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落日
2018-03-08
一晃,德成离开这个世界已经六年了。
我离开萨尔托海也整整六年了。天迢地遥,不知道它现在变化成了什么样子了。如果井架还在,那作为标识的旗子该换了多少茬了?竖井,也该打到千米了吧?在千米的井下,一群人又是怎样的生存情状?
萨尔托海距石油之城克拉玛依市不远,据说离乌尔禾区最近,我们那时候的吃穿之用都自乌尔禾运转而来,可惜我一次也没有去过。晚上,能看到远远的一片灯火,辉亮大漠世界永远晴朗的天空,让人产生无限想象和神往。
那年,我们一群人初到这儿时,还有些荒寂,虽然这里早有开发,规模并不大,当时只有一个半井口,一号井也只凿到百十米深,才见矿脉,二号井只是开了个头,井架也没有立起来。我和德成被分在一号井。
原来的井架设计的承载能力不够,无法承担大量矿石的吊运要求,大家首先的工作是把井架推倒,重新竖起一个新架。这项工作,整整干了三天。六月天里,我们真正领教了什么叫烈焰烁日。一种叫鹅喉羚的羚羊,有时候成群站在远远的砾丘上看着我们工作,跑动时,它们的身影像风吹起来的塑料袋一样飘忽。
井下十分干燥,虽然是一百米地下,没有一点湿渍,每动一下都会带起粉尘久久弥漫,在头灯的光带里,如一群细小的浮游生物漂移不已。竖井已经打到矿脉,近两米厚花白的石英石,上面硫星漫布,上下发灰的麻岩与它形成明显的分界线。根据矿体色泽的润度判断,含金品位应该还不错。同样的,石头的质地细密,也显出硬度很高。眼下的工作是做采区工程,沿矿体的边缘拉一道平巷,供作矿石爆采、出运的通道。至于巷道打多遠、向哪里走?要看矿脉的结构。矿工程部的李总说,一号井的矿体一直通到了二号井下面,将来两口井是要打通的。某天吃饭时,我端着碗细细目测了两井间的距离,应该有五百米远近。二号井的井架立起来了,钢架在阳光下发着坚硬无比的光,逼得我的目光不得不躲开。
我心里默计,每月一百米进度,两井打通至少需要五个月时间,那时候该是年关了。
德成家离我家不远,骑摩托快点三十分钟就到了,早年我们分属两个乡,后来撤乡并镇,成了一个镇的人。有一回送孩子上学时,在学校门楼子下避雨,我们就认识了。和石头打交道的人实在,话也不多,天天在井下,话多也没处说,说了,也没用。这次,是我俩第二次搭档了。第一次在天水,寒天数九,烧开的水送到井口就冻成冰了,干眼打了半个月,每天下班个个成了白头翁,眼睛里能洗出一撮灰沙,我眼睛发炎到视物模模糊糊,实在受不了,我就回家了,德成一直干到来年开春。
崭新的电动镙杆空压机真是给力,风钻在怀里被猛烈不绝的风压催动得暴跳如雷,似乎要从手上挣脱出去。巷道狭窄,只能单机工作,但消音罩喷出的气雾依然使巷道如同滚滚烟场,谁也看不清谁。我们都把头灯开到最亮。我操作机器时,德成就坐到一边休息,我俩彼此轮换。
岩石异常坚硬,每一个孔,都要更换两次钻头。由钎孔里流出的水几乎是清亮的,水顺着巷道,一直流到竖井底部,那里有一个三米深的坑,水装满了,显得十分清幽。机声隆隆,我还是能分辨出钻头在钻孔里面与岩石的撞击声,脆生生的,如风吹万只金铃,一声未远一声又赶上来,有时候后面的声音赶上了前面的声音,但两者绝不合一,它们各有其道。在它们的声音之外,我还听到了另外一个声音,嘤嘤的,细如纤毫,似被风吹起,飘向无限的天空,又落在一个湖面上。那是二号井的钻声。两口井一天天靠近了。
谁也没有料想到两口井会贯通得这么快,谁也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故发生。那天,换好了工装,我找寻信号给家里打电话,我顺着一条丘陵状的砂砾带找啊找,一直找到一个隆起的砾石丘上,终于找到了信号。我握着电话回头看,工地的小砖房显得影影 绰绰。在另一个方向,有人骑着一匹马跚跚独行,因遥远而近乎一只乌鸦。那是哈萨克的牧羊人,他的羊肯定丢了。脚下,是一堆堆发白的鸟粪。这里没有树和崖顶,这是鸟们落脚的地方。
我听到了一声炮响,闷闷的,那里显然已经深入地下很远了。这是二号井的炮声。
到达工作面,除了一堆碎石,一洞浓烟,只看见德成的一半身子扑在地上。爆炸的石块和气浪削去了他的上半身,已变成了点点肉花和血雾,喷洒在天花板和四壁上了。
那一天,萨尔托海西天尽头好大一轮落日啊,它无比轻盈、巨大,在天际尽头的戈壁上漂浮、漂浮,久久不肯落下,又终于落下去了。
一生里,我再也没有看见过那么大的落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