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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岁又清明

2018-03-08

天涯 2018年1期
关键词:草屋庄稼地坟头

爷爷是一九八七年走的。

那个春天,我在一所寒苦山区的中学读高二。学校离家很远,没有公路,自然也没有车,来来去去,都靠步行。那时候多数是一个星期或两三个星期回家一次,为的是带走一桶酸菜,五元生活费或一袋红薯干。

某个星期天,回到家里,吃过了三碗杂面,父亲说,去给爷爷坟上撂张纸,我才知道爷爷离开这个世界了。他的坟头一堆新土,在春草茂兴中显得格外寂寞,纸幡花白,在风中乱舞。漫山野花烁烁,坟后的土坡上一片连翘花开成了金子。我早听说,这是他三十年前自己选择的葬身地,经过了三位风水先生的鉴定决定下来的。为了防止别人开荒和占领,早早种下两棵核桃树。核桃树才吐新芽,果絮繁盛,如果天不作害,该是又一个丰收年景。那一刻,想落泪,又终于没落。那時候还小,还不懂得泪水,还不知道此后岁月漫长的荒烟蔓草里,泪水是命运的一部分。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是清明。

农历里,清明是最重要的物候。此前为黄,此后为青,青黄在此节完成接头,年景和炊烟的飘荡似乎是由此开始的。爷爷一生历经了七十一个清明,终于在第七十二个清明咫尺可期时,再无力承受活着的沉重,停住了。

我无力看见和揣测记忆之前爷爷的生活和命运,在我不足十七年的和爷爷的接触里,他算得上半个读书人。爷爷写得一手极优雅的蝇头小楷,在麻纸或者草纸上,雁阵一样,整齐而活灵,似在飞翔和鸣叫。内容在一九八二年之前是生产队的劳动工分,后来是每天所做和油盐酱醋的花码。这些称得上书法的毛笔字,一本本存放在一口土仓里,和小麦和包谷在一起。后来随着那间草屋的倒塌,永远佚散在了风尘里。

好多年了,我回到家乡,再也难得见到一头猪了,但爷爷的晚年,是一直养着猪的,浑身漆黑头上三道皱纹的那种。商洛北部这地方,春夏时节多雨,连月连月不开,他披着化肥袋子,顶一只斗笠或草帽,在庄稼地里扒猪草。猪不见粮,全靠吃草,食量就大,一天要吃三大桶,所以他总是陷在草稞里。为了抢在别人前面打到猪草,总是早起,太阳起来,照耀庄稼地,照着他挪动的影子。猪圈是橡子木架成的,初秋阴雨天,会长一些木耳,一朵一朵的,采下来,洗净,用盐水和蒜泥拌了,非常好吃。猪有时候会和我们抢夺,抢到了,会笑。猪笑起来,有一种天真,很快乐的样子。

现在到一些地方,还能看到一两间草屋,那是造假或作秀,并不是为了居住的。爷爷到死,都没有离开过草屋。茅草易腐,在老家这个雨寒之地,补草是清明前后必做的功课。山上割回来经过一冬风吹霜打不倒不腐的茅草,一捆捆背到檐下,一把把递上屋顶补到漏处薄处。补草使用的工具大多忘了,一种像宝剑状的茅针记得最清。约三尺长,尖头,上面七只孔,那是穿草绳捆扎茅草用的。大人歇伙抽烟时,孩子们争抢着把它悬在腰里,冲锋陷阵一回。后来年长,常常想到,兵械的源头大概就是生活生产工具,而战争的源起,也是为了身之居,口之食吧。爷爷一辈子从东山到西山,从一茬茅草到另一茬茅草,从一碗粥到另一碗粥,从一个清明到另一个清明,何不也是一场屡败屡战的征战?

一九八六年春,因为黄疸肝炎我休学治病。现在想起来,那是和爷爷走得最近相处最长的时光。某一天,他给我送过一沓书,那是五卷本《毛泽东选集》。我极用心地读完了它。我至今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有这套书,为什么要送给我看?书页中我发现一些折迹,也许,在漫漫长夜里,在饥寒的孤独中,他心无可用,翻过它,读过它以排遣过一些愁苦,思考过某些事;也许,那是别人所为,他从不曾动过它,只是出于无意,保存着它,只是看我无事可做,让我打发时光。爷爷生活的年月,朝雨暮雪,风云如晦,那是一个不允许思考和说话的年代。世事如谜,人亦如幻。许多人事都已无解,也许,它们本无答案,只是我们多想了,庸人自多情而已。

想起来,已经很多年没见过爷爷的坟头了。清明年年至,而我年年都在路上,这路到底将通往哪里,有时候清晰,有时候又无限惶然。故乡与异乡,有时候近到一场薄梦的距离,我用尽了一生的力气和张望,也无力打通。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运,就像爷爷的蝇头小楷,只适合记录杂事和散失。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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