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峡河

2018-03-08

天涯 2018年1期

好多年里,一直想写一写老家,一来是穷乡僻野,不毛之地,不要说出过什么人物,狗也没出过几只会咬的;二是在外面浪荡了半辈子,于这片地方已是游魂野鬼,我不认得几个人,大约也没几个人还记得我了,我不清楚这里的事,这里人也不知道我,总之,实在是没啥可写。年轻时读《三国演义》,记得诸葛亮骂死王朗时有这样一句:“皓首匹夫,苍髯老贼。”当时想,能活到皓首也是要靠运气的,不是容易的事情。某天早晨把镜剃须时,对面赫然站立着一个老贼,真的快到一堆土馒头的年纪了。而这土馒头还能安放到哪里去?

峡河向东四十里,是河南卢氏县境,向西八九十里到丹凤县城。北面是陕西的洛南,朝南行百十里是商南,那里是真正的秦尾楚首。峡河就不伦不类地夹在两省四县的缝隙里。地理上我一直弄不清它属秦岭山脉还是伏牛山脉,大概归谁都不太错也不太对。虽归丹凤县制辖,这地方的许多物事跟它并没太多的交集,记忆里,峡河人一直是翻山越岭去卢氏的官坡镇赶集,卖能卖的,买想买的。峡河人都不大会说县城话,但河南话都是可以以假乱真的。丹凤县城得地理便利,水旱码头,九省通衢,县城的居民一直都是很骄傲自恋的。有一位邻居,把个水葱一样的女儿嫁到城里一个半傻子,每到年关老两口拉一把架子车,装满猪肉、白碳、豆腐、粉条,看望女婿一家,回来时拉着空车子,上面是一把蒜苗,三斤四两。

峡河人的语言发音非常的怪异,我现在到了外面,不敢说家乡话,不是难听,實在是没人能懂。有一年在天安门广场照相,那时候才流行彩照,乡下还没有。照完了相要填一个信封,写上某省某县某乡某人收。排在我前面是两位姑娘,她们悄悄说话时,发音竟和我家乡一模一样,开始以为是他乡碰到了故人,看她们填写地址竟是安徽省安庆市怀宁县。哦,原来我们祖上是怀宁的!

倒不是峡河人不愿接受新事物,拒绝学习,才使得语言和日子代代如旧,实在是太闭塞了。到现在,要问美国总统是谁,大都能说出名字,要问县长是谁,知道的没有几个。县长不来这里——吃条鱼都没有,谁来?美国总统虽不管大家吃喝,电视里经常晃悠,就都记得了。峡河人什么年月从怀宁来的,怎么来的,为什么来的?没有一个人说得清白。有说是遭年年水患,吃不上饭,讨荒来的;有说参加了大刀会,被官家追杀,逃命来的。也可能都对,也可能都不对,反正祖上不是这儿的原居民是对的。峡河这地方,要说文化,也有,那就是唱歌,一种九曲十八绕颤颤悠悠的孝歌,唱给死人和活人听的。人死了,围着黑木棺材,锣鼓喧天,三日不熄。前朝轶事,今日善恶,天上地下,牛鬼蛇神,都能唱。比如有一段唱词叫《文王访贤》的:

开口就唱石榴花,文王访贤姜子牙。

太公渭水垂钓钩,专等明主到钩下。

……

我死之后不用埋,给我打副铁棺材。

四个角上四个环,把我吊在木栏殿。

哪方王子来造反,你把大头朝哪边。

你访我八百单八日,我保你八百单

八年。

这个典故是《封神演义》里没有的,也可能没有《封神演义》这本书之前早有了它。它远比小说传奇又传神。

还有一种叫《莲花灯》的亡人地府行的唱词,亡魂从离开阳间,过十大关卡,见十大阎君,最后投生成人或骡马畜生,饶是吓人:

亡人转身到五门,五门是个恶狗村。

五条恶狗把着门,眼睛圆圆似铜铃,

牙齿尖尖如铜钉,亡人一见颤惊惊,

怀里掏出打狗饼,缓缓放到地埃尘。

人死后,穿衣时,一定要怀里揣着七个缠了头发的生面饼,为啥是生面饼子又缠着头发?生面饼难吃加上缠着头发,那恶狗就咽得慢,亡人就有了脱身的时间了。

这孝歌的唱腔和唱词从哪里流传来的?谁也说不清,因为是孝堂上唱的,就有些晦气,一般地方不能乱唱,在没人家的野山上砍柴打石头追猎,可以唱几嗓子,山风一刮,传得五沟七峁都是,格外的凄凉。有一年,我们一村几十人到南疆塔什库尔干的一座山上干矿山,住在石洞里,三月不见一棵草绿,音讯不通,不知人间是哪年。有一回,一边打着麻将,就有人唱起来了:

人活世上有啥好?

说声死了就死了。

纵有万贯金和银,

两脚一伸都扔了。

一个唱,都唱了起来,后来,都哭了,麻将子儿扔下了山崖。

峡河被称作峡河,当然是因为山高沟狭。我七八岁记事时,是没有公路的,窄窄的一条沟,全是水的世界,它想走哪儿就走哪儿,谁也挡不住。人没有办法,嘴上喊着和天斗和地斗,三天几头聚在一起,把拳头往天上送一阵,可都知道水的厉害,路年年修,河水年年毁,此消彼长,你死我活,斗到现在,当然是人暂时赢了,有了水泥路。

修峡官公路时我已十八岁,高中毕业了,正是骄阳初上的好年纪。我有个表亲在县公路局当工程师,他的家住在沟顶上,距卢氏的官坡镇只有不到二十里,几辈人都和那边有亲戚,打通两地的路成了他一辈子的心愿。经过死缠烂打,终于争取到一点资金。全乡几百口劳力背起粮菜铺盖就上了马。

工程指挥部就扎在表亲家的西厢房,姓刘的书记做了总指挥。他原是军人转业,在甘肃敦煌干了二十几年军工,喂猪,站岗,修国防工程,一直做到营长。他立下规定,早五点吃饭,六点上工,晚八点收工,谁若是晚上了或是下早了,要罚站、游众。人多,住得分散,为了统一行动,就专门派了一个人按点吹号,吹号的人没有工程任务,每天有三个八两的馒头一军壶白糖水。吹号的人每天爬到一个高高的山顶上,五点吹起床号,晚八点吹熄灯号,中午放炮时,吹冲锋号。号声嘹亮,号令如山,一条白云绕涧似的公路,在号声和钎锤叮当声里,一天就接近了尾声。

世上好多事,不怕开头,就怕尾声,就像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天,邻村的三个年轻人晚上偷偷回家了,有的说回家拿粮菜,有的说回家会老婆了,反正是上工晚点了,记得有一个孩子姓林,眉清目秀像个女孩子,那眼神看人,像含着水又像含着雾,初中没念就回了家当顶梁柱。刘书记发了脾气,命令武装部长率五个民兵,把三个人反剪了双手,脖子上挂上纸牌子,游行示众以儆效尤。游到中午,押解的人也累了,把三人绑在没人的一棵柳树下,就回去吃饭去了。一声冲锋号响,万千石炮齐发,武装部长几人才想起三个年轻人还绑在树下,可一切都晚了。结果是两死一伤。死的人乡政府赔了棺板,伤的人少了一条胳膊,吃了几十年救济,一直吃到前年和秋天同尽。

现在不论到哪里,哪怕是极偏远的乡野,屋舍都是清一色的楼房了,一层,两层,三层四层都平常不奇,但峡河至今还都是土木结构的房子。黄土和成稠泥,在一个木模子里压成四方砖块,晒干了,一层层垒起来,山上砍来木头,做檀做檩,抹了泥,铺上瓦,一桩屋子就成了。人住进去,能管几代。铺瓦,在峡河叫洒瓦,是乡村最庄重的事情。一栋房,前坡后坡,加起来有三百多平米,用到瓦要两三万片,必须一天完工,算得上浩大又紧张的工程。通常是这一天要动用几个生产队的劳力,男女老少都用得上,分工也极明细,有一个总管,夹着烟分派活路:几个人和泥,几个人挑水,几个人打杂,多少人在房上洒瓦、拉泥、铺板,多少人在厨房主厨、帮厨。洒瓦进程的快慢,主要取决于拉泥人,泥上得及时,不耽搁,瓦刷刷地铺上去,又顺又直溜,就快。大哥家新房洒瓦那会儿,我还没有开始去矿山,单手能提百斤,两脚扣在屋檐上,一根长竹竿在手,下面能挂多快的泥包,就能拉多快,到檐口时,竹竿画一个优美弧线,泥就到了铺板人手里,下面一片叫好声。要说出名,这是我在老家最大的一次出人头地。几年之后,我就沦身于矿石与炮声之中,偶有归乡,也已是一躯残败之身了。

父亲是木匠,脚踩百家门头,一辈子为人造房置宅,算得受人敬重的人物。他有一位伙计,姓侯,南阳人,在家乡县剧团拉二胡,并不识谱,一张弓弦能拉出人间百味,后来不知道什么事,跑了出来,收了一位寡妇,从此算是峡河人了。能拉二胡的人心灵手巧,到了这里,二胡没了用武的地方,就跟着人学木匠,几年下来,就成了高手。侯师傅最拿手的活计是雕花,床头上,厢架上雕富贵牡丹,桃园三结义这些。后来不时兴打家具了,他就给人新屋梁上雕龙凤。这是极危险的活,新房梁架起来,推刨打磨得白而光,一根草绳勒住屁股和腰际,离地面高有三丈,他如一只大蜘蛛,凿刀飞舞,张牙舞爪,不消半晌,一龙一凤就飞舞呈祥了起来。人的生死大约都有定数,第一百家龙凤图雕成的那一刻,他像一颗断丝的蜘蛛从高高的屋梁上落了下来,表皮没有一点伤,就去了。父亲在去年大雨不绝的六月里也去了,无福之人六月死,虽然比伙计多活了十多年,在床上躺了四年多,注定也是无福的。不知道两个老搭档在另一个世界会不会再次联手?

一九九○年人口普查,峡河乡有人口二千零七十九人。

二○一○年人口普查,峡河人口一千四百零四十四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