它远远超出了前线所有参战者和全世界的预期,当然,我们的敌人更是无法估量。但这一切却与您小儿子的生日不谋而合,您再清楚不过的一月十二日,从波罗的海到喀尔巴阡山一千俄里的辽阔战线上,红军发动了全线反攻,全境解放了祖国,并一刻不停地越境作战,去光复被法西斯践踏蹂躏的欧洲大陆。曾在课本里读过、地理试卷填写过名字的一条条大河,那些著名的山脉,绵延不断地呈现在我的眼前。现在,可以承诺全苏维埃所有的母亲,齐西脳那场恶战后,德国鬼子再难组织起有模有样的对抗了。我们正面的敌人,在这场战争中犯下累累罪孽的E军团,被打得像一群仓惶逃窜的老鼠,遍地遗弃地撤到了匈牙利。

亲爱的妈妈,未曾停歇的鏖战导致损耗严重,兵员、战车、弹药、油料和后续辎重尚未补充到位前,我们团除前卫营,全部驻扎进这个古老的镇子。德军撤退前将镇区大部分建筑捣毁得面目全非,但仅从那些残垣断壁上,依然能想象到它们曾经的别致。连绵细雨后难得的晴朗,修了一天车,遭遇数次重创的大家伙,再不更换配件和必要的附属装置,谁也说不定它将何时抛锚,这事千万别发生在战场上。妈妈,印有伏龙芝元帅头像的战车满身硬伤,却是当今世界无与伦比的MC-2重型坦克,装甲、火力、速度、曲线半径灵活性,全面够得上纳粹虎式坦克的克星。剛到前线,它就载我在库尔斯克熊一样地横冲直撞,敌人的各类火炮大多从正面击中过它,却都像狗牙啃到了冰坨,毫无办法。但它还是在顿河草原挨了重重的一下子,二射手阿尔焦姆的眼球被巨大的撞击力震出眼眶,炮塔左侧变形,我的耳朵也从此不大好使了。车长果沙在别列什河铁桥上被流弹穿透了脑袋,五人配员只剩俩,可我们从未停滞过前进的步履。明天再轮不到检修地沟,只能钻进底下用小锹对付抠一个了。战况瞬息万变,短暂的休整随时会在一声令下中起车开拔,这是我眼下最担心的。刚用汽油洗了手,还是没法握笔,下士从营地旁那条欢腾的小溪里拎来了水,这里水系丰润清澈,河网交织,无论东拐西拐,最终都要汇入那条著名的多瑙河。妈妈,没糊弄您,脸和脖子都洗得非常干净。太阳向山崖边渐渐隐去,命如野火燎原般轻贱的人间,难得享受短暂的安宁。乌鸦落在仅剩堵后墙的圣安娜教堂炸碎了铜钟的挂架上,曾经的彩窗玻璃的碎片,层层铺垫在这堵烂墙高低错落、烧尽窗棂的窗台上。一天中仅此时刻,在斜射过来的阳光照耀下,那些玻璃碎片便从一个个窗洞里反射出五颜六色的绚丽光芒,神圣得似乎超出了战前的肃穆。靠在装甲车盖上,就着平整的机枪弹仓,用心地书写家信。时间多充裕啊!像在家里那些特别好打发的日子,小儿子一贯的喋喋不休都融入这字里行间,不管赘述得多么冗长,也不会导致母亲的乏味。妈妈,我多想把一年来的一切都跟您细说。

亲爱的妈妈,这边暂时还没有玛霞的消息,她们师的建制进入波兰前就划归到白俄罗斯第一方面军了。记得玛霞入伍前那个晚上说,她要把胜利的红旗插上希特勒的老巢,现在看这完全有可能的。她们的方面军正在全境解放了波兰一侧集结,盟军推进得可够慢,甚至在收音机里经常听到又被德国人打回到发动战役的起点。从攻击方向和距离推算,您的玛霞很快就会强渡奥得河,她们将用您生产的炮弹轰开纳粹德国的大门。妈妈,无论硝烟未曾散尽的白昼,还是车灯缭乱的夜晚,遇见路口或定位标前打旗语的扭着蜂腰的女兵,我就冲动地希望她是玛霞,咱们家的玛霞,我的姐姐。

亲爱的妈妈,现在不得不停下笔,一群朝解放者欢呼“乌拉”的孩子们由临街经过,我们互相挥手致意,他们看上去全都营养不良,还有被战争夺去了腿的拄拐男孩,可怜兮兮的大眼睛充满了友善和敬仰。其实,他们中大些年龄的并不比我明显地小,这足以令我的骄傲油然而生。从不拒绝鲜花的下士跳下车去接受诚挚的问候,尽管那是几株晴天就能从坦克链轨的缝隙里萌发并绽放的小车前菊,他也概不失礼节和风度。

亲爱的妈妈,您的教育永远潜移默化,无论从故乡搬迁到现在的地方,凡是我们就读的学校和邻居街坊,都能从您的儿女们的言谈举止中感受到他们皆出自于良好的家教。维嘉看到您放在缝纫机上的《伏罗希洛夫征兵令》和《儿子——母亲召唤你!》的海报后,他什么都没说,全家默不作声吃晚饭。等你赶往拖拉机厂加夜班后,他毅然决定要一个人去劳动广场日夜繁忙的临时征兵处,玛霞只是说陪他去,结果两个都入伍了。

亲爱的妈妈,刚到我们团,果沙少尉就夸赞我这个新兵不晕车,其实我早跟您习惯了机械轰鸣的嘈杂。感谢您提早把我带进已经是兵工厂的拖拉机厂外加工车间,违背社会主义劳动制度,让我很快出落成一个熟练的童工。常听您在疲惫中默默地念叨:‘这颗120毫米加榴弹,也许让我的维嘉打出去呐。“这颗托卡列夫手枪弹,也许玛霞用得上呐。是啊,那么多武器经过您这位统计员的检验盘点,送往前线。我在厂里几乎什么都干,锻工让我臂力过人;钳工使我成了机械维修的行家里手。对报废坦克的组装拼合,更是我如今的拿手戏,团里的机械师都对我刮目相看!妈妈,晚饭您总是敷衍吃过了,而我更习惯把盘子里的饕餮光了,才肯问起战时配给制条件下掂对着一日三餐的苏联母亲。

亲爱的妈妈,祖国永远把您定格在家乡1944年1月5日的站台上,那一刻,伟大的尼娜·伊万诺夫娜·伊万诺娃吻别了最后的儿子。妈妈,别怪我,维嘉那份牺牲通知单点燃了弟弟复仇的烈火,瞬间就能将一个整天在树杈和房檐上飞窜的少年变成一个苏联人。这个苏联人擦着眼泪狂奔,在征兵委员会,仅凭维嘉寄回这最后一张纸,当做个人的全部证件。妈妈,我是您唯一的儿子了,可我也是苏联的儿子,除了心比铁硬地奔赴战场,别无选择。妈妈,原谅我,儿子至今都无法想象,劳碌一天的您,在以后每一个灯火管制的漫长黑夜,该怎样地承袭孤独。

亲爱的妈妈,红军就是大学校,我一切安好勿念。团长米哈伊尔·维克托洛维奇是位传奇式人物,冷眼看上去有些武断,战术上只要抓住战机,从来都是孤注一掷,所向披靡。方面军司令都喜欢叫他那个令敌人闻风丧胆的绰号——楔子。在普列文的一个晚上,他破例邀请全团所有19岁的战士到伊斯克尔河畔,搞了个热闹的篝火联欢。他双手抚摸着短粗胖的德国黑酒瓶子,凝神专注地看我们唱歌、跳舞。还让今晚都必须叫他爸爸,有人问这是命令吗?回答是肯定的。这只在沙皇军官中的老爷们才有的做派,让人直犯嘀咕,但出于对他着魔的崇拜,还是给足了他面子。他甚至未经政委许可,把早在乌得河战役结束后就该颁发的塞瓦斯托波尔战役纪念章,自作主张地别到所有应邀者的胸上。事后团里才知道,维克托洛维奇在当天的电话里得知,他远在东线的儿子牺牲了,跟我们同岁。上校享誉军中的,还是他生涯中最吃瘪的那阵子,他以从未检举指证过任何一位曾经的上司和战友而广获认可,这当然出于一种罕见的品质,却也让他为此吃尽了苦头。米哈伊尔·维克托洛维奇刚直不阿的性情,总能让我想到爸爸,相比之下他多么命不逢时,如果他还活着,在此用人之际,仅凭他的军事才能和军事素养,前敌委员会也一样会用一纸调令解除所有对他不切实际的无端指控,让他重返原部队的。对不起,妈妈,这段文字一定让您难过了。endprint

亲爱的妈妈,还有件事情虽难于启齿,但却困扰我心。也有可能让这封信因涉及于此而违反战时信件管理条例,被退回或扣留,甚至会被带到政治处审核,但我还是要跟您说。妈妈,您无法想象MC-2重型坦克巷战时的笨手笨脚,它巨大的吨位,全速前进时能把临街的窗户玻璃全部震碎。就在上一个城市,刚冲进中央大街就挨上了反坦克炮弹,车体即刻扭向一边,我就势横向打倒车,坦克屁股轰地撞碎了一家店铺的正脸,生生闯了进去。那是家钟表铺子,墙上的挂钟掉得满地都是。跳下车,在墙角意外发现了浑身覆满灰尘的老钟表匠夫妇,颤抖地死抱在一起。一次良好的战术动作,竟然毁了他们赖以生存的一切,那一刻,我相信我歉意的傻笑一定丑陋无比,因为他们的目光里除了恐惧,剩下的也只有憎恨,这就是战争。难道战争本身就是个恶魔?无论正义与非正义的一方,一旦人性在你死我活的博弈中獲得了最大化的放纵,都容易滋生出一节毛茸茸的尾巴吗?妈妈,我要说的远不是这个。部队解放这里的当晚,就在镇区和附近的村落发生了两起强奸。昨天,一个畜生不但强奸后杀了人,还被驻地居民捕获,狼狈地扭送到驻扎在镇郊砖窑的喷火坦克营,未经上报即被就地处决了。据说是个找不到伏特加都能把饭盒盖伸进油箱蒯柴油舔的酒鬼,从沦陷前的监狱里获释拿枪上前线的,红军中有这样的人渣,这在当时也是迫不得已。

亲爱的妈妈,爸爸的遗产就是罗列得分类有序的书籍,那些被他通读过的名著是他自身气质的一部分,也熏陶了日后的儿女。再后来,即使爸爸不在了,可您照样会在一年中属于我们各自的那一天,选购一本书,作为生日的礼物。真想念一家人的周末,在书里选出一段经典的、抒情或幽默的段落,争抢着读出来与全家共飨。妈妈,孩子们因此都养成在书中寻找人生答案的习惯,这您再清楚不过了。可我毕竟是家里最小的,除了书籍的获取,我没有其他经验和阅历,这种思维方式是否犯了列宁同志最讨厌的教条主义?抑或影响到日后人生观的判断?单就眼下发生的事情,竟使我困惑又迷惘。红军中怎么有人会这样?奥斯特洛夫斯基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后半部分,保尔亲手枪毙过同志中的败类;老托尔斯泰在《战争与和平》里,虽然把那场正义的战争描绘得神圣无比,但战争前后的人性揭示,却也是明晃晃的君子小人;《静静的顿河》只对那些反动的哥萨克在这点上一带而过,可谁又能理解格里高利戎马一生后亦人亦鬼的宿命挣扎。眼下,真实的事件就频繁地发生在曙光乍现的欧洲废墟上,愈往前愈临近更早就附庸于纳粹的被占领国,也是日耳曼人口相对愈发稠密的地区,不以更严厉的纪律约束那些假借复仇的混蛋们的行径,这种情况会愈演愈烈。痛切和羞耻感让我备受折磨,甚至想写信给最高统帅斯大林同志,可这对一个中士而言甚是荒唐,更不该在他日理万机的战略运筹中,贸然影响他对战局的各项判断。我还想写信给万分崇敬的盖达尔,《共青团真理报》曾报道他在基辅陷落前主动放弃最后撤退的飞机坐席号,继续深入敌后作战。这么纯粹的作家对这件事情应持有什么态度?我丝毫不怀疑他胸膛里跳着的是俄罗斯的良心。可就在上星期,从包裹奶油的旧油印《战场简报》获悉,他早在一年前就牺牲了。妈妈,您没看到遭受凌辱后前来指认的妇女多可怜,年轻的往往能让我想到姐姐,年长些的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到您……妈妈,这么下去我快受不了了,我是否内心不够健康强大,或是患了某种障碍症?月底,费奥多尔·托尔布欣元帅颁布了由乌克兰第3方面军军事委员会起草的《战时特别执行令》,甚至强调不经军事法庭即可就地处置,但对那些心肠变黑的、冷淡而蔑视地玩弄别人和自己的生命的,一但得到机会就立刻从英雄变成禽兽的人而言,他们照样会铤而走险。刚刚在鲜花和胜利的手势簇拥下隆重入城,稍事就因败坏军纪而没羞没臊地站在队列里任由指认,在我看来,人世间哪种耻辱都大不过这个。每一次面对受害者——我们人类共同的姊妹,我都会泪流满面,无地自容……

亲爱的妈妈,信好歹写完了,前线的情况实在不可预测,哪天能送到您手上,还是个未知数。替我问候我就读过的A区中学班主任季梁诺娃老师、箍桶匠斯帖潘诺夫和治好我伤寒的阿列克谢耶维奇医生。奥尼尔的伤早该痊愈了,来看您的时候,把我的雪板送他,跳棋送给小阿廖沙,还有邻居莎萨婶子,很想她煎的葱头肉饼啦。家里有搬搬扛扛的重活别自己顶着,喊一声安德烈,他会跑着来的。

亲爱的妈妈,再见了!您的儿子深深地吻您,我亲爱的妈妈!

——消灭法西斯,自由属于人民!

永远爱你们的扎尔基

责任编辑 高颖萍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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