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茵陈

2018-03-08

天涯 2018年1期
关键词:五毛茵陈家乡

先说我的家乡。

我出生和长大的地方,叫峡河。记事时,叫峡河公社,后来叫峡河乡,到了1997年时候,撤乡并镇,就啥也不叫了,因为在行政版图上,它啥也不是了。但家乡的人,至今还是习惯叫峡河。在某处颇远的街上碰到口音极似的,问,哪里人?答峡河。那是一定要拉到馆子里吃碗浆水面的。

据家谱载,祖上本籍安徽安庆,因庚子乱,加年年水患,天灾人祸,没了活路,祖上拖家带口,几生几死,就到了陕西河南交界的这片山坡上。来了,就像一棵树,再也不走了,风吹雨打,一住二百余载。如今,树木成林,已繁衍到了十四口。

我记事起,这地方就穷,在我之前,肯定更穷。我读高中,学校离家远,每星期要交三元钱饭票。我装好了七个玉米面饼子和一塑料桶酸菜,等母亲给我借钱回来,从日起等到日中,从日中等到日斜,从雪花等到漫地皆白,有时候等回来一元,有时候等回来五毛,有时候等回来两毛,更多时候等回来一脸疚羞和叹息。我揣起一元、五毛、两毛或者叹息,往学校赶。路上过八道河,翻五架山,身上的干粮不敢吃,冷水河里喝十几回水。

山高水野,人都谓这里八山一水一分田。土地最是浇薄,广种薄收,鸟兽为害,公粮摊派,几至无收。粮不果腹,就吃野菜。这地方,秦尾楚首,四季分明,不冷,不缺雨水,倒是适合植物生长。一年四季,地里,坡上,沟沟畔畔都有绿着的生物,一年四季,也就有了粮食的替代品。所谓人灭人天不灭人,一点不虚。人类繁衍,草木之德最大。

过完年,差不多粮缸都见了底,土豆,萝卜,五花八门的吃物,也吃得差不多了。茵陈这时候冒了出来,像逃命路上滚滚黄尘里过路的车马,捎人们一程。茵陈在家乡不叫茵陈,叫白蒿。也有叫田耐里的,取其耐寒耐旱之意。待到后来年长,历经无数世事,才知道它是一味药材,才知道有许多种吃法,才知道漫漫光景里,救過无数饥和命。记忆里,茵陈的吃法极为简单,从地里挖回来,洗了土,开水锅里煮一袋烟时辰,去了草腥味,捞出来,拌了盐,家景好点的,滴几滴油,拌点蒜泥,就玉米饼子吃。熬糁汤时,也能下锅同煮,原来清汤寡水的糁汤,加一把茵陈,立即就黏稠了起来,虽一点不顶饥,也能哄小半晌肠胃。茵陈性子好,和谁都合得来,不闹肚子。

二月茵陈五月蒿,到了五月以后,茵陈变柴,长成半人深浅,漫山遍地的摇曳,就不能吃了,只能割回来窝肥,或做引火的薪草。为了保存,就发明了茵陈浆水菜,把茵陈煮了,清水里捞三遍,窝在缸里,发酵后,能存放半年不坏,捞着吃着,就接上了新麦。听父亲讲,爷爷好字,生产队里放工回来,总要把工分一笔一笔记在麻纸上,在哪块地里干什么活,有哪些人参加,使什么家具,晴天阴天,一件一件清清楚楚。一是不荒字,二为凭据。工分不易,掉一分就少一口粮食。豆油灯下,常常没等写完,肚子咕噜发烧,缸里捞一大碗,无盐无醋,大口吃了,管到天明上工。

我读高三时,得了黄疸病,开始时不知道啥病,熬着,过了一星期,指甲,皮肤,浑身都黄了,床上的被子也被染上了颜色,只有请假回家。父亲带到乡上医院,医生看一眼,就说黄疸肝炎,才知道那时候流行这种病,说是上海发病最多,黄浦江都染黄了。开了二百多元钱的中药西药,往回走,路上碰到一位亲戚,我走得快,他们在后面说话。

回到家里,父亲开始每天去地里拔茵陈,给我煎水喝。这是那位亲戚说出的方子。每天三大碗,从不间断。这时候已经开始使用农药,地里的茵陈快被杀绝,他就去荒山上找,找到了欢天喜地,没找到垂头丧气。他放一群牛,牛吃草,他找草,有时候看见牛把茵陈吃到了嘴里,他就一把夺下来。有一头牯牛,年轻,英武,身上像披了黄绸缎子,它脚勤嘴快,每回父亲都要和它打斗几个回合,才夺得下来。就这样,半年过去,我白白嫩嫩地好了。半年里,我每天喝茵陈水,读爷爷留下来的《毛泽东选集》五卷,也算没有荒废学业。

家乡这地方苦焦,但它的苦焦与很多地方的内容又不同,比如我后来到过的陕北,梁梁峁峁,这里望着那里不见人影,日子单调封闭,人与人十分遥远,有一首信天游正好唱出了民生日月的境象:“羊啦肚子手巾三道道蓝,咱见面面容易拉话话难。一个在那山上一个在那个沟,咱拉不上那个话话咱招一招手……”这苦焦,是孤独的苦焦。到了甘凉河西走廊,戈壁漫漫,天高地荒,不知身在哪里,活着何由。这种苦焦,是生无可依的苦焦,含着无奈和苍凉。而家乡这里,苦焦的成分复杂得多。凡苦焦的地方人都好唱。这也大概是词、曲、诗的由来。父亲一辈子好唱,内容颇杂,前朝古人,生死衰荣。更多的还是眼下衣食。有一首曲子至今都不能忘:“二月里来哟万木发哎,清水无粮灶火塌,田里扒得菜一篓哎,万般世事都放下。”其音绵长,扬仰婉转,极是凄美。苦涩里有一种生的不舍与不甘。这唱词里的一篓菜,就是茵陈。

去年冬天回家,到坟上看父亲,天地苍黄,冷冷清清,只有茵陈点点绿着,布满坟头。它毛绒绒的,有的青绿,有的发着粉白。一朵一朵,嫩得叫人心疼。生前寂寞的人,死后也寂寞,唯有一片蒿草相伴风雨与夕阳。或许,一生侍弄草禾的父亲,已化作了茵陈,成为了它们的一部分。我拔了一把,放在父亲墓碑前。

父亲坟前无以语,唯有一把茵陈托相思。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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