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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生树

2018-03-09滕树勇

章回小说 2018年2期

滕树勇

一 被迫涉足爱河

水利工程师向棹活儿不错,只因不会讨巧,拿证五年了也没打理过像样的项目。眼下,他正在山大人稀的阴阳河谷负责几条小杈溪的水土治理,三个标段总造价不到五百万元,在圈里只能算泥匠活。向棹正做得无聊,公司工程经理大头却千里迢迢驾临工地,悄悄把他叫出来转河。两人沿阴阳河干流上行几十公里,在卡门峡前收了步。大头指着斜对岸一处老院子说,那地台就是日后水利枢纽一级电站机房和二级电站取水口的位置,也是大坝主体工程进场的卡口。给你三个季度让那家人迁房交地,事成后我把你高聘一级,给一个好项目让你做。

向棹想把这件事问明白点儿,大头摆摆手说,你自己去悟。送走大头,向棹一头雾水。征地迁房不是地方政府的事吗,老子非官非吏连个公人都算不上,与这事何干?悟了半天他才明白,大头急于启动这个项目,却不相信地方政府的交地效率,要向棹提前进场拔钉子,为签合同后大坝主体工程施工赢得时间。在河谷呆了半年,向棹已看出这一带进入了一个敏感期,申报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的事正在紧锣密鼓地推进,大头要抢在自保区升级划界前完成圈河的目标。为何标都没发,大头却干起了中标人的活儿?这是业内的規则,只要把业主方搞定了,围一下标,或者绕几个弯,代价都不是很大。向棹参加过不少招标投标的事,自然明白其中的道道。

这事让向棹这个远来人干,像狗咬剌猬——无从下口。大头命出如山他是清楚的,何况是直接对他这个小人物施令。向棹只得把手头上的活计委托给人代管,前往卡门峡探听虚实。

踩着一排长长的岩桩过了河,上到木楼子边时他眼前一亮,只见靠山那边散落着一片珙桐树,其中一棵较大的树干上围着已褪色的红绸,显然被人赋予了灵性。珙桐花正当季,一片片花瓣像飞翔的鸟翼,把向棹的眼睛带得往上翻。向棹知道这种花俗称鸽子花,只开在远离喧嚣的深山老林。他立刻想到,这地方除了叫“鸽子垭”,恐怕很难找出更上口的名字。院子有半圈石墙,大门上挂着一把老式长杆铜锁,院里很宽阔且制式古怪,好久没人住了,房子偏而不倒。门前凸地上有座石块砌的堡,像瞭望哨或箭楼,与河对岸一片吊脚楼相呼应。他看不明白,想找个人打听一下。

向棹回到河对岸的土路上等人。一个妇人用当地人常用的弯架子背着苕藤走了过来,走到他面前时用一根丁字打杵顶在屁股后头歇了。向棹见她走路时深弯着腰蓬头垢面,还以为是个老太婆;待她直起腰抬头看她时,才发现那双眼睛清亮得像河里的水,面皮也饱满滋润,看起来三十都不到。向棹问那地方的名字,妇人果然说是鸽子垭。他又问院子和树的事,妇人却不耐烦地说,家里的猪儿还在拱圈,把苕藤送回家再讲。向棹隐隐觉得这妇人日后必有用处,忙说我反正没事,替你背。妇人也不客气就让他背。向棹套上弯架子,屁股一翘要起身,弯架子驮着一百四五十斤苕藤压下来,铁块似的勒得肩膀一阵剧痛。他不由得一歪侧翻在地上,像条被人绑了扔在地上的公狗。妇人眼泪都笑出来了,说道,嫩伢崽,姐给你教乖!她把向棹扶起来,顺手在他身上摸了几把。向棹不敢发怒,请教了背弯架子的要领后,咬牙切齿地站了起来。妇人就住在眼前这个叫卡门寨的老寨里。向棹沿着一溜弯弯拐拐的石板道把苕藤背到妇人家时,伸手往领子下一摸,摸出一手鲜红。

妇人名叫幺姐,娘家婆家两边老人都多病,她和男客彭小木匠几次远出打工都被电话喊回来。老人们却病而不朽,牵牵绊绊搞得两口子疲于奔命,无奈,只好窝在山谷里生打死挨,成了卡门寨仅剩的劳力。

向棹再问鸽子垭的事,幺姐诡秘地一笑说,你想打桐秀的主意?她可是寨里的仙姑,身上带着鸽子花的味儿!向棹一听陡然来了精神,顺势说正有此意,自从听说过她后就一直想来试试,请幺姐把桐秀的情况讲明白点儿。问了几遍,幺姐的回答都不着边际。里屋床上那个咳咳吐吐的彭老汉高门大嗓地说,后生,你空脚撂手地来,哪个替你牵线搭桥?向棹又吃了一惊,想不到病老汉还有这副好嗓子。

向棹开着破皮卡到三十公里下的野毛镇砍了两只大猪蹄子,打了十斤头锅苞谷老烧,还买了两条香烟,花了三个多小时急急回到卡门寨。收了礼,幺姐给他泡了一碗老茶,便把鸽子垭的事情说了。

幺姐说鸽子垭到卡门峡那一溜山场都由桐秀家承包,林权证登记有差不多二百亩。向棹明白了,日后的机房、输变电站都要用桐秀家的山场宅地。因卡门峡地势险恶,大坝主体工程施工进场,甚至开挖初级作业面也必须使用她家的山场,否则光进场就要增加不知多少倍时间。

幺姐说,桐秀幼时体弱难养,阴阳师让她拜寄给那棵珙桐树,她便弃父姓改称桐秀,树便成了桐秀的借生树、借爷。桐秀借了生服了阴阳师的药草后,果然一天天健壮起来,刚会走路便成了管不住的疯丫头。天气稍热,她便从早到晚光溜溜地泡在垭下的锁龙潭里,闷水摸鱼简直像个渔郎。天一冷,她又喜欢往屋旁那片鸽子树林里钻,瞅着树上的锦鸡或狸子,扭个剪刀脚刷刷就蹭了上去。一年到头,桐秀都是一双光脚板,牛王刺都锥不破,浑身上下黑不溜秋。到了十六岁,丑丫头忽然变成了乖姑娘,白生生的皮肉怎么都晒不黑。寨里的姑娘说桐秀身上还有鸽子花的清香。作为寨里的第一个中专生,桐秀毕业后被分配到县织染厂成为有编制的正式女工,干了一年就当了绣花车间的主任。桐秀在厂里做了两年,织染厂却改制了,全员下岗。她去找男友商量再就业的事,才发现自己的男友、提早改行的原副厂长已有新欢,因为男友改行的前提条件是当一个要员的女婿。现在桐秀在县城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也不知道漂在哪儿。

向棹问,借生树有什么讲究?幺姐正要开口,屋里的彭老汉大声喊他进去。向棹走进去,老汉躺在床上威严地说,后生,老夫就是给桐秀取名的阴阳师!拜借生树是借树的天数增延人命,一碗水饭合上去,人树便成一体,树在人在,树毁人亡!

向棹如醍醐灌顶,忽然明白了大头的意图。大头为这点事儿劳驾亲征,还给他放了三个季度的时间,显然已看到征用那块地的极难之处。大头的意思应当是希望我向棹迂回进攻,不计手段靠近桐秀,成为她家的成员甚至户主,然后伺机配合地方政府签订征收协议,将生米煮成熟饭。大头的信条是“摆平”,重要的事情喜欢绕过班子一竿子插到底,由承办人和他单线联系。大头认为民主管理那一套是定给无用的老实人的,只能降低效率,减损竞争力,只要业绩过硬,其他一切都是道具。他就是凭借快刀斩乱麻的作风和过硬的业绩在集团里稳如泰山。向棹想,现在,大头肯定希望老子悟出他的要求:上鸽子垭,摆平她!endprint

阴阳河是条大纵坡长程水道,集水区有几万公顷原生林,还有比原生林多几倍的次生林,都是密密匝匝的阔叶林或针阔混交林。这一块是武陵山区的风雨眼,每年降水量超过两千毫米,地表径流十分可观、稳定,还容易做成高水头分级发电。设计做足了,一座水库便可带来三十万千瓦以上的装机量,迁移户却不过百。这样一个项目做下来,一个水利人一辈子的业绩标杆都能树起来。这件事让工程师、小二建向棹想想就心跳。

向棹来劲了,三天两头提着酒肉到幺姐家“打平伙”。喝了两次酒,他就成了彭小木匠的“亲兄弟”。幺姐自然高兴有人供奉,何况这人还是个有滋有味的光棍汉。幺姐挖根挖底把桐秀的事情讲给向棹听,只差无的讲出有的来。但要她牵线搭桥时,她却七弯八绕就是不讲实话。

兄弟,我晓得你是工程师,有本事。不过,桐秀是山谷里的鸽子花哟!幺姐老是这句话。

向棹脑子再不好使也能明白幺姐的意思:礼数不周全是搬不动她这个大媒的。鸽子花不仅是这条河谷,也是整条山脉的招牌。他看过北美一本影响很大的地理杂志,封面就是这一带的鸽子花。桐秀既然能用鸽子花作比,当然不能随意攀折。

向棹按當地规矩,背了两只有四五十斤重的腊猪腿和糖酒等物,还包了一个数字吉利的大红包,带着一肚子窝囊到幺姐家“请媒”。这鬼地方连找个说话利索的人都难,除了幺姐谁也不知道桐秀在哪儿。如果另请他人,幺姐就会使出杀手锏“打破”,也就是扯是非坏事。三个说客不如一个夺客,幺姐打起破来估计连同命鸳鸯都拆得开。

幺姐笑眯眯收了礼,打包票说一个月内见人。向棹只好耐下性子等。

好不容易熬到一个月期限将尽,幺姐终于带信说桐秀回家了,叫向棹第二日自去鸽子垭看人,看中了再到她家议事。向棹一大早就来到卡门寨,假装到岩桩边耍滩钓鱼,眼睛紧盯着鸽子垭的动向。向棹双脚浸在清澈湍急的水流中,浑身都爽透了,不由得想,要是真能和垭上的“仙姑”守着阴阳河白头到老,倒也不失为神仙眷侣。马上就要见到这朵名盛山谷的鸽子花了,向棹很兴奋,却又突然产生了一种重重的负罪感。对这样一个失意的山妹子设套,我向棹算是什么货色?但又能怎样?如果不去或者敷衍,大头随便找个借口就能把老子开了,还会把老子的职业信用抹上黑黑的一笔,让老子在这个行业里无法立足。大头这一手早有先例。向棹只能寄望桐秀正是他心仪的女子,如果那样就可以财色双收、无怨无悔了。

二 初识“鸽子花”

河谷已经荒凉得几乎闻不出人气儿。听幺姐说,早些时候,桃花汛一到,成伙的放排佬就喊着嘶心裂肺的号子从卡门峡闯下来。桐秀幼小时,偶尔还有放排佬在滩下的锁龙潭里湾了梢,到家里来讨热饭吃,灶房有的桐秀娘从不吝啬。过了卡门峡放排佬就只剩半条命,另外半条在九十九道险滩上,下一滩逮一餐,吃到哪滩算哪滩。

向棹的曾祖也是排佬,带伙放排时把七个兄弟的命扔在了烈滩上。曾祖不敢回乡,在洞庭湖边捡木材搭了个棚,靠替人跑短、转货饣胡口,后入赘当地一个寡妇家。阴阳河也流入洞庭湖,曾祖是不是从这条河下去的?因为曾祖从未对后人提及他的来处,向棹也无从得知。有了这段家史,向棹对桐秀的负罪感自然又增加了不少。

向棹站得腿都麻了还不见桐秀的动静,正想收竿进寨去找幺姐,忽然看到垭上的石墙边多了一个人。他急忙理了理头发衣服,沿着光溜溜的石板道走了上去。刚走到院坝边,一头花斑卷尾的东西突然从他面前蹿过去,跃上高高的树杈间。向棹本能地一个倒退,一条黑狗又射了过来,眼看就要叼上他的裤腿子,只听一声呵斥,黑狗便退了回去,坐在院坝边狠狠地盯着他。向棹在幺姐家见过几回这条狗,它是桐秀托幺姐代养的,不知为何总是不认他,见了面就咬,好像看出了他一肚子坏水,该咬!

姑娘并不十分惊艳,但很周正、挺拔,越看越有意思。那双亮眼睛盖着长长的睫毛,像锁龙潭一样清澈、幽静,搅得向棹痴了一会儿。桐秀不高兴了,抬脚就要进屋。向棹连忙说,东家,讨口凉水喝!这话让向棹自己都觉得别扭——满河的水都能喝,路边百步一泉千步一溪,何必绕弯路讨凉水喝?桐秀头也不抬就往树林边指了指。向棹赶紧走过去,迎着丈把长的竹水槽咕噜噜灌了一肚子。桐秀进了屋,向棹不好赖进去,只好过了河到幺姐家讨主意。幺姐老到地说,见到人没着狗咬,两只猪蹄就算没白送,一辈子的事儿,慢慢地磨。

向棹心想,你慢慢磨猪蹄子,老子没工夫和你慢慢磨。过了几日,他正在工棚里心焦,幺姐托人叫他去鸽子垭吃饭。向棹特意割了两斤好牛肉,急匆匆地赶到鸽子垭。幺姐已先到,一见面就说,老表,桐秀要回家住一住,你帮忙把房前屋后垮坎的地方补补。向棹连忙说,表姐尽管吩咐!这一带“老表”扯得宽,是一种很管用的称呼,成了老表便容易蹭关系。幺姐果然很会想办法。桐秀和幺姐做饭,向棹便去修山墙、保坎。他明白“表姐”要他在桐秀面前露一手,这是他的拿手活儿,转山的小工程师当不起大爷,亲自拿泥刀修修补补是常事,如果没两手泥刀活,还常常会被泥匠耍弄。饭熟了,向棹吃到半饱笑着说,我一进这院就像回了家,桐秀却好像在做客。这话他算计已久才说出来。他看出桐秀挨了两闷棍后五心不宁,想把她的痛处勾出来,让她加深对自己的印象,同时也看出我向棹是个有心人。突然失业、失恋,哪个姑娘不会觉得故乡是他乡?哪个姑娘没有漂泊无依的痛?桐秀果然怔了一下才淡淡地说,你想多了。向棹不敢问急了,赶紧吃好了饭,里里外外帮她收拾。老木屋好久没有烟熏火燎,老大一股霉味,收拾起来很费工夫,却正好让向棹插手。大半天忙下来,屋里勉强住得下人了,向棹心里也稍稍有了点底儿。

天快黑了,桐秀却不留客吃晚饭。向棹打起饿肚和幺姐过了河,恰好遇到彭小木匠。小木匠深奥地一笑说,兄弟,明日到我家逮酒!向棹只得答应。见向棹没有下文,小木匠慢吞吞地说,家里酒桶空了,我去野毛镇打几斤苞谷老烧,割点新鲜肉,你开车捎我一程。向棹暗暗骂道,扯谎也不看天色!他不敢发怒,只好装着爽快说,哥子,哪要你操心,明早我把酒肉带来!小木匠脸上立刻漾起笑意,说,既然是亲兄弟,我就不客气了!小木匠也不留向棹吃饭,径直回去了。幺姐嘴巴皮动了动,问向棹,下工地还有几十里,挨不挨得住?向棹肚子咕咕叫,嘴里却说没问题。幺姐便走了。向棹望了望鸽子垭,心想,桐秀恐怕不是一月两月能上手的,肯定要打持久战,老子不知要被小木匠这地痞纠缠多久。endprint

向棹按小木匠的“指示”提着酒肉到他家“打平伙”。幺姐叫向棹去请桐秀。向棹隔河喊桐秀过来吃饭。桐秀也扯起嗓门回答说,刚看望过阴阳师,过两天再来。向棹很失望。幺姐却兴致好,喝了大半碗酒。小木匠和往时一样早早就醉了,歪在木桶椅上扯鼾。向棹便告辞。还没出寨,幺姐撵了出来说山上的自来水管坏了,请他帮忙弄一弄。向棹只好跟着幺姐爬到半山腰一个岩洞口。是野物把塑料管子踩坏了。向棹扯了片树皮包好捆紧了,说,过两天带节管子来换,说完便要走。幺姐却把衣服解了两个扣子,露出一片白肉说,爬个坡,比烤火都热!向棹用眼角余光一扫,见这婆娘虽算不得美艳,却也骨丰肉满,滋润紧致。幺姐看出了向棹的想法,骄傲地说,看么?还想吃人?要不是阴阳师给我解过蛊,我才瞧不上那个孬货!向棹谈过两次恋爱,多少知道一点儿女人的心思,幺姐在他面前骂男人,自然是想找安慰。向棹实在无心安慰幺姐,又要防备这个狡黠的婆娘试探自己,便不作声。幺姐见他不接招,便拿话勾他说,看来老表对桐秀是真心?向棹笑了笑算是不否认。幺姐走近他,伸手到他胸口摩挲,猛地扯了一根胸毛,嗲嗲地说,哎哟!扯根毛毛都起鸡皮疙瘩了,老表你硬是个有情有义的黄花郎!又捉住向棹的手往自己胸口放,仍然嗲嗲地说,老表摸摸姐是不是有情有义?向棹知她必有消息透露,只是看自己的“表现”,便推开她说,今天喝酒过头了,过几天带你去个好耍的地方。幺姐笑嘻嘻地说,没得好耍的要你包底!向棹只好点头算是答应。

幺姐把衣服扣好了说,过几天彭干事要回来敬树。向棹问,彭干事是谁?幺姐说是桐秀娘的老相好。她说,桐秀外祖母无子,招她爹为上门郎。桐秀几岁时爹赶山摔死了,野毛镇上的彭干事便来到她家,无名无分地养老带小。彭干事苦恋桐秀娘多年,桐秀娘嫁人后他仍然耍单。这人并无公职,只因说话写字有点文采,又爱给乡人的红白会头执事,爱替人跑腿解难,日长年久便成了“干事”。桐秀娘去广东打工,彭干事自然跟在屁股后头撵,不过因为桐秀那个几岁的小弟弟嫌彭干事老是占床,不准娘和他办婚事,所以彭干事还是没成为“屋里人”。小弟弟哪里明白:除了彭叔叔,还有谁当得了他爹?幺姐说,彭干事虽无名分,却是桐秀家里主事的,搞定了他,桐秀也就到手了一半儿。

三 修房求爱两不误

彭干事像条流浪狗,不声不响地回到阴阳河的老窝。向棹提着新鲜猪蹄子和头锅苞谷老烧来到鸽子垭为他接风。头锅酒有六七十度,还有一股糊烧味,向棹虽有海量也厌恶这酒。当地人却喜欢用它来显示自己的厉害,彭干事也一样。这个瘦长条的中年汉子是个万年宽,即使别人拿着刀子砍他,或者他坐着一屁股烂账,他仍可以吃得香睡得好,把梦做得溜溜圆。向棹和他一杯酒下肚便谈得十分投机,谈着谈着就谈到了老房子。向棹三杯酒下肚就忘了自己使命在肩,便大谈这一带的乡俗文化,谈中原文明和西南文明、土著文明在这一带的融合,谈这片森林在长江中游水保中不可替代的作用,还谈到了国际国内组织对这方山水的考察调研情况。他在搞小流域治理时闲得无聊,一有空就去钻山、钻河,还整出一大箱图像文字资料,对山里水里的事倒比工程上的事情清楚。彭干事听了,一掌拍在向棹肩膀上说,老弟,听你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今天老哥才晓得这房子究竟该怎么整!向棹大吃一惊,说,你要整修房子?彭干事说,桐秀下岗了要有个地方落脚,整修房子这事儿我已谋划好久了,想出来的方案总是觉得不对劲,遇到你才拨云見日。向棹说不如搬到镇上去,读书、就医、做生意、出远门都方便。彭干事大笑说,我们这家人都怪,偏偏不喜欢凑热闹,就喜欢自己这个草窝!一通话把向棹听得只想抽自己耳光。

彭干事说干就干。这假干部有真功夫,木匠瓦工漆工活都干得有模有样,又特别能熬,天麻麻亮干到麻麻黑也不嫌累。向棹帮了一天工就要开溜,幺姐却跑过来说,彭干事看了你修补的山墙后十分满意,见你是工程师又不好意思开口求你帮忙,就托我留你多呆几天,指点一下。向棹只好满口答应,主动说工程上活不重,好请假。彭干事见向棹回工地远,有心给他在猪楼上架个板板床,桐秀却不松口。向棹说不用打搅,在“老表”幺姐家已开好了。收了工,他到幺姐家把开铺的事儿一说,小木匠和幺姐都求之不得,阴阳师也欢迎,他就在幺姐家落脚了。

既然是“帮忙”就要装出帮忙的样子,抬石扛木、拌浆搬砖都要干。见向棹有气力、溜涮、吃得苦,彭干事连小工也不请了,由自己和向棹代劳,只留下几个木匠、石匠。彭干事也请了彭小木匠。小木匠日子还过得去,就推说腰杆疼,不肯来。一到吃饭喝酒时,他却鬼一样冒出来,端起杯子便指指点点。向棹见了他就更加觉得身累心烦。向棹本要让这家人迁走,现在却不得不“尽心尽力”帮他家整修房子,这事若被大头知道还不骂得他狗血淋头?起早贪黑地干了一段时间,也不知向棹哪根筋不对劲儿,竟悄悄喜欢上了这件事,或者说喜欢上了这个地方和这里的人。此间确实是处难得的佳境,既扼守进出大森林的要道,又有满眼的风情。卡门峡壁立千仞的明岩像关天山门,门里封存着万古野性,门外流淌着无尽悲欢。这山里、河里的故事,彭干事一开讲就收不了口,总是要桐秀打断了他才作罢。向棹细细查看了几遍,便知这院子起码有上千年来头了,木房子也有一两百年了,目前所存估计是土著头人的前院。那时这里的土著都以峒为主室,在视野开阔之处建院建城只为防务或休养。向棹便十分担心房子修好了被文保部门盯上。

两个多月下来,十来万块钱投进去,房子搞结实了,大体上还是原来的老样子,连碉楼都没用一块新石头。十来万块钱修栋小三层的新房都足够了。彭干事把自己一生积蓄花得差不多了,却像买了件宝贝似的,转来转去看不够。“老表”向棹也十分满意,这场子与其说是彭干事的作品,还不如说是向棹的心血。他虽是水利工程师,也是二级建造师,对土木工程有些功底,加上尽力用心,做出来的东西便有了灵魂。只是这“成就”让向棹哑巴吃黄连,苦在心里头。他白天在鸽子垭受累,晚上在幺姐家受憋,除了小木匠见了他就伸手,他还要防止幺姐“偷袭”。因为他答应的“好耍的”一直没给幺姐兑现,幺姐便揪着不放,老是在他身上摸来蹭去。好在小木匠对幺姐的作风并不上心,只要桶里有酒碗里有肉,去野毛镇时口袋里有几个耍牌的本钱,向棹哪怕爬到幺姐枕头边,小木匠好像也不在意。endprint

彭干事要按大工标准给向棹开工资,向棹不要。彭干事便叫来幺姐,把工资钱暂存在她那儿。幺姐笑嘻嘻地说,放在我这儿你放心,说不定能给你生个钱崽崽。向棹觉得这样倒也不错,免得隔三岔五受小木匠勒索,便说,也行,就算是给木匠哥的酒肉钱。

院子刚整修好,大头就通知向棹回公司,要他面呈鸽子垭的事。向棹除了瞒下帮工一节,其他都如实说了。大头确认他并未敲开桐秀的心扉,顿时脸色铁青,给他开了个条子说,到财务上借十万块灵活使用,三个月不见效你自动走人!向棹走出大头的办公室,一拳砸在墙上,指关节砸出几处青紫。他暗暗骂道,这种坑蒙拐骗的烂活只有你个鬼头才想得出!动不动就威胁走人,老子早就想走人!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向棹当然没走人。母亲早逝,送他上大学,混上这碗饭,做渔民的父亲是下了血本的。他要是扔了这饭碗,父亲还不气死?彭干事却要走了。彭干事是在中秋节头两天走的,他想在月圆夜赶到广东陪陪桐秀娘母子。向棹五心不宁,生怕桐秀也要出远门。这地方安套撒网渔猎糊口还行,要改变清贫的日子,除了卖树便很难有办法了。偏偏这两年对砍树又管得紧了,外出打工便成山民的必由之路。幺姐和向棹去鸽子垭为彭干事送行,正见彭干事提个编织袋,带着桐秀往那棵缠着红布的鸽子树走去。叔侄在树下点了三炷木香,一对红烛,在那个灰不溜秋的陶土香炉里燃了几沓草纸,把一小碗饭扣在一大碗清水里,和一方刀头肉、一碗酒一并摆好,还在树干上的一个小洞里喂了一把水饭进去。桐秀跪在树前磕了三个头。彭干事喊了声“请亲家受供”,桐秀叫了声“请爷受供”。彭干事说,大树万年长,桐秀岁岁安!桐秀说,树是我爷,树是我身!愿借爷根深叶茂,千古长青!桐秀念罢,爬上树把那条旧红绸换成了鲜艳的新绸。这事儿当地人称为“搁红”。

彭干事和桐秀过了河,由向棹送他去野毛镇坐客车。彭干事对向棹说,桐秀本已打算出远门打工,又舍不得这院子,怕院子无人照管朽坏,决定留下来到野毛镇开个店谋生。向棹心中大喜,说道,彭叔一路顺风,桐秀娘和她弟弟还在广东等你呢!幺姐在他屁股上狠狠揪了一把,骂道,木脑壳,彭叔是要你关照桐秀!向棹急忙说,彭叔放心,桐秀有不方便的地方给我带个信,随喊随到!

桐秀和彭干事就要分手了,这一别恐怕不是一年也是好几个月。她忽然小声哭了起来,“万年宽”一时也呆了,瘦削挺拔的身影像棵苦楝树立着不动。幺姐又在向棹屁股上揪了一把,把他拉开了几步让叔侄说话。桐秀却并不避讳,问彭干事,别人都说您是我亲爹,到底是不是您讲个实在话,免得别人乱讲!彭干事呆了一会儿,擦了一把眼眶说,不管我是不是你亲爹,你都是我的亲崽。说完他赶紧转身上了皮卡车。向棹用破皮卡载着彭干事开到远远的山坳上,停下来回头一望,桐秀和幺姐还在过河的岩桩上。

四 为爱两头忙

桐秀在野毛镇开的是绣品店。外祖母把地主家里的一套老织机留给了她。她自小便会养蚕纺丝,在厂里又是绣花车间的主任,干起来熟门熟路。彭干事在政府那边人缘好,知道公家的时兴送礼。除了往上头跑要送礼,还有很多大领导退居二线或退休前,都要到基层来绕一圈,名为调研,实际上是收收红包,搞点儿感兴趣的东西回去。以后手无权杖只怕就要人走茶凉了,不说送红包,只怕蹭顿饭都没人理。桐秀请了几个女工搞了个把月培训后就开始推销产品。她是个好高的人,宁愿延迟交货也不做次品,懂行的人便知道她的货送出去不得罪人,因此不少单位分管接待的领导早早就给她下了订单。

大头给向棹的期限转眼就过了一多半,他除了和桐秀搭得上白,并無多大进展。唯一的进展是桐秀家的黑狗不再咬他。水利项目宣传发动工作组却轰轰烈烈进山了,土地房屋征收已拉开序幕。土坯路也拓宽了,变成了沙石路,还准备硬化成水泥路。一大群人吃喝拉撒都要场子,幺姐便在小院前立了块酒旗。向棹已知道这个项目最早翻年就要开标,便如油煎火烹,成天坐立不安。他必须在年前这一个多月时间内搞定与桐秀的关系,否则一旦确定中标人,他作为中标公司员工的身份暴露,桐秀一家人便容易在别人的飞短流长中产生怀疑,他和桐秀的婚事可以预见肯定会泡汤。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正在这时,桐秀那边周转资金出了问题,工资也发不出了。工人等着要过年盘缠,便待在店里磨洋工,每天一上班便喋喋不休地说些“债不过年”的话,催桐秀还钱。公家要货虽多却都是赊账,按照惯例要到腊月二十几才付得出几成货款,虽然只有个把月了,但桐秀做的是手工活,本金只有不到两万块的下岗安抚金和彭干事整房剩下的三万块钱,一个月也耗不起。桐秀到各欠账单位跑了几趟,管事的人不是张三推李四,就是和她干耗,白吃白要说白话打白条。说话管用的是几个半老不小的局长、主任,脑满肠肥臭气熏人却敢在她面前放肆,明目张胆要她陪酒、陪耍,还明里暗里动手动脚,不揩点油便不批条子。桐秀跑一趟气哭一回,无奈只好病急乱投医,请向棹出马。向棹见来了机会,精神抖擞地赶到铺子里。桐秀正愁眉苦脸地干活,见了向棹眼色一亮。向棹给她家“务工”的两个多月,桐秀虽然不知他的底细,但已看出了这男子的性情,看出了他的劲头。表面冷漠的桐秀实际上也渴望有个依靠,帮助她度过这一段阴暗的日子,只是她被原男友那一闷棍打昏了头,不敢再轻易让男人接近。

向棹问明了情况后,便说自己手上正好有点儿闲钱可用。但桐秀不要他的钱,只想请他跑腿,把十几万货款收回一部分发工资。说白了桐秀是怕被向棹套上。向棹本想偷偷用自己的钱先垫上,但又觉得这样做不足以显示自己的本事和诚意,便把心一横,跑到县城装龟儿子找门路。他在这边没有熟人,只好拿着单子到欠账单位挨个去找。找了几天,烟酒送出去不少,门都没摸到。又过了两天,向棹认识了一个叫傲角的汉子。傲角是本地通,进机关单位就像进自己的家。向棹知道傲角是混江湖的,不见棺材不掉泪,但他也是病急乱投医,便请他喝酒,又送了一条高档烟。傲角见向棹“会来事儿”,便和他直来直去,要他给两千块钱活动费,介绍他认识一个有本事的官员。向棹立即给他数了钱。傲角果然讲义气,当晚就给他介绍了一个姓更的副局长。更副局长不像有的官员喜欢收无名礼,是个收了红包要办事的人,办不成事就退钱,所以官不大信用却不错,本事也不小。向棹给他五千块钱,他便亲自跑腿给向棹结了两笔账,又介绍了几个局长主任,都是写个白条都管用的硬角色。向棹在县城转了两个星期,桐秀的货款收回八九成,还认识了一帮管用的朋友。不善讨巧的向棹被形势一逼,竟打通了任督二脉,这次的战果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当然他也花费了三万块钱的本钱,这是不能对桐秀说的。endprint

桐秀对向棹明显亲近起来,但也只把他当成一个可靠的身边人,还未提升到男朋友的高度。向棹只得心急火燎地提着礼品到幺姐家讨主意。

五 终于等来婚期

向棹的破皮卡在山路上摇摇晃晃,后面一辆豪华越野按着喇叭把他硬挤停了,呼啸着超了车,留给他一屁股黄尘。向棹刚进卡门寨,便见那辆豪华越野车也摆在路口。到了幺姐家,幺姐在堂屋给他支了小火锅,说给华局长安排好了再来陪他喝酒。一会儿小木匠从雅间出来给客人拿烟,对他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小木匠悄悄给自己袋里也装了两盒烟,把账挂到客人名下。想必这位客人所在的单位票子足,公款吃喝结账时菜单都懒得看。

向棹吃着饭,隐隐听到里面那个叫华局长的点了一桌贵菜、好酒,怕是十来个人都吃得饱。彭小木匠亲自陪他喝酒。两人在雅间推杯换盏,也听不清说了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却听华局长嚎哭起来,显然是酒酣后真情表露。

华局长在雅间里止了哭,大喊幺姐。彭小木匠便跑出来把幺姐硬扯了进去,门便敞开着。向棹一看,好像在哪儿见到过华局长,因看到的是侧面,一时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哪儿。幺姐把小木匠支到灶屋去看火。向棹听华局长对幺姐说,我华某这辈子就做错一件事,放走了有情人,娶了个母老虎。现在我要让有情人终成眷属!老板娘我晓得桐秀相信你,你搭个桥,华某决不亏待你!幺姐劝他说,这事恐怕别人插不上手,你也不要费心了。华局长说,只要桐秀答应,我马上和母老虎离婚,生死都跟桐秀在一堆儿!

向棹大吃一惊,听出这人就是抛弃桐秀、入赘要员家的华某。显然他在要员家过得不顺,又想起了桐秀的好处。又或许老丈人已摘帽归田,华局长已找到新靠山,不用再顾忌那过气官僚的势力。向棹便侧耳倾听,生怕漏掉一个字。

幺姐站起身,说一拨客人已经订了餐,自己要忙那头。只听得铿锵几声,华局长把玻璃酒杯捏得粉碎,手掌上鲜血长流。华局长冷冷质问,我华某好歹也算一条汉子,一句话都讨不到?幺姐把残片扫净了才对华局长说,华领导,阴阳河的女子最恨无义无信的男人,最不在乎吃回头草的马!

华局长一拳砸在餐桌上,怒道,胡扯!彭小木匠听到响动回到雅间,见此情形急忙要打电话叫医生。电话当然只有华局长的大哥大。小木匠拿着大哥大在雅间拨,拨不通又跑到院坝边去拨,还是拨不通。幺姐大骂,你这蠢货装你个鬼,这旮旯哪有信号!小木匠见堂客如此对待自己的金主,回到雅间把大哥大交回华局长手里,骂道,你个傻婆娘断老子财路,老子捶死你!一巴掌扇在她脸上,五个鲜红的爪子印立马在幺姐脸上冒了出来。哪知幺姐力大,伸手就把干瘦的小木匠掼在地上,磨盘大的屁股压上去,没头没脑地扇耳巴子。小木匠顿时喊天叫地求饶。

幺姐收拾了小木匠,出了雅间挡住华局长的视线,对向棹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快走。向棹开着破皮卡还没跑到桐秀的铺子,华局长的豪华越野车已抢先到了。华局长一进铺子便跪在桐秀面前天一句地一句地表白。桐秀正不知所措,向棹也赶了进来,抓住华局长就往外轰。华局长显然没有向棹力大,加上喝了酒更加不济,几乎是被向棹拖出去扔在了街上。华局长大骂向棹是畜牲,说要弄死他,还说没有自己摆不平的事儿,便找了块砖头砸过来。向棹一闪,铺子的大玻璃柜面被砸碎了。华局长又扑进店里和向棹拼命,手里还摸出一把明晃晃的短刀。刀刺出去被向棹一棒打飞,人也被向棹按在地上杀豬似的叫起来。桐秀只得赶紧报警。

警车很快就呼啸而来,却是检察院的,带走的不是华局长而是向棹。桐秀傻了。华局长也傻了,随即仰天大笑。一大群围观的人看得莫名其妙。

向棹行贿的事被人举报了。他在里面呆了几天便被取保。向棹出门看到的第一个人是桐秀。桐秀并不知道他是为收货款行贿的。她从向棹的皮卡车里找到公司电话,打过去把事情说了。公司对这种事处理起来驾轻就熟,托个人交点钱就把向棹捞出来了。但桐秀显然被吓得不轻,短短几天便已十分憔悴。

到了野毛镇,桐秀说好久没回鸽子垭了,问向棹能不能带她回去。向棹哪有不应之理,有了这句话,几天的牢狱之苦顿时烟消云散。他把车细细洗干净了,给幺姐和阴阳师买了些礼物,便带着桐秀沿河往上走。

一路上,桐秀坐在副驾很少说话。向棹也不愿说话。他第一次和桐秀近身独处,车门一关便闻到一丝淡淡的清香,鸽子花一般幽远而纯净的香味。他怕一开口就会把这股幽香吹走。

幺姐见桐秀回来十分欢喜,用最好的雅间招待她。久卧床榻的阴阳师见了桐秀竟起身下了床,不要人扶便拄着拐杖走到雅间,在主位稳稳坐了。想是他喜欢热闹,山庄开起来后每天都有新鲜人、新鲜事,他的精神慢慢好起来了,身体也就恢复了些元气。今天见了桐秀,一高兴气结冲开便能活动了。

散了席桐秀回鸽子垭了。幺姐对向棹说,我给桐秀娘打电话把这事儿说了,她娘说过年要回来看人。你回去请个能说事的长辈,按礼数准备些东西,大年初二过来拜年。

下了几个月苦功夫终于要成正果了,向棹心里自然是满满的欢喜。他把桐秀送回野毛镇,大头的电话又打来了。向棹如实向大头做了汇报。大头表扬了他的进展,再一次严令他不准向任何人提起此事,只能和他单线联系,以防竞标对手从中生事。大头把他和桐秀的婚期限定在三八节前,好像他才是丈人老儿一样。

向棹和父亲从洞庭湖边出发,绕了千把里山路来到鸽子垭拜年。桐秀娘和彭干事都回来了。“看人”比向棹预想的还顺利,准丈母娘对准女婿越看越欢喜,每天大酒好肉招待,舍不得放他走。

过河的岩桩往下不远新修了一座水泥桥。桐秀一家都十分欢喜,有了这桥,涨山水也能过河了。向棹却明白这桥名义上在水土保持项目里,实际上是为水利枢纽施工进场使用。土地征收的时间节点越来越近了,向棹便越来越担忧,总觉得婚事随时都会中断,却又想不出问题在哪儿。

建桥施工队包工头按旧俗搞了个踩桥礼,请阴阳师执法事。过年山谷里回来很多人,都围着看热闹。阴阳师头悬牛角宝盖,手持镏银虎头法杖,颤巍巍走上桥头,命人烧了香蜡纸烛诸物,放了鞭炮,请了河龙王、土地山主、鲁班等诸神之后,一双阴光四射的眼睛在人丛中扫来扫去,刹时定在一个姑娘的头上。endprint

包工头立刻走上前去抱拳施礼说,请仙子动金步踩桥!那姑娘喜笑颜开就要上桥,却被她娘一把拉住,死活不准她去。向棹和桐秀一家人站在一起,听准丈母娘说,睡过男人的姑娘,踩了头道桥怀不起胎,连桥头的路都踩不得!一列迎亲队伍轰轰烈烈开了过来,又忽然稳住,新娘子显然睡过男人,急急往原路逃回,新郎也只得追了回去,一对新人转眼抹过河弯,逃得无影无踪。知客事、媒人、高亲、伴娘等一干人马傻了眼,也只好往回找人。

在众人的哄笑推搡中,桐秀忽然一个趔趄,闯过拦路的红绸带。她娘的脸顿时青了。桐秀正要退回去,包工头已立在身旁盯着她,阴阳师一只慧眼微微一张,又轻轻合上。

阴阳河哗啦啦流淌,几只响哨虫在河边的苦楝树林里疯狂卖弄嗓门。桐秀挺直腰身往桥那头袅袅踩过去,硕大的马尾辫在河风中像只跳跃的小青麂,把小伙子们都看痴了。向棹心里也像吹过一阵凉爽的过山风。

桐秀刚到那头下了桥,阴阳师立刻抡圆老眼高呼,上仙托吾谕告诸君,此桥千秋永固,此地万民平安!开桥!提着一只雄鸡扬长而去。包工头把一个大红包赏给桐秀,也自散了。一众姑娘、连同姑娘们的家人都后悔不已。

婚期终于定下来了,就是三八妇女节。桐秀娘希望她有个依靠,便想把两人的婚事早点儿办了。桐秀弟弟还很小,她娘怕她远嫁了吃亏,坚持要向棹入赘。其实她娘不坚持,向棹也要想方设法入赘,进入她家的户口簿。入不入赘,在这个大迁徙的时代其实已经没有意义,所以他父亲也不反对。

婚期越近,向棹的负罪感却越重,也越来越觉得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他感到必须做出取舍了,这或许是一次剔骨剜心般的取舍。

六 昔日男友来搅局

大头给向棹下了死码子,剩下这半个月不能出任何差错。原来的工程已交货收队,大头又在附近另一个小流域治理项目中给向棹安了个闲职,便于他在鸽子垭往来。

上面委托的自然保护区调研组再次进驻野毛镇,两个教授和他们的助手在幺姐家扎了下来。天一亮便往山里钻,天黑透了才肯回屋。这些人个个都长着一双鹰眼,只想把这片森林的一树一泉一鱼一兽都看清。但这片森林太大了,让他们跑断了腿也凑不齐想要的一手货,便只好做些讨巧的活,借用别人的成果。向棹在期刊上发的几组图片也被他们收集了,教授还找了向棹多次,希望他把自己的东西拿出来分享。他确信向棹手上有存货可用,并肯定这货正是他们最缺的分季实景照片和视频,特别是关于一些稀有动植物、气象水文的。這伙人是来与向棹所在的公司争场子的,向棹自然不会和他们分享,连投稿的活儿也不干了。他目测,这片大林区被纳入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甚至世界自然遗产后,限制区域将延伸到卡门峡一带,水利枢纽项目将会被砍掉五成左右的库容,甚至取消。地方政府既要水库水电,也要国自保区,一头也不敢丢。但更倾向于先建水利枢纽后建自然保护区,因为水电站带来的是真金白银,而国自保区的申报人非本县政府,对县一级短期的政绩贡献不明显。当地政府见林水交锋已浮出水面,便匆匆把工作队撵进阴阳河谷,开始全面登记水利枢纽项目受影响的人户。鸽子垭还没有登记,按工作队的思维,这地不在坝体覆盖区,也不在水线下,可靠后征收。这让向棹稍稍缓了口气。

桐秀用阴阳河的野蚕丝制作的《卡门峡渔妇》,在展会上被个人客户以高价收藏,她也因此被县文化局定为文化遗产传承人。这幅丝绣临摹的正是向棹拍摄的图片《卡门峡渔妇》,以幺姐为原型,反映阴阳河上一种传统捕鱼方式。桐秀兴奋不已,叫向棹送她回到鸽子垭。她把外祖母的一套老织机摆出来,又把彭干事收藏的许多旧时的生产生活用具清理了一遍,对向棹说,手上的东西已可以搞个简单的民俗展馆了,请向棹在这事上多费费心。

向棹满口答应,却心如乱麻。他不知道三八妇女节那天是一段新生活的开始还是这段缘分的终结。回程时两人过了岩桩,桐秀久久凝望着鸽子垭,脸上飘起了轻霞。这是向棹见过的最动人的桐秀,也是最让他揪心的桐秀。

离三八节只有五天了,桐秀娘和彭干事都在忙忙碌碌准备嫁姑娘的事。过了年人都走空了,执事班子迟迟搭不起来。要恭请的客人、酒席的规格、一应用度等事务都需要操心。桐秀娘老是不满意,怕婚礼搞不好亏待了姑娘。彭干事却依然是万年宽。这天喝了早酒,彭干事对向棹和桐秀说,今天是个吉日,你俩到县民政局把结婚证拿了。桐秀红了脸,偷偷瞄了一眼向棹。向棹呆了一下,连忙说要得。

向棹驾着破皮卡跑了半天,带着桐秀来到县民政局。照了登记照,登记员满脸笑容向他们祝福,把结婚证拿出来填写,又给了两份登记表让他们填。向棹拿起登记表签好了字,递给桐秀签。单子却突然被人一把抢了过去。向棹大惊,桐秀更是大惊失色。抢单子的是华局长,新提拔的民政局长。华局长冷冷地对桐秀说,你这空脑壳,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桐秀和向棹都呆住了。华局长拿出几张表,指着上面桐秀娘的名字说,征迁户名单都传到这里了,你家将纳入低保。他指着向棹说,这个骗子是修电站那家公司的工程师,骗你结婚是要代表你家卖地卖房,你的院子和借生树都要铲除!

见两人发呆,工作人员小心地看了华局长一眼,转脸问桐秀还签不签字。桐秀一扭身跑了出去。

回鸽子垭的路上,两人一句话也没说。向棹想起一次讨账请客时华某也在同一餐馆,过到他这一桌和向棹请的局长打招呼,喝了杯酒,还说了讨账的事。当时华某还是副局长,傲角也在场。傲角见华某气度不凡便起心攀附,借着酒劲儿掏心掏肝地和华某讲话,把介绍向棹送红包的事也说了出来。在傲角眼里送红包是江湖的硬规矩,只要收了钱能办事就是讲义气,无所谓行贿受贿。向棹在这边人生地不熟,无仇无怨,从检方的审讯中他可以肯定不是受贿人供出来的,除了华某只怕很难找出第二个举报他的人。华某为了把向棹搞进去,把受贿人、他的同道也卖了。显然他对桐秀是不择手段志在必得。

向棹心灰意冷地送桐秀回鸽子垭。桐秀娘早已备好一大桌酒菜,还请来了阴阳师。几人正在高谈阔论,见桐秀和向棹失魂落魄的样子,突然都不说话了。桐秀娘把她拉进里屋,门关紧了。过了很久,里屋传出呜呜嘤嘤的哭声。彭干事推门进去,问了一会儿便走了出来,把自己、阴阳师和向棹的酒碗满上,端起杯子说,老法师做个见证,我彭某对向工程师从无半点欺瞒,有如此酒!说罢一口干了,对阴阳师说,法师随意,又目光如炬地看着向棹。向棹见事已至此,也没必要遮遮掩掩了,便也一口将整碗酒灌了下去。阴阳师轻轻呷了一口,颤巍巍走到那棵缠着红绸的鸽子树下,朗声说,老夫请桐秀借爷共享。便将酒洒在树下。endprint

向棹喝了酒反而少了顾虑,对彭干事说,会不惜代价移栽借生树。彭干事将桌子一拍,怒道,移你个鬼!那树离开这块地皮,神仙都栽不活!那是桐秀的命啊!你这是图财害命!

阴阳师听了半天,终于明白了这件事。他用拐杖指着向棹一字一顿地说,后生,山水不可欺,草民不可辱!说罢摔门而去。门外已开始飘雨。向棹正想开溜,便扶住阴阳师说,我送您过河。阴阳师把他推开,对彭干事说,干事,背老夫回屋!

彭干事把阴阳师送回家,大雨瓢泼似的泄下来。他湿淋淋地回到鸽子垭,衣服也不换又与向棹斗酒。一辈子斯文得像个婆娘的彭干事仿佛小木匠附体,越喝越狂。向棹干脆陪着他狂,只求一醉。桐秀劝不住彭干事,便也斗气地大碗喝酒。桐秀娘越看越伤心,也把自己的碗酌满了酒。河谷里雷鸣电闪大雨倾盆,院子里的人又哭又闹狂饮不停。喝了一会儿,四人全都烂醉如泥。

第二天向棹醒来时已雨过天晴。蓝天白云下,桐秀和娘都在垭下的锁龙潭边嚎啕大哭,被山洪淹了一大半的青石板上躺着彭干事硬挺挺的尸体。原来彭干事凌晨口干难忍起来找水喝,酒却还没醒,看到桌上还有半碗酒,又一口喝了。他找来找去找到了哨楼上,一时豪气万丈,便口喊“策马”狂奔,却两眼昏昏看不清路,竟从女墙上扑了下去。

彭干事的丧事隆重举行。平时空荡荡的山谷忽然冒出几百号人,有的是从天远地远的异乡赶回来的,有的是野毛镇社会各界人士,留在卡门寨一带的只要还能挪得动脚的都赶来了。想是彭干事生前给人跑腿、办事多,恩德留得厚,大伙有力出力,无力也要凑个人脑壳,表份心意。丧事繁而不乱,井井有序。按照当地旧俗灵不离人,桐秀便一直在灵堂守着。很多不清不楚辈分的也跟着她披麻带孝,磕头守灵,凑成了当地多年不见的“百人孝”场面。向棹想出点力又插不上手,就干坐着陪桐秀母女熬夜。人们都知道彭干事的死与向棹脱不了干系,但并无一人责怪他,反而对他十分客气,好像生怕别人说山里人不懂礼节。除了桐秀一家人,其他人却并不悲伤,说说笑笑斗酒耍牌,好像是在参与一场喜宴。在他们看来,彭干事是气数到了羽化升仙,转眼就会投胎新生,用不着把罪名扣在谁头上。他们越是如此,向棹就越发觉得自己犯了图财害命的罪行。

守了三昼两夜才盖棺定论。彭干事就埋在珙桐树林里。桐秀小弟弟以孝子身份跪棺之后,帮忙的人开始执锹蒙土。眼看木棺的最后一片黑漆被黄土盖了,桐秀突然阳事不知,直直倒向墓坑。向棹一直盯着桐秀,见状一步抢上去把她接在怀里。桐秀娘却也软软地瘫倒在地,现场一时乱成一团。

七 意外收获爱

桐秀和娘因忧劳过度,昏迷了好几天才醒过来。

向棹见母女平安了才敢离开。刚回工棚,大头电话又打过来问结婚的事情,听到向棹嗫嗫嚅嚅敷衍,大头在电话中怒斥他不履职尽责,命他连夜赶回公司述职,研判補救措施。刚通完电话,向棹正心烦意乱无所适从,自保调研组的人又来求他。见他还是不松口,就说开个价也行,看样子他们也是被委托人逼急了,又没有把握交货。领头的教授还恭维向棹说,凭你的造诣在我们这一行找碗饭吃都很容易。向棹脑壳里一片混沌,指着角落里一个纸箱,让他们全部带走,渣都别留一片。这一大摞关于这片山水的图文影像资料,是他这一年多来一脚一步走出来的,有的沾着他的血,有的记录着他经历的性命之危,当然,大多是他的自我陶醉。现在他看着这纸箱就烦得要命。

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申报很顺利,终审验收组也实地走访、出具意见报告书了。县文化局还把鸽子垭老院子列入了保护文物申报目录,只是分管副县长一直压着没批,还把文化局局长训斥了一顿。水利枢纽建设项目如期发标、开标,几家有竞争力的公司在响应招标公告时,都在投标文件里留了几处不显眼的破绽,在招标投标平台上被评标委员会一一剔除,或扣了硬分,却没有一家投诉。大头所在的集团公司成为第一中标人。甲乙方按法定程序签订了施工合同。由于桐秀娘誓死不在征收协议上签字,鸽子垭成为一道不可逾越的雄关,进场道路只得另辟,严重影响了施工进度。项目主体工程未能在国自保区终审验收前形成开挖量,虽然举行了开工仪式,放了几个响炮,仍被视为未正式开工,被令暂缓,进行环保补充评审,复工将遥遥无期。大头和当地政府仍然全力以赴推进项目,库容哪怕调减一半,对这个小县的财政和CDP也是无法拒绝的诱惑,对大头所在的集团公司仍有较大的吸引力。

向棹以背叛的罪名被公司解聘,他很可能将把这个名声背负一生。大头决不允许损害他权威的下属轻轻松松另起炉灶,他会狠狠地抹一笔黑,一笔难以洗白的黑。向棹结账走人时没有同事给他送行,连一起进公司的几个哥儿们也没有。没有人愿意与背叛者走在一条道上。向棹也无法否认自己背叛上司,给公司造成损失。他迷茫、自责了很久,甚至想去境外做苦活,只因丢不下老父才没有成行。但从被除名那天起,压在胸口的那块大石却好像一下子被搬掉,让他感觉轻松了很多。

离开阴阳河两个月后,向棹还没有找到理想的工作。大头的势力范围超出了他的想象,让他成了行业里人人嫌弃的卖客。中秋节快到了,向棹望月思故,想起去年此时和彭干事、桐秀整修老院子的事儿。那时他和彭干事虽然每天都累得腰酸腿疼,一端起酒碗却有扯不完的散白,月明星辉,水吟风语,山居小酌,玉人在旁添酒加饭不愿稍怠,那是何其畅快!如今他和彭干事阴阳两隔,桐秀也成了路人,自己则成了没人收留的浪子,只能挂挂本子打打零工饣胡口。物是人非,向棹不胜感怀,不由动了给彭干事上坟的念头。这个山里苦汉子的猝死是向棹无法解脱的痛,甚至可以说是他的死让向棹产生了对大山的敬畏,走向了大头的对立面。

向棹独自来到鸽子垭。黑狗远远见了他,箭一般从垭上射下来摇头摆尾迎接,让向棹竟然鼻子一酸。向棹走到彭干事的坟头,燃好香蜡纸烛,双膝跪在新泥上磕了三个头,抬起头时旁边却又跪了一人。这人正是桐秀!桐秀也磕了头,烧了香烛冥纸。向棹默然不语,他实在不知道要说什么。桐秀却开口了,她问,哥,以后还来不来?向棹是第一次听到桐秀直接叫他“哥”,心里不由得一动,试探着问,我骗了你,害死了你叔,你还敢让我来?桐秀说,要害,你就干脆害我一辈子。向棹只觉一股热血涌上脑门,身体和情绪都快要失控了。但一抬眼,这棵健壮的借生树抑制了他的冲动。他问,电站还会建,这棵树和院子怎么办?这是你的命啊!桐秀笑着说,什么命不命的,特喜欢而已,我拜借爷不过是顺乡俗,宽长辈的心。这种树前几年寨里人还经常砍了当柴烧,当木材外卖林站也不查,直到省自保区划了才金贵起来,听说是国一级。现在国自保区要批下来了,还要申报世遗,这树就更动不得了。

桐秀扣上长杆锁。两人离开院子,过了河上那一长排岩桩。向棹说,我现在是个流浪汉了,你真愿意当丐婆?桐秀笑道,你好像从没富过!向棹说,你把我的自谦当自贱了,向某虽无能,婆娘娃儿还是养得起的!桐秀笑得更脆,说,向工程师要面子我是晓得的,不过你也低看小女子了,小女子管过一百多人的车间,现在给十几个姐妹发工资,订单都忙不过来,货到付款概不赊欠,我还不要你养,如果你要我养我倒很乐意!她把长杆锁的钥匙交给向棹。向棹说,你不怕我拿了钥匙卖屋卖地?桐秀说,我跟娘商量过了,家里的事儿你做主,只求你好歹给我做个窝,别把我也卖了!

向棹两手迸出一股蛮劲儿,掐着桐秀的腰肢把她高高地举了起来,大笑着说,我把你卖到向家的窝里,当一辈子主事的人!

责任编辑 周独明

插 图 张建鑫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