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随想:过度的礼近于“非礼”
2018-03-08关军
中国人对于日本的态度,高高低低,总感觉失之偏颇。无端的不屑很普遍,无边无际的推崇也不少见,尤其那些游历过这个岛国的国人,往往不吝赞美。
作为一个写作者,我提醒自己要超越游客视角,观察日本人的人格、性情和处境,而且,这事儿很有吸引力。对日本的格外关注,除了历史、现实和文化同宗的原因,更重要的在于,日本人确实是世界上非常特别、非常极致的矛盾体。亨廷顿在《文明的冲突》中认为日本存在着这个星球的“第八文明”,我想也与此有关吧。
在这种文明的内部,当你注目于“礼”,会发现它并不像人们惯常以为的那么简单。
盆景中的人
之前几次去日本,对公园里的园艺印象深刻,日本人简直是执迷于对花木的修剪,尤其樱花树、松树的仪态,侧重于横向延伸,且枝条舒展,线条俊朗,每一棵都可以入画。记得一个公园还特意介绍,某松树历经一个园艺世家三百年的持续修剪,才有了如今的样貌。这次去日本,我又看了一些乡野民居,发现这种园艺审美已渗透到了普通人的日常,房前屋后,一石一木,无不精雕细琢,他们是怀着打理盆景的心去打理园林的。
园林中的或寻常人家的一棵棵作品一般的树木,最初引发的自然是我的欣赏和赞叹,不过见得多了,总觉得它们那精致的造型显得太雷同,太做作,几乎让我忘了天然的枝叶会伸展成什么样。然后,不由得想到了日本人对自身的塑造,多像这些被反复修剪的树木啊,社会规范的剪刀咔嚓咔嚓地响个不停,修去人的棱角,让他们活成规定中的样子。是的,我看待日本人的感受與观看园艺的感受越来越接近:个性缺失,精致却乏味。
整个日本,如同他们塑造的盆景,在有限的空间里极尽雕琢,务求体现匠人之心,务求取悦于人。再看看日本人,生活在他们的盆景世界,把他人的观感当作人生的要义。
在日本期间,我请教阎连科老师对日本人的看法,他的回答是“仪式感太强了”。我对这样的判断非常认同。多次到访日本的感触是,日本人像完成程序一样履行“礼”的规范,而那套规范又异常繁复,严重地形式化,某种程度上,这个国度终日进行的,是关于“礼”的表演。
客人已经背身离去,有教养的做法是对着背影鞠躬。看起来是为了表明“我的礼貌是真心的,不是演给你看”,但是,当这种视野之外的鞠躬成为礼仪的规定动作,它难道不是更高级的表演吗?
我们身处现代生活之中,要享受它的便捷和舒适,就要遵守各种文明规则,比如礼让的规则,卫生的规则,维护公共秩序的规则,这很好理解。同时,人在社会化的过程中,以彼此的尊重而维持了恰当的群体关系,这些构成了“礼”的基础。
不过,“礼”对人的规训要适度,理想情况是刚好能维持社会的运转。之所以要强调“礼”的适度,在于绝大多数的“礼”与人的天性是有冲突的,不要天真地以为“礼”是个好东西,多多益善。
人的天性是什么?能想到的最基本的几点,包括对自由的需求,安全感的需求,趋利避害的需求,还有一些被认为不好的东西,比如自利,比如懒(其实也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人性)。
一个人只要对自己足够诚实,就可以发现,遵守礼仪是出生以后社会化的结果,并非出于本性。人不是大雁,生下来就爱排队,人也不是蚂蚁,生下来就自带了协同劳作的程序。人对于多数礼仪和规则的遵守,潜意识里都是排斥的。依照现代心理学的原理,这种不情愿会慢慢累积,如果无法排解,就形成自我的压抑。
被不断塑造的草木的感受,我无从了解,但是可以肯定,日本礼仪之复杂与苛刻,放眼四海无出其右,它给日本人造成的显性或隐性的压抑,是不言而喻的。
彬彬有礼的国度,其最大的受益人其实是外国游客。无处不在的鞠躬、微笑、谦卑、礼让,真的让人极其舒服,甚至都得到了虚荣心的满足。
但是,礼数周全如我者,也会有小烦恼——总归要还礼吧。就算不必像他们那样,鞠一个如同背了门板的躬,但频繁还礼还是会有点不情愿。并不是我多么粗鄙,只是觉得过度的礼仪要求是不道德的,心理上会有排斥。
与常去日本的朋友交流,他们大多也认为,偶尔去体验一下是不错,待久了可不行,规矩太多,不胜其苦。
荀子说对了吗
日本人重“礼”,信奉行为规范对人的教化作用,亦即一个守礼的人会完成道德情操的内化,通过形式而影响到本质。他们所秉承的,接近于荀子《礼论》中的思想,礼者,养也,靠礼仪规范是可以修身养德的。
在日本,学界大多认可这样的表述:“荀子启蒙了荻生徂徕,而荻生徂徕开启了日本近代化的大门。”荻生徂徕是日本非常重要的儒学家,他生活在江户中期,其关于“礼”的思想对日本的影响非常深远。
我的朋友王东,在日本生活了二十多年,写过好几本介绍日本文化的书,而他对日本的“高度文明”产生怀疑,始于初到东京的打工阶段。他发现,一些日本小老板也会做一些蒙骗客户的事情,只不过是在他们确信不会败露的前提下。和我一样,王东也不相信礼仪可以由外及内地赋予一个人道德,过度的守礼反而会加重对人的压抑,让他们格外“享受”偷偷作恶的快感。
日本有着独特的、经常被研究者提及的耻感文化,这种耻感文化与“礼”关系密切,一个人如果做了违背“礼”的事情,就会被别人瞧不起,甚至被家人抛弃,这意味着人生最大的危机。所以,按日本人自己的说法,一定要“自重”啊。
本尼迪克特的《菊与刀》中,有这样一段关于日本人的表述:“他们说:‘一个人要自重,因为有社会,‘如果没有社会,就不用自重等等。这些极端的说法表明,自重出于外部的强制,毫未考虑到正确行为的内省要求。”
还有更极端的例证,那就是侵略战争中的日本人。要知道,日本人受儒家文化的影响已历千年,其守礼的“美德”不是始于当下。作为侵略者的日本人,背叛了彬彬有礼的日常。战争这个特殊的场景,以及日本本土之外这个特定环境,使得“礼”的脆弱一面暴露无遗,最强调“礼”的民族在侵略战争中犯下了最多的反人类的罪恶。endprint
本尼迪克特还曾指出:“自尊(自重)的人,其生活准绳不是明辨‘善‘恶,而是迎合世人的‘期望,避免让世人‘失望,把自己的个人要求埋葬在群体的‘期望当中。”
凡此种种,说明“礼”并没有真正内化到日本人的修为中去,没必要给它披上圣洁的外衣。倒是需要警惕过度的“礼”对人性的扭曲,那是很危险的事。
不迷惑
这一次在日本的两周时间,我每天都要翻看几十页的三岛由纪夫的小说,利用这次“身临其境”的机会,我想细细地品味日本人在一个复杂而严苛的礼仪社会的处境。如果可能,也想借助文学深入探究他们的内心——要知道,想通過日常的交往打开日本人的真实情感是极难实现的。
日文中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词:迷惑,其含义与中文的“迷惑”没什么关系,指的是给别人添麻烦,或是让别人为自己操心。不“迷惑”别人,是日本人的最高行为准则。把自己的苦恼、恐惧、焦虑、自责说给别人,在日本人的出世之道中是大忌,这也是对他人的“迷惑”,是可耻的,不礼貌的。日本人自幼就要学会独自承担生命之重,那个封闭的世界什么样,或许日本人的文艺作品中才能寻得一些痕迹。
一位叫三岛的女士,在自传《我的狭岛祖国》中描写了她在道德规则不甚严格的文化中的体验。她自愿到美国留学,老师同学对她都很亲近,这反倒让她很不安,“日本人的共同特点是以操行毫无缺陷而自傲,我这种自傲却受到严重伤害。我不知道在这里该如何行动,周围的环境似乎在嘲笑我以往的训练。我为此而恼恨。”她用了两三年才学会接受别人的好意。三岛女士断定,美国人生活在一种她所谓的“优美的亲密感”之中,而“亲密感在我三岁时就被当作不礼貌而扼杀了”。
顾及他人感受,是人际关系中非常重要的美德,但还是那句话,凡事都要适度,如果连坦诚的沟通、倾诉都视作“迷惑”他人,人生岂不太艰难了吗?久而久之,怕是都不敢独自面对自己的内心了。
《菊与刀》中有一个观点,认为日本人注重繁文缛节,就是某种形式的逃避,“他们把思虑沉溺于日常琐事,以防止意识到自己的真实感情”。
出口,出口
前面提到,人有趋利避害的本性,有懒的本性,如果由着本性行事,一定是懒得给别人鞠躬的,也不愿向行为准则低头,但是,为了适应群居生活,每个人都要舍弃一些自由,遵守一定的社会规范。而天然的或恒久的良民,并不存在。
我在冲绳听说,日本本岛的“良民”喜欢到冲绳的离岛,过一种不一样的日子,他们甚至迷恋冲绳人的粗线条,迷恋邻里的亲热,甚至迷恋当地人的“不守时”。
还好,被重重规矩束缚的日本人,尚能找到一些出口透透气,而且不止冲绳度假这一种。
“变态”这个词不够友善,我不喜欢,不妨说成“非常态”。以他者眼光打量,日本社会的“非常态”比比皆是。日本的色情产业发达,似乎有违他们表现出的文明形象,但是,既然没有“迷惑”别人,干嘛要堵塞这个释放力比多的出口呢?
日本流行着一些孤独的游戏。满大街的电子游戏厅,玩者沉迷于喧嚣中,一副灵魂出窍的样子。还有一个特色就是“ONE卡拉OK”,城市里随处可见很像公共电话亭的单人K歌房,一个挨一个的小空间,透明而局促,但隔音很好,从旁边走过,歌声几乎被消掉,只看得见K歌者扭曲着脸歇斯底里的样子,画面很诡异,我确信那不是正常的享受音乐的神情。有报道说,“ONE卡拉OK”据说越来越火了,好吧,但愿更多的人以这种方式得以释放。
在日本,尤其夜间,经常会见到醉卧街头者,仰天长啸者,轻微地构成了对他人的“迷惑”,此外还有更严重的——地铁性骚扰、卫生间偷窥和午夜骚扰电话,在日本的发生率都比较高,这些,是否可以看作压抑的副产品?
至于一直居高不下的日本的自杀率,与过度的“礼”的压制,以及内心世界的封闭,总有着丝丝缕缕的关联。
旅居日本好多年的王东注意到,在东京,跃轨自杀是自杀者的热门选项,甚至达到每天超过一例的频度,更耐人寻味的是,很多自杀者会选在上下班高峰,而且是交通枢纽。这真的是悲凉的故事,当一个习惯于谨小慎微、绝不“迷惑”他人的人,决定结束此生,索性制造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快意”一回。
如果你去过夜间的居酒屋,也会体会到日本人日常的“快意”。我在东京六本木第一次光临居酒屋,简直被惊到了。在并非露天的狭小空间里,密密匝匝坐满了客人,空气里充斥着呛人的烟味儿,放肆的说笑,酒瓶墩到桌子上的响声。除了我们这一桌,四下里拥挤着的都是穿职业装的日本人,男人们扯开领带,解开领口和袖口,女孩儿们也丢弃了斯文,举起酒杯吆喝着。那是一个经典的“去他妈的礼仪”的场景。
日本人有一个礼仪的“法外之地”,那就是饮酒的场合,我把这个例外视为非人性的社会规则的人性化小窗。
我不免会想,文明与人性的关系,怎样才更恰当,如果一种社会文明看起来高度繁盛,井井有条,却是以极大地压抑本性为代价的,它是否值得赞美?而被这种文明裹挟的人,其内在痛苦会不会甚于蒙昧时代?
谎言的国?
我的作家朋友柴春芽,移居到日本已有一段日子了,一双儿女正在接受那里的基础教育。我问柴春芽,在日本的幼儿园和小学,尊重天性和遵守规则哪个被格外重视,他认为显然是后者,小孩子一进幼儿园,就被灌输各种礼仪、规矩,他有时要为如何保持孩子的天性而忧虑。
对日本人的处境每多一分了解,我就对自己的判断多一分确信——日本仍是一个深陷于礼教的国家。从文化基因而言,日本还没有完成“脱亚入欧”。
大和民族的“拿来主义”很厉害,从西方世界,他们习得了科学,习得了民主,习得了现代管理,甚至有些青出于蓝的意思了。但是,西方现代文明的最大价值,在我看来就是尽量顺应人的天性,这一点渗透到了孩子的成长教育。现代心理学强调,自爱和自我满足不受压抑的人,才有可能萌生出发自内心的博爱。而在日本,“礼”依然是外在规训,是形式,甚至是负担。为了不成为别人眼中的笑话而守礼,人们必须从小接受充满仪式感的“表演”训练。
柴春芽酝酿中的作品,就是采访一些久居日本的外国人,借助他们的眼睛打量日本。“这是一个幽暗且幽暗的国家,有许多幽暗的角落。”西方人大卫对他说,“人们生活在谎言中。整个日本,富丽堂皇,像迪士尼一样,但在华美的帘幕背后,是怎样运作的呢?我们永远不得而知。”
大卫谈及的“谎言”,我想不是表面意义的谎言,而是全体国民不自知的人格分裂,是那种渗透到一言一行的“表演”。很难看穿日本人的内心,这是许多旅居日本的外国人尤其西方人的一大困惑。
日本通常被我们评价为一个正常化的国家,但是且慢,它在道德教化上未必正常。日本像一个孤绝的文明形态的范例——过分的“礼”几乎形成了对人的本性的“非礼”。
这绝对不是一篇反文明的文章,更不是为我所处的粗俗世界寻找托词,只是想探讨“礼”是否也有它的副作用。我也无意去评判一种文明的好与坏,但身为写作者,有必要尽力发现文明的更多面相。
关军,作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无后为大》《大脚印儿》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