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挨刀

2018-03-08朱旻鸢

天涯 2018年1期
关键词:旅长刘欢饭堂

旅长要来新兵连视察的消息是从宣传科长张广东的嘴里传出来的。张广东并不是真正的宣传科长,他和我们一样是一个毛都没扎齐的新兵。他的科长任命是七班新兵刘欢提议、全排集体研究通过的。因为他传播小道消息和吹牛皮的能力在新兵连短短的三个月时间里得到了全排新兵的一致认可。

新兵训练已经快要结束了,我们的新兵排长金喜文亲自组织全排坐在营区的墙根底下晒着太阳复习军事理论,准备最后的考核。之所以由金排长亲自组织,是因为所有的班长都被老连队召回去参加思想形势分析会了。班长们一走,我们都把眼睛瞪得圆了咕咚的,像手电筒般罩着那本摊开在膝盖上的军事教材,为了让人深信我们的确是在集中精力复习还故意把书纸翻得哗哗作响,但其实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心里都在惦记着新兵连解散后能分配到什么岗位。说是思想分析会,其实就是和老连队商量我们这些新兵下连分配的问题,因为我们那个外号“锅烟灰”的新兵班长郭远辉同志每次班务会前都不厌其烦地告诫我们,别不拿班长当干部,全班新兵下连分配去向最后都由他说了算。记得每逢那时他都很神气地把烟头往地上一扔,一脚跺灭,再顺势一脚抽射踢进门后面的撮斗里,说,看你们平时给我牛皮晃荡,就等着吧,只要连队思想形势分析的时候我如实汇报,表现不好的都统统给我下农场,种地,喂猪,让你三年都见不着阳光!所以班长们走后不久,我们复习理论的场面就像坐在炉子上的水一样开始不平静起来,一个个都把书晾在了大腿上,脖子抻得像长颈鹿似的往班长消失的方向张望,目光恨不能跟着他们已经消失的身影拐进楼道进入会议室。

宣传科长张广东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宣传的。他看了一眼像寒鸦一樣站在一边的金排长,把书一合就开始用肘子捅枯坐在他旁边的我,说老朱你知道吗?

我正闭着眼艰难地背记绕口的《保密守则》,嘴里像念经一样翻来覆去地叨叨着那几十个字,有点像精神病患者。我睁开眼问,知道什么?

新兵分配的消息。

不知道。我继续用眼睛搜索书上那一行文字。

看那东西有什么用?张广东很不满意地看着我。

怎么没用?班长说了,最后的分配要看考核成绩。

你以为考得好就能分到好单位?跟你说分配跟考核成绩一点关系都没有。

那跟什么有关系?

当然跟关系有关系!怕我听不懂,张广东特意把这句话的重音落第一个“关系”上,并且补充道,没有关系考得再好也白扯。

我就悲情起来,好像挨了一闷棍。我入伍后没几天张广东就神秘地告诉我,我们江西兵在神炮旅是最没有关系的,连个当班长的老乡也没有,就别想着什么好事了。那时起,我就彻底放弃了通过捷径改变命运的想法,再也不和人谈“关系学”了,军事训练不敢偷懒,政治学习不敢放松,指望着新兵结业考核时能成个好成绩,分配到一个好一点的单位。

科长,你就别在这里吹了,你那点关系也叫关系?终于有人搭话帮我解围了,我感激地扭头一看,却是隔壁七班的刘欢。

我那不叫关系,你那杀猪的才叫关系。张广东还击。其实他们不比我也知道,他俩是排里最有门路的新兵。张广东是山西人,尽管家里也是农村的,但他是旅长的老乡,而且是一个村的,听他说旅长当兵时还是坐着他爷爷的驴车赶到火车站的。刘欢是河南人,虽然没有哪个领导和他是老乡,但家里有钱,父亲在县里开了个屠宰场,一年杀几千头猪。一说到关系,他们自然谁也不服谁。他们经常用来相互进攻的一句话就是:你有关系,老子也有关系,让我关系把你关系撤了,看你还跟我牛皮啥。

因为各自的“特殊关系”,他俩在到新兵连不久就赢得了一定程度的刮目相看,尤其是像我这种没有见过什么世面的农村兵。当然也有不屑一顾的,比如我的同班老乡羊献贫。我就见过他在洗漱间拔出满是白沫的牙刷指着刘欢的鼻子骂,你们家不就是个杀猪的吗,难道猪皮还能当牛皮吹?我跟着笑了,感到十分地解气。看到我笑刘欢朝我直瞪眼,但他不敢惹羊献贫,羊献贫一身的腱子肉,手榴弹随手一扔就是五六十米,羊献贫骂他时嘴里的牙膏沫子溅到了他脸上他也不敢吭声。等羊献贫走了,他才说,你俩笑个球,一只羊一头猪,傻呵呵的就像案板上的肉,有你们挨刀的时候。

我说,哦?那来吧。

他说,等着吧,下连之日就是你们的挨刀之时。

现在这把刀又架在我脖子上了,于是我赶紧低了头装着看书,免得又被唾沫星子溅伤自尊。

张广东和刘欢一较上劲,动静就从窃窃私语逐渐变成了鸡飞狗跳。坐在队伍前面的排长金喜文就有些坐不住了,站起来干涉。他扶了一下那跟白瓶二锅头瓶底一样厚、镜架上还缠着胶布的眼镜说,别嚷嚷,心静才能入脑,看书看书。金排长的话并没有使场面静下来,反倒引来一片小规模的哄笑。我们早就从班长那里知道,金排长是我们神炮旅第一批特招入伍的大学生干部,入伍时间只比我们早半年,原来在大学里是学哲学的,不懂军事,除了世界观和方法论再也说不出什么有分量的话,在老连队那些老兵油子们的眼里也只是个新兵蛋子,在班里睡上铺,每天跟战士一起站岗。据说有一次他看见两个老兵在厕所里打架就挺身而出去劝阻,跟他们讲矛盾论,结果还没等他说完就被两个老兵按在小便池里揍了一顿。金排长的话不仅没让张广东和刘欢静下心来看书,反倒激励他们更加放肆地嚷嚷起来。张广东说,别吹牛皮了,就凭你这副熊样,你的关系还能把我的关系撤了?我告诉你,旅长是我老乡,有种你把旅长撤了?刘欢说,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你是旅长老乡,我还是旅长他爹呢?张广东激动起来,拿手指点着刘欢脑门说,你可是说话不是放屁啊,我告诉你,一会你就能见到旅长了,到时候你要是不敢当这个爹你就是孙子!刘欢说,旅长今天真来,我就真敢当爹!张广东说,你要这么说我就都不怕犯泄密的错误了,旅长今天真来咱们营,挑新兵当公务员!说完挥起拳头狠狠地砸了一下地,动作坚决果敢,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所有旁听者都愣了一下。但仅仅只是愣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正常。再不开窍的人也应该能看出来,张广东这次是彻头彻尾的吹牛皮,而且这回牛皮吹大了。旅长是多么大的官呀,管着全旅几千号人的吃喝拉撒睡,是这么轻易就到新兵连来看几个新兵的?而且即使旅长要来也不可能没有半点动静。上次分管新兵工作的张副旅长来营里检查指导,营里提前半个月就接到了通知,为此,全营官兵整整奋战了半个月,迎接检查,就那样据说还有许多细小工作没有到位,张副旅长不太满意,板着脸走的……经历过这样大的场面,我们怎么还能相信张广东的信口开河?但没想到张广东在一片鄙夷的目光中,更加毫不畏惧,你不信是吧?我还要告诉你们,旅长是个瘸子!endprint

谎言一旦被揭穿就成了真正的谎言,牛皮一旦吹大就成了真正的牛皮。旅长要真是个瘸子,怎么从来没有一个人提起过?就连对我们放任自流的金排长也实在听不下去了,他用他那像未成年公鸡一样尖细且底气不足的嗓音给我们下了道口令:全排都有,原地向后——转!我们就像推磨一样坐在凳子上原地调了个头,眼前的景象由空旷的操场一下就变成了高大厚实的院墙。这让我们产生一种被关进禁闭室的错觉,纷纷安静下来,精神继续集中到理论复习上,操场上又响起一片翻书声。

金排长的第二道口令就是在我刚背到最后一条的时候响起的:起立!

我们都弹簧一样从凳子上蹦起来。有几个用力过猛还把凳子踢得满地打滚。

稍息,立正——又是两声口令。随后从我们脑后传来的是跑步声和立定时鞋跟相互撞击的声音。

旅长同志,新兵五连四排正在组织理论复习,请指示!

一听“旅长”两个字,我看到许多的脑袋都不约而同地往张广东站立的方向小角度地摆了一下,连羊献贫也不例外。但很快就都屏住了呼吸,一个个按照军姿的动作要领抬头挺胸收腹收下额,手臂下垂中指贴于裤缝线,最后绷紧屁股蛋子,把身体绷得像刚从炊事班冷柜里拿出来的肉棍。我几乎能听到队列里骨骼摩擦的声音。

指示个球!让新兵腚对着我听我指示?这显然是旅长的声音。旅长终于发话了。旅长的声音非常洪亮,像从山洞里传出来的,而且夹带着浓重的口音——大干部说话都是这样。这时排长又喊了一声:向后——转!我们就“哗嚓”两声,先转体再靠腿,像关门一样把身体转了过来。我们的正前方站着三个穿麻裤呢冬常服的干部:右边一个两杠三星,腰杆挺直,像在背上绑了根扁担,不认识,但根据新兵连三个月的知识积累,我们把他锁定为副旅长、副政委、参谋长或者政治部主任,当然首先排除我们见过的张副旅长;左边一个一杠三星,脸皮白净,身子微微地藏在那两个人后面,好像在躲避金排长的敬礼——这个我们倒认识,尽管他藏在后面。他是军务科的王参谋,火车站分兵的时候他负责点名,张副旅长来那次他也是随从人员。

金排长见我们都转过来了,又重复报告了一遍。旅长这才下达“稍息”的口令,但声音再也没有开始那么洪亮,很无奈的样子,仿佛一盆燃烧殆尽的炭火。

排长一看终于过了关,一高兴竟忘了答“是”,也忘了敬礼,像戏里的店小二一样点头哈腰说了句“好嘞”,一溜烟跑到我们跟前使劲地喊道:稍息——

旅长见我们稍息了,没有像以往的首长一样用标准的跑步或者齐步向我们走过来,而是把身子往左一倾斜,直直地提起像木棍一样僵硬的右腿向前迈了一步!旅长是个瘸子!队伍里“嗡”地响起一声集体的惊叹。惊叹的声音很快就消失,只有惊叹的表情的还残留在队列中。旅长在所有人的惊讶中像划船一样颠了几步走到我们跟前。这时我们才看清旅长很富态,脸上的肉往外鼓着,红扑扑地冒着油光,像一颗剥了壳的糖炒板栗。

他开始讲话了:我就是旅长赵红旗,有人叫我赵瘸子,也有人叫我土豆赵,但只能在私下里叫,谁敢当面叫,我就操他妈!

大家都吓了一跳,队伍里却有人鼓起掌来。我们一看是张广东,都跟着使劲拍巴掌。

旅长刚讲了几句,营长和教导员以及各连的连长指导员都不约而同地从宿舍楼里跑了出来,像哪里遭了火灾一样匆忙。跑到离旅长三到五步的距离时,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立正,把被皮鞋包裹着的脚后跟磕得噼啪乱响,争先恐后地打敬礼。敬完礼,营长说,旅长,我们干部都在研究战法训法,不知道你来了。旅长说,不知道就对了,我来看新兵又不是来看你们的。营长就迅速地伸出舌头舔了一下上嘴唇说,你的车停在哪里?旅长说,我徒步行軍过来的。

我说怎么没听见车子响。营长的脸上明显轻松了许多,然后动作夸张地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说,呀,到开饭时间了,到营部饭堂吃完饭再走吧。旅长往饭堂的方向望了一眼说,我在连队饭堂和战士一起吃。营长脸上为难起来,说是这样,为了减少浪费,战士的饭菜都是按人头每人一份准备的,没有多余的,首长要是吃了,战士们就不够了,首长不想侵占战士利益吧。旅长立即眯了眼,射出来的目光变得又薄又锋利,像炊事班的剔骨刀。剔骨刀把营长从上到下刮了一遍之后旅长说,今天我还就想侵占一下战士利益!说完扔下营长及其营长后面的教导员,和连排长们一颠一颠地向连队饭堂走去。和旅长一起来的上校、上尉以及营连主官们都不知所措地跟在他后面,旅长回过头说,跟着我干嘛?指着两个随从,人家营部都准备好,你俩去吧,别辜负了人家一片心意。

一群人这才散了,只剩下营长偷偷站到了我们的队伍后面。来到新兵连饭堂门口的台阶前,旅长的瘸腿往台阶上一蹦,头一钻,像掉在地上的乒乓球一样一下就弹进了饭堂。营长转过身朝还傻站在原地的金排长瞪着眼说,不带他们进去陪旅长吃饭还等什么?金排长如梦初醒似的下口令带着我们跑步杀向饭堂。

到了门口,先按老规矩组织饭前一支歌,唱的是金排长刚教的《我的老班长》。因为旅长就在饭堂里,大家都抻起脖子扯开嗓门拼了命地往死里吼,把本来很抒情的一首歌唱得鬼哭狼嚎。我觉得只有这样唱旅长听了才会高兴。没唱几句旅长就一掀门帘钻了出来,挥着手打断了我们的齐吼,朝金排长喊,唱的啥鸡巴玩意儿?

《我的老班长》。金排长回答。

我问你刚唱的那两句什么词?

嫂子她长得是什么模样,能不能寄一张你俩的结婚照?金排长把歌词念了一遍,又解释说,这是表达对老班长的思念和祝福。

祝福个球!人家的结婚照是贴在结婚证上,挂在两口子床头的,你要它干什么?旅长仰着个脖子问。

金排长一下就愣住了,张了几次嘴也没说出一个字,窘得连我们新兵都为他着急。站在一旁的营长也着急,瞪着金排长说,你看你们闹的!仿佛歌词是金排长写的一样。瞪完,营长又搓着两只手上前说,旅长,这首歌是有点不健康,我早就发现了,但却不知道问题在哪,你这一点拨我就清醒过来了,这是作风问题!下一步,我们要坚决取缔。endprint

旅长一听很高兴地笑起来,说取缔就不用了,把结婚照改成合影不就得了吗?

营长又带领我们鼓掌。

进了饭堂我们才发现旅长没有跟着营长去那间隐藏在饭堂深处的雅间。他像一只企鹅一样站在饭堂中央仰着脖子看我们都坐下后才拉了条凳子朝我们班那桌走过来。羡慕和嫉妒的目光顿时像箭一样从四面八方投射在张广东的身上。张广东却没有想象中的兴奋,表现出前所未有的低调和谦虚。旅长没有走向张广东,他凑到我跟前把凳子往地上一放说,伙计,挤一挤,加个塞。我像触了电一样地把身体弹出去两尺远,说首长你随便坐。旅长就挨着我坐下来,用一只手掌顺便把我摁回了板凳上。

中午吃的是刀削面。盛面条的大锅在一片腾腾热气中抬进来,饭堂立即就成了祥云翻腾的仙境。旅长一看见像太上老君炼丹炉一样的大锅,脸就拉了下来。他的眼睛定在墙上公示的菜谱上。那上面用粉笔写着四菜一汤加米饭的内容——本来按菜谱应该炒几个菜吃米饭的,但司务长说由于张副旅长来的那几顿严重吃超了,要从每天中午的伙食里挤出钱来弥补,午饭就由四菜一汤改成了刀削面。

面条省烙饼费,吃顿饺子穷半辈,你们还真会过啊。旅长边说边白了一眼他旁边的营长。营长就把头扭向了藏在操作间里的司务长。司务长立即把头扭向炊事班长。他们好像在逐级传达旅长置疑的眼神。炊事班长再没人可看,只好低着头看自己的鞋尖,做出一副承担一切后果的架势。整个饭堂没有一个人说话,只剩下吸溜面条的声音。旅长无奈地拿起一双筷子在袖子上蹭了两下径直走到大锅前,把筷子伸进大盆里捞了两下,挑上来一根蛇一样粗的面条,问营长,这是甚?

刀削面!

是刀削还是刀砍!

刀砍,刀砍面。

刀劈都不是,我看是武装带!

营长额头上冒满了汗。旅长说,我的兵天天吃这个能把手榴弹甩远吗,能把冲锋枪打准吗,能把五公里跑快吗?

营长擦了一把汗,终于忍不住朝操作间里骂道,张明强,你他妈怎么搞的?一直隐藏在雾气中的司务长张明强终于拨开雾气跑了过来。经常在我们新兵面前理直气壮地说“这个月又超支啦”的司务长,不停地搓着两只手说:首长,连队的三级厨师休探亲假了,我们正在加紧培训新的厨师。

死了张屠户,就吃混毛猪?废话少说,连队谁还会做面条?

饭堂就一下安静下来,连吃面条的声音都消失了。

谁会?谁会?司务长小声地向各个桌发出求助的信号。

他这一问饭堂里更加安静了。司务长张明强是营长的老乡,因为这层关系,一般的干部他都不放在眼里,连长指导员也指挥不动他,对我们新兵就不用说了,他安排的伙食从来不按食谱,即使按食谱也都是偷工减料,以次充好。有一次连队一头老母猪难产死了,他舍不得扔掉,让炊事班把母猪肉全部剁成馅包包子,还说是给我们改善伙食。我们吃了一个星期的肉包子后知道是母猪肉做的馅,都跑到厕所狂吐不止。没想到平时在我们新兵面前吆五喝六的司務长也有今天!

就在我们为司务长挨训而暗暗高兴的时候,张广东腾地一下站起来,用他在班里从来没有用过的纯正山西话说,报告首长,我是山西人,我……

会做面条?一听说“山西人”三个字,旅长的眼睛像走廊里的声控灯一样亮了起来。我们没想到张广东真的没有吹牛逼,他竟然知道连营长教导员都不知道的机密,看来他不仅认识旅长,还真的和旅长有着极为特殊的关系。

我会做疙瘩汤。张广东终于回答道。

疙瘩汤不行,黏黏糊糊,不利索。我说的是面条,手擀面,跟钢筋棍一样筋抖,面是面,汤是汤,一是一,二是二。旅长的眼睛又暗了下去,仿佛电力耗尽的车灯。张广东在一片轻微的叹息声中眨巴了两下眼,重新坐下来。

班长锅烟灰和老乡羊献贫就是在这个时候同时分别从不同角度向我使眼色的。锅烟灰的那双三角眼眨得像雷雨季节接二连三的闪电。这意味着事态已经很严重,如果我再没有反应,回去至少要罚一百个俯卧撑或者一百五十个仰卧起坐。而羊献贫则提醒我,别去,去了就完蛋。最终,我还是像练气功一样深吸了一口气站了起来,但还没开口两条腿已经哆嗦起来。旅长看了我一眼,问,难道你也是山西的?

我我我,我江西的。

江西老表啊。旅长说,没听说过老表会做面条,毛主席当年在井冈山吃的是红米饭南瓜汤。

首长,我我我,我入伍前在饭店干过面……

干过面?

干过面点师。

那还等啥?马上给我擀两根像样的面条出来!

锅烟灰拿着红皮本回来的时候,我正靠在床架上,享受着羊献贫虐待式的按摩服务。羊献贫用他那铁钳一样的大手揉我酸痛的胳膊,说瞧你这点出息,见了个大官连命都不要了,恨不得把整条胳膊都揉到面条里,真给我们江西人民丢脸。班里的其他同志也纷纷指责我不该站出来替司务长解围,使得一场好戏草草收尾。尽管我被羊献贫揉得嗷嗷直叫,但还是边叫边急忙解释说那是因为我感觉旅长这人还不错,不想让他一瘸一拐来一趟还饿肚子回去。羊献贫说,你这一暴露,炊事班是去定了。说得我一下又紧张起来。下炊事班,尤其是下到司务长张明强领导下的炊事班,对我来说还不如去打扫厕所。

我不想当一个厨子,因为当兵之前我就是个厨子了。那时候我在老家一个中等城市的一家中档饭店做面食,洋气点的称呼叫面点师。尽管我的手艺不差,但在“米饭为主,面食少有”的南方,我在饭店的地位永远无法与那些炒菜的大厨相提并论,支撑着我在饭店继续干下去原因是我的女朋友“一根筋”。她是店里的迎宾,虽然身材像米线一样细长,但两只乳房却像刚出锅的馒头一样暄腾鼓胀,屁股像糖水黄桃一样丰满浑圆。我们后厨那几个掌勺的大师傅,见了她就像狼见了肉一样垂涎三尺,有事没事就围着她团团转,大献殷勤。但她最终还是投入到了我沾满面粉的怀抱。因为她喜欢吃我独创的“一根筋”长寿面。那个时候,我坚信只要世界上还有面粉,只要不把我的手剁了,她就会一直跟我好下去。直到有一天,店里来了几个穿军装的客人吃饭。他们理着钢丝面一样精神的板寸,蹬着大理石灶台一样锃亮的三接头皮鞋,一下就把“一根筋”的魂给勾走了。他们走后很长一段时间,她还在跟我唠叨:你要是能穿上军装多好。说多了我就生气了,说那你找一个穿军装的去吧。没想到她果然就找了一个穿军装的,虽然已经退伍了,但他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依然像现役军人一样穿着军装招摇过市,反正我们那边除了军分区、武装部再没有部队,也从来没有纠察。我不想见到这对狗男女,坚决辞工走人,走时拿着擀面杖指着“一根筋”陡峭的鼻子发誓说,老子不仅要混一身军装回来,还一定要混一身军官服给你看看。endprint

直到遇到羊献贫,我才有了更切合实际的步骤。我是在火车上认识羊献贫的。当时挤在车厢之间的过道里抽烟,一群烟民中他抽烟的姿势最像流氓:两只手始终在兜里揣着,烟卷像案板上的擀面杖一样在两个嘴角之间滚来滚去。电视里这样的人一般都很有主见,于是我就凑上去跟他拉话,问到了部队怎么干?他告诉我,到了部队一定要找个正规连队正规班排,学点真本事,要不三年兵回去让人笑话。还没到部队他就知道了正规连队这样的专业术语,更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就向他一五一十地交代了自己的历史。他听后用牙把烟头固定在一边说,到了部队千万不要暴露厨师身份,否则兵白当。

但没想到在旅长面前还是没有保住晚节。

锅烟灰进来一眼把我们的按摩活动瞪停止后便宣布开班务会。其实我们早知道,旅长在我们新兵连吃完午饭离开营区,营里连里排里以及班里便先后逐级召开了紧急会议。说是办公会其实是作风整顿会。据后来我从张广东那里得知,那天营长教导员把各连长指导员“练”了一顿,还让我们排长金喜文和司务长张明强当着所有连长指导员的面做检查。张司务长回到班里又把炊事班长练了一顿,让他带着全班每人背一个行军锅绕着院子跑五公里。我们金排长虽然不敢让班长打背包跑五公里,据说也破天荒地在排部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我们班长锅烟灰从排部开完会回来的时候,脸已经变得铁青,像刚出土的兵马俑。

班务会重点是传达上级的三项会议精神:一是经营里研究决定,歌曲《我的老班长》里的“结婚照”一词今后一律改成“合影”二字;二是宣布新兵连每个班一个嘉奖名额,我们班的名额竟然给了平时表现一般的我(这不禁让我想起我给旅长做的那锅手擀面,当时面条端出来后,旅长狼吞虎咽地吃了两大碗,把我们营长高兴得像喝了蜜一样);三是关于新兵下连分配过程中出现的不良风气问题。这个问题被锅烟灰当成了班务会的重点。因为旅长的前脚刚出营门,营里有一名新兵要分配到旅部机关去给旅长当公务员的消息就已经在班里盛传开来,搞得全班都心神不宁。锅烟灰一提到这个问题就先停下来点了根烟,习惯性地把烟灰弹得纷纷扬扬,再吹着那些满天飞舞的烟灰开始批判。说去机关有什么牛逼的,真正的好兵连队都舍不得给,自己藏着培养。说当年我们新兵下连的时候,机关来连里挑兵,连长为了保住我,特批我从炊事班拿了两个包子三个馒头,跑到东山坑道躲了一天。看到旅部那个看澡堂子的下士了没有,那就是和我一个新兵班的,听说机关来挑人了,跟在机关干部的屁股后面端茶倒水的,还真被挑走了,高兴得像中了大奖,结果在旅部看了两年澡堂子,除了烧锅炉还要打扫澡堂子,扫完男的扫女的,每次扫出一堆破裤衩破背心,还有花乳罩,扫了两年连个副班长都没有混上。说那也是机关兵!

我们都连连点头,纷纷显露出对机关的厌恶和恐惧,并不忘用幸灾乐祸的眼神安慰一下张广东。因为中午的种种迹象已经充分显示,他是铁定要到机关去给旅长当公务员的。张广东也很配合地低下头,承认我们的判断有根据。几分钟前还人人趋之若鹜的机关,在我们全班上下的努力下变得监狱一样阴森恐怖。

锅烟灰接着给我们介绍看澡堂子下士的先进事迹,隔壁的刘欢没打报告就喊着我的名字冲了进来,说,朱时毛,你还坐在这里干吗?

你他妈会不会打报告?张广东朝刘欢吼道,当了孙子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

我们都哄笑起来。自从旅长走后,张广东就开始名正言顺地管他叫孙子。坐在班长位置上的锅烟灰没有笑,依旧保持着班长的威仪。他微闭着眼睛问,小刘啊,有什么事吗?

排长找朱时毛。刘欢说完狠狠瞪了张广东一眼,咬着牙说,谁是孙子还不一定呢。说完摔门而去。所有的目光一下子从张广东身上转移到了我身上。锅烟灰依旧不动声色地弹了一下烟灰,说去吧。

事情远不止这么简单。到了排部,金排长告诉我,连长找我。到了连部,连长又告诉,是营长找我。我有些受宠若惊,毕竟当兵三个月里还没有和哪个干部单独说过话,连我们新兵都看不起的金排长也没有。

营长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威严,坐在办公桌后面一边看着一本像《新华字典》一样厚的书一边说着一些“这几个月进步很大啊之类”的话,与在旅长面前那个谦虚乖巧的营长好像是两个人。营长绕了半天才放下书很庄重地说,根据你在新兵连的表现,经过营党委研究决定,命令你为神炮旅司令部管理科小灶食堂炊事员。我一下懵了,这种过于书面语的话我根本听不懂。见我没有反应,营长才把庄重放下来,说就是让你给旅长做饭。又说,你应该感谢营党委啊,当了旅长的炊事员有的是奔头。我想到锅烟灰刚在班务会上讲过的话,立即失望起来,跟营长说,我不想给旅长做饭。

营长很惊讶地问,你不想去为什么今天这么主动地站出表现一把?

我可不是为了表现,是觉得旅长人好才给他做顿面条的。

做一顿和做一百顿一千顿有什么区别?

我当兵可不是为了伺候旅长,我是为了保家卫国,到战斗班排当一个操枪弄炮的兵,将来有朝一日能浴血战场,建功立业,报效国家。早知道到部队也是做饭,就不如留在饭店当厨师,还当兵干什么?

營长一听生气了,你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新兵蛋子,还给我搞起教育来了,这些道理都是对的,但不能照搬照抄。你以为谁都能给旅长当炊事员啊,这是别人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

有什么好?

什么好?到了那至少就再也不用参加训练了,风不吹着,雨淋不上,把旅长伺候好了就万事大吉了,干好了说不定以后还能转个志愿兵什么的。

我没想到平时一开会就说大抓军事训练,号召我们爱军习武摸爬滚打百炼成钢的营长能说出这样的话。我说,我不想转志愿兵,我要到战斗班排……到战斗班排才能考军校当干部。

营长说,没看出来你一个厨子还野心挺大。干部是谁都能当的?你们司务长张明强当炊事员的时候大冬天跳猪圈里扫猪粪,连扫了两年,连立了两个三等功才提了干!告诉你,要是实在不想去我现在就给旅长打个电话,想去的人多着呢。说着一只手已经抓在了他面前那部橘红色电话的听筒上,另一手放在了键盘上。我说,那就请营长在旅长面前帮我好好求个情,别让我去了。营长的眼睛明显地大了一圈,放在电话上的手也不知道怎么操作了,停了好一会儿才从电话上撤下来,说,算了算了,你年纪轻轻,说话欠考虑,我不能因为一句话毁了你。endprint

我垂头丧气地往外走,刚走出门口,营长又把我叫住,问,知道《保密守则》吗?

知道。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不问,不该看的不看……

知道就好。营长打断我行云流水的背诵说,到了旅部不要乱说话,尤其是营里的事情,都是秘密,你一个新兵把握不准。对营里有什么意见呢可以逐级反映,这是部队的纪律,别犯自由主义当面不说背后乱说动不动就把营里鸡毛蒜皮的小事传到旅长的耳朵里去。

金排长听说我要去旅部当炊事员不停地叹气。他正忙着往迷彩背囊里塞被褥,边塞边跟我说,其实当兵就应该在基层连队战斗班排,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那才是真正的军旅生活。去机关嘛当然舒服,但要是图舒服就别来当兵了。古人说,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只有在基层你才能体会到更多的人生哲学。

金排长的话如雪上加霜,听得我连死的心都有了。我说那我该怎么办,要不我去犯个错误让他们把我抓起来关禁闭?

愚蠢。他停下手里的活,沉思了一下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任何事物内部或事物之间都是对立统一的辩证关系,有利就有弊,利弊相辅相成,既相互对立统一,又相互转换,要辩证地看待,你去做饭也不一定是坏事,你留在连里也不一定是好事。

金排长富有哲理的话就像炊事班蒸笼里冒出的蒸气一样,把我熏得晕晕乎乎。我问,你说我到底去好还是不去好?

去有去的好处,不去有不去的好处,你自己看着办吧!

我彻底晕了,他的话都很有道理,但没有一个字管用。转身正准备走,金排长又叫住我,嘴角启动了几次才出来一句话:问你个事,你一定要实话实说。

我愣怔地点头。

你觉得我该不该去政治部宣传科?

你去宣传科?你也要去机关?

也是刚刚接到通知,先借调帮忙,然后正式调入。可能……可能他们觉得我不适合当排长,但我觉得我当得挺好的呀。他指着刚整理好的迷彩背囊说。

我觉得吧,去有去的好处,不去有不去的好处,排长你自己决定吧!

愁眉苦脸地回到班里,锅烟灰带领全班新兵一下就围了上来。我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向锅烟灰汇报情况。我想这下肯定要让锅烟灰带着全班狠狠地嘲笑一顿了。没想到锅烟灰才听了一半就掐了烟头,把我拉到厕所里,关了厕所门说,你真要去给旅长当炊事员?我说,我实在推不掉了,营长也不帮我,班长你帮帮我吧。锅烟灰举起拳头往我胸口砸了一拳说,给旅长当炊事员都不想去,还想当军长不成?

我说,当个炊事员又能干啥?

能干啥?你想干啥就干啥,谁让他是旅长!

你刚给我们搞过教育,机关没啥球意思。

嗨!说是这么说,那是为了全班的安全稳定,要不都找关系,都削尖了脑袋往机关挤,那还得了?锅烟灰说,别的也没什么好说了,你也看到了,旅长跟一般人不一样,他打过仗负过伤,别看没文化但心很细。你到了旅部,一定要管住这张嘴,我听我一个老乡说旅长最忌讳人家说他的腿,有个公务员因为背后叫了他一声赵瘸子,现在还在农场喂猪。记住,到了那里一定要有眼力,不仅让旅长认识你,还要留下深刻印象,否则就跟我那老乡一样,三年白干。

我又恐惧起来,问,怎么样才能……

那我就教不了你了,机关咱也没去过。锅烟灰说,谦虚着点吧,一到那里第一件事就向老同志请教为旅长服务的规矩,实在不行就那个。

锅烟灰说着挤了一下眼,重点强调“那个”指的是哪个意思。

我紧张得连连点头称是,但还是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意思。

送到楼外,锅烟灰说,我也没啥送你的,但你应该知道,你那个连嘉奖是我让给你的,一个班只有一个名额,一般都是班长的,军人的荣誉比什么都值钱。

我说知道。

以前罚你做的那些俯卧撑、仰卧起坐包括刚才打你那一拳其实都为你好,你这种素质应该能理解我的良苦用心。

能。

他又想说什么,机关来接我们的吉普车已经发动了,车屁股上的排气管一抖一抖地向外喘着白气,仿佛很着急的样子。我看到全班也都跟着出来了,除了羊献贫和张广东。锅烟灰走过去,用压得很低的声音说,机关虽然不如连队有发展,但总要有人去嘛,要都留在连队,那还得了,是不是?

是是是。我听到他们也小声地回应着,不忍心让我听见似的,告别的眼神里也适时注入了同情和怜悯,仿佛在送一个含冤入狱的囚犯。

我突然就感动起来,想过去跟他们说几句话,但和我一起去报到的刘欢一个健步拉开车门就钻了进去,动作熟练得像经常乘坐小车的首长。他说他可能是去司令部当通信员,因为来接我们的那个上尉正是军务科的王参谋。他坐在车里老练地向我招手,快点快点,旅部那边还等着给咱们接风呢。我急急忙地往车里钻,刚钻了一半,袖子却被人抓住了。我扭过头,原来是张广东。刘欢一见张广东就兴奋起来,说张广东你就别送了,咱俩的事我早就不计较了,好歹也是战友一场,以后来机关办事告我一声,我好给你指个路,旅部可不比营里,瞎鸡巴跑被纠察一抓住就先关三天禁闭。张广东这次没有回应,看了刘欢一眼就把嘴贴在我耳朵上,用只有我才能听见的声音说,有机会跟旅长说说,让我也去旅部,做不了饭扫厕所也行。我说,旅长不是坐你爷爷的驴车去当兵的吗?你自己亲自跟他说多好,何必让我开这个口。张广东像鹅一样把头拧向一边说,他坐我爷爷驴车那倒不假,但坐过我爷爷驴车的多了,那一车兵最大的已经当上副军长了。

这时张广东的脑袋突然被挤到一边去了,取而代之的是羊献贫。他说,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刘欢一看是羊献贫,嘴上又来了劲,说羊啊,猪已经躲过这一关了,你自个回去等着挨刀吧。我看见羊献贫的两只拳头立即捏了两个钢球,但还没来得及砸过来就被张广东一把挤出了视线。

别在这里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张广东骂道,同时塞给我一包红塔山。我很讶异地看着手里的烟盒,这要在一个小时前我做梦都不敢相信张广东能给我烟抽,而且还是整盒!这一切都是因为我马上就要到旅部去给旅长做饭,马上就能天天和旅长在一起。车子还没启动,我感到身体已经发飘,像要飞一般。

夹着公文包的王参谋坐进副驾驶位置后,车子就启动了。我把手伸出窗外向着羊献贫使劲地挥了挥,挥完才发现手里还抓着张广东的烟。我觉得脸上有些发烫。

就在这时候,坐在前面的王参谋回头看了我一眼,你就是朱时毛吧,果然很精神,怪不得旅长要走了还惦记着你。

要走了,去哪儿?

休息了,腿不行了,提前病退,上面已经批了。

那……那我过去干啥?

去做飯呀。王参谋说着身子往座椅上一靠,自言自语般感叹,旅长这人真是菩萨心肠,见不得兵受苦,临走了还惦记着农场那帮兵,说农场条件还是太差,官兵们累死累活连碗像样的面条都吃不上,非要从今年的新兵里挑个好厨师送过去。

说到这里,王参谋突然回了一下头,用下巴仰了我一下说,哎,首长可是点名要的你,走遍了六个营才扒拉出来的,江西的面点师,南北方的饭菜都难不倒,到了农场可不能稀里糊涂啊。

好的好的。我的心里竟莫名其妙地升腾起一股从未有过的自豪感,仿佛刹那间就成了六个营、几千号人里最优秀的兵。

那我呢?刘欢两只手扒在王参谋的椅背上,像一只被摁在案板上待杀的猪,急切地问。

发挥你的特长,去农场生猪养殖基地,杀猪!王参谋说着挥动手臂,像演小品一样夸张地做了一个优美的捅刀动作。我看到刘欢肥胖的身子颤了一下,随即往下一沉,像真被一刀捅中要害。

车厢里顿时沉寂下来,只能听见窗外的风在呼呼地响。我的一只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沉稳有力地落在了刘欢正在下滑的肩膀上,就像所有上级安抚下级一样融洽自然。但我还没来得及说句安慰的话,它就被刘欢抖落了下来。他触了电一般,身子一下子就拱了起来,扭头看看我又看看我手里的烟,嘴角往上翘了翘,不知道是哭还是笑,整张脸僵硬得像酱好的猪头肉,说,老朱,有烟吗,来一支。我手里的烟自动就跳到了他跟前,有!王参谋迅速摇下了车窗玻璃。

我、刘欢和王参谋一起在车上抽起了烟。

朱旻鸢,作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小说集《红炉一点雪》。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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